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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情欲之网|作者:碧落清光沦|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1 01:48:34|下载:情欲之网TXT下载
  他的书桌上总堆着二十多本厚厚的书:他忙完自己的重要的事之后才会看看这些书。几年之后他才会打开其中的一本书翻翻,当然,这时这本书已失去了它的光彩。于是他就会竭力用半价将这些书推销给我。如果我坚决不要,他就会干脆送给我:“但是你必须许诺你会读这些书的。”他会去复印五十年前的报刊或杂志上的文章,然而这些复印件的命运跟那些书的命运是一样的。偶尔,他会带上几页这些复印件到火车或电车上去看,随便扫过几眼之后就顺手扔出窗外。“不就是这么回事!”他会苦笑着说。他已经问心无愧了。

  时不时,一见到我,他就会说:“咱们看戏去怎么样?我听说歌剧院在上演一出好戏。”我们会迟到半个小时到剧院,在里面只坐上几分钟就跑出来,似乎里面的空气有毒。“五块钱又没有了!”他会这样说。“你身上带着多少钱,亨?哦,他妈的,别这样看着我,我知道是个什么结果:你口袋里什么时候有过钱?”然后他会带我到一家处在阴郁一角的酒吧里去,他要不认识那儿的主人,就是认识那儿的招待,或是其他什么人。他会去向他们借几个钱。如果借不到就让他们请客,喝上几杯。“你至少该有几个硬币吧?”他急躁地问我,“我要给叫乌特夫的那个小杂种打电话,他还欠我几个钱。我才不管他在不在睡觉。我们要打的土过去让他还我钱,怎么样?”然后他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最后他又想起一个被他抛弃的女孩,正如他所说,是一个性情温柔的小妞,也许她再也不愿见到他。“我们可以喝一杯,然后就走开。也许我还可以摸摸她,但不会干更令人兴奋的事——她有淋病!”就这样,整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毫无目的,又累又乏味。也有时候,我们会跑到格林坡恩——他父母的家里。那儿总有冰镇啤酒。这洒得偷偷摸摸、一声不响地偷来。因为他跟他老爸、老妈,甚至眼整个家庭不合。

  “他们并不喜欢你,亨,我不介意跟你实话实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是针对你的。我猜可能是对寡妇始乱终弃这样的事对他们来说太过分了。你过去常吹嘘的淋病他们绝口不提。”

  即使几年前他就离开了家,他的屋子也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也就是说,整间屋子乱得一塌糊涂,里面散发着一股腐尸的气味。“你以为他们会时不时来打扫一下这间屋子吗?”他说着推开窗子。“我想他们还试图给我一个教训呢,这帮白痴。

  亨利,天下父母没有再比你我的父母更便的了。难怪我们一事无成。太差!“

  在乱翻一气之后,他又说道:“我想我是一个懒惰的婊子的杂种。差不多……”然后他又会诅咒着离去。

  又喝完一瓶啤酒……“亨,你还记得为你老爸搞的那次广告运动?就在这屋里,是不是?想想看,手写了一千封信!但是我们很愉快,是不是?我现在似乎还能看见排在我们身边的那些瓶子。那一次,我们可能喝了一卡车啤酒。我们没有得到分文工资——这就是我之所以难以忘怀这件事的原因。上帝,你跟你老爸活脱脱是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你身上从来不带一个子儿。顺便问一下,那个老顽童情况怎么样?他是不是还有那十二个不变的顾客——抑或是这些顾客都死光了?那件事真可笑!我真幸运,我老爸只是一块锈铁。搞不懂我们是怎样结束的!你可能很小就在街口乞讨了。你老爸有过骄傲、光荣、信心。只是过一天算一天。亨!生活就是这样!”

  他会这样漫无边际地无休止地谈下去。当我们进了屋子,熄了灯,盖上了被子,他还是说个不停。手里提着啤酒,嘴里叼着烟,他就这样躺在床上。他依然不停地说,从一个回忆又谈到另一个回忆,像一只蝴蝶飞来飞去。

  “你从来不刷牙吗?”我会问他,他也喜欢这样的打岔。

  “不,我过去刷,但刷牙太烦人了。有一天牙总会掉的。”

  “但是你知不知道你口臭?”

