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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阅读

作品:比如女人|作者:firqwe100|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0 19:51:54|下载:比如女人TXT下载
  “刘云,你别走得太远。你以为我不会对你动手,所以你就在我面前摆出这副嘴脸,你真恶心透了。我告诉你,刘云,我的确不能打你,也不想打你,但我可以干别的,直到你能换一副人的面孔。”

  “那你就干吧。”刘云说得平静,声音很低。她觉得她的所为已经不再让她拥有阻止耿林报复的权利,同时,许多事对刘云来说也无所谓了。

  “刘云,你太坏了。”耿林大喊起来,完全误解了刘云的态度,他差不多丧失了正常的判断能力,无论从谁的脸上眼睛中看到的都是对他的蔑视。娄红对他叫喊过后那种凝视,仿佛在对他说:“我看透了你,你不过是个胆小鬼。”娄红的父亲透过咖啡的热气看他的目光也在转告,你不配我的女儿。现在又是刘云!

  耿林气疯了,觉得自己快被这由蔑视编织的绳索勒死了。“我做了什么?他们又凭什么蔑视我?”这声音在他头脑里嗡嗡作响。他走到床边,抓起刘云身上的被子,狠狠地摔到地上。刘云并没有惊慌,也许她心里希望发生更严重的事。耿林见刘云依旧没有反应,又去摔窗台上的花盆。刘云下地,穿上浴袍,要离开卧室去厕所。耿林气炸了,在刘云还没走出门的时候,把卧室里的小电视摔到地上,电视没有爆炸,只发出一声闷响。刘云站住了,但没有回身,接着马上离开了房间。

  耿林砸坏了卧室里所有可能被砸坏的东西,像疯了一样又冲入了客厅。在毁坏这些他亲手安排起来的东西时,他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解脱,什么都不用再考虑再顾忌,好像这疯狂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不受任何限制,可以做任何事而不必承担责任。一直压在他肩头的重负突然被他掀掉了。

  耿林像一个十足的疯子在客厅里连摔带砸,不分贵贱,凡是瞬间在他眼睛里能砸碎的,他都砸了。刘云从卫生间出来,站在客厅里看耿林毁坏着他们从前的家,没有感到任何惊恐,也没有半点阻挡的企图。她突然明白自己,有一个东西在她心里已经死了。

  它是什么?

  “刘云,你看这样不错是吧!”耿林气喘吁吁地说,“我不打你,但你不要觉得你作恶没人惩罚你。”说着,耿林把拿在手上的加湿器摔到地板上,地板顿时被砸出一个坑。

  耿林打开酒柜,拿出里面一直储存着的白酒。

  “茅台。”耿林看看瓶子,然后扬手扔到身后,瓶子在地板上碎了,屋子里溢满了酒香。

  “金光大曲。”

  “黄酒。”

  “这可都是你的财产,刘云,现在你是不是有点儿后悔了。你以为我不会为娄红跟你闹是吗?你想错了。我现在可以因为任何人跟你闹翻。因为一个妓女也很值。这世界上的人谁都比你强。我恨你,刘云,你听见了吗?我恨你。”

  刘云依旧没有说话,她认为耿林说得对,她也恨自己。所不同的是,她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为什么恨自己。仿佛一个人把自己的生活毁了,但不能马上回忆起来,他是怎么做的。

  耿林拿起了一个做功很粗糙的大瓷瓶,然后示威地向刘云晃晃。

  “这个你肯定不需要。”

  “别,别砸这个。”刘云拦住耿林。她心里隐约升起一个愿望,她要保护这个瓷瓶,因为这是她的奖品,一个关于“心脏外科手术意外剖析”论文的奖品。“你可以砸别的。”刘云说着从耿林手上拿过瓷瓶。

  这时,门铃响了。

  耿林和刘云互相看看,都没有出声。门铃又响起来,刘云要去开门,被耿林拉住。刘云发现刚才呈现在耿林脸上的疯狂渐渐消隐了,门铃声把耿林带回人间。

  “怎么回事?”门外有个男人大声问。

  两个人都没有回答。

  “疯了?”门外又传来声音。不一会儿,他们听见离去的脚步声。

  “你接着砸吧。”刘云说,不知为什么她希望干下去,好像从中受益的是她。

  刘云的话让耿林不寒而栗,他看着刘云,相信她真的疯了,不然她不可能这样奇怪。这时,耿林心里感伤起来,他知道,他无论如何都得离婚了,即使没有娄红,即使刘云是这世界最后的一个女人。他看看屋子里,除了大电视以外,能砸的他都砸了。大电视之所以能幸免是因为它太沉了。但他并没有因为自己刚才的行为而感到羞愧。他看着地上几样显眼的东西,灯伞,音箱,录像机,花盆,电话柜……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了声,对不起,此时他心里想的是怎样从经济上补偿一下刘云。

