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识好歹,都被人挠成这样了,还……”那个女人像一座喷发的火山,伤人的话语夺口而出,但她还嫌不够力量,继续寻找更能点中要害的话,最后她说,“要是有能耐去对付挠你的那个人!”
车这时停下了,娄红转身跳了下去。在她伸手打车时,眼泪流了下来。“我连被谁挠了都不知道。要是那个女人现在从我旁边过去,我也认不出来。”娄红这么想着,擦把眼泪,坐进了一辆停在她面前的出租车里。
娄红走进办公室所在的那幢大楼,完全不再是走在大街上的心情,她昂着头目不斜视地走进电梯,用更尖厉的目光挡回另外那些或胆怯或好奇的目光的巡视。她突然有了力量,不是因憧憬未来,而是看清楚了对手,它刚刚揭去了虚幻的面纱。娄红觉得面前的一切无形力量都在逼迫她就范,要她向自己承认她错了,而且现在甘心接受所有的惩罚。
娄红走出电梯时已经像一个武装好的战士,精力充沛决心战斗到底。她没有去办公室,而且径直走进总经理乌伟的外间。秘书看见娄红低声惊叫了一下,起身拉住娄红的胳膊,脸上显出一种真正的通过心疼传导出来的同情和关切:“你怎么了,娄红?”她压着嗓子问,带出一点儿哭音儿。
娄红使劲握了握她的手,心突然被女秘书真切的关怀感动了,她强忍着往上涌的泪水,说出了自己的请求:“没什么,出了一点儿事。我能见见总经理吗?”
女秘书立刻懂事地对娄红点头,然后回到座位上,打开对讲电话:“经理,娄红有急事要见您。”她说。
没有回音。
“她现在在这儿。”女秘书在加压力。
“让她进来。”传出乌伟的声音。
娄红站到乌伟面前时,乌伟故意摆出来的镇定还是受到了破坏。他欠欠身,刚想询问娄红,娄红立刻截回了他的话:“您不用问我,我会告诉您的。”娄红说话时不卑不亢,却有震慑力,“我出了一件事,所以成了这个样子。如果您不继续问我是什么事,我会非常感谢您。同时,我也想请您原谅我在请假的事情上撒了谎。如果您现在还留用我的话,我可以今天就开始工作,但想求您一件事。”娄红一板一眼地说完了这些话,好像她多年前做过跟敌方谈判的代表,这也许是她从父母那继承来的一点禀赋。
“说说看。”娄红再一次引起了乌伟的兴趣。
“我想再做一段您从前为我安排过的临时工作。”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不想回办公室上班。以我现在的脸容会打扰我的同事们。她们肯定好奇得要死,但又得小心翼翼,怕伤害我等等。”
“在我这儿工作你也得见人啊!”乌伟说。
“我不怕见人,迟早得见人,但我不想把自己一直摆在她们眼前。”
“你干吗觉得我这儿就更合适?”乌伟心里越发觉得娄红是个有意思有性格的姑娘。
“我想,您肯定见过很多比这儿更残酷的事儿。”娄红说话时看了乌伟一眼,乌伟首先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我这儿正好有份材料要送耿林那儿。”乌伟说这话的时候又把目光落到娄红的脸上,他不想让娄红给压住,他要保持对娄红从上至下的欣赏。
“我能去吗?”娄红迎着乌伟的目光问,乌伟对桌上的一叠材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这就去。”娄红拿起了材料。
侯博走进手术室时,大家已经都到位了,各自忙自己的。刘云正在一位护士的协助下穿手术服,她跟侯博打了一声招呼。大家一边忙着自己手中的活儿一边互相聊天儿。侯博看一眼躺在台子上的病人,开始洗手。
病人是一个两岁半的男孩儿,他赤裸着躺在手术台上,麻醉后已经失去了知觉。他是先天性心脏病——法乐氏四联症。因为心脏发音障碍,他的身体又瘦又小,看上去只有一岁孩子的发育程度。也因为心脏的原因,他的皮肤呈紫灰色,嘴唇几乎是黑紫色。
