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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比如女人|作者:firqwe100|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0 19:51:54|下载:比如女人TXT下载
  “我现在明白了,你们原来是这个意思。”娄红生气地说,觉得自己被欺骗了。

  “我们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娄父说,“你也看到了,事情出现之后,我们一直给你时间,让你真正从心里搞懂,你该怎么做。我和你妈妈也对你说过,我们作为老人能提醒你的是,别光考虑感情,也考虑一下良心。如果你的决定让你的良心不安,以后也会影响到感情的。”

  “我们以后再谈吧。”娄红突然甩给父母一句话,离开了他们。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到梳妆镜前,看着自己脸上结痂的疤痕,心又乱了。

  她又烦躁地想到了耿林。

  第三十三章

  哽咽,如果从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那儿发出来,也许是再也无法保持自尊时一种必须表达的痛苦。

  刘云最先离开了烧烤店,她说头有些疼,她走后,大家一时想不起更合适的话题,便沉默了一阵,最后侯博士说,每个人都会找到自己的出路。他的话引得护士小周眼睛一亮,猛拍大腿说:“不愧是博士,说话就是让人爱听。”她这时又把目光转向大家,“我看谁都不用为别人担心,如果刘云有困难,我们往上冲就是了,都是一个战壕的,没说的。”

  大家为候博士和小周的话喊好,于是吃饭的气氛彻底转变——开始进入第二个阶段——喝透。

  刘云回到家里,电话响了几次,她都没接。她希望钻进这样一个空间,没人认识她,也没人理睬她。但是电话再一次响起时,她还是接了,她担心病房有什么急事。

  来电话的是吴刚,而刘云马上就听出,吴刚喝了不少酒。

  “我一个人在‘身后’,你过来好吗?”他说。

  “可我不会喝酒。”刘云并不想过去。

  “我明白了,你是想说我喝醉了。”

  “你没喝醉吗?”刘云反问。

  “我是喝酒了,但没醉,我从来不喝醉。”吴刚尽量把话说得清楚,“今天晚上你们科好像聚会,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说到这儿吴刚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说话语气,他是个有意志力的人。

  吴刚的话触到了刘云的隐痛,她决定去见吴刚:“你那儿什么时候关门?”刘云很外行地问。

  “已经关门了,现在就我一个人在这儿,你过来吧。”吴刚说得很直接。

  刘云走进酒吧时,被里面的改变惊呆了。所有的桌椅都被挪到了墙边,地中央留出一大块空地儿,上面放了一张小桌和两把空着的椅子,仿佛在呼喊人们坐到上面去。

  “怎么这样儿了?”刘云问站在她身后的吴刚。

  “不是故意的,下午几个朋友在这儿跳舞来着。”

  刘云没有发现吴刚说的是假话,因为他不会跳舞,所以也觉不到空出来的地方一点不适合跳舞。

  “这么多酒。”刘云坐下,看着桌子上的几个洋酒瓶。

  “不用全喝了。”吴刚说。

  “我不喝酒!”刘云又强调了一次。

  “那我给你调一杯饮料。”吴刚拿过刘云的杯子,从桌下拿出一个凉水瓶,给刘云斟满,刘云尝了一口,说:“好喝!”

  “那就多喝点儿。”吴刚继续喝着自己的杯中物。

  “你请我来就是为了喝饮料吗?”刘云有些开玩笑地说。

  “最近又看到耿林了吗?”吴刚看见刘云安稳地坐到了自己的面前,心里很满意。他觉得今天提早关门,等刘云来很值得。因为听说刘云做过的某些事情,吴刚曾一度觉得刘云很疏远。尽管他一如既往地愿意帮助她,内心还是无法躲开自己对刘云某些做法的反感。曾经有一度地认定自己对刘云的感情与陈大明对刘云的好感如出一辙,也仅仅是同事关系而已。但那个早晨,当他看见刘云站在耿林一手制造的“废墟”上的那种无助、自责、慌乱时,内心深处被他埋藏得很深的一种东西蠕动了。他感到说不出的心疼。当时他就有带她离开那里的力量。但他克制了自己,他知道面对他的不是一个像娄红那样能够冲动起来的姑娘,而是一个正在经历巨大痛苦的女人。那以后,他没有去找刘云,即使他知道刘云此时更需要他的帮助,或者说是别人的帮助。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感情变化。今天他休班,整个一个下午都泡在酒吧里,总是在想刘云,他要求自己不想也不行。他甚至觉得自己可笑了,耿林把自己的家砸了,这件事好像把他拽了进去,让他再也不能回避刘云。所以,傍晚他临时决定让酒吧关门。