  他没有再想到娄红。

  “你看是协议,还是我去法院?”耿林对刘云说。

  “经济上你不用操心,我会替你着想的。”耿林见刘云没说话,又补充了一句。

  刘云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耿林误会了。

  “我太冲动了,但也是为你好,你把一个姑娘的脸弄成那样,我替你砸点东西,可以让你良心安静点儿。你不觉得是这样吗?”耿林说,“刘云,我真没想到你是一个恶人。希望你以后好自为之,反省一下自己。”

  即使过了多年,刘云也说不清楚,耿林的哪句话触到了她的哪根神经,才促使她说出了这句话,一句她本不想说的话。

  “我不离婚,耿林。”刘云说。

  耿林傻了。

  第三十一章

  那是一条并不好看的街道,但是有树。树的后面是一家连着一家的店铺,在她上班经过它们的时候,它们都还上着门板。这短暂的静谧已经足够安慰她开始一天繁忙的工作,这医院是小城惟一可以做小型外科手术的医院,所有的同事和患者都信任她,尊敬她,甚至听从她,因为她是一个从大城市大医院来的高级大夫。尽管这样,她却不骄傲,不仅能吃苦,而且对所有的人都那么友善……

  在她下班回家再次经过那些树后面的店铺时,它们还没有关门。她在里面买晚上吃的东西。几乎所有的店主都认识她,所以总要多给她一些,她总是说,“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光的。”店主却说,“没关系,明天再吃。”于是,她提着吃的东西回家去……

  刘云坐在沙发上,在耿林摔门出去以后,她一直在看着眼前被砸烂的一切,但脑袋里却出现了前面的情景。她把自己放到一个陌生的小城里,而且那么容易地就开始了更具体的想象,她甚至想到了自己在那个小城退休,死去。在这样具体的想象中,刘云眼前的一片狼藉就变得不那么具体,不那么刺眼了。她并不十分难过,只是感到虚弱,浑身发沉。

  刘云强迫自己站起来,小心经过碎玻璃什么的,走进卫生间。她洗脸,梳头,再后在镜子里看自己没有血色的脸,心里却没有什么感觉,仿佛她正在过的生活是别人的,暂时的。然后,她回到卧室,开始换衣服,准备去上班。在刘云的身体里好像有一个特殊的保护装置,那就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要想到该去上班,就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就像刚才一样;停止想象,也不看眼前的一切,把自己弄空,身体的本能便让她应付工作。

  门铃响了。

  刘云想了一下,认定来敲门的是邻居,而且想好了对邻居要说的话,便打开了房门。

  站在门前的是吴刚。刘云太意外,甚至忘了请吴刚进来。吴刚看到刘云的脸色,立刻明白邻居在门口议论的事情,的确在刘云家发生了。他把刘云往门旁轻轻推推,自己走进来,然后随手关上了房门。

  “你怎么来了?”刘云问吴刚的时候,没有流露任何感情色彩。她好像还没离开自己刚才的状态。

  “我顺便路过,等在楼下,以为能捎你上班。”吴刚说的时候故意削弱自己对刘云关心的企图,说得轻描淡写。“听你们邻居议论,说你们家好像有什么东西爆炸了,像打仗似的。”

  “让我进去看看吧。”吴刚说着往客厅走去。在耿林留下的“成果”面前,他惊呆了,男人发脾气,象征性地砸两件东西,对吴刚来说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像眼前这样,几乎把家砸遍了,吴刚还是头一次见过。他想象不出,干出这样事情的人,心里得有多大的仇恨。他用脚踢踢一个花瓶的底座,刘云站在他旁边看见吴刚有先见之明似的,没有换鞋。

  “你也把鞋穿上吧,别穿拖鞋了。”吴刚嘱咐刘云,心里却充满了对做这件事的这个男人的蔑视,不管他是谁,吴刚都会十分地看不起他。因为在他看来,这不是男人所为。

  “太他妈的过分了。”吴刚低声说了一句。

  “都是我自己惹的。”刘云低声说。吴刚抬头看她一眼,吃惊刘云的态度与以往大有不同。

  “他在哪儿?”吴刚问。

  “走了。”

