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休媚妻
第章
宽广的街道为通往河港的主要干道,打从天方透亮,喧嚷的人声车马声就没停过,非得等到深更半夜才会恢复平静,无时无刻都充满热闹忙碌的气氛。
街角有间店铺,门口挂着绣有“元家面”的短帘,股浓郁的香味自店里传出,经过的人都忍不住放慢脚步,在这近午时分,是也是折磨,惹得人都饿了。
此时,名妍媚秀丽的女子走了出来,肩上挑着扁担,扁担端吊着竹编柜子,另端吊着竹篮,里面放了个用布紧紧裹住的圆滚物事。
“我去送面喽!”朝里喊,她步下台阶,抬头见外头飘着雨丝,雨不大,她也就不以为意,依然朝河港走去。
即使身朴素,也掩不了她动人的姿色,她的丽颜带笑,脚步轻快,肩上挑的扁担仿佛没有重量,悬于两头的竹柜竹篮随着她婀娜的身子摇摆,形成幅赏心悦目的画面。
“哎呀,元老板,你不在店里啊?亏我还赶着去吃面呢!”名经过的男人看到她,掩不住脸失望。
认出是店里的常客,元绮停下脚步,笑靥灿烂地说道:“您还是可以去呀,我送完面马上就回去了。”
“那就好。”男人开心咧笑,总算发现美人儿正淋着雨。“在下雨耶,要不要我帮你撑下伞?”说着,手中的伞就要递过去。
“没关系,这点小雨淋不湿的,您先到我们店里吧。”元绮微笑推拒。“先说好,别吃太快,等我喔!”朝他眨了下眼,融合了及俏皮的诱人风情,让那男人的魂都飞了。
“好好,元老板,我先上店里点菜,你快去快回喔!”男人拚命点头,兴高采烈地走向面馆。
望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元绮眼中闪过抹黠光。这客人食量可大呢,等越久,吃越多。她愉悦勾唇,继续往前走,不多时,已可看到河港。
丰沛的河川孕育了富饶的土壤,便捷的漕运加上规划完善的河港,更为京城带来繁荣富庶,全国的货物皆经此转运,令人叹为观止的奇珍异宝热闹非凡的情景处处可见。
对哪艘船又载来哪些稀奇的事物没兴趣,元绮连分神去瞄眼也不曾,直接走向河岸边最大的间店铺——黎氏漕运。
“打扰,面来喽!”她踏进铺子,笑着招呼道。“放外头吗?”
“太好了,我快饿死了!”看到她,店里几名忙翻的大汉欣喜欢呼,有人猴急伸手就想把她扁担上的东西卸下。
“欸欸!要吃进内室吃,被客人看到像什么话?”店里石掌柜斥喝,尽管他也已馋得直咽口水,还是得扮黑脸维持秩序。
“石叔,对不起,我马上把面送进去。”元绮歉笑,挑起扁担往内走,不见迟疑的步伐,显示了她对这儿的熟稔。
店铺后方第间房间,是伙计们吃饭休息的地方。元绮把东西放上大圆桌,打开竹柜,将竹柜里碗又碗的面陆续取出。
跟在她后头的大汉们,进内室,立刻争先恐后地抢了起来。
“哪碗是银芽面?”
“我的是招牌面,给我给我!对了,掌柜刚交代说他的蛋花面帮他留好,谁要是再敢把他的分吃掉,他就扣谁的薪饷。”
“那是我的三丝面,你拿错了啦,你叫的明明是阳春面!”
你推我挤加上阵混乱,群汉子吼起来,震耳欲聋的声响都快把屋顶给掀了。
“我汤都还没倒呢,你们怎么吃啊?”元绮又气又好笑,抢不过几双大手,干脆将竹篮往旁抱,板起脸佯怒道:“把碗全都摆回桌上,不然我当场把东西收走,不做你们的生意!”