  “我当然知道,很可怕!但是我已经习惯了(他自己也咯咯地笑了)。有时候臭味太厉害了,连我自己都没法忍受。有时候有些小妞也会提醒我。这时真有点儿尴尬,是不是?但你可以不理它,你得把她们的注意力集中到别的事情上去。一旦你学会了这一招,你口里是什么味都无关紧要了。是不是?”

  抽着他的那支发霉的烟,他直挺挺地坐着。“实话告诉你,真正让我心烦的是我的裤裆总是脏兮兮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个坏脾气,就是穿一条短裤要一直把它穿烂为止,不洗也不换。你知道我多长时间洗一次澡?几乎不洗!”他咯咯地又笑了。“我不知道怎么擦屁股。肛门边的短毛上总是粘着一些东西,我有时用剪刀把它们给剪下来。”

  还是谈下去……“我们应该早些回家而不该像这样游荡。你想我怎么了?我从小孩时就这样游荡了。我是如此狂热,我想我可能得了舞蹈病。这让我心神不定。

  我会像个酒精中毒者那样乱抖。我还时常口吃,这真把我屁都吓出来了……再来一点儿啤酒?

  “上帝,你就让我睡觉吧!”

  “怎么了,亨?你死之前该睡够了吧?”

  “留些东西明天再谈吧。”

  “明天?!你居然这样想?也许不会有明天了。说不准你在睡梦中就会死去——你想到过这一点吗?”

  “那又怎么样?”

  “那你会失去什么东西的。”

  “我他妈的什么都不会失去!”我被激怒了。“我要求的只是好好睡上十个小时,然后我醒来之后有一顿丰盛的早餐!你想到过天堂里的早餐吗?”

  “那么说你是已经想到了早点。告诉我由谁去买早点?”

  “明天再考虑吧。”

  谁也没吭声了一会儿。

  “我说,亨,告诉我你口袋里还有多少钱?我真的非常想知道。”

  “我不知道……大概十五到二十个美分吧。”

  “你能肯定没有三十五美分?”

  “可能吧,怎么?你想借?”

  “跟你借?天哪,当然不是!你自己是个穷鬼!不是,亨,我只是好奇罢了,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就这样只装着十到二十分钱出门——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你真是撞见好人了——比如说我,你上戏院,你喝酒、坐的士、打电话……”

  “那又怎么样?”

  “你居然毫不脸红……我不是为自己而说你。亨,你想想如果换个人?”

  “那又有何好担心的呢?”

  “我想这是个人脾气的问题。如果换成我,我会觉得很可怜的。”

  “那是因为你喜欢可怜兮兮的。”

  “你死亦如此。”

  他剧烈地咳了起来,然后他摸到一包烟。“来支烟怎么样,亨?这烟有点儿干燥,但这可是哈瓦那烟!”

  “你疯了,我要睡觉了。晚安!”

  “好吧。我想读会儿书,你不介意吧?”他拿起几页从全本字典上撕下来的纸开始读了起来。我的眼睛已经闭上,都快睡着了,但还是听见他在那儿低声地唠叨!

  “我现在读到1504页了,《曼德林克》全本字典。这是个多么奇怪的词呀!如果我处处活成另一个,我就成了‘人瑞’了。有一天也许我会用到这个词。你睡着了吗?这真奇怪、荒谬,你从这么多条条框框里到底能记住多少呢?有些时候,最简单的词都成了最奇怪的词,最陌生的词,比如说‘尸体’这个词,‘遗体’这个词即简单又明了,但是‘尸体’!或者说:‘复活’这个词——我敢打赌你不知道它出自何处。英语是一种可笑的语言,你知道吗:?想象一下这些词:‘朱迦勒节’、‘圣灵降临节’、‘古时饮宴取乐之际’、‘症状群’、‘印度职业舞女之表演’等等不一而足。等一下,这还有一个更好玩的:‘危险的’,是不是很奇怪?又如‘粉刺’、‘肝硬化’,真难以想象人们是怎样发明出这些字的。语言真是一个谜。