这是一间很现代化的手术室,呈圆形,有自动关启的拉门。墙壁是淡淡的湖蓝色。在手术台旁是一台很显眼的体积不小的体外循环装置。在病人施行心脏手术时,它代替病人的心脏、肺、肾等器官工作,使病人的血液通过机器做体外循环,它可以使病人的血液根据需要在较短的时间内冷却或加温,并有过滤血液的装置,阻止手术过程中以及体外循环过程中产生的各种栓子和微栓进入病人血液中。
这里有着与任何其他地方,甚至是医院门诊病房都不同的气氛,低温使所有器械看上去冷冷的。对于病人来说这里是生和死的中间地带。每个被推到手术台上的病人,进门时已经是打过麻药失去知觉的,对医生来说,除去他们自己,这里的一切都失去了感情色彩,透出无生命的冰冷。而医生对病人的责任就在这样的冰冷清楚充满程序的冷静中被以另外的方式承担起来。
这“另外”的方式从医生护士们进手术室就轻松地开始了,手术期间间或被打断,但偶尔还能恢复起来。侯博有一次对刘云说,开始他不习惯,但时间久了便尝到了这种方式带来的心理放松。
刘云穿好了手术服,护士接着给洗过手的侯博穿手术服,刘大夫和另一个同事已经将孩子的身体上盖满消毒巾,只露出前胸需要手术的部位。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哎。”一个在忙乎体外循环装置的护士说。大家都没接她的话,侯博感到气氛的压抑,便将话题又引回到刚开始的轻松上面。
“昨天谁出去于私活了?”侯博说。
“干私活?”已经准备开胸的刘大夫接了一句,“你以为咱们是木匠呐,想去哪儿拉锯就到哪儿拉锯啊?!”
大家都笑了,刘云走到麻醉师那儿查看孩子的血压方面情况。
“侯博想说的是,昨天谁上市长那台儿了。”一个记录器械药品的护士说。
“侯博想说啥,你咋知道呢?”麻醉的小伙子接了一句。
“就知道,气死你。”
“气不死我,小心把侯博的老婆气死了,新欢旧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小伙子接着说。
大家都笑了。刘大夫已经在孩子涂满碘酒的皮肤上划下了第一刀。细心的小周立刻把话题岔开,体贴地看了一眼刘云,刘云没事儿似的低头看记录。
“小张昨天被调去,上市长那台儿了。”小周说。
“给市长服务肯定得找最漂亮的。”刘大夫说着,从护士手里接过了电锯,准备开胸,手术这时在没有宣言没有铃声也没有口令的情况下悄悄地开始了。
“咱们小张业务也是好手。”侯博说着也凑近了手术台。
“就是,还是候博了解我。明天咱们俩得单独聊聊,增进点感情。”小张一边认真干着自己的工作,一边说。
“还是先跟市长单独聊聊吧。”麻醉的小伙子说,“下台儿后市长没请请你?”
“市长哪儿看得见我啊,视线早就被咱们院长给堵严了。”小张嘲笑地说。
“院长也上去了?”
“还有书记呐。”小张说完大家都笑了。
“哎,院长上去看看还有那么点贴谱儿,毕竟是外科出身,书记上去干吗呀?怎么好多人见了上司就大脑不灵了。”侯博说。
“别站着说话不知道腰疼了,你要是书记也得跟着忙乎。人一当官儿胆儿就小。”护士小周说。
“市长什么毛病?”侯博又问,这时他和刘云已经站到各自的位置上,病人的胸已经被打开,刘大夫正在把钢支架拉紧。
“也就是掏掏耳屎什么的。”刘大夫说完把纲支架固定好了,大家又被逗笑。
刘云开始麻利快捷地做最初的止血工作,侯博配合她。在大家谈笑时,她一直都在忙自己分内的事,没有说话。侯博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曾经在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怎样才能帮帮这个痛苦中的女人。
侯博把心包切开,当他能直视心脏的内部情况时,抬头看了看站在自己对面的刘云。她和侯博的目光对视了一下,侯博低声问刘云:“你看呐?”