  “你怎么了?好像走神了。”刘云问。

  吴刚窘迫地笑笑。

  “我没有见到耿林。”刘云说。

  “你说什么?”吴刚光顾想自己的事,忘了刚才问的问题。

  “刚才你不是问我有没有见耿林吗?!”刘云说话时有些后悔来这儿。她没有想吴刚的走神是因为对她有了特殊的感觉,她恨自己成了吴刚的负担。她想,吴刚在强迫自己关心她。她暗暗下决心,再也不指靠任何人的帮助,也不再对任何人敞开内心。她要一个人生活下去,沉默地生活下去。即使别人认为她冷淡,她也不在乎。她总是有无地自容的感觉,现在她还想不好,这感觉到底来自何处。但她一看见熟人同事,无论他们是不是站在她一边儿,是不是关心她,是不是间接地谴责耿林,她马上觉得无地自容。

  “对不起,刘云,我想跟你坦白地谈一谈。”吴刚不知道刘云回病房后所经历的心路历程,因此以为刘云在为他的态度恼火。

  “谈什么?”刘云的态度依旧没有缓和。

  “你打算怎么了结跟耿林的事?”吴刚说着看到刘云咄咄逼人的眼睛,只好补充一句,“对不起,也许我不该这么问你,我只是……”

  “谢谢你,吴刚,我也觉得该和你谈一谈。”刘云说着口气缓和许多,也许她意识到了自己没道理跟吴刚发怨气,不管怎么说,他是她目前惟一能够信任的人,也是惟一能够帮助她的人。这么想的时候,她刚才心中那种决绝的感情消退了许多。

  “你说吧。”吴刚老实地等着。

  “我应该谢谢你,真心地谢谢你。”刘云眼睛望着远处,沉浸在一个人的情境中,她好像正在对内心中的另一个自己说话。“我身边没有兄弟姐妹,所以家里出了这种事以后我就垮了。我没想到我那么弱,一点也不坚强。要是没有你的帮助,我还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步。好在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吴刚渐渐发现刘云误解他了,便控制了自己的情绪,认真听刘云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但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女人,还有我现在的处境。”刘云说到这儿看了吴刚一眼,发现他在静静地听着,便接着讲下去。“离婚这件事让我变成了一个可笑的小丑,好多人真心关心我,可是谁也帮不了我,但他们还是逼着自己问我这儿问我那儿,我已经变成朋友的负担,今天科室人聚会,我就感觉到了这个,看见你我就更证实了这种感觉。但我无法忍受这样的感觉。对不起,吴刚,对别人我不能说什么,但我想告诉你,我感谢你过去对我的帮助,从今天起请你停止它,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我希望所有人都忘记我,让我在角落里慢慢地死去。我希望所有人都不理睬我,我不配你的帮助,你明白吗?你现在解脱了,再也不用为我想任何事!”刘云说着失去了控制喊了起来,泪水也跟着涌出来。

  吴刚被刘云的话震动了。他从刘云手中拿过她的饮料杯子,将里面的饮料泼到远处的地面上,然后给刘云斟上半杯马提尼酒。

  “喝点酒吧。”他控制着自己的激动。

  刘云拿过吴刚递过的杯,一口喝掉一半,然后又要喝剩下的,吴刚拦住了她。

  “慢慢喝。”吴刚说着把几张面巾纸递到刘云手上。

  刘云进入了安静哭泣的阶段,吴刚也松弛下来。他知道他现在有时间,跟刘云交心地谈谈,但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明白刘云怎样误解了他,他可以告诉刘云自己感情上的变化,以便消除她的误解。但又觉得眼前的气氛不适宜。看着痛苦的刘云,他产生了另一种责任感:作为旁观者,他发现最让刘云痛苦的事不在于别人怎么看她,而是她自己不能忍受已经发生的事。作为朋友,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刘云认识到这一点,这比他表达自己感情更重要。

  “你很在乎别人怎么看你?”吴刚寻找一个时机终于开口了。

  刘云停止了哭泣,看着吴刚,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

  “你现在敏感得要命,以后怎么跟人相处啊?”吴刚尽量把声音放轻柔。

  “我不希望再跟任何人相处,一个人也能生活。”刘云说。

  “那你就别在乎别人问你什么。”吴刚惯常的性格特点这会儿又显露出来,“什么事情都一样,你只要做了,别人就会关心。最好的办法别管他们怎么看,重要的是自己怎么看。”

  刘云表情困惑地看着吴刚。吴刚发现刘云并没有真正理解他的意思,便接着说:“你到医院这么多年了,肯定也听过人们关于我离婚的议论吧?”