语音落,只见个个外形豪迈粗犷的汉子,顿时都乖得像小羊似的,把碗放到桌上,然后巴巴地看着,就怕到嘴的美食真的飞了。
元绮忍住笑,取出竹篮里的圆形物事,把布层层揭开,出现个大铜茶壶。
原来每个面碗里只摆了面条和配料,怕面浸久会糊,也怕途中摇晃汤会撒,所以汤另外用铜壶装着,还用厚布层层包裹,这样也较能保住汤的温度。
在众人的注视下,元绮提起铜壶,壶身倾,黄澄的汤汁呈弧线注入碗里,随着热气芳香四溢,弥漫了整个内室。
“来,三丝面是哪两个人的?蛋花面三碗阳春面碗”元绮点名,拿到面的人立刻闪到旁,顾不得汤烫,唏哩呼噜地吃了起来,全都脸心满意足。
“哎呀,多了碗雪菜面。”分到最后,元绮低喊声,盯着手上那碗面,看起来好懊恼。她眨了眨眼,美眸闪过抹几不可见的光芒,才又开口:“带回去也麻烦,不然,这样好了”
“没关系,我买,我正嫌碗不够呢!”话还没说完,马上有人自告奋勇,面的美味让他吃掉碗还意犹未尽。
“你够胖了你,少吃点,那碗雪菜面我要!”又有人加入战局,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内室,因为碗面再度变得闹哄哄的。
身形纤细的元绮被挤出圈外,不禁气恼翻眼。她话都还没说完呢!这可是她特地多煮的,又不是给他们的,抢什么抢啊?
“你们在做什么?”突然插入的淡然问句顿住了所有人的动作。
众人抬头,看见名俊傲男子站在门口,脸色全都变了。
男子身形挺拔,温文俊雅及慑人气焰在他身上巧妙融合,即使唇畔带着淡笑,但那无形散发的气势,仍让人见了即打从心里臣服,不敢造次。
“少爷”有人怯怯地喊了声,捧在手里的面碗,下意识地往后藏。
“少爷,您来啦?就就吃饭嘛!”胆子大些的人,嘿嘿讪笑企图蒙混过去。明明是掌柜说少爷今天不在,他们才敢叫元家面来吃,没想到却被逮个正着。
听到他的声音,背对门口的元绮微微震,她紧抿着唇,把心里的波动全然抑下,没回头,故作从容地整理东西。
黎之旭走进,视线在众人脸上掠过,对那抹窈窕的背影视若无睹。
“内室怎能随便让外人说进就进?要是丢了东西,责任归属要如何厘清?堂堂黎氏有脸找间小店索赔吗?”他的语调温和得像在闲话家常,却让干人等全低下头来。“若传了出去,恐怕要让人以为咱们黎氏仗势欺人了。”
听似训勉伙计的话,矛头全都又刺又利地指向个目标——说她的店小?暗指她手脚不干净元绮气得咬牙,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
“会托船运的东西哪个不是又大又重,个弱女子要怎么挟带出去?若丢了东西就想赖人,不是仗势欺人是什么?”她掩唇轻笑,像在喃喃自语,不大不小的嗓音却清楚地传进在场众人的耳里。
黎之旭挑了下眉,视线不着痕迹地在她身上掠过,眸色转深,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咱们船运行供膳,大伙儿何必浪费钱买外食?”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他继续对众人晓以大义。“买来的东西也不晓得干不干净,要是所有人全吃坏肚子,整个黎氏不就跟着停摆?暂停营运事小,各位的身体健康可不能闹着玩。”
“要不是主子供的伙食难吃,谁想多花钱?”元绮双美眸已快喷出火来,扬笑的丽颜却更加明艳动人。“知道这状况,该做的应该是检讨自己的缺失,而不是拿别人的东西来大作文章吧!”
黎之旭看向其中名伙计,微笑征询:“伙食很难吃吗?”
那人嘴里还塞着面,突然被问到,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能忙不迭地摇头。
说实话,黎氏的伙食好得没话说,每餐五菜汤必见荤,还有任人吃的白米饭,这可是放眼所有船运行都无人能及。偏偏人就是犯贱,再好吃的饭菜吃久了多少会腻,加上元家面的汤头好滋味鲜,只要吃过铁定上瘾,隔个三五天就想叫来解解馋。
“就说吧,难吃到让人直摇头,怎能怪他们买别的东西来吃呢?”元绮叹气,故意曲解那人的话,眼角眉梢盈满得意。要来阴的谁不会?他使出指桑骂槐这招,她就用无中生有外加借刀杀人回敬!