  “你别去上班了,我替你请个假,把这儿收拾一下。”吴刚说话时尽量把语气放轻松,好像他在安排的不过是一次大扫除。

  “不,我得上班。”刘云固执地说,“就先这么放着吧。”

  吴刚让刘云坚决的态度弄得无话可说。这时,他看见沙发上刘云得奖的那个瓷瓶,心里感到些许安慰,对于刘云来说还不是什么都无所谓。

  “你告诉我他在哪儿?”吴刚不再提请假的事。

  “你别管这事,求你别管。”刘云突然激动起来,“他爱砸就砸吧,这反正也是他买的。再说,他也有理由,你并不知道我做的事。”

  “不管你做了什么,他都不该这样,这还叫男人吗?”

  “男人不就是这样吗?!”

  吴刚生气刘云这样说话,于是顶了她一句:“你以为这世界上只有耿林一个男人吗?”

  “我什么都不以为了,这样挺好。”刘云说话时强忍泪水。在吴刚面前,刘云常常有遮掩不住自己的感觉。无论她怎样掩饰内心不愿展露的死角还是会暴露出来。她有时怕吴刚,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说话能触到她内心这样的地方,渴望得到关心,但又难以启齿。

  “刘云,你不能总往心里压事。”

  “没什么事了。”

  “你怎么能说这不是事呐?”吴刚说着用手指指地上的一切。

  “他本来是要打我的,但嫌我太下作,怕脏了他的手,所以才砸了东西。”刘云低头说,同时用拖鞋把几块大的碎玻璃往一块踢踢。“这样挺好,我心里也踏实了。”

  吴刚看见刘云这副样子,心里过不去了。他几次咬着牙想到耿林,他想,耿林破坏了刘云内心的骄傲和自尊。他以往认识的那个刘云永远也说不出刚才这样的话。吴刚认为,一个人只有到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信赖可相信的时候,才会这样说话。但他没有想,刘云自己在这个破坏过程中应付的责任。

  “我打个电话,别去上班了,然后我们一起收拾一下这里。”吴刚说着往电话机走去。刘云突然窜到吴刚面前,拦住他,仿佛吴刚此时要做的不是打电话请假,而是去杀人。

  “不,不,不。”刘云说,“我要去上班。”

  吴刚不解地望着刘云。

  “我想离开这里,我必须去上班。”刘云这样回答了吴刚目光的询问,但她心里想的却是上班现在是她惟一可去的地方。

  医院的心脏外科手术最近一段时间处在半停止状态,这和一个主刀医生去美国进修,以及另一个博士的调离有关。这也是刘云能被调开一段时间的原因,在手术台上,刘云现在还是绿叶。尽管她已经变成一片重要的绿叶,但还不能独立支撑一台手术。

  这一天她上班,医务处领导找她谈话,告诉她从今大起回病房工作,并很婉转地暗示她,要集中精力工作,因为医院准备恢复心脏外科的正常手术,他们从另一个大医院挖来了一个“博士”,在心脏外科手术方面已经是成手,而且在业内小有名气。

  就这样,刘云又回到病房。病房在另一幢新楼里,在刘云拿着自己的东西往病房去的路上,心里突然有些不安静。她决定在两幢楼间的绿地上的石椅上小坐一会儿。

  她坐在一对情侣旁边,从衣着上可以判定,那个男的是患者。他的蓝白相间的患者服让人想起希区柯克的电影《爱德华医生》。刘云记得和耿林一起看这部电影时的情形。那是一个下雨天,看完电影他们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馄饨馆儿吃了两碗馄饨和两个夹肉烧饼。她之所以还记得这一切,是因为她太喜欢这部电影。她记得曾对耿林说,电影的男女主角对她来说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也是最匹配的情侣。

  “可他们在实际生活中不是情侣。”她记得耿林这样对她说的。

  直到现在她仍然觉得可惜,为什么那个叫派克的男人和那个叫褒曼的女人不是情侣?!她因此也记得耿林对此所表现出的态度,那么漂亮的人也该找到自己的情侣。那以后,耿林也在不同的场合对她说过自己关于婚姻的想法,他觉得一个成年男人和一个女人一同生活,是既健康又自然的事,反过来对女人也一样,这是符合上帝旨意的。