刘云又仔细查看了一番,她明白这个小病人的左心室太小,手术无法继续进行。如果继续做下去,他的生命将在手术台上就结束。她抬头去看侯博,目光中已经有了自责的成分。
“关上吧?”侯博依旧试探地问。
“只能关上了。”刘云说着已经开始做关胸的准备,这时,刘大夫又来到她身边协助她。
“左心太小,做不了,关上了。”侯博对大家说。
刘云尽量迫使自己集中精神做完最后的事,不去想自己工作中的失误。她很清楚,如果术前安排做心造影,就可能避免现在的开胸后又毫无意义地关上。她之所以没让做心造影,是因为这个病例的症状十分明确,任何一个医生通过心电图、心音图等非创伤性术前检查都可以确诊。
侯博先离开了手术室,临出去前他低声对刘云说,要她出去后找他。刘云脱手术服时,最后又看了一眼病人——一个患先天性心脏病的小男孩儿。刘大夫正在给他作最后的缝合,他麻醉下的笑脸儿依然泛着紫色,但却十分恬静,好像对他这趟短暂的生命之旅感到一点满意。刘云的心开始发颤,耳边又响起刚才一个护士说过的话:今天是六·一儿童节。
麻醉的小伙子感受到了刘云的情绪,他用手轻轻抚摩着孩于可怜的小脸,想安慰刘云,告诉她不必太难过,这是在手术室尤其是在心脏外科手术室经常能见到的情景,但他想做一点更轻松的表达,于是他说:“没关系,他不知道有的人是可以活到一百岁的。”
刘云的眼泪随着他的话音一起落下了。
换好衣服刘云回到病房,走廊上她看见侯博在等她,便径直朝他走过去。
“我很抱歉,如果做个……”刘云先开了口,尽管心里还隐隐地疼着。
“算了吧,如果做了可能就不至于让他上台儿,但这也挽救不了这孩子。”侯博并不都是在安慰刘云,事实也是这样。如果不手术,这孩子的生命至多能维持一年左右。
“我明白,可是心里还是不好受。”刘云说。
“也许和你的情绪有关。”侯博并没有责备的意思,他觉得医生不宜太动感情。
刘云当然又一次被侯博的话击中了。
“我去跟病人家属说吧。”侯博关切地说。
“谢谢你,还是我去吧。”
刘云在病房外家属等候区找到了病人的家属。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位母亲朝她奔过来时的表情:她疾步奔着刘云走过来,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是惊恐地要朝后跑掉一般。她站在刘云面前,仿佛是一辆突然刹住的车,在惯性的推搡过后木然地看着刘云,她的一只手慢慢地举到了唇边,好像要事先阻止随时都可能发出的惊呼。
她的旁边站着比她稍矮的丈夫。
“打开了,又关上了,做不了,左心室太小。”
刘云尽量平静地说。
年轻的母亲没有惊叫出来,顿时,满脸都是泪水。刘云扶住她的胳膊,只见她泪水喷涌,不停地张大口喘气。刘云也哭了,她好像看见了这位母亲两年多来悉心照顾自己孩子的全部细节。也许她格外地关。已自己的孩子,因为知道他有病,知道他可能随时都会离开妈妈。
“以后还能做吗?”父亲还没真正明白。
刘云对他摇摇头。
“为什么不能了?现在不是能治这病了吗?”父亲又激烈地问。
“别问了!”孩子的母亲终于硬噎着说出了这句话,然后大哭起来。
许多患者家属也都围了过来,有好多女人跟着落泪了。刘云扶着病孩儿的母亲,顾不上自己擦泪。
过了一会儿,母亲松缓一点儿,抽泣着问刘云:“我能带孩子回家吗?”
刘云摇摇头。
“他还能活几天?”
“三四天。”刘云尽量做到诚实,但她知道孩子今明天死亡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让我带她回家吧。”母亲再一次以哀求的目光看刘云。
“那样他会马上死的。”刘云说完放开了孩子母亲的手臂,她的心异样地跳动了几秒钟。凭着心脏外科医生的直觉,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这个瞬间里,她感到内心深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真空,让她从感觉和身体两方面出现了虚空。一刹那,她是那么绝望,好像这片真空中耸起的是一个巨大的问号,对她过去生活的提问,而她此时此刻却做不出任何回答。
第三十六章
有一些人总是能从叫劲儿的冲突中获得刺激,就像两个极硬同时也极脆弱的东西相互碰撞。碰撞前一秒钟也不用思考就能想见的后果,并不能阻碍他们,相反却能带给他们力量,但他们首先不顾一切地去打破。