  你没睡着吧?听着,亨,你对文字总是一丝不苟,但让我吃惊的是你还没通读过字典!你读过吗?我知道你曾试图读完《圣经》……我觉得字典比《圣经》更有趣,字典比《圣经》更奇怪……你知道,看几个字,然后再推敲着读读它们,你会感觉十分愉快。这里随便列出几个词儿——我过去喜欢读的:‘神圣’、‘多音节的’,这些词你经常读错,有些词的词形或读音跟词义完全一样:‘粗制滥造无价值的东西’、‘某人某物具体不详’、‘滔滔不绝地谈话’等。盎格鲁人和居里特人要为这些最奇怪的词负责,我认为。你曾经翻看过一本瑞典语的书吗?那种语言对你我来说可真是不可思议!我们曾经那样想过……哎,我不想整夜让你睡不成。忘了它吧,我曾经承诺要每天晚上这样做。我不能再任性行事了,这我清楚得很。还有一件事,当我读完这本字典,我就会没活可说了。哎!每次读完一页,我就用这页纸来擦屁股。你喜欢这样干吗?这就像是给这本书加上‘结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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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过多久,我们的非法酒店就成了一个私人俱乐部和娱乐中心,厨房的墙上有一串长长的名单,都是我们的朋友和老主顾。名字的旁边相应地记下了拖久的帐目。

  有时候罗伯特和乔治·伊尼斯下午过来坐坐。要不然,我就同奥玛拉和内德就在后屋的窗前下棋。如果像马西阿斯这样的大主顾登门,我们就跳窗逃到后院,翻过栅栏,穿过窄窄的胡同,躲到邻街去。偶尔,罗斯梅尔在傍晚的时候来这儿果几个钟头,和莫娜单独交谈。他为此付给莫娜十块或二十块钱。

  如果晚上很清闲,我们就早早打烊,把桌子拼在一起打乒乓球。我们定期举行比赛。比赛间歇自然要准备些小吃,喝点啤酒、杜松子酒或者葡萄酒。要是酒喝光了我们就去艾伦大街找些圣餐用的葡萄酒。通常“决赛”是在阿瑟·雷蒙德和我之间进行。我们的争夺异常激烈。最后我总是故意输给他,因为他总是输不起……一直到天亮我们才上床睡觉。

  一天晚上,罗斯梅尔带来几个哥们儿,都是新泽西司法界、政界的人物。当然,他们点的东西都是最上等的。

  一切都平安无事,直到托尼·莫利尔带着一名漂亮的模特儿进来。不知怎么搞的,罗斯梅尔立刻对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反感,一是他头发剪得太短,再者,在罗斯梅尔看来,他过于油腔滑调。罗斯梅尔在里间起身离座,准备寻衅闹事的进候,我碰巧在招待托尼。当时罗斯梅尔已经酩酊大醉。即便他没喝酒,也是一个讨厌的家伙。我在一边旁观,心下暗自佩服托尼,面对罗斯梅尔咄咄逼人的攻势,他冷静回避,而当罗斯梅尔的粗暴无礼到了令人无法容忍的地步时,我决定出面干涉。

  “你最好回到你自己的座位上去。”我口气平静但很坚决。

  “你是谁?”他咆哮道。

  我强压怒气,不动声色。“我?我是这儿的老板。”

  罗斯梅尔用鼻子哼了一声,很不以为然。我抓住他的胳膊把他甩了一个圈,他大叫:“别动我!”

  幸好在这紧要关头,他的朋友们出面来解围。他们像拖一块木头一般把他拉了回去,然后又向托尼和莫娜道歉。

  “咱们一会儿把他们都赶出去。”我对托尼小声说。

  “千万别!”他请求道,“这种事我能对付。你知道我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认为我是个粗人,所以很恼火。坐下来呆一会儿好吗?来喝一杯。你不必为这种事烦心。“随后他讲了一通他在一战中的经历——先是当侦察员,后来是间谍。与此同时,就听罗斯梅尔的声调越来越高,越来越尖。他好像怒气冲天。我招呼内德和奥玛拉去让他安静下来。

  突然,他喊道:“莫娜!莫娜!那个狗崽子在哪儿?我要操她!”

  我冲到他的桌前,挥拳就打,下手毫不留情。同时迅速地扫视他的朋友,以防他们群起反攻,可他们似乎显得惊慌失措,十分窘迫。

  “我们得把他赶出去。”我说。

  “当然,”其中一个人附和着,“你们干吗不叫辆车把他送回家?他真让人丢脸。”