  “算了吧。”穿患者服的男人突然对自己的女伴儿喊了一嗓子,打断了刘云的思绪。

  刘云抬眼看看自己病房所在的第九层,有一扇窗子是开着的,她知道那是医生办公室。因为王主任不喜欢开空调,所以那里总是开窗户,关着空调。刘云奇怪自己会坐在这里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部旧电影,进而想起耿林。

  “主要的不是别人对你做的事,懂吗?”男患者突然又大声说。

  “那你说什么重要?”他的女伴儿也提高了一点儿声音,以表示不满。

  “看你怎么做出反应?他们做什么都是他们的事,你怎么反应,怎么对待,什么样的态度,这才是你的事。”男的说。

  刘云被他的话意外地吸引了。

  “照你的意思,人可以和外界脱离联系地活着?”女伴不屑地反问。

  “当然可以,但你不行,因为你没有意志。”男的说完有些气愤,起身要走,被女伴又拉住。

  “你干吗那么激动啊,我不正在跟你商量么?”女伴说。

  刘云起身慢慢朝病房走去,她觉得那患者对他女伴说的话,无形中在她身上发生了作用。她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此时的心情:她害怕回到熟悉的人中间。

  因为性格的原因,她平时与医院其他部门的同事大多是泛泛之交,除了她所在的病房。外科急诊的人虽然目睹了许多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但他们不能与刘云直接谈这些事,还没熟到某一种程度。这多少让刘云保留了一点自己的空间,对好多事刘云丝毫没有解释的欲望,甚至连她自己也不愿去面对这些事,只是她无法摆脱,所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应付病房的同事。他们都是跟她相熟的人,多次在一间手术室共同工作过的人,他们之间的感情往往比一般同事要深一些,也坦诚一些。

  回到病房大家都热情地跟刘云打招呼,因为是上午病房所有的大夫和护士都很忙碌。王主任把刘云引见给新来的博士——侯医生,他跟刘云握过手后说:“我听说你了,老实说,我可有点指望你了。”

  “我愿意尽力的。”刘云说。

  接着他们又简单聊了聊病房的情况。侯博士一心想做事的态度感染了刘云。另一方面他对待刘云的态度也让她十分高兴。他既在刘云的技术和经验面前表现出了应有的尊重,同时他称呼刘云“你”,让刘云觉得很舒服。在她看来,这个比她年轻几岁的有为的博士并没有把她划到老一辈医务工作者的范畴,他还想跟她合作,而不是排斥她。

  侯博士刚离开医生办公室,护士小周便闯了进来:“哎,刘姐,你回来了?你老公到底出了什么事?大家都在议论,他也欺人太甚了吧?要不要我们大伙儿联合起来去骂他一顿?”

  刘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的话,恰好这时电话响了,好像是为了救刘云的驾。

  “喂,你好,找谁?”护士小周抓起话筒。

  “你等一下。”小周有些疑惑地把电话听筒朝刘云伸过去,“是找你的。”

  刘云起身接过听筒,这时小周说:“那我先去忙,回头我们再聊。”说完小周嫣然一笑,离开了。

  “喂?”刘云对着话筒说。

  对方没有马上说话,刘云立刻意识到电话有可能又是娄红打来的。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些紧张,好像娄红是一个足以引起她不安的重要人物。

  电话的另一端的确是娄红,因为脸l的伤她还留在家里,暂时跟耿林无法见面,只是天天趁她父母上班时打电话。她说不好父母对她的影响是怎样渗透进来的,但她时刻能感觉到那些影响在她身上所发挥的作用。比如,她不是不能找机会跟耿林见面,她可以偶尔辜负一下父母对她的信任。如果她愿意,她想,她有足够的勇气去做。但她没有想。偶尔她想起耿林,也想见到他,但这愿望一点不强烈,不用她调动力量去控制自己,这愿望就消失了。她还没有认清她感情上的这种变化,整天呆在家里多少感到无聊。今天她给刘云打电话就是被这样的情绪支配着,她想找些事冲淡这无聊。

  “我想,你知道我是谁。”娄红在充分的停顿之后说。

  刘云没有回答,但也没放电话。刘云这样的反应让娄红把她往好处想了想,她觉得,刘云作为对手,有时候还是过得去。她原本想讽刺刘云,说她又回病房是想回避自己所做的丑事。但她把这话压下去了,她担心这么说会让刘云嘲笑。她在伤害别人的时候也希望自己不是可笑的。

  “刘云,我想告诉你,我不报复你,并不是我不能,你懂吗?”