他哪有这么说那人眼睛瞪得老大,急着把面咽下,却岔了气,呛咳起来。
“哎呀,瞧,被主子的滛威给吓着了。”元绮嗔怪地睨了黎之旭眼,赶紧过去,轻拍那人的后背,又是倒茶又是掏出手绢为他擦拭。“来,喝点茶,顺口气。”
黎之旭眯起了眼,淡漠平静的表情开始有了裂痕。
他可以对她那些暗讽的话充耳不闻,也可以强迫自己对她的姣美视而不见,但她那几乎将男人环拥入怀的举动,和不住体贴轻抚的手,毁了切。
曾经,那双手只温柔地抚在他身上他握紧拳,把心里再次被狠狠撕开的伤痛努力抑制,然而明显的怒意仍张狂地往外发散,压得在场众人喘不过气来。
“这儿是黎氏漕运,谁准你在这里说话?”黎之旭终于直视她,自黑眸透出的眼芒却是如此锐利冷冽。
完了,又要开战了没人敢看向主子的表情,除了为变成牺牲品的同伴默哀之外,唯能做的,就是低头大口大口地赶着把面吃完,准备找着机会立刻开溜。
元绮深吸口气,抬头迎视他的目光,即使已做好准备,他那无情的视线仍深深地刺痛了她。
“有人叫面,我就送来,仅此而已,不需要说得这么严重吧?”她强迫自己扬起轻松灿烂的笑靥,如这些年来,她要他看到的她样,没有他,她可以过得更好。“还是黎当家被人说中痛处,恼羞成怒了?”
“元老板未免也太抬举自己了。”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黎之旭低声笑了起来。“既然都是生意人,就该知道内室是闲人勿入。难不成你的厨房会随便让人踏进?那倒好,下次我再带人进去参观参观。”
“不把东西送到内室,难不成要我把面碗碗摆在船运行的柜台上,昭告天下说黎氏的伙食比不上我的元家面吗?”元绮嘴角轻蔑扬起,即使他说的有理,仍能反击回去。“想偷师用不着找这种借口,如果聘不到好厨子,你只要直接请益,我很乐意大方传授几个秘诀的。”
“秘诀?我们黎式漕运可不需要靠卖娇卖笑来拉拢生意。”黎之旭冷冷嗤笑。“元家面吸引大批客人上门的恐怕不是高超的手艺,而是元老板的温柔款待吧?”
早已听惯的流言自他口中说出,成了伤人至深的诘问。元绮无视心头绞拧的痛楚,背挺得笔直,要自己别被打败。他直都是这么认为,她也没必要再去多做解释,在他心中,他早已将她定了罪,根深柢固,再无转圜的余地。
无所谓,他想看到这样子的她,她就让他看到这样子的她!
“原来咱们元家面的特色,黎当家全都清二楚啊。”将真实的情绪抑下,她掩唇轻笑,斜睨他眼,眼波流转间尽是万种风情。“我这间小店比不上黎氏的家大业大,只能凭着小女子的己之力,当然是能用的筹码就全都用上喽!”
没人发现,那双因笑弯起的美眸深处埋藏着心死的凄冷,包括他,都被她的故作无谓给瞒过了。
黎之旭俊眸微眯,眸色深沉得宛如无际的幽暗,不见丝光亮。
向来冷静自持的他,只有在面对她时,即使凝聚了所有的意志,仍无法掌控澎湃的情绪。因心痛因嫉妒,这些激烈的感觉几乎将他的心肺撕裂,她却依然扬着艳丽的笑,在他流血的伤口再狠狠笞上鞭。
“这才能我自叹弗如,真的得好好请益了。”满腔的痛与怒,找不到出口,只能藉由尖锐的言词宣泄。“要是能靠着笑言几句生意就自动上门,我也毋须镇日忙碌奔波。”
元绮心头火起,笑颜不减地顶了回去:“黎当家谦虚了,多少姑娘找尽借口只为了见您眼,就连破铜烂铁都拿来托运,您明知道,不也笑盈盈地收了?还送上句欢迎再次惠顾,逗得姑娘家心花怒放,赶明儿又拿无关紧要的东西来寄。若要说到卖弄魅力,您比我还在行呐!”
“和气生财,不然你要我板着张脸把客人全吓跑吗?”笑话!明明是她用娇媚的神情把男客人迷得神茫魂酥,现在倒还反过来指责他?
元绮气坏了,已无法再维持脸上的笑容。她傲然抬头,直直地望进他的眼。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同样的事,为何用两种标准来看待?男的就叫应对有度,女的就叫放荡?她受够这些无端的诋毁。“倒是你,别因为伙计叫了我的东西就胡乱迁怒,有本事就把伙食弄好点,也省得伙计为了帮你保留面子,只敢背着你偷偷叫面!”