  刘云点头。

  “他们说我为了离婚威胁我老婆,逼她跳楼等等,好像是这么说的吧?”

  刘云又点点头。

  “你想知道事实是什么吗?”吴刚说这话的时候有几分伤感,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事。

  刘云这一次轻轻地点头。

  “那天晚上,我和一个朋友去办事。回来的路上路过了她办公室。我看见她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就想顺便把她用摩托车捎回家。她是一个会计,有时候月底账弄不完,加班是常事。当我推门时,门是锁着的,我敲开门时,她和那个男人都在。是人都能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转身就离开了。回到家,我发现我没有愤怒到我想象的那样,抽了几支烟等她回来的那段时间里,我心里弄明白了一件事,我已经不爱这个女人,也许从来就没爱过。她回来后立刻向我承认事实,并求我原谅她。”吴刚说到这儿停了一下,看看刘云,她听得很专注。

  “我还是提出离婚了。我没对她解释原因,她问我是不是恨她,因为她出的这件事恨她?我说不是。她求我别离婚,她说既然我没因为这件事恨她,就用不着离婚。”吴刚说到这儿吸口气,有点自嘲地笑笑。

  刘云依旧专注地看着他,期望他讲下去。

  “她不明白,我为什么离婚。”吴刚对刘云解释了一句。

  不知为什么吴刚的这句话让刘云想起了自己。她移开目光把身体坐回到椅背上,好像突然推动了继续听下去的兴趣。

  “你还想听什么?”吴刚小心地询问,但口气比较坚决,好像他必须让刘云知道这些。

  刘云看看吴刚,迟疑地点点头。

  “那是一个晚上。”吴刚点上一支烟后接着讲,“我和几个朋友出去喝酒,到家时快半夜了。她还没睡,说是在等我有事要说。我的态度很不好,因为没心思听她说话,再加上喝完酒很乏,一心只想睡觉。”吴刚说到这里又停下了,就像一个专门讲故事的行家。但这次他没看刘云,端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大口。

  刘云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了好奇。

  “她突然就跪到了我面前,”吴刚眼睛看着刘云身后的什么地方,仿佛是不经意地说出了这句话。“她求我别离婚,因为那个男人不能跟她结婚。”吴刚停顿一下又说,“我也不知道让我受不了的是她说的话,还是她的举动。我让她起来,她死抱住我的腿不放也不起来。我吓唬她,她也不在乎。她说,如果我不答应,她就这样永远跪下去。”

  刘云这时把目光坚定地落在吴刚的脸上,好像第一次真正认识了这个人,好像她已经知道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我一点办法没有,但我知道我不能答应她。她这么做让我更想离婚了。”

  “你做了什么?”刘云终于问了一句。

  “我甩开她,走到阳台门旁边。我让她起来,她说,我不答应,她绝不起来。我的火气立刻冲到了脑皮,我恨女人说绝不之类的词儿,我说,你要是不起来,我就从阳台上跳下去。”

  刘云看着吴刚,吴刚却没有跟她对视,好像他此时还停留在那个晚上,站在阳台旁……

  “这也是我第一次了解女人。以前我以为女人都是弱者,她们能做的不过是任任性耍点儿小脾气掉掉眼泪什么的,可是我错了。我说完她抬头看我,突然就不哭了。我以为她害怕了,会站起来。她没有站起来,而是那样地看我。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当时的眼神儿,但我又说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眼神儿。不相信我会跳下去?瞧不起我?吃惊?我说不好。我当时就觉得她那眼神儿冷极了,在这会儿我相信了女人的心可以变得很硬,甚至比男人的还硬。”

  刘云的脸依然平静,但她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让吴刚发现她内心的不平静。吴刚最后的话好像穿透了她,让她马上想起了自己。

  “我跳下去了。我们住在四楼,但一楼是半地下的,不然可能我也活不到今天。我坐在地上动不了,左腿疼坏了。我自己心里有数儿,估计是骨折。我抬头往阳台上看,我没想到她没有露头儿。那时已经是夜里,我想反正我动不了了,就等着有人过来求救了。”