  刘云听着。

  “谁都认识几个小哥们儿。”娄红发现刘云在听,心里很舒服,说话时不免流出几分不经意的真诚,尽管目的是要伤害羞辱对方,也有点实话实说的架势。“我也一样,只要我动动小手指,就能找到也为我卖力的哥们儿。但我比你聪明,这么做不值。你不过是一个半老徐娘,也许再也找不到你的意中人,事业。上也不会有什么大发展,所以你可能巴不得和什么人对命了结呐。”娄红说到这儿停了停,看看刘云的反应。

  刘云没有说话,但在听。

  “我的情况正好跟你相反。”娄红好像感觉到了刘云在听,而不是把听筒放到什么地方,所以继续认真地说,“我们的命不是等价的,对换不了。我不愿意为一个平庸的小医生把自己赔上。”

  刘云笑了一下,她觉得娄红口气中有几分孩子气。娄红被挠之后,刘云有了新的心态。尽管娄红在电话中对她的羞辱让她难受,但在心底她再也没有近似仇恨的感情。

  “你在冷笑。”娄红想象着刘云的笑容,十分肯定地把想象中的笑容归到了冷笑一类里。“这没用。也许你想说,有一天我也会和你一样窝囊,平庸。没错,很可能是这样,但到那时我再了结也不迟,我不必这么着急,享受青春是很舒服的事。”

  刘云说不上自己被娄红的哪句话打动了,她好像突然就有了勇气和力量,这力量把娄红作为另一个人,而不是她的情敌,朝刘云拉近了。

  “你的伤口怎么样了?”刘云突然语调平静地询问。

  娄红一下把听筒从耳边拿开了,她完全没有想到刘云这样接她的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很对不起你。”刘云接着说下去。

  娄红拿开听筒后又担心漏了刘云的话,连忙又把听筒贴近耳朵,她听见了刘云的后半截话,“很对不起你”。

  “多吃点维生素e,可以不留疤的。”刘云大夫的口吻听上去安静亲切。

  娄红啪地扣上电话,看着对面镜子里的自己,好像刚受到了惊吓。

  刘云走近敞开的窗口,看楼下自己刚才停留过的那片绿地。那对情侣已经离开了,那片绿草地更加醒目。刘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那片绿地升起的清新注入了她的心房,让她感到了好久以来从未有过的舒坦。

  第三十二章

  刘云回病房后没有马上参加手术,但一直在帮助看护术后的病人。心脏手术的手术看护几乎与手术同样重要,有好多病人渡过了手术台上的难关,却在手术后最初的恢复期丢了性命。

  这天中午侯博士和刘医生刚下台儿便找到刘云,他们决定把中午的聚餐改在晚上下班后,顺便为刘云重回心脏外科接风。刘云很感动地接受了,并暗自决定自己买单。

  “今天肯定创记录了。”护士小周风一样闯进来,“四十五分钟换一瓣。”

  “这么快?”刘云多少有些吃惊。

  “她说得有点儿夸张,不过今天这个手术的确很顺利。”

  “夸张什么呀?你以为手术是什么呀?是科学,科学能夸张吗?”

  “肯定掐头去尾了。”刘医生说。

  “好了,不管怎么说,咱们晚上聚一次,为刘云接风。”侯博士说。

  因为短暂的离开,刘云发现她过去在心脏外科病房所拥有的同事关系并不是随处可见的。在门诊大家也都是热情随和的,但刘云总是能感到,他们仅仅是同事而已。而在病房的这些同事,尤其是经常在一个手术室的这几个人,让刘云觉得他们不仅是同事,也有点像近邻像大学的同屋。在耿林还没离开她的时候,她常常有这样的感觉,在单位比在家更多些人气。这样较为特殊的同事关系,也可能来源于手术台。心脏手术,医生护士共同面对的是生死。这类场面一见多了,人容易豁达些。可是刘云没有想到的是,她再一次面对这样的同事们,却是那么难受。

  大家去了一家朝鲜饭店吃烤肉,这是他们常来的老地方。已经认识的朝鲜族女服务员顺子很高兴他们来,因为他们个个都喜欢开玩笑,尤其是手术中负责开胸的刘医生。

  “要不要心?”顺子喜欢这么问。

  “谁的?”刘医生也喜欢这么回答。

  “你的。”顺子笑着说。

  “你的啊?不要,我要中国心,不要外国心。”刘医生故意误解地说。

  “别胡说了,我是说你的。”顺子急了。

  “我的?这傻丫头该换脑了,我这么大岁数了,哪还有心了。你说的是鸡心吧?”