原本隐于虚伪平静下的暗潮汹涌搬上了台面,大伙儿全都不敢吭声,很有默契地缩到旁,假装自己不存在。
上回他们两人整整吵了刻多才停止,这次不晓得要花多久?要不是被困在这儿,他们真想开个赌局开始下注了。
“就算是,又如何?”黎之旭双手环胸,藉着身形优势,居高临下地睥睨她。“这是黎氏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不用外人来置喙。”
理智清楚告诉他,他该做的,是冷冷撂话要她别再踏进黎氏,然后转身离开。但他做不到,步子像被什么给拉住了,依然在这里和她唇枪舌剑缠斗不休。
外人?这个无情的词汇震得元绮脑海片空白。
她该庆幸吗?他说的是外人,而不是仇人,这表示现在的她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思及此,她难过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分不清,她是宁可他恨她,还是宁可他已不把她放在心上。
元绮暗自握拳,没让心头的软弱表现出来。站在他面前的女子,依然是艳丽自信的元家面老板。
“我也不想管闲事,偏每次送面到黎氏就像进入龙潭虎岤,我可没那么多时间在这儿耗。让不让送?句话。”
黎之旭看着她,那让他深恋又痛恨的她,简单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让她踏进这里又如何?她依然占据他心头的角,任他用尽方法都无法抹去。即使她的存在是痛,他却宁愿让那痛钻入骨髓,伴着他生。
“少爷不要啦,别跟间小店般见识”见气氛僵持不下,旁的伙计帮着打圆场,怕主子气极真的下了禁令。
此时,有阵匆忙的脚步声从铺子那边传来,布帘被唰地掀开。
“终于有空档吃饭了,少夫人,我的面呢”石掌柜边走边嚷,等看到里头状况不对时,已经来不及,那声称呼点燃了引信——
“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黎家早就没有少夫人!”
激动的斥喝分别从黎之旭和元绮口中爆出,意识到自己喊了什么,以及听到对方的话时,均是震,语尾像被硬生生截断,被沉默吞噬。
时失防,害他们失足踏进不愿正视的禁地,竭力漠视的前尘往事狠狠反扑,更加让人难以承受。两人迅速别开脸,不敢看向对方,在这时候,他们都怕看到对方的表情,也怕来不及掩饰的情绪会被对方察觉。
内室的气氛仿佛在转瞬间来到寒冬,对上其他伙计们投来的同情眼光,石掌柜欲哭无泪。少爷休妻都五年了,他怎么还是改不过来?平常私下不小心喊出旧称谓也就算了,结果他居然连当着两人的面大喊这种蠢事都做了
“我店里忙,先走了,碗我会再来收。”须臾,元绮首先开口,抓起竹柜和竹篮勾回扁担。
她的动作太急,竹柜勾歪了窜出的竹丝刺痛了手,也无暇顾及。她只想逃,那声称呼,崩毁了她的自持,她没办法再用若无其事的表情去面对他。
“若不让送,以后别再叫元家面我就会晓得了。”肩挑起扁担,她语音平板地抛下话,低头快步离开。
听着她的脚步声渐去渐远,黎之旭没回头,脸上的神情漠然,让人猜不透他心里的想法。
内室片寂静,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的,然后视线起射向石掌柜,拚命使眼色要他想办法。都怪他,喊出这里的大忌,不然场面也不会闹得那么僵。
石掌柜面都还没入口,闷倒是吃了不少,他苦着张脸,还得硬挤出笑。
“少爷,您不是说今天不进铺子的吗?”这群小子也真是的,不会通风报信下啊?少爷从后门进来,在铺子前的他哪会知道?
“临时有事。”黎之旭简短应道,转过身来,俊傲的脸庞如以往扬着从容温和的笑,让人如沐春风。“您辛苦了,忙到这么晚才吃。”
若不是桌上还摆着面碗,证明元老板来过,他们差点要以为方才两人激辩的场景是他们的错觉了。
“应该的,应该的。”石掌柜干笑,朝其他人猛挤眼。少爷不提,他也不知要从何处着手,中途才进来的他,根本不清楚他们刚刚是为了什么而吵。
“少爷,以后真的不能再叫元家面了吗?”看到主子恢复平常的模样,总算有人鼓起勇气问。
“咱们黎氏的供膳真的很难吃吗?”黎之旭不答反问,微微弯扬的唇角缓和了他的尊贵及霸气,衬上轻松的语调,不像在质问,反而像在和朋友们闲聊谈笑。
马上有人抢着回答:“怎么会?料好味美又任人吃饱,比我家里过节时吃得还好!只是”那人语音顿,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只是元家面太好吃了,明明里头的料也没多丰富,但那味道就是让人念念不忘。”
“就是啊,我叫我家那口子学着煮,但不管怎么煮就是少了味。”说到那玄妙的美味,大伙儿纷纷加入讨论。
黎之旭默默听着,黑眸里染上丝难以察觉的柔情。她的手艺有多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只要吃过她做的东西,会忍不住发慌,怕再也吃不到这样的美味。
“其实说来说去都要怪石掌柜,”说着说着,有人皱眉叹气。“还不都是他叫过次给大伙儿尝,害我们像中蛊似的,几天没吃就不对劲。要不然,元老板给少爷戴绿帽,我们恨她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还去光顾她的生意?”