  内德、奥玛拉和我给他披上外套,把他推到街上。刚下过一阵雨夹雪,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没人搀扶罗斯梅尔他根本站不住。内德去找车。我和奥玛拉推推搡搡把他拽到街角。他骂骂咧咧,自然对我格外没好气。这么一来把他的帽子弄丢了。“你根本不需要帽子。”奥玛拉说,“留给我们当夜壶算了。”罗斯梅尔勃然大怒。他极力要挣脱出来,但我们把他抓得很紧,然后突然同时撒手。罗斯梅尔左摇右晃,一步也不敢迈,唯恐摔倒。我们后退几步,开始围着他轻快地跳起舞来,还冲他挤眉弄眼、揶揄笑骂。一会儿把拇指放在鼻子上对他猛扇,一会儿又像猴子一样冲他抓耳挠腮;像小丑一样乱蹦乱跳。这个可怜的家伙气得发狂,一个劲儿地大喊大叫。幸亏这条街很偏僻。后来他再也忍不住了,向我们猛冲过来。结果一失足跌进了阴沟。我们把他拉到人行道上,然后又故伎重演,还用他的名字编了一个小曲儿,把他大大地损了一通。

  出租车来了,我们把他塞了进去。告诉司机他喝多了,给了一个在哈伯肯的假地址然后就挥手再见。我们回到酒店里以后,他的朋友们又是陪礼又是道歉。其中一个人说:“他应该进精神病医院。”然后坚持给每个人叫了一杯酒和一些三明治。

  “如果那个平足的家伙再来捣乱,就尽管来找我们。”秃头的政治家说。他递了一张名片给我,还提到一个贩卖私酒的人,并答应我们尽可以在他那里赊帐。后来又喝了两杯,都是上等的“苏格兰”酒,可对我来说和马尿差不多。

  他们刚离开不久,阿瑟·雷蒙德和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小伙子大吵起来。他非说那个小伙子对莫娜非礼。这个小伙子叫达菲。他虽然略有醉意,但似乎不失为一个正派人。“他必须当众道歉。”阿瑟·雷蒙德一再坚持。达菲觉得这个玩笑开得太过份了。阿瑟再也忍不住了,他起身扭住他的胳膊把他摔倒在地,骑上去把他的脑袋往地上撞。“道不道歉?”他一再逼问,恶狠狠地把这个可怜的小伙子的头撞得“嘭嘭”响。最后达菲含含糊糊地道了歉,阿瑟才罢手。店堂里出奇地沉寂,这令阿瑟很不安。达菲抓起外套和帽子付了帐,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去。阿瑟独自坐在桌边垂头丧气,面有愧色。一会儿他也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几天后,他再次出现在店里时竟变成了乌鸡眼,我们得知那天达菲在外面等着,把他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奇怪的是,对自己挨的痛打阿瑟似乎很高兴。不打不相识,达菲和他竟成了好朋友。带着惯有的矫揉造作,他补充说每次一打架他都处于劣势,因为他不能伤了自己的手。不过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挨打给他的震动非同小可。他略带一丝怨气说:“好像每个人都对此拍手叫好,也许我是罪有应得。”

  “也许这件事给你的教训是少管闲事。”莫娜说。

  阿瑟没说活。

  “还有,你准备什么时候付帐?”她追问。

  令人惊讶的是,阿瑟·雷蒙德回答说:“多少钱?”他边说边从兜里摸出一卷钞票,付清了欠款。

  “没想到是吗?”他得意洋洋地环视四周,然后站起身钻进厨房,把他的名字从名单上抹掉。

  “另外,还有一件让你们惊讶的事。”他为每个人要了一杯酒。“一个月之后,我将举行一个演奏会,曲目包括巴赫、贝多芬、莫扎特、拉威尔、普罗科菲耶夫和斯特拉文斯基的作品,请你们都去——我请客。可以说,这是我的告别演出,然后我就去为共产党工作,再也不必为我的手提心吊胆了。这种日子我过够了。我要干点有意义的事。是的!”他把拳头捶在桌子上,“我和你们没有瓜葛了。”

  他缓步走出去时转身说:“别忘了去听音乐会!我会给你们送来楼上前排的票。”

  自从阿瑟宣布他的声明之后,酒店的情形急转直下。所有的债主似乎立刻蜂拥而至,而且不光是债主,还有莫德请来的警察和律师也来索要赔偿金。从一大早送冰人敲门时就开始了。我们假装沉睡不醒或者躲出去。到下午就有百货店、熟食店的人或者一两个贩私酒的人来敲前窗,而晚上又会有冒充顾客的送传票者或是便衣警察,最后房东也开始索要房租,并威胁说,如果不把款付清就把我们告上法庭。