  “就是鸡心。”顺子说。

  “来一盘。”每次的玩笑总是这样绕一圈儿结束了,在这会儿里,大伙儿先后坐好,并动手用餐巾纸擦杯子,擦碟子。

  顺子走了,把写好的菜单交到后厨去了。刘大夫立刻把注意力转到刘云身上。

  “对了,刘云,总也没时间问你,你们家后院儿到底怎么搞的?我们大伙都听说了,有事别闷在心里,咱们都是谁跟谁啊,你有困难,我们肯定不能看着。”

  “谢谢你,没什么事了。”刘云笑笑说,她心里有些害怕别人提到已经发生的这些事。

  “我们那时还说,大伙儿凑齐了去看看你。可是一恢复手术,人就总也凑不齐。后来听说你要回病房了,干脆就等你回来再说了。”小周罗里罗嗦地说了一大通。

  刘云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应答。

  “听说那女的居然打到医院来?也太张狂了,你怎么不给我们打电话,大家过去,她就没脸儿了。”护士小孙接着说。

  “咱刘云也挺厉害,给她挠个满脸花。”粗心的刘大夫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他看见刘云的脸马上变了颜色。刘云觉得刘大夫的话像石膏一样把她封死了。

  “你爱人是什么态度?”侯博士坐在刘云身边,轻声问她,希望借此转移话题。

  刘云在这样的关怀下丧失了最后的护卫能力。她相信他们都是好心,是关心她才会这么问。但她却无法回答,这些问题都不约而同地捅到了她的疼处,是她自己也无法回答的,她看着眼前可亲可爱的同事们,想笑着摇摇头,却甩出了眼泪……

  落泪了,刘云便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仿佛泪水冲走了她的意志力。她用手捂着脸,双肩耸动着。在心里她突然不明白了,为什么这些从前那么可爱的同事,现在要让她难过,要逼她说自己不愿说的话。护士小周坐到刘云跟前,搂着她。所有人的神色都十分黯然,倒不是后悔引起了让刘云伤心的话题,而是看刘云这样哭太可怜了。

  刘云在心里认真地怨着这些同事,她甚至觉得他们变了,当然她没有意识到,变化的不是同事,而是刘云,她做了自己事后无法面对的事情,关于这一点是吴刚帮助刘云搞清楚的。

  与此时刘云有同样心态的另一个人是耿林。他每天按时上班,但绝不主动引起话题跟同事说话,因为他内心和刘云相近似的恐慌,怕别人问他什么。

  娄红没有上班,这多少帮了耿林的忙。他不能想象如果娄红脸上带着伤来上班,他该怎样应付。在心底他感到虚弱,好像从浑身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支撑的力量。到现在他还没有真正搞明白,娄红被抓伤对他来说是怎样的灾难,他能觉到的不仅仅是内疚,还有绝望。

  有时,他很想再见到娄红,哪怕是紧紧地拥抱她一下。可是自从耿林见过娄红父母,尤其是她父亲,以及砸了刘云的家之后,耿林甚至能看到现在自己身上的变化。一切的一切似乎越来越没希望,他狠狠地伤害了刘云,是不是能得到娄红,跟她一起生活他再也没有把握了,但他却比从前更加“心平气和”,有一点真的无所谓了。

  “我已经一无所有,难道还怕失去吗?”有一次,他想到这句话时小得意了一阵,然后又为自己害臊了一番。他想,在娄红还没跟他提出分手时,他不可以这样想的。于是,他打电话叫红帆快速公司的那些骑自行车的小伙子去单位附近的花店,他在那儿买了二十五朵黄玫瑰,然后写了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我很想你!”落款是“爱你的林”。

  耿林把花和卡片交给赶来的小伙子时,心里好过多了。他刚要告诉小伙子送花的地址,小伙子笑着说:“是送给娄小姐的吧?我已经认识那地方了。”

  耿林吃惊地看着小伙子,发现这个小伙子看上去的确眼熟。

  “地址我已经替您填好了,您看看对不,没问题的话签字就行了。”小伙子说着把送货单子递给耿林。

  耿林接过单子看了一眼,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一边掏钱一边说:“我觉得你挺眼熟的。”

  “我替您给娄小姐送过五次东西了,水果礼品,鲜花等等。不过,我这人没特点,不容易给别人留下印象。”小伙子谦逊地说。

  “别这么说,你很有特点,是我这些天一直神情恍惚。”耿林把钱交给小伙子。

  小伙子听耿林这么说,憨厚地笑笑。

  “你是大学生?”