已捧着碗在旁边偷偷大啖的石掌柜听到这些话,口面差点喷出来。哪壶不开提哪壶?少爷对伙计们宽厚,不代表他们可以口无遮拦啊!
“吃饱了还不快去做事?想偷懒啊?”石掌柜怒声打断他们的话,站起来赶人,偷偷瞄了主子眼——没生气,还好还好。“快快快,吃完的全出去!”
心思不够细腻的汉子们,不懂掌柜为何突然发飙,只好囫囵吞面,陆续离开。
知道掌柜在顾虑什么,黎之旭自嘲笑。
其实他们可以不用担心的,经过时间的洗练,他已学会如何把情感埋在内心的最深处,在听到有人提起往事的不堪时,依然可以维持无动于衷。若不如此,他要怎么熬到现在?要怎么做到活在世上,而能不被她给的伤害击溃?
只有在见到她时,压抑不住的情感才会爆开,残酷地逼他面对过往,让他失了理智。因为,那会清清楚楚地提醒他,她不再是他的妻子,她舍弃了他,用背叛舍弃了他们曾经共同拥有的感情。
“少爷,我先出去忙了。”见人走得差不多,石掌柜也准备离开。
“石叔,”黎之旭喊住他。“等会儿你告诉大家,以后若是想吃元家面,就提早天通知厨房不用开伙,面钱由公帐来出。”
“太好了!”最后个留下收拾碗筷的人听到,乐得拍手叫好。
石掌柜愣了下,望着黎之旭,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黎氏待了近二十年,他等于是看着少爷长大的,少爷身上发生什么事,他全都清二楚,包括少爷娶亲时的喜悦,以及妻子红杏出墙时的痛苦。
当年,得知被下休书的少夫人在船运行邻近开了间面馆,所有的弟兄都气到只想上门砸店,哪可能花钱买面吃?却有天,少爷叫他过去,说厨子临时请假,没办法供膳,要他去元家面叫东西给大伙儿吃。
这吃,把大伙儿的恨意连同美味的面起吞掉了大半,后来有人想再叫,附和的人只有小猫两三只,还被其他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没想到,次两次,叫的人越来越多,骂的人越来越少,后来,禁不起美食的,连他也阵前倒戈。
他直以为那次少爷是因为附近没有什么卖吃的店家,不得不让他去元家面买,直到后来有次偶然和厨子聊起,才知道那天少爷是特地放厨子假。
他想不透,对个因撞破被下休书的妻子,少爷应该恨之入骨才对,为何要这样暗地帮她?何况,要不是少爷默允的态度,弟兄们对元老板的憎恶不会消退得那么快。
“石叔,还有什么问题吗?”得不到回答,黎之旭看向他。
“没没问题。”石掌柜只能把疑问放在心里,他不想再害少爷忆起那些不堪的事了。“我出去了。”他转身走出内室。
“少爷,我也出去了。”留下收拾的人弄好,也要随后离开。
“谁还没吃?”黎之旭看到桌上的那碗面,开口问道。
“喔,那是元老板弄错多送的。”闹了这么大的风波,大家早忘了这碗面的存在。“可能晚点看哪个弟兄肚子饿,再吃了它吧。”觉得主子对元家面定没兴趣,那人不敢客套问他要不要吃,弯身鞠躬,走出内室。
黎之旭看着那碗面,直到脚步声去得远了,才上前拿起铜壶,缓缓将里头的汤汁注进碗里。
原本已经干硬没了卖相的面被黄澄的汤汁稍微浸泡,再拿起筷子把面和配料拌开,碗翠绿的雪菜面重现眼前。
闻到熟悉的味道,黑眸染上些许迷离,黎之旭端起碗,先喝了口汤,汤已经没那么热了,但那味道那香气,如他记忆中的美好。
她还记得他最爱吃她做的雪菜面吗?简单,却又有着丰富的好滋味。以往,在他忙到没有食欲时,她总会下厨做雪菜面,软硬兼施地哄他吃下。
刚刚,他是否该庆幸石掌柜的介入,让他得以不将冷绝的字眼说出?