  这一切已经足以把一个人逼疯了。有时我们感到厌倦之极,就干脆关上店门去看电影。

  一天晚上,三个老朋友——奥塞奇、奥沙尼斯还有安德鲁斯——带着三个剧院的姑娘来了。时近午夜。他们都已酩酊大醉。这是好朋友欢聚一堂的一个夜晚。那几个剧院的姑娘漂亮、嗓音尖利、粗俗异常,她们非要把桌子拼起来,好在上面跳舞,做大劈叉等各种动作。奥塞奇想象自己是一个哥萨克,像陀螺一样不停地旋转,逗得我们捧腹大笑,可见旧习未改,但他比以往更兴奋。不知什么原因他竟以为自己是个杂技演员,摔坏了几把椅子,打碎了一些瓶瓶罐罐。我们突然决定去黑人区。

  莫娜、奥塞奇和我钻进了一辆车,还有斯巴德·杰森和他的阿拉梅达,阿拉梅达膝头抱着一只名叫菲菲的小赖皮狗。等我们到那儿时它已经尿了两个人一身,最后阿拉梅达也兴奋得尿了裤子。

  在斯摩尔我们喝着香槟,冲着大块牛排和熟洋葱挥动脏兮兮的刀叉。克伦斯基博士也参加了聚会,而且好像异常开心。我也不知最后谁付的帐,也许是奥塞奇,反正回到家时天已经快亮了。我们倒在床上,精疲力竭。刚合上眼就听见艾伦·克罗姆韦尔敲打窗户求我们开门。没有人理睬他。“是我,艾伦!让我进去。”他一个劲地喊,声调越来越高,简直是在尖叫。显然,可怜的艾伦已经喝得烂醉如泥了,最后一个警察过来把他拽走了,照例用警棍亲切地拍了他几下。睡在桌子上的克伦斯基和奥玛拉都觉得这个玩笑有趣之极,可莫娜却有点儿担心,不过没一会儿我们都酣然入睡了。

  第二天晚上,内德、奥玛拉和我想出一个点子,我们拿着一把四弦琴,坐在厨房里低吟浅唱,由莫娜去招待客人。那时正逢佛罗里达热,奥玛拉总是贪得无厌,做梦都想发横财,他怂恿我们和他一起去迈阿密闯荡闯荡,并坚信不出几个星期就能挣到足够的钱,寄给莫娜,然后开始新生活。既然我们谁也没钱投资房地产,就得从别人手里弄。我们可以当侍者、侍候人,甚至擦皮鞋。万事开头难,只要能干起来就行。天公也做美,而且越往南走天气会越好。

  奥玛拉的花言巧语总能说得大家动心。

  莫娜自然对我们的计划不以为然。我只好答应她,无论我们在哪里我每天晚上都会给她打电话。只要有一枚五分钱的硬币她的电话费就可以免了,否则,一旦收到电话费帐单,酒店就得关门,她也得跟着我们受苦。

  几天之后,一切准备就绪。不幸的是,在我们启程前两天,房东把我们告上法庭,我拼命筹钱,哪怕能付清一部分欠款也好。情急之下,我找到父亲一位好友的儿子,他很年轻,但轮船生意兴隆,我也不知自己怎么鬼迷心窍,竟去求他——就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我刚一提钱,他就冷冷地拒绝了,甚至还板着脸问我为何偏偏去找他?他可从来没求过我,是吗?俨然是一个铁石心肠的生意人,过两年肯定会飞黄腾达了。我忍气吞声,苦苦哀求,最后,蒙他大发善心,被我成功地榨取了十元钱,我想开一张借条,他一脸鄙夷,傲慢地拒绝了。我回到酒店,觉得羞愧难当,无地自容,真想放一把火,可是……

  星期六下午,奥玛拉和我动身去迈阿密,偏巧空气潮湿,雪花飞扬——是这个季节的头场雪,我们计划在伊丽莎白外的高速公路上搭车去华盛顿,在那儿与内德会合。他自作主张,要乘火车去华盛顿,随身还带着那把四弦琴——以作消遣。

  等我们在伊丽莎白外截到一辆车,天已快黑了,车上的五个黑人全都醉醺醺的。

  司机不知怎么,把车开得飞快,不久我们就发现车上装满毒品,联邦警察正在追踪,可他们为何把我们捎上,仍是一个不解之谜。一直等快到费城,我们被甩下,才长长呼了一口气。

  雪越下越大,狂风呼啸,寒冷刺骨,更糟的是,这时已显然一片漆黑,我们走了好几英里,冻得牙齿打颤,才到了一个加油站,又等了好几个钟头,才搭上又一辆车,只能到雅明顿,我们只好住宿在那个荒凉的鬼地方。