娄红可能生来就有了这样的命运,她从总经理办公室走向耿林办公室,期间一次也没迟疑,仿佛她早就知道了后果,或者说她就想达到这样的效果,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敲了两次门,没等里面传出回音,便推门进去了。她的出现像刀一样斩断了刚才还较为吵闹的说话声。
她在门口稍停了一下,为了看清耿林在哪儿。这会儿办公室里的人看清了娄红脸上的疤痕,这使得刚才那不自然的沉默被延长了,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耿林是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也如其他同事一样,被娄红的冲劲儿给镇住了。
娄红看见了耿林,径直朝他走过去,又一次把别人跟她打招呼的机会断送了。娄红是新来的,而且平时她不太爱跟耿林办公室的人多接触,也许就是因为她跟耿林的这层关系。
“这是总经理让我交给你的。”娄红把那叠纸放到耿林的桌上,耿林立刻站了起来,好像来的是总经理本人。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站了几秒钟,在别人的注目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耿林竭力控制自己的喉咙不发出异样的声音,因为他的心的确在异样地跳动着。娄红受伤后他只见过她一次,那时的伤口鲜血刚刚凝结。现在娄红站在他的面前,她脸上褪去结痂的一道道发红的疤痕刺激着他。他刚想有所反应,却被娄红抢了先:“你晚上有空吗?我想跟你谈谈。”娄红说。
“有空。”耿林顾不了许多,赶紧答应。
“那好,下班以后,我去你家。”娄红说完转身离开了他们的办公室,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好像他们这些大眼儿瞪小眼儿的观众对她来说不过是些半新不旧的办公桌椅。
也许十五年后,这样的个人态度——有点高傲有点不屑——将是普遍而普通的,但现在它还是能伤害别人的态度。娄红离开后,立刻有两个男人做出反应,一个那样吹了一声口哨,另一个嘘了一声,而且谁也没马上跟耿林说话。娄红做出这样的姿态可能只是表示自己的骄傲和不屑,也许并没有把不屑明确指向某人。但目睹这种态度的人不能回报以不屑,立刻从中找到了伤害的意思,而后激动起来。这样的事已经成为许多人气得要死的动因,他们不允许别人藐视自己,间接的也不行。但当他们捍卫这种尊严时所表达出的含义是真正的对自己的不屑。
那个六·一儿童节曾躺在手术台上的孩子终于死了。进来睡在那孩子床上的新患者是一位年轻的中学教师,叫洛阳。刘云在翻开他的病历时想到了也叫这个名字的城市,笑了笑。
“是后改的名字。”叫洛阳的小伙子坐在床上,微笑着对刘云说。
“那你为什么不改成上海,上海比洛阳地方大,名气也大。”刘云看一眼小伙子,他是一个能马上让生人觉得亲切的人。通过病历刘云知道他二十六岁,但他的脸上除了年轻人的活力以外还有与中年人很接近的成熟,混杂着让老年人喜欢的几分纯真。总之,刘云得到的印象是:这是一个能让所有人喜欢的年轻人。他患的是主动脉瓣关闭不全。
“可惜我父亲姓洛,不姓尚。”他笑着说,除了他有时呼吸有些困难外,刘云看不出其他心脏病人的迹象。心脏病人常有的虚弱。脸色发红等症状,在洛阳身上表观得不明显。
“也许他有超人的意志力。”刘云想。
“手术时他们会来吗?”刘云漫不经心地问,为的是不让他有心理压力。
“我九岁的时候我父母都死了。唐山大地震。”洛阳说。
刘云对自己听到的话感到吃惊,她同情地看小伙子。小伙子却对她发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他的微笑好像在劝慰刘云:不用担心,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命运,尽管如此,他能好好地生活。刘云面对他的微笑,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对生活满意的人。
“但他怎么就能对生活满意呐?”刘云刚在心里对自己提出这样的问句,还没等她根据小伙子的命运轨迹对自己的问句做出回答,侯博走进了病房,来到他们跟前。