  “她真的没下来?”刘云问。

  “她下来了,不过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站在楼门口,在距离我有三四米远的地方看着我。她没有走近我,也没有问一句话。有几秒钟我好像被人把血都抽光了,就快死了。我突然就明白了她为什么有了别的男人,为什么事发之后还不想跟我离婚。这时候我听见救护车的响声,心里只剩下对自己的厌恶。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不爱这个女人了。或者根本没爱过她,为这个一直觉得对不起她,甚至还想她有别的男人,也是因为自己没好好对她。她一直都没有走近我,我上了救护车她也没跟上来。也许以为没有必要,她叫的是咱们医院的救护车。”

  “你住院的时候,她好像去看过你?”刘云这么问的时候,心里的愿望是让吴刚太难过。刘云想,让吴刚受不了的不是那个女人的冷淡和离开,而是通过这个吴刚认为自己过去的这么多年里生活在错觉中。

  “来过一次,”吴刚回答时情绪慢慢恢复到谈这件事之前的状态下,“她来告诉我,她同意离婚。她还是站得离我远远的,好像站近了我会对她动粗。女人有时候就是比男人厉害。我那时想当众人面儿把她骂出去,可又一想,人家是来告诉我离婚的,我凭什么还骂人家,没这权利了。”吴刚说到这儿停下了,刘云看得出他还有话要说,但说不出来了。刘云想,吴刚被女人伤的不是感情,倒好像是自尊。

  “你觉得她是故意气人,向你炫耀她战胜了你?”刘云小心地问。

  “我是这么想的,”吴刚说,“也许比这更糟。”

  “你为什么非得这么想?”刘云有些激动,她原想安慰吴刚,但他这么坚决的态度无形中又触着了她的痛处。“也许她害怕了,所以才离婚。她怕不离婚,你会再伤害自己,这也是可能的。”

  吴刚没有反驳刘云,但认真地摇摇头。他摆头的方式让刘云绝望,仿佛在告诉她,他绝不改变自己的看法。

  “你为什么不能改变自己的看法?也许她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刘云不明白,自己在劝吴刚的时候,为什么突然变得有些气急败坏。

  “我没有想,我只是看。”吴刚说。

  “看什么?”

  “看人做什么。”吴刚说。

  “你也可能看错的。”刘云说。

  在他们进行最后的对话时,刘云清楚了自己的情绪变化缘何而来。吴刚说他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且只是去看,这带给刘云的直接刺激是,她也是其中的一个被看者。刘云于是又有了无地自容的感觉,好像已经发生的那些事不仅吴刚都亲眼看见了,而且现在又在他的记忆中重演着。她内心里完全没有愈合的伤口此时又一次绽裂,涌血。她很在乎吴刚的。

  “你未免太自信了。”刘云差不多喊了起来。

  “但再也不会看错女人。”吴刚没有明白刘云情绪变化的真正原因,他甚至还为自己说出的这句话得意呐。他觉得刘云会这样理解他的话:他从前看错过女人,但他现在没有看错刘云。是去卫生间,她是带着自己的包儿离开了这里。吴刚来到门外时,刘云已经消失得无踪影了。夜,像以往一样安静,清凉,远处传来一声汽车的鸣笛,吴刚本能反应似的,打了个冷颤。

  第三十四章

  好像不对了。

  这是这几天耿林挥之不去的一种感觉。现在他一个人坐在“身后”酒吧里,已经在喝第二杯金汤尼了。刚才,吴刚匆匆穿过店堂出门,看见了耿林,他们很友好地打了招呼,之后吴刚离开。耿林看得出吴刚没有跟他这位老主顾过多搭话的愿望,这让耿林心里产生了一个小小的不舒服,因为他一直是很看重吴刚这个人的。像他这样的男人耿林是很愿意接近的,他觉得在这样的男人身上有自己缺乏的东西。而刚才看见吴刚时,耿林闪过一个念头:这会儿能跟吴刚聊聊该是不错的,所以吴刚对他类似不理不睬式的礼貌多少刺激了他。他连喝了两口酒,但没有离开。