  我如约给莫娜打了电话,她足足说了十五分钟,接线员一个劲儿提醒,“已经超时。”她那边前途未卜;第二天就要出庭了。

  挂上电话,我感到心灰意冷,真想立即转身回去。

  “别这样。”奥玛拉说:“别灰心,你了解莫娜,她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我心里也很明白,可仍提不起精神。

  “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我说:“争取三天赶到迈阿密。”

  第二天正午时分,我们与内德会合,他住在每晚一美元的一家破旅馆里,那房间就像高尔基在《夜宿》里描写的那样,窗户破了大半,有些用破布塞住,有些糊上报纸。

  水龙头不滴水,床上铺着草垫子,弹簧毫无弹性,到处挂着蜘蛛网,浓重的灰尘味,呛得我们直咳嗽,这还是一座为白人开的旅馆,而且还在我们伟大的首都!

  我们买了一些奶酪、葡萄酒、萨拉米香肠、一长条面包、一些徽榄,然后过桥进入弗吉尼亚,跨过州界,在一棵枝繁悠地痛苦地讲述了真相,他在一个酒吧,因酒醉后争吵,误杀了一位朋友,出于自卫,他用瓶子敲了他的脑袋。他失魂落魄,惊慌失措地从酒吧里跑出来,跳上车,一溜烟儿地跑了,身上揣了两支枪,准备一旦受阻就开火。“你们算是死里逃生。”他说。

  过了一会儿,他坦言要去坦帕,安安稳稳地在那儿避一避,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也许我会回来,听天由命,但我得先静下心来。”并一再说,“这不是我的错,我根本不想杀他。”他忍不住哭了,像个孩子一样。

  停车吃午饭时,他坚持付帐,晚饭也是如此,在美肯,我们要了一个双人房间,又是他掏的腰包。大厅偏僻的角落里,红灯下,摇椅上端坐一个妓女。我们一边把朋友的手枪和钱包一并放在梳妆台上,一边平静地谈论,谁先拿到这些谁就是幸运儿。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又出发了,我们的朋友本可似径直去坦帕,但他坚持先把我们送到杰克逊威尔。不仅如此,还硬塞给我们十元钱——祝福我们交好运。

  “你们最好先了解一下情况。”他提醒道。“我有种预感,这股热已过去了。”

  我们互相道了珍重,目送他远去,心中揣测他几时会被捕。他是个单纯、诚恳、善良的职业机械工,对于这种人,人们会说——“他连一只苍蝇也不会伤害。”

  遇到他真是三生有幸,除去他给的十元钱,我们还剩四元,内德拿着大半钱款,忘了分给我们。等我们如约到了邮局,他已在那儿等了两个多小时了,在沙罗特捎上他的司机,虽与他素不相识,但仍一直把他送到目的地,支付饭钱,而且与他同住一个房间。

  总之,我们吉星高照,接下来就该大显身手了。

  可是不久,我们发现,杰克逊威尔到处挤满了像我们这样可怜的傻瓜,来自全国各地,如果明智,就应立即回转身,踏上返乡的漫漫长路了,可出于骄傲,我们决定,再逗留一段时间。“肯定能找到点活儿。”我们相互鼓励,然而,不仅没工作,甚至连睡觉的地方也无处寻觅,白天我们在基督教青年会四周转悠,那儿特设了一个救世军收容所,没人想方设法地找工作。大家都在等着家乡亲人的信或电报,盼望着一张火车票、一张汇票,或干脆就是一张钞票。如此数日,我们露宿公园(直到被警察带走),或者睡在监狱的地上。那里已经挤了一百多人,报纸裹身,污秽满地。有时,我们溜达到邻村,试图找份工作,只要能填饱肚子。有一次我们三十六个小时没吃东西,为了找工作走了八英里路,然后又空着肚子走回来,脚步蹒跚,饥肠辘辘,精疲力尽。像印第安人一样,我们排成一纵行,垂头丧气的。晚上,我们想住在收容所,可是不行,根本无立锥之地,我在厕所上吐下泻,疼得晕了过去,奥玛拉和内德不得不把我搀出来,我们一步一步挪到火车站。在那儿,货车装满了运往北方的烂水果。偏巧这时,碰上一个巡警,用枪顶着我们的后腰,生把我们赶了出来。甚至不许我们捡几个掉在地上的烂桔子。“滚回去吧!”他呵斥道。