“不错,你们已经认识了。”侯博说,“这位是刘医生,你的主治医。”侯博指着刘云说,侯博停了一下,又对刘云说,“你得特别关照这位老师,他是我外甥的班主任。我外甥已经给我下了两次通牒,要我们全力以赴照顾好老师,不然饶不了我们的人多着呐。”侯博笑着对刘云说。
三个人都笑了,然后侯博又问了问洛阳几件具体的事,然后跟刘云一起离开了病房。
“你查完房,我得跟你好好谈谈,关于这个洛阳。”侯博说。
“好的。我去找你。”刘云说。
刘云查完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本该把几个患者的情况大致记录一下,但却不能集中精力,总是不停地想起那个叫洛阳的患者。她还不了解洛阳的个人生活,但她能够想见他的生活并不在一条铺满鲜花的大道上,一个孤儿的生活。刘云索性放下了手中的工作,站到了窗口前,楼前绿地的长椅上坐着一对男女,他们近乎中年,女的穿着病号服直直地靠着椅背坐着,眼睛似乎无目的地望着一个什么地方;男的坐的稍隔开些,弯腰低头抽烟……刘云看到这儿,又回到办公桌前,她害怕再看下去,他们马上会吵起来。他们的坐姿已经营造了十分紧张的气氛。她的思绪又回到洛阳身上,她发现洛阳发出的那种真诚心满意足的微笑使她震动。“与洛阳九岁就失去父母的经历比起来,我现在所经历的事就太小了,但我却不能像他那样对生活甚至是对自己发出真诚的微笑。”想到这儿,刘云仿佛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差别——人与人的差别,这差别决定每个人的生活。她还没有真正理解她现在朦胧中感受到的东西,但已经被吸引,就像黑暗中迷路的人被光亮吸引一样。她决定为洛阳这个患者做力所能及的一切,无论如何让他变成一个能继续生活下去的健康人。她希望能找到机会跟洛阳聊聊,眼下她要去侯博的办公室,先聊聊关于洛阳的手术方案。
电话铃响了,一个护士接了电话,然后对刘云说:“找你的。”
电话里传来彭莉清亮的声音,因为好久没见彭莉,听她的声音让刘云在心里高兴了一下。
“好久没你消息了,我给你打过电话,你都不在,出去玩了?”刘云说。
“哎呀,刘云,我真是不好意思。应该是我给你打电话。你现在的处境我应该常关心你才是,对不起啊,刘云,我不是一个好朋友。”彭莉气不断地说下去,“可我前段时间老是没空,什么时候我请你单独吃饭,算赔罪。”
“别这么说,我也是没空,医院事儿挺多的。你在忙什么,工作有变化吗?怎么那么忙?”刘云问。
“工作是有点儿变化。”彭莉说得吞吞吐吐。
“调新单位了?”刘云问。
“我辞职了。”彭莉尽量说得轻描淡写。
“是吗?”刘云的确对这个消息感到吃惊。
“刘云,我们好久没见了,这段时间里我的生活变化挺大的,但我有点不好意思跟你说。”
“怎么了,干吗弄得这么神秘,也许是你信不过我吧?”
“算了吧,我直说得了,这么拐来拐去快把我累死了。”彭莉又上来了直爽劲儿,像少女一般,这使她有时很惹人爱。“我早没跟你说,一是顾虑你的处境,你现在跟耿林闹成这样,我帮不上你什么忙,还跟你说我的事,我怕反差太大,让你难过。”
“我还是没明白,你的……”
“我要结婚了,刘云。”彭莉的声音传达着幸福。
“真的吗?”刘云吃惊地说,“这么快?跟谁啊?”
“你来参加婚礼就知道跟谁了。”
刘云这时候彻底明白了彭莉的苦心。一方面她感谢彭莉对她的体贴,另一方面也为自己难过,她发现她已经处在一种不正常的生活状态下,人们还没有把她看成疯子,但已不同于常人。那种跟吴刚在一起时就有过的烦躁又笼罩了她。但她很快摆脱了这种情绪,真心地祝愿彭莉新生活幸福。
“谢谢你,刘云,你能这么说我真高兴。原先我还担心你看不惯这种事的,不管怎么说我们是通过王书认识的,而且他又刚死没多久,我害怕你骂我。”彭莉因为幸福而变得更坦率了。
刘云想到耿林关于王书的日记,没有马上接彭莉的话,“老天也许真的很公平,王书心里另有所爱,老天就给彭莉又送来了另一个男人。”刘云想。
“你马上就得去手术室吗?”彭莉问。
“不,今天上午我没手术。”
“那我跟你多聊一会儿,没事吧?”彭莉似乎忘了刚才的顾虑,恨不得把所有感慨此时都倒给刘云,“我为什么想跟你聊,刘云,你也应该重新开始生活。如果王书不是惟一的,耿林肯定也不是。刘云,谁都可以重新开始生活,除非死了,生活可是没尽头,你说是不?”