  娄红被挠伤后到现在一直没有上班,也没有去他们的“小屋”。虽然他们每天通电话,耿林还是越来越不安。在他让人给娄红送花的时候,他们也一个多星期没见。耿林对此问过自己,发现自己的感觉有些无奈:他想见到娄红,但这是目前做起来有困难的事,所以不见也罢。另一方面,这么多的打打闹闹让他十分疲惫,两个人先不见面各自好好想想,也很合他的心意。那时,他曾为自己对娄红的热情锐减难过了一阵,但觉得自己还是爱对方的,于是就安心了。再有,他还相信娄红会首先耐不住,进而结束他们不见面的阶段。娄红任何时间去“小屋”找他,他都会用全部身心和热情去迎接,而不会有半点迟疑,这就是爱,他想。

  但是,娄红一次也没去“小屋”找他,这使耿林渐渐意识到另外的可能性,立刻责备自己只是从自己这方面去考虑他们爱情的结局,像多数男人那样。可惜的是娄红跟多数女人都不一样,他们的关系似乎更取决于娄红,而不是他。想到这个,耿林首先感到的不是悲哀,而是心没有着落。

  这段时间耿林一直处于这样的心态下,与其说跟娄红不能见面的痛苦在折磨他,不如更准确地说,与娄红关系处在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状态下更让他无法忍受。如果娄红明确告诉他,他们有一个未来,他能这样等下去,一年,两年,无所谓几年,但他们通电话中,娄红不仅没有明确的态度,相反回避谈未来。有一次,他极力引导娄红展望未来,娄红便抛给他一句话:“谈未来很愚蠢,说穿了不过是自我安慰。”

  耿林的生活在这样的半真空状态下艰难地向前推进着。下班以后的时间他想尽办法打发。没有同事朋友聚餐,没有加班,他就一个人泡酒吧。他差不多走遍了除“身后”以外所有他知道的酒吧或是咖啡馆。在那儿,他看报纸,有时觉得这样比回“小屋”好过一点儿。在“小屋”因为没有娄红,他觉得孤寂,更厉害的是他一个人在那儿独处,总是不自觉地想到刘云,而刘云是他现在最不愿想到的一个人。

  现在他终于坐在“身后”酒吧,坐在他和娄红常坐的老地方,却有点儿后悔来了。平时他宁可去别的酒吧也不来这儿,是过于想念这个地方,怕一来这儿就会勾起全部回忆。他坐在别的酒吧里的时候,可以稍微从容地回忆“身后”的往日,可以专想自己愿意回忆的那些事,大都是浪漫让他现在仍然心动的好事。现在他坐在这儿涌到脑海里的都是另外一些他尽力不想想也想不明白的事,一时间他很烦。他搭眼儿看看酒巴里的几位女性,他知道,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把其中的一个用几句甜言蜜语带回小屋。他现在的身体正有这种需要,他想,要解决这莫名的烦恼对男人来说最好的办法不过是搂起女人睡一觉儿。他又看几眼那些姑娘,突然就招呼结账,一分钟后,他已经站在冰凉的夜色中。

  没有女人被带出来,他快走几步翻墙跳进公园,像疯子一样往前走。在他结账的那个瞬间里,他明白他难捺的渴望并不是对任何一个女人的,而是专门对娄红的,对娄红的。他来到娄红裸体躺过的那片草地,像死去一般躺下去发现自己的身体甚至灵魂都朝着娄红。他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他忘记了所有具体的烦恼,身体里充斥着一个巨大的声音:只要现在能见到娄红,能把她很真实地抱紧,只要能窒息般地吻她,只要……他什么都愿意做。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娄红的电话,但是占线!

  他脸朝天躺着,看着斜上方水一般温柔的月亮,悄悄地弯着,牵引着草地清新的气息慢慢笼罩耿林。他把目光从月亮移到星星,心里突然变得异样,仿佛星星是娄红有时挑逗他的目光,把他心里的某个地方弄得很软很软。“那些曾在这儿发生的往事多好啊!即使此生再也得不到,也值得了,也应该满足了。”想到这儿,他长出了一口气,烦恼和刚才的欲望渐渐弱暗下去,一种新的情绪在这片充满启示的夜空中主宰了耿林。如果给这样的情绪命名,该叫浪漫吧。