  万幸的是第二天内德遇到一个名叫福莱彻的古怪老头儿,还是他在纽约的广告生意中认识的。是搞广告、橱窗设计的,拥有一个他所谓的“工作室”,尽管已破旧不堪。他答应为我们提供晚餐,好像是要庆祝其银婚纪念,为此,还特意把妻子从精神病院接了出来。

  “可能不会尽如人意。”他告诉内德,“但我们尽力而为。她温柔可爱,一点儿不会伤人,她这样已经有十五年了。”

  那一天真难熬,我一直懒洋洋地呆在青年会,养精蓄锐,大家都在打牌、下棋消磨时光——但禁止赌博。我阅读报纸、基督教箴言杂志和所有无聊的文章。即使此刻纽约发生暴乱,我也毫无兴趣,我只有一个念头——食物。

  第一眼见到福莱彻,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年近七十。淡蓝色的眼睛,大胡子像布法罗比尔一样。

  墙上是他的作品——都是旧作。那时,他为杂志封面画小马驹和牛仔,报酬丰厚,而如今,只能靠微薄的养老金维持生活,他仍希望有一天能被委以重任,他时常为一些商人画小商标换几个钱。能在南方安家他很满意,至少气候宜人。

  令我们惊讶的是,他竟拿出两个酒瓶;半瓶杜松子酒和一点儿裸麦酒,我们用一个柠檬、一些桔子皮和大量的水把他的存货扩充了好几倍,他的妻子在里间休息,福莱彻说。“等吃饭时再叫她。”“这对她无关紧要,”他说:“她有自己的天地,已经根本不记得我了,所以不必为她的言语感到惊讶,她平时很安静——而且你们会见到,她非常可爱。”

  他开始布置餐桌,盘子已经残缺不全,餐具是锡铁的,没有桌布,在桌子的中央他摆了一盘花,“只有冷盘,”他略带歉意,“不过可以填饱肚子。”他端出一盆土豆色拉、一些硬奶酪、波隆那腊肠和肝肠、一条白面包和人造黄油,还有几个苹果和花生做点心,但不见一个桔子,最后他给每人摆了一杯水,再煮上一壶咖啡。

  “一切准备就绪。”他望了望里屋,“稍等片刻,我去叫劳拉。”

  我们仨默默地站着,能听到他轻声细语地把她从睡梦中唤醒,并扶她起身。

  “好了,”他说,强忍泪水,拼命挤出一丝笑意。“这是我的朋友们——也是你的朋友,我们共进晚餐,这多好啊。”

  我们依次与其握手。含着眼泪,举起水杯,向他们的银婚表示祝贺。

  “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福莱彻说。看看他那可怜的神经错乱的妻子,又看我们。“你还记得吗,劳拉?好多年以前,我在村子里还有一个有趣的工作室呢。那时候我们也并不富裕,是吗?”他转向我们,“我不会冠冕堂皇,尽管今晚我很想这样,我的习惯都丢了,但我想说,能和你们共享这次庆祝,我感激不尽,如果只有我们俩,就太凄惨了。”他又转向的妻子。

  “劳拉,你知道吗?你还是那么美丽动人。”劳拉幽幽抬起头,微微一笑。

  “你们不知道吧,劳拉曾是纽约有名的美人,是吧?”

  我们风卷残云,顷刻就把所有的食物消灭得一干二净,包括苹果、花生和一些变质的饼干,这是福莱彻在找罐装牛奶时无意中翻出来的。喝完第二杯咖啡,内德取出四弦琴,劳拉也跟着我们放声歌唱,都是些家乡小调,如“噢,苏珊娜”、“牛蛙端坐铁轨上”、“安妮·劳瑞”、“老黑乔”……突然福莱彻站起来,唱了一首“迪克西”(南部同盟军的军歌)。他慷慨激昂,最后还喊出了叛军的口号、劳拉很欣赏,要他再唱,于是,他又唱了一首“阿肯色的流浪者”。一曲终了还跳了一段基格舞,上帝啊!不过我们都非常喜欢,这是真情流露。

  一会儿工夫,饥饿又向我袭来,“是否还有一些剩面包?我们可以做法式薄饼。”