“你爱他吗?”刘云问。
“你是想问我是不是比爱王书更爱这个人?你知道,他比我大十四岁,他和王书不一样。怎么说,我们现在同居。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我女儿去寄宿学校了,除了她周末回家我回自己家以外,我都住在他那儿。”
“他也不上班了吧?”刘云心里想不好,两个不工作的人整天守在一起干什么。
“他提前退了。他过去是个出版社的编辑。刘云,你知道我对王书的感情,但跟这个人在一起我觉得不一样。王书很爱护我,家里的事儿都是他撑着,而且他整天忙得要死。可我跟这个人能唠嗑,我们两个人没什么事,经常唠嗑。他给我讲他过去的事儿,甚至是他小时候的事情。我也跟他说我的事,这么一唠不要紧,好多我年轻时候的事情我以为早就忘了,其实我还记着。除了唠嗑我们就是一起买买菜,做做饭,有时一起出去看看展览,他特爱看展览,什么展览他都看。有时候去听音乐会……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我爱上这个老头儿了,他那么安静体贴,我越来越离不开他,也不想去上班。后来一想,我干吗还去上班呐?钱够花了,还不如不干了,把时间留给自己。我辞职的第二天,他就向我求婚了,我当时真的很感动,他不知道在王书公司我还有股份。我真的很幸运,王书死了,老天爷还给我送来一个这么好的男人。我真想也为别人做点什么好事,我跟他商量,最后我们决定供十五个失学的孩子念书。”
“真不错,彭莉,我为你打心眼儿里高兴。”刘云被彭莉的述说打动了,仿佛在眼前缓缓升起了一幢海市蜃楼。
“你跟耿林怎么样?”
“不行了,我想。”
“他太傻了,你别考虑他了,快刀斩乱麻……”
“刘大夫,侯博让你过去一趟。”一个护士探头喊道。
“我就来。”刘云回音,接着又对电话里的彭莉说,“对不起,我得过去一下,我再给你打电话?”
“不用了,”彭莉赶快地说,“记住两件事:来参加我的婚礼,这是第一件;第二件事更重要。”
“说吧。”
“开始你自己的新生活!”彭莉大声喊着对刘云说,然后放下了电话。
刘云好久都没把听筒从耳旁挪开,仿佛融入了彭莉的这句话里,一阵令她难以言状的激动在她体内持续着……
“你在干吗?你要是再不来,我就没时间了,周主任叫我去一下。”刘云一进侯博的办公室,就听见了侯博善意的抱怨。
“对不起,我在开始新生活。”刘云说。
侯博本能笑了出来,然后收住了笑声,抬头凝视着刘云。也许他的凝视持续得太久,让刘云有些慌乱,她迅速扫了办公室一眼,好在没有别人在。
“刘大夫,我刚来,不太了解你,但听同事说过你的事。作为一般同事,也许我不该说这话,但我还是从心底为你高兴。”侯博依旧看着刘云,认真地对她说。
“为我?为什么?”
“你有幽默感了。”
“我……”
“这是第一步,你肯定能开始新的生活。”侯博转换了气氛,“对这点我十分有把握,就像对洛阳的手术一样有把握。”
“为什么?”
“眼下心脏外科医生很抢手,很热门的,你不知道吗?”侯博说这话时故意带一点广东普通话的味道,两个人都笑了。
“说说洛阳吧。”刘云接着说。
下班后刘云脱下白大褂,并没有像往常感到疲惫和沮丧。她觉得身体里好像在滋生一种新的力量。她不知道这力量来自何处,但心情似乎开朗了许多。她突然看见身边有这么多人和蔼亲切,都乐呵呵的。这些仿佛都在提示她,生活也是让人满意的,她甚至急切切地想知道,怎么做才能达到这目的。
她不仅开始有幽默感,也开始羡慕,愿望悄悄地走近了她。
她走到汽车站,听见后面有人喊她。她回身时,吴刚已经走到近前。两个人有些窘迫地笑笑,最后是刘云先开了口:“怎么没骑摩托啊?”