  浪漫是许多人喜欢的最佳境界,因为它温和。

  耿林又拨了娄红的号码,电话通了。

  在我们经历的时间里,肯定有很多瞬间是起决定作用的,是能改变生活的瞬间。因此,巧合这个词总是让人觉得离命运那么近。这个晚上,在耿林第一次给娄红打电话时,如果电话不占线,或许他们会有另外的命运,至少这个晚上全心全意可以以另外一种样式度过。但是电话占线,娄红在给一个女朋友打电话。在电话里她对女友较详细地叙说了自己的心态。娄红有着与耿林类似的心情,但又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改变。在这种没有头绪的情绪下,她也有了对性的向往,好像这身体的结合会让他们的情形明朗起来,从床上站起来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女友嘲笑了娄红,说她想什么最后都要归到床上去。

  “想到床上去有什么不好?!至少这感觉是真实的,你不至于让人给蒙了。”娄红坦白地说。

  “你正好说反了,因为这方面原因做出选择的女人,十个有九个都是悲剧人物。”女友慢声细语地说,“时间久了,这件事就不灵光了。到那时候你怎么办?你发现你失去了选择的理由,但什么都晚了。”

  “你觉得我和耿林之间只有这件事,有……”娄红小心地发问,她希望知道这个女友的看法,她觉得这个女友比自己温和,也许也聪明些。

  “我什么都没觉得,我都不认识那个男的。”女友说。

  娄红放下电话,思绪却没断开。她在认真想,连结她和耿林的是不是只是性这方面的吸引。但她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觉得自己不该怀疑耿林对她的爱情。可是,她这份善意而美好的理解宛如流星转眼又消失了。“我和耿林根本就没有公开的生活,我连他的一个朋友都不认识,我根本就不了解穿衣服的耿林,那么……”娄红不敢再往下想,耿林的电话便在这时打了进来。

  “耿林。”耿林先报名字,好像有些拘谨。

  “你好。”娄红不知说什么,就先这样遮掩了一下。她没想到耿林会这么晚打电话来,已经快半夜了。

  “怎么问候起我来了?”耿林有点儿不舒服。

  “那我说什么啊?”娄红说。

  听见娄红这句话,耿林脑袋的第一个反应是,她在这段时间里有了别的男人。

  “已经无话可说了?”

  “你在哪儿?”娄红问。

  “刚从‘身后’出来,现在在公园里。”

  “挺有雅兴嘛,月光不错吧?”娄红的话虽有调侃成分,毕竞轻松下来,它唤起耿林对过去的怀念,他多么喜欢那个轻松任性的娄红啊!

  “我真的想你,红,公园里什么都没变,就是缺你。我,我……太想你了。”耿林低声说完了这番话,便等着反响。

  没有回答。

  耿林抬头又望那月亮,然后又望远处树林中的巨大黑暗,仿佛月光只把他在的这片草地照亮了,让他暴露出来。这并不是很久的时间,他们不过是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但娄红却不再呼应他的召唤。他觉得眼睛发潮,可是对娄红的渴望并没有因此平息。

  “到我这儿来,或者跟我回家。”耿林再一次呼唤。

  没有回答。耿林仔细听着,哪怕能听见对方稍微有所改变的呼吸也好。没有任何声音,甚至没有电话线本身固有的杂音,世界像彻底休息了一样。耿林恼了。

  “我明白了,你不再想我了,已经把我忘了是吗?”耿林提高了声音。

  还是没有回答。

  “出什么事了?”耿林开始担心,声音中也透出真正的焦虑。

  “没有。”娄红终于说话了。

  “我想见你!”娄红的声音再一次在耿林的心里搅起许多曾经熟悉的感觉,让耿林充满深情地叫起来。

  娄红也被感染了。

  “出来吧,我回家等你。”耿林急急地说。

  不知道耿林的话触动了娄红的哪根神经,她似乎根本没考虑,脱口便出:“干吗非得我出去?”

  “你要是不出来,我们怎么见面啊?”耿林问得像个孩子。

  “你来我家!”娄红命令的口气。

  “我去你家?”耿林觉得这是一个属于疯子的主意,“你父母不在?”他还抱着一点侥幸心理。

  “他们都睡着了。我把门打开,你悄悄溜进来。早上他们从不进我的房间,而且他们走得很早,怎么样?”娄红期待着耿林的回答,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你疯了?!”耿林不满地询问。

  “对,我疯了。”娄红立刻被耿林的态度伤着了,“对不起,耿林,我疯了,所以我才会这么建议你。我什么都懂了。”她再一次以她惯有的让多数男人都受不了的句型结束了自己的话。

  “你又来了,你明白什么了?”耿林也变得不耐烦起来。“我们这么久不见,没道理还在电话上吵。”

  “你是说我在跟你吵架?”娄红激动起来,但还能控制自己的嗓音,“你何必骗自己?没热情就是没热情了,用不着掩饰。”

  “你在说什么呀?”