  我们仔细找了半天,一无所获,只翻出一些发了霉的面包干,把其浸泡在咖啡里,使我们又有了精神。

  如果不是目光呆滞,根本看不出劳拉神经异常。她吃得津津有味,还兴高采烈地唱歌,并对我们的幽默和俏皮话报以会心的微笑。过了一会儿她像孩子一样沉沉入睡。我们把她抬进卧室,放在床上,福莱彻就伙身亲吻她的额头。

  “稍等片刻。”他说:“我去邻居家看看,说不定还能再要点儿杜松子酒。”

  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拿着半瓶波旁威士忌和一小袋蛋糕。我们又煮了一壶咖啡,斟了酒,开始聊天,不时地往大火炉里添一块木头,这是我们在杰克逊威尔度过的第一个舒心愉快的夜晚。

  “我刚来的时候也和你们一样窘迫,”福莱彻说:“需要很长时间才能适应……内德,你干吗不去报社?我有一个朋友在那儿做编辑,也许他能帮你找份差事。”

  “可我不会写文章。”内德说。

  “嗨,亨利可以替你写呀!”奥玛拉说。

  “你们俩都去吧。”福莱彻说。

  一想到能找到工作,我们都兴奋地在屋子中央乱蹦乱跳。

  “我们来唱那支找朋友的歌吧。”福莱彻恳求道,我们一起哼了起来,但尽量压低声音,唯恐惊醒劳拉。

  “不必为她担心。”福莱彻说。

  “她睡着时像一个天使,其实她就是一个天使,我很清楚她为何如此,她与我们的世界格格不入。有时我想她之所以如此,是上帝赐予的。”

  福莱彻向我们展示他的作品——都收藏在一个大箱子里,还算不赖,至少他是一个国际象棋好手,年轻时他曾游遍整个欧洲——巴黎、慕尼黑、罗马、布拉格、布达佩斯、柏林,还曾荣获一些奖项,小有名气。

  “如果能复生,从头再来,”他说:“我就要周游世界,你们这些年轻人为什么不去西方?那里有更大的空间。”

  那晚,我们睡在福菜彻的工作室的地板上。第二天上午内德与我去了报社。三言两语我就被打发掉了,而内德却得了一个机会,写几篇文章。其实,这活儿还是我来干。

  我们只有勒紧腰带,一心一意等待发薪日。只剩两个星期了。

  当天,奥玛拉带着我去找一个爱尔兰牧师,曾有人向他提供了地址。开门的修女态度十分冷淡,进了院子,我们看到,那位好牧师正要把车从车库里开出来。奥玛拉上去搭讪,作为回应,从神父嘴上叼的哈瓦那雪茄中,喷出一股浓烟。“快走开,别捣乱。”神父屈尊甩出这么一句。

  晚上,我独自徘徊,路过一个犹太教堂时,听见里面正在唱赞美诗,优美动听,就走进去,坐在一个很偏僻的角落里。礼拜一结束,我就走上前,强拉住神父。我想说:“神父,我的处境很糟糕……”可他脸色阴沉,全无一丝笑意。我简述情况,求他给些食物或餐券,如果可能,再提供一个住处,我还没敢说出我们是一行三人。

  “可你不是犹太人吧?”牧师眯缝起眼睛,好像看不清我的相貌。

  “不是,可我饿坏了,我是什么人这有什么关系呢?”

  “你干吗不去天主教堂?”

  “我去了,”我说。“再说我也不是天主教徒,我只是一个异教徒。”

  他勉强写了张字条,让我去找“救世军”,我立刻奔到那儿,可得到的答复却是没有地方。

  “能给我点儿吃的吗?”我恳求道。

  我被告知,几个小时之前食堂就关门了。

  “什么都行。”我对桌前的那个人仍抱一线希望。“有没有烂桔子,或烂香蕉?”

  他诧异地看着我,无动于衷。

  “能给我一毛钱吗?——就一毛钱。”我又恳求道。

  他厌恶地掏出一枚硬币,扔给我,“现在滚吧!”他说。“你们这些无赖,趁早回北方去吧!”

  我没有二话,转身就走,在大街上看到一个卖报的,他脸上友善的表情令我鼓足勇气上前搭讪。

  “你好!”我说:“生意怎么样?”

  “还不赖,你从哪儿来?——纽约?”

  “是啊,你呢?”

  “泽西市。”

  “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