  “还不是,我想挣了钱再去考大学。”

  耿林认真地对小伙子点点头,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有志气的青年。

  “大哥,你也算我的老主顾了,我很愿意替你给那位娄小姐送东西,不过,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对您说。”

  “说!”耿林鼓励地说。

  “我要是您,就不光送东西,而是也把自己送去。您知道,那见面和不见面可差得太多了。”小伙子说完走了,但他的话却在耿林这儿留了下来。看着小伙子渐渐骑远了,耿林在马路边儿坐下,点上了一支烟,深深地吸进一口,然后让它在里面尽可能久一点留下,最后他吐出一团烟雾,目光毫无目的地滞留在远处,在那儿他好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在烟雾中慢慢松弛下来的一个中年男人,在到处寻找力量,去面对一切,或是让自己在这个短暂的小憩中站起来,重新回到办公室。

  烟吸完了,留在他脸上的依然是一种倦怠的神情,他起身慢慢回办公室去。路上他想,如果他渴望见到娄红,渴望把她实实在在地抱进怀里,他是无法平息这种欲望的,除非他见到了娄红,或是他知道马上就可以见到娄红,否则,他是无法等待的。他曾经为自己身上出现的这股热情感到吃惊,也感到高兴,他从这种热情中获得了无穷的力量。凭着这股力量他离开了自己的妻子和从前的婚姻、从前的生活,甚至已经离得无限遥远了。他因此那么肯定他爱娄红,他对娄红的感情绝不仅仅是情欲。现在他仍然能够肯定他还爱娄红,但他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爱情还在,可热情却消失了好多。他像从前一样渴望见到娄红,但一想环境的压力,他马上就平静了:不见也可。

  “真他妈的烦!”他在心里骂一句,掐断自己的思路,快步走进了办公室。

  给刘云打电话的娄红,不自觉地开始了一种表面看起来十分安静的生活。她没有想到刘云在电话里会真诚地询问她的伤势,并告诉她多吃维生素e。对娄红来说这未免太突然了,仿佛是战场上两个正在肉搏的人,一个突然住手并对另一个发出微笑,娄红被刘云的突然变化搞晕了,她也一直在服用维生素e,因此她丝毫不怀疑刘云的提议是发自真心的,因为维生素e的确有助于她的伤口愈合。

  放下电话的时候,娄红还想了一下,刘云是不是在耍新花招,比如要麻痹她什么的。但娄红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在与刘云打交道的过程中至少有一点娄红能够肯定,那就是刘云可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但不会服软儿,即使为了欺骗对方,她也不会这么做;娄红能够感到,这差不多是刘云还能支撑的精神力量所在。

  接着,娄红发现自己被刘云传达过来的一种有些莫名其妙的善意给软化了。“也许我不该再给刘云打电话,对她进行伤害。”娄红首先想到这个,同时也是第一次,她心里从一开始就有的对刘云的仇视变得模糊起来。

  “她不是坏人,为什么我过去没这么想过,而且还那么恨她?”娄红想到这儿的时候,她父母下班回来了。娄红立刻把发生的事对他们说了一遍。他们互相看看没说什么,然后又看娄红。在他们的目光下,娄红觉得自己像个面对老师的小学生,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即使面对的是父母。于是她挥挥手,无所谓地说:“谁信她那一套,也许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呐。”

  “你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娄父坐下来认真地问女儿。看着父亲慈爱但严肃的目光,娄红心里突然就有了很庄严的感情。她说:“怎么说呐,我想过,刘云这么做可能是对耿林没兴趣了,想放手。”娄红停了停又说,“可是,我也想发生了这么多事,刘云不可能一点儿都不往心里去。”

  “你是说刘云变了?”娄父启发地问女儿。

  “也许。”娄红渐渐进入了和父亲认真谈这件事的心理状态,“有时,我也想刘云做这么多坏事,也许不是出于本意。”

  “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娄红的母亲换完衣服也坐过来加入谈话。

  “她过去也许是一个好人,一个好女人,可是被耿林和我的这件事给刺激了,就控制不了自己了,所以才会做那些坏事。”