  “我不了解别人还不了解你吗?!”娄红不管不顾地说下去,“要是几个月前我向你提出建议,你会做出另外的反应。”

  “什么反应?”耿林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被娄红可气可恨的话吸引。

  “你不会反过来问我是不是疯,你肯定会来,只不过来之前你会详细打听怎么走不惊动我父母。我太了解你,耿林,你还不如直接对我说,你对我没兴趣了。为什么我们不承认这点呐?!”娄红一口气说完,本以为马上会传来耿林否定的吼声,但是没有。短暂的安静让她心里发空,接着耿林关了电话。

  娄红还是以往的娄红,她不能忍受别人这样对她。她立刻又挂耿林的手机,传来的却是一位小姐的声音,提醒娄红她打的手机没有开机。

  娄红下床,从衣柜里拿出一件风衣穿到睡裙外面,她要马上溜出去,去耿林的住处找他。走到门前她又站住了,仿佛有一个声音从她后面响起:“你去找他干什么?”

  “吵架吗?”

  “还是要跟他睡觉?”

  “还是两者都有?”

  “这一切对你还陌生吗?它们不是都发生过吗?你真的还想要它们永远重复下去吗?”

  娄红立刻冷静下来,她用风衣裹紧身体,坐到地毯上,已经能够理智地控制自己情绪。然后,聪明的娄红发现,她刚才的冲动来源属于过去的一种惯性。明白了这一点,她觉得今夜就能睡个好觉。

  耿林一个人慢慢走出公园,月光在公园里营造的氛围让他沮丧,他限不得把那轮拿姿作态的月亮一拳打飞,公园的清静和空旷此时都变成了令他窒息的打扰。出了公园,他又不自觉地回到了酒吧街上,朝着“身后”走去。

  这是第一次,从他们认识以来,他坚决不理睬娄红。他也没搞明白,他怎么就没太费力气完成了这个过程,他的力量从何而来。这以前,不管娄红做了多么过分的事,他都做不到坚决不理她。比如,掐断电话的时候有过,但他不敢关机。他喜欢娄红那样跟他胡搅蛮缠,还是他愿意总是宽容娄红,把她当成一个任性的小女孩?这些他现在依然理不出头绪,当他快接近“身后”酒吧的时候,他决定进去只喝一杯啤酒,好好想想自己和娄红的事。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把自己的事想个清楚。耿林喝了几口啤酒之后,脑袋里更乱了。他看见酒吧里还剩下的几个人好像都跟他差不多,情绪低落,于是,他又要一杯啤酒,在第二杯啤酒端上来之前,他把第一杯啤酒干掉了。

  在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女孩儿,空着t恤式的运动外衣,看上去很年轻。耿林想不出她能是干什么职业的,似乎已经不再是学生。耿林把目光移开。

  他又想起娄红,然后就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娄红这次会离开他。他从怀里掏出手机,打开,对着他用了几年以手机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又毅然决然地关上了手机。这时在他心里站起了一个假想敌,他默默地对着这个假想敌吵斥着。他想说,他没有什么顾虑,即使深更半夜去爬娄红家的窗户。他之所以不赞成这样,更多是为娄红着想。如果她父母发现,会真正断送他们的前途,可能他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了。

  耿林觉得十分委屈,他不停地从自己这方面去想刚刚发生的事,越想越憋,好像这是第一次,娄红这么误解他,而且不近人情。他想跟什么人说说话,让自己的坏情绪转移出去一些,于是,他又把目光落到那个年轻女人那儿。

  “如果她是那样的女人,我怎么办?”正在耿林想端酒杯过去时,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问句。接着,他又坐回原地c“这世界上不是有那么多男人,他们根本不会在这时刻里迟疑,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这种事。为什么我要东想西想?我与那些男人有什么不同?我不比他们差,可能也不比他们强多少。我干吗在这关头如此虚弱,我太不男人了吧?所以娄红才敢跟我那么放肆!我为什么不能给自己一次机会,让自己自由地做一把眼下想做的事,叫放纵也行吧……”耿林这时已经坐到了那个女人的对面。

  “每次我来,都看见你坐在这儿,干吗总是一个人?”耿林竭力装出一副行家里手的样子,好像与女人调调情是他的家常便饭。

  那个女人笑了,嘴角多少有些嘲讽。耿林有些心慌,但告诫自己要挺住,别让那女人占了上风。

  “笑什么呀?”他故意把话说得大大咧咧。

  “我今天是第一次来这儿。”女人说。

  第三十五章

  在一种她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平静中,娄红对父母宣布:她要上班去。

  她并没有在父母面前过分显示出相信自己的样子。她平静甚至有点无所谓似的望着父母,她的表情仿佛在告诉父母,别阻挠我也用不着问我,在我的脸上你们看不见答案吗?!