她不该逼他,她该懂的,他若开口,划清界线是他唯能做的。但,这也是他最不想做的。因为只要说出口,就等于亲手斩断了彼此的关联。
她可以不用执着的,有哪次他真的对她下过禁令?会找她麻烦,不是为了将她逼到走投无路,他只是,只是想藉着针锋相对和她有多些交集。
唯有这样,他才能说服自己,同时也说服别人,他不爱这个背弃他的妻子,他所做的切,都是为了报复,为了折磨她。
他恨她的伤害,但更恨自己,无法真正将她自生命中抽离。
黎之旭口口缓缓地吃着,把对她的情,还有她给的痛,透过这深爱的味道,独自品尝。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元绮坐在房里,看着窗外的景致,不禁叹了口气。
这几天,相公为了找寻失踪的阎逍,花费重金派人四下探访,传回的消息却让人失望。她好气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唯能做的,是守候房中,在他疲累归来时,端上碗他爱吃的雪菜面,让他别饿坏了身子。
“表嫂!”亲匿的呼唤拉回她的心神。“我有话想跟你聊聊,可以吗?”
回头,看见韩玉珍有些羞窘地看着她,元绮扬起笑容。“当然可以啊!”
“那个”韩玉珍欲言又止,瞄了眼站在元绮身后的婢女。
元绮立即会意,回头朝婢女说道:“你先下去休息吧!”
婢女踌躇着不想走。她实在很不想让少夫人和表小姐独处,表小姐对少爷的觊觎,全府上下都心知肚明,但为了不想伤少夫人的心,所以大家都没说,反正只有老夫人吃她那套,聪明的少爷可是半点也没被蒙蔽,但她真怕表小姐会跟少夫人胡说些有的没有的。
“叫你下去没听到吗?”见她不动,韩玉珍拧眉。
“是。”婢女无法,只得躬身退下。
婢女走,韩玉珍又恢复害羞的神色。“表嫂,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元绮好奇地问道。
“我我有意中人了。”韩玉珍扭着手绢,头低得快埋进胸口。“虽然他就住在这儿,可我个未出嫁的姑娘家,如果常去找他定会被人说闲话,只能靠写信来纾解相思之苦,但我老是送信去他房里也不妥当”
意中人?住在这儿?过滤所有的人选,答案呼之欲出,元绮眨着大眼,不禁惊喜低嚷:“那个人是我师兄吗?”
“嗯。”韩玉珍点头,看起来好害羞。
“我师兄知道你的心意吗?”元绮欣喜不已,想到师兄要是能娶到玉珍这么好的姑娘,就替他感到开心。
“他晓得,我们已经交换过信物了。”韩玉珍抬头,从袖中拿出封信,恳求地看着她。“表嫂,我需要有人帮我传信,但其他人我都信不过,想到表嫂和何公子熟,而且已经成亲的妇人较不会被人说话,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拜托谁了。”
“没问题,我定会帮你的。”元绮接下信,心为了可以成就对佳偶而感到雀跃的她,完全没发现那听似妥当的理由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祸心。
“谢谢你,表嫂。”计划进行得如此顺利,韩玉珍脸上的笑再真实不过了。
“你和我师兄是在洗尘宴上见钟情吗?”元绮兴奋地追问。
有丝憎烦自韩玉珍脸上闪而过,目的达到,不想多扯这无益的事,她随即带开了话题。
“还有,表嫂,你得答应我件事。”她握住元绮的手。“这件事,绝对别让任何人知道,就算是表哥也不可以透露。”
“连相公也不能说吗?他定也会为你高兴的!”元绮失望低喊,她还想用这个好消息让相公的心情好点呢!
说了她的计划就全毁了!“不行!”韩玉珍怒道,从元绮诧异的神色发现到自己显得反应过度,赶紧用羞怯粉饰。“如果传出去,我就不用做人了,我不希望有什么闲言闲语传到何公子耳里”
受尽礼教拘束所苦的元绮,很能够体谅她的担虑,不但没有起疑,还反过来安慰她。“我懂,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你放心吧!”