“卖了。”吴刚说。
“生意不好吗?”刘云立刻担忧地想到了“身后”酒吧。
“跟那儿没关系,我以后再告诉你原因。”吴刚说话时心里还被刘云的关切感动着。她刚才急切发问的眼神十分恐慌,它让吴刚印证了自己的感觉:自己在刘云那儿并不是什么都不是。
两个人没有商量就一起走了,有时他们看着街边的行人,都在找话题。刘云还能再问的就是酒吧,但她没张口。她搞不懂自己从上次分手后重见吴刚,为何这般拘谨不安。
“我送你回家吧?”吴刚试探地问。
“好吧。”刘云答应后立刻要打出租车,却被吴刚拦住了。
“走走吧。”他说。
“走着回去?”刘云惊呼着。她家到医院的距离是一个小时公共汽车的车程。
第三十七章
尽管刘云还记得上一次是怎样怒气冲冲地离开吴刚,现在她仍然掩饰不住又见到吴刚的高兴。她一开始说话,就有了好多话要说。她对吴刚讲病房里最近发生的事,尤其谈到了洛阳这个新患者,她觉得吴刚也该对这样的人感兴趣。
“你能想象现在的学生吗?他们现在对老师的态度跟我们那时候真不一样。我们那时候好像都不明白这些,除了听话好好学习,好像就没别的。”刘云说。
吴刚侧头对刘云笑笑,表示有同感,另一方面他明显感到刘云的情绪轻松许多。他甚至想了一下,她是不是遇到了自己喜欢的男人。
“侯博被他外甥叫去,千叮咛万嘱咐,差不多是在哀求侯博治好他老师的病。侯博跟我说,他还从没见过一个中学生这么求他。他说,要是他姐或是姐夫病了,这孩子也许不会着这么大的急。”
“这个老师是什么样的人?”吴刚也被刘云的叙说引发了兴趣。
“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一看就让人感到亲切。”刘云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后发现吴刚看了她一眼,立刻觉得自己脸红了。
“要是光这一个孩子这样还可以理解,关键是侯博吃完饭快走时,来了一帮学生,男生女生都有,又是一顿苦求。侯博一开始以为这老师是个雷锋式的人物,对学生好,工作认真,但一问学生才发现不仅如此。有一个学生说,好老师有的是,能成为我们朋友的老师却不多。”
“能成为朋友的人也不多,更甭说老师了。”吴刚说了一句。
“就是,更让我吃惊的是,”刘云说到这里打住了,她看看吴刚,“你好像不太爱听这些事,我……”
“哪里,我很想听完,我这个人总是不会用表情。”
“我会用表情吗?”刘云笑着问,“咱们谁也不是演员,用表情干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脸上的表情常给别人错觉,好像我挺冷的,其实心肠都一样吧。”吴刚发现自己开始解释自己,立刻闭嘴了。
“你和我心肠一样?”刘云打趣儿地说,侯博的鼓励似乎还在激发她。
“不是,我、我……”吴刚又把自己藏了回去,“你还是把刚才那事讲完吧,省得你过一会儿又得攻击我。”吴刚尽量让自己保持常态,尽管他即将要告诉刘云的消息多少让他沉重。
“对,我还是讲完,后面的事真的让我吃惊。”刘云又兴致勃勃地讲起来,“侯博离开他姐家就一个人骑车往家走。没骑出去多远,他听见后面有个女的叫他侯医生,并让他等一下。骑过来的是一个女孩儿,她自我介绍说是侯博外甥的同学,刚才在侯博姐姐家里。但侯博跟我说,他记不清这个女孩子了。”
“后来呐?”吴刚突然有了更大的兴趣。
“她对侯搏说,请您别笑我,如果我再一次私下里请您一定治好我的老师,我也许有跟别的同学不一样的理由。”
“什么理由?”吴刚好像在替侯博发问。
“她说她爱老师。她看着侯博,没等他说话,她就先说出了自己的状态。她说,请您不要把我想成那种女孩儿。我知道这爱情不会有任何结果,因为我不是老师最喜欢的女生。但我并不能因此就停止爱他。我努力学习争取考上大学,这一切都是为了洛老师。如果不是遇上洛老师,我考不上大学,因为我从来都讨厌学习。如果洛老师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我真不知道能不能把握自己。我觉得父母生我就是为了洛老师。”刘云转叙到这儿,自己的情感也融进了叙述中。一个平凡女孩儿的爱情感染了刘云。“后来那个女生发现侯博有点担心地看着,就说,您不用担心我,我已经跟您说了,我什么都明白,但就是爱老师。也许正因为我爱他而他不爱我,我才不会做任何事,我永远都不会用自己的感情去打扰他。如果我考上了大学,我要用全部积蓄给老师买一个礼物。她说她有差不多三千块钱。”
“天呐,真是时代不同了。”吴刚感叹了一句。
“而且她父母也知道了这件事,但也没办法干涉,因为没有任何事发生。”刘云最后补充说。