  细心的人这会儿会看出,在娄红父亲的眼中闪过泪光。他被自己女儿打动了。

  “你觉得有点儿对不起这个女人,是吗?”他小心地问。

  娄红看着父亲,艰难地点点头。

  “以前你没这么想过?”他说。

  “没有。”娄红的声音低了下去,“以前我想的是另外的道理。我想,她丈夫爱我,那就是不爱她了。如果她尊重自己,就该离开耿林,爱情就是爱情,掺不了假的。如果我是她,也会这么做的。”

  娄红的父母这会儿没有再插话,他们的内心都十分激动,为女儿正在有的巨大的变化,他们也是骄傲的。他们曾经以极大的耐心等着这一时刻:让女儿自己明白,她在生活中走偏了路。现在这时刻慢慢地近了,除了激动,他们也有些伤感,因为他们清楚地看见:女儿长大了,不再是他们的小宝贝,而是一个大人了。

  “所以那时候,我恨刘云,恨她的时候,我就想她是个坏人,可今天她那样问我,我……她的口气是很关切的……”娄红有些说不下去了,很窘迫的样子。

  “然后,你就明白了,她为什么做了那些事?”娄父问。

  娄红摇摇头:“我说不上我是不是明白了,但我不那么恨她了,很奇怪的,是不是?”

  “愿意听我说说吗?”娄红的父亲问女儿,目光是认真的。

  娄红点点头。

  “其实不奇怪的,这说明我女儿娄红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儿。”娄父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看着女儿。

  娄红很生气地“哼”了声:“我当然很善良了,这还用说吗?”

  “但是女儿,根据你老爸的经验,不是每个善良人时时刻刻都善良,善良常常被遮蔽住了。”

  娄红不解地看着父亲。

  “也就是说善良被遮蔽的时候,人们仍然有可能认为,自己还是善良的。反过来,对刘云来说也一样,她做了很多坏事,但她并不是坏人。”

  “我不知道你到底要说什么,我都糊涂了。”娄红有点不耐烦了。

  “小红,”这时母亲开口了,“我和你爸关于这件事说了很多次,刘云肯定不是一个坏女人。她做那事情的确很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恶事,但她是被另一种恶激发了。”

  “你是说,我和耿林相爱是恶事?”娄红急了站了起来。

  “坐下。”娄父按着女儿的肩膀要她坐下来,平静下来。“你妈妈的意思是说,你和耿林的感情对刘云来说是一种灾难。”

  “难道她没相爱过吗?为什么她不能理解别人?”娄红又生气了。

  “小红,这么伟大的人不多,尤其是女人,别人抢了她的丈夫,她还能理解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的爱情。如果你是刘云,也不会理解的。”娄父说。

  “有的人也许就能。”娄红嘟哝着。

  “那肯定是那个女人不爱她丈夫了,才会做出这样的姿态。”娄母插嘴说。

  “你和耿林之间的感情对你们两个来说,是美好的事,但对刘云来说就是恶事。这种恶把刘云身体里的另一种恶引出来,让她失控做下那些事,就不奇怪了。”

  “你刚才还说她不是坏人呐。”娄红有些赌气地说。

  “她和你和我们一样不是坏人,但好人身上也有恶的一面,它是不是释放出来,就看你在生活中经历的是什么。”

  娄红没有说话,似乎有些厌倦了这场越来越抽象的谈话。娄红的父母也交换了下眼色,好像在互相询问,他们这时候跟女儿谈这个是不是为时过早。

  “她现在能在电话里关心你的伤势,就说明她也许醒悟了。”娄红的父亲索性说下去了,大有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势。“你将心比心地想想,娄红,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丈夫突然要跟别的女人跑了,她的生活可能一下就塌下去了,她肯定要有所反应。在我看来,她能首先这样对你也是她的幸运,不是每个女人做过坏事之后都能醒悟的。我甚至觉得刘云有点了不起,她肯定已经开始反省自己了。”

  “小红,”娄母坐到女儿身边,“事情现在发展到这一步,再好没有了。你的感情伤害了那个女人,她反过来也伤害你了。现在她主动要求和好,你应该给她一个机会。”

  “给她什么机会?”娄红警觉起来。

  “让她重新得到自己的丈夫,让她把这个看成是她醒悟过后,老天给她的一个礼物。”娄母说。

  “我现在明白了,你们原来是这个意思。”娄红生气地说,觉得自己被欺骗了。

  “我们没有什么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