“表嫂,那就拜托你了,如果何公子有回信,定要马上跟我说哦!”韩玉珍娇羞笑,起身离开。
原本的沉郁心情扫而空,元绮笑得好开心。第次被付予红娘这个使命,帮的又是视若兄长的师兄,让她感到新奇又迫不及待。
世上有太多不顺遂的事,阎逍刚成亲就下落不明,多教人感叹?她好希望能成就桩好姻缘,弥补这些无法白头偕老的憾恨。
bbbbbb
“娘,您找孩儿?”黎之旭返家后,在仆婢的通报下来到双亲的厢房。
“不特地叫你来,怎么见得到你?”黎老夫人埋怨道。“连续几天都不回来用晚膳,到底在忙些什么?”
“夏季水患较多,需要调配航道及船只。”不想对母亲解释他为阎逍耗费的心力,黎之旭简单带过。“如果没重要的事,孩儿累了,想早点回房休息。”
“怎么会没事?”黎老夫人拧眉,看起来很不高兴。“你只顾着外头,也不管家里起了什么变化,你都不晓得元绮和她那个师兄走得多近,动不动就去他房里找他,还有说有笑的,这哪是个妇道人家该有的行径?”
“何兄初到京城,元绮对他多加照顾也是应该的,娘多虑了。”黎之旭完全没把这番话放在心上,他信任元绮,就是因为她的活泼大方,他才会爱上她。
“照顾也该有个限度啊!”见儿子不为所动,黎老夫人气恼挥手。“算了,要是到时真出了什么事,别说娘没提醒你。”
黎之旭略挑起眉,察觉到母亲的异样。若是娘对元绮有所不满,尤其是这些妇德规范,不可能只讲这几句就简单罢休。
“娘,您心情不好?”想也知道,定有更让她烦心的事引走了她的注意力。
果然这问,让黎老夫人掩面哭了起来。
“玉珍说她要回家了,再也不住黎府,都是你,连娶她当妾都不肯,她哪还有脸待下来?不管我怎么劝,她就是心意已定,说再过十天她就要启程了,旭儿,你帮我想想法子啊!”她泪眼汪汪地看向他。
这是自阎逍失踪后,他听到最振奋人心的消息了。黎之旭总算觉得他唇畔的笑是发自内心,而不用刻意假装。
他知道母亲是希望他能开口挽留,更希望他能时心软应允纳表妹为妾,只是,好不容易能将她送走,他又怎么会傻到自动将麻烦揽到身上?
“我会亲自护送表妹,让她平安返乡。”那方向离阎逍出事的临州不远,他正好可以顺路走访,举两得。
“你只有这句话?”黎老夫人不可置信,哭得更凶。“护送玉珍是理所当然的事,你要是不闻不问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但你至少也装得依依不舍些嘛,你这么冷淡,叫玉珍心里怎么受得住?”
“我当然不会只有这样。”黎之旭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盏啜饮。
黎老夫人停住哭泣,脸期待地看着他,下刻,却被他抛出的话打击得心灰意冷——
“我还会送上大批珍宝,祝表妹早日嫁得良人。”他还不清楚娘在打什么主意吗?只要他配合放软姿态,娘就会打蛇随棍上,他倒不如狠心到底,劳永逸。
“你”黎老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刚好此时黎父进房。
“爹,娘心情不好,您多多开导她。”黎之旭微笑,起身离开。
出房门,他终于忍不住愉悦低笑出声,连日来的郁闷心情,总算好了许多。漫步走回厢房,站在门前,他停下脚步。
想到里头有人等着他,他的心里就被柔情盈满。感谢有她的陪伴,否则这段痛失好友的日子会更加难熬。
“我回来了。”他推门走进。
“吃过了吗?累不累?要不要先喝茶?”元绮立刻迎了上来,用关怀将他紧紧包围。
“我在外头没吃太多”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她像只忙碌的小蜂儿转了起来。“汤还温着,马上就好!”她边跑进内室边喊道。
黎之旭低笑,随她走进,看她从团布里取出小铜壶,将汤注入碗里。
“趁热吃吧!”元绮拉着他坐到桌旁,将面和汤拌开了,端到他面前。
汤未入口,心就先暖了。为了送菜肴给他,又怕从家中送到船运行的这段路程会让菜变冷走味,她苦心想出许多保持美味温度的方式,这面汤分离的作法就是她的巧思。
黎之旭接过筷子,开始享用这迟来的晚膳。
“阎逍的事有进展了吗?”元绮为他倒了杯茶,关心地问道。
“还是样。”黎之旭摇摇头。“十天后,我会到他遇劫的地方有没有什么遗落的线索。”
“为什么要等那么久?”元绮不解地问道。依他对此事的重视,应该是心念动,立刻就着手安排了。
黎之旭微微苦笑。虽说要查访线索,其实只是不愿面对现实的说词。这么多天都找不到阎逍的下落,他很明白,阎逍是凶多吉少。到他遇劫的地方,想做的,是凭悼故人,望他好走。
“我需要安排些事情,表妹整理东西也需要时间,我这去,大概要半个月才回得来,你别太想我。”不想引她难过,他用戏谑的语调轻描淡写地带开。
那么久元绮咬唇,觉得心头好闷。不行,她不能不开心,他是去办正事,她怎能让他为难突然,她察觉到不对,疑惑地抬头看他。
“为什么玉珍表妹要整理东西?”阎逍的事和表妹根本没有关系啊?