接着,刘云和吴刚谁都没有再说话,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酒吧街。吴刚问刘云要不要进去喝一杯,刘云说也许改天更好。吴刚没有反对,但心里在想,那一天离现在不应该太远,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酒吧就不再属于他了。他们顺着公园的外墙继续往前走了。已经远离了市中心,这里稍微疏朗安静些,偶尔才有行人与他们擦肩而过。没走多远,他们顺着公园的外墙拐上另一条小街,两个人都克服了开始时的不安,谁也不再努力找话题。通过刚才的交谈而建立起来的新的安然和默契,拉住了他们两个。他们放下了各自的心事,投入到了眼下的情境当中:他们曾是多年的同事,多年来他们或许都知道对方对自己的关注;因为什么他们保持了这样的距离,他们彼此都不清楚;这样的距离下他们节制而有礼,他们是因为异性的差异才被彼此吸引的,但他们谁都没朝身体的欢愉过多地张望;时间缓缓地流逝了许多,但他们并没因此疏远或亲密,牵连他们的也许是那样的一种温情和关怀……
他们就像两个长久耕种的人,今天才第一次收获了他们的果实。他们慢慢地走在一起,感到了舒服和坦然,像结婚多年的相互理解的夫妻,像一道经过风雨的朋友。
他们被这迟来的“收获”迷惑,以至于谁也不愿打破它。但是吴刚还是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他往回走了两步,在一个坐在公园墙根下的乞丐跟前站住了。他是一位老人,面前放着一个破旧的铝饭盒。吴刚把十元钱放进他的饭盒里,老人把头低得更低,而且别过去,连说了两声谢谢。
“老人家,你这是怎么了?”吴刚怕老人有更大的难处,询问着。
“先生,你是好人啊,”老头儿依旧别着头说话,“给我这么多钱,我忘不了你。”
“没什么,忘了吧,谁还没有个难处。”吴刚说完要离开,老头儿这时转过脸,几滴老泪从脸上滞缓地流过。
“我真是没脸啊,一辈子我都是挺直腰杆过来的,没想到老了老了,我真是白活一辈子。”
吴刚又掏出伍拾元钱,正要往老头儿的饭盒里放,被老头死活拦住。
“先生,你误会了,我可不是再想管你要钱,你给得太多了。还从来没人给过我这么多,先生你给得太多了,才引得我说这么多话,我老糊涂了,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吴刚蹲下,手里拿着钱,他问:“怎么搞的?”
“儿女不养老啊。”老人家忍着泪说,“我要是没有老伴儿,我早走另条道儿了。可是老伴还在家里,儿媳妇天天骂,儿子当不了家,我没办法,想先一个人出来试试,等有了着落再把老伴儿接出来,现在看哪儿都一样啊。”
“今天晚上你顺着公园这墙往前走,转到公园的那边儿,跟人打听找我,我叫吴刚。我有个朋友开油漆商店,想找个打更的,我看你行。”吴刚说完掏出一张名片连同五十块钱一同塞给了老人。
老人惊呆了,突然就给吴刚叩了一个响头。吴刚走开了。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刘云,这时已是满眼泪水。她赶上吴刚,两人又朝前走了一段路。
“你对每一个乞丐都这样吗?”刘云问。
“他不是乞丐。”吴刚说。
刘云不解地望一眼吴刚。
“我从不给乞丐钱,说不清为什么,不喜欢。但我第一眼看见这老头儿时,心里好难受他在做乞丐的事,但他的脸上那么羞愧,好像他恨自己这么干。这是人到了绝路才有的样子,我受不了这个,他到这地步还试图保持自己的尊严。他的那张脸,天呐,真比好多不是乞丐的人还多一点儿自尊。”
刘云站住了,她第一次勇敢地迎着吴刚的目光,如果她再年轻一点,如果她再多一点力量,她会对吴刚说出自己心中好像是刚刚完成的爱情。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两个人又继续走路了。但是他们几秒钟的凝望在他们各自的生活中都写下了重重的一笔,以至于吴刚最后说出自己要离开的决定时那么艰难。他说他决定卖掉酒吧去深圳跟一个朋友一块做公司。而刘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反应,吴刚离开她后,她感到自己再一次空了,虽然他们说好还要再见面。
那天下午,天一直沉沉地阴着,大片的乌云默默地滞留在天空,毫无散去的意思。没有风,空气中好像充满了压力,让人有时觉得需要深呼几口气。看这样的天气,每个人都觉得一场暴雨马上就要来了,可是到傍晚雨并没有下,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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