  母亲的目光在女儿的脸上睃巡着,她要看女儿脸上的伤,面痂脱落后它们是一道道红赤赤的疤痕,但又怕看见它们,进而触动女儿的神经,其实,她想提醒女儿,这样是不能出门的。

  父亲拦住了要说话的老伴儿。他似乎比母亲更了解自己的女儿。他的目光果断地迎向女儿的目光,传达的是鼓舞和理解。他从女儿的脸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决心和对待生活的那种态度。他知道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女儿真正悟到了什么,所以她才会如此从容面对父母。她甚至不想表白和强调什么,这让做父亲的百分之百相信了她。他想女儿现在做出的任何决定,都是对未来生活的选择,而不再是试探,好像女儿是从这一刻才变成一个真正的成年人。

  父亲对女儿点点头,女儿报以微笑,然后走出了家门。

  “她会做什么?”母亲多少还有些不放心。

  娄红的父亲没有马上回答妻子,他来到窗前,看见女儿慢慢地走出院子。他这时对妻子说:“她现在干什么,我们都得接受和承认。”他停了一下又说,声音有些异样,“你没看见女儿长大了?”

  妻子发现丈夫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她懂了,于是,自己的眼泪先无声地流了下来。这是父母心头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女儿带着疤痕抬着头走了出去。他们为女儿的勇气骄傲,但女儿表现出的勇气却让他们心疼。

  娄红来到街上,正是早上上班时间。她原想招呼一辆出租,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像往常一样朝公共汽车站走去。

  她穿了一件高领的真丝衬衫,脖子上的疤痕被遮挡了一部分。她顺着自行车车流在人行道上快步走着,心情突然很昂扬。街上一切运动着的车辆和人流为她注入了活力,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愿意积极地生活。因为生活中总是有吸引人的东西。她高兴自己不再躲在家里,而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跟别人一样的人。

  路边的杨柳树有时垂得很低,偶尔就把喧闹的车声削弱了一下。娄红忍不住伸手去撩拨几下那些低垂的柳枝,她的心情也随着荡漾起来。她想起她曾去过的许多好玩的地方,想起几个她喜欢的朋友,想起可以买时髦衣服的商店,想想以后还可能认识更多更有意思的人,想起周末还可以跟气派的父母去高级饭店大吃一顿……

  娄红很得意地露出笑容。

  她走到了公共汽车站,已经有好多人等在那儿。刚有人匆匆瞥瞥娄红,一辆小公共汽车开到了近前,娄红随着上去了。车上已经没有座位,娄红只好站在门边。车厢里没有人互相认识,所以谁也不交谈,只有站在娄红身边的卖票小伙一劲儿嚷嚷,让刚上车的人买票。

  娄红扭头看到司机开车,偶尔也通过司机的前窗看看外面。她感到了几缕目光萦绕着她,但刚刚被生活小小麻痹了一下的娄红,并不是很敏感。当她扭回头重新看着车厢内的时候,她感到从侧面射过来的一束目光十分粘滞,久久地停在她的脸颊上,甚至让她觉得疤痕又发痒了。

  她循着目光的方向看过去,是一个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中年妇女,她没有躲开娄红探寻的目光,皱着眉头,好像在替娄红感觉疤痕带来的疼痛,她的目光里有着本能的怜悯,更多的是不解。好像她永远也不能想象,一个女人到底做了什么事才会被人挠成这样。

  “你认识我吗?”娄红问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一愣,但仍然没有把目光移开。

  “你不认识干吗看我,你的眼珠儿是死的?不会转?”娄红不紧不慢地说着,语气中透出要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决心。

  “真是不识好歹,都被人挠成这样了,还……”那个女人像一座喷发的火山,伤人的话语夺口而出,但她还嫌不够力量,继续寻找更能点中要害的话,最后她说,“要是有能耐去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