“她要回乡定居,不待京城了。”黎之旭吃了大口面,想到此事,心情又变得很好。
“那”师兄怎么办?忆起这是个秘密,元绮及时掩唇,却压不下心头的着急。师兄知道吗?他们每天传信正浓情蜜意,怎能就这么拆散了?
“怎么了?真那么舍不得我?”她那震惊的神情引他低笑。
“不是啦”元绮有苦难言。不行,她得赶紧把这件事告诉师兄!“相公,我出去下!”她倏地起身。
“我才刚进房,都还没看够你呢。”他啼笑皆非,伸手拉住她。“而且这么晚了,你想上哪儿?”
“我有事要找师兄。”元绮试着把手抽回。
黎之旭怔了下,不知为何,母亲刚刚说的话,此时清楚地浮现脑海。
“什么事不能明天再去吗?我在家的时间够少了,多陪陪我。”他半开玩笑地收紧掌握,不让她离开。
怎么在这时候撒起娇来了?元绮又气又好笑。怕说太多会不小心把韩玉珍的事透露出来,她只好什么都不说。
“只是点小事,我马上回来,很快的。”她覆上他的手,柔声哄道,然后把他的手拉开。“我回来前要把面吃完哦!”语音未落,她已奔出房门外。
黎之旭看着被挣开的手,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荷在心头。
若是三言两语即可言明的小事,她为何不说?他们向来是无话不谈,没有任何隐瞒。是否,真如母亲所言,在他这段忙碌的时间,真起了什么变化
他在想什么?!黎之旭拧眉,为起了这个念头的自己哑然失笑。明明清楚没有什么,心眼却直往死胡同里钻。
只不过是母亲的无端埋怨,他竟放在心上了?他向来不齿这种行径,难道他要做个自己最唾弃的善妒愚夫,随不实的流言起舞吗?
黎之旭摇头苦笑,将那些不该的念头全数甩落。捧起面碗,继续大快朵颐。
他以为自己调适了,却没发现,那芽,淡淡地刺刺地在心的角着了床,等待着时机,成长茁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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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十天,元绮忙透了,不断为了小俩口奔走。
韩玉珍见了她就哭,说她爹逼她回家,她不得不从,要她劝劝何冠廷,希望他能有所行动,别就这么让她走。
为了说服师兄,元绮去何冠廷房里的次数更多了。结果,何冠廷听了只是摇头,说他不过是个初进御膳房的御厨,根本高攀不上,看得元绮阵难过,又是安慰又是鼓励,常常在那里待就是个把时辰都不自觉。
很快地,离别的日子到了。院子里,车队准备出发,元绮前来送行。
“表嫂,这是我最后次拜托你了。”韩玉珍含泪握着元绮的手,将揉成团的信塞进她掌心。“何郎是不可能出现了,这封信,写着我所有的思念,在我走后请你帮我交给他。”
“嗯。”元绮点头,把信藏进袖中,想到自己帮不了他们,不禁红了眼眶。
黎老夫人在婢女的搀扶下走近,激动得抱着韩玉珍大哭。“玉珍啊,姨母好舍不得”
元绮退了开,看到站于队伍前头的黎之旭,正在做最后的审视。
蓦地,股强烈的不舍涌上心头,她用力咬唇,怕难抑的哽咽会冲出喉头。
这几天光忙着师兄和表妹的事,她都忘了相公也会跟着离家啊!半个月,多长?他还没离开,她就已经开始想他了
仿彿感受到她的呼唤,黎之旭回头,看到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叹了口气,走到她面前。
“你这样,教我怎么走得安心?”他轻松?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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