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第14部分阅读

令人伤心地颤动着

警察们都竖起了耳朵听着动静,每个人的身体都挺得笔直,

眼睛训顺地望着警官。

有个身材高大魁梧的年轻男子站到了坟了,他留着长长的头发,脸色苍白黑黑的眉毛头上没有戴帽子。

就在这时,警官猛地叫了声:

“诸位”

“同志们!”黑眉毛的男子开口说话了,声音洪亮悦耳。

“等等!”警官喊道。“我宣布,这儿不准演讲”

“我只讲几句话!”青年十分镇静地回驳后,接着又说:“同志们!我们应该在我们导师和友人的墓前宣誓,我们决不忘记他的遗训;对于造成祖国的切不幸的根源,对于压迫祖国的暴力——专制政体,我们每个人都要终生不懈地替它们挖掘坟墓!”

“抓住他!”警官喊着。可是阵嘈杂的叫喊声盖过了他的声音。

“打倒专制!”

警察拨开群众,闯到演说人的面前。那人虽然被紧紧地包围着,但还是高举起拳头在那高喊:

“自由万岁!”

母亲被挤到了边,她恐惧地靠在了十字架上,索性闭上双眼等着挨打。

阵猛烈的旋风般的噪音差不多要震聋了好怕耳朵,脚下的土地似乎也在抖动,恐怖和骤然的寒风叫她不能呼吸。

警笛的声音十分慎人地从空中飘过,有个粗暴的嗓音在发布命令,女人们在歇斯底里地叫喊,围墙的木材发出了断裂的响声,脚板重重的踏在干燥的土地上发出低沉的共鸣。这切继续了许久。

母亲觉得,闭着眼睛听到这切是非常可怕的。于是她睁开双眼。这刹那间,她突然喊叫了声,并伸着手朝前跑去。

离他不远的地方——在坟墓间的窄窄小路上,警察们围住了那个长头发的男子,同时,正拚命驱逐四周袭击过去的群众。只见出了鞘的马刀在空中闪着冷嗖嗖的白光,在人们头顶上忽起忽落着,而手杖和瓦砾了居上下飞舞着。扭打在直怕人们发出了野蛮的叫喊声,叫喊声混乱地盘旋在墓地之上。

那个青年的苍白的脸庞在高处出现了,——就在那憎恶和愤怒的风暴上面,又响起了他坚决而洪亮的声音:

“同志们!别作无益的牺牲!”

他的喊声生了效。

人们纷纷丢下了手杖,渐渐地退散开来。可是,母亲仍被那种不能抑制的力量所吸引着,还是继续向前挤。

这时,她忽然看见了尼古拉。尼古拉把帽子推到了后脑上,正在推着被气愤激怒了的群众;她听见了他的责备般的呼喊:

“你们别发疯啦!镇静下吧!”

母亲恍惚看见,尼古拉的只手上已经染上了鲜血。

“尼古拉·伊凡诺维奇,走吧!”母亲急久忽地冲到他身边,关心地喊着。

“您要到哪去?那边会打您的”

索菲亚站在母亲旁边,伸手拢住了她的肩膀。她头上没有帽子了。头发散乱,扶着个差不多还是孩子的青年。

这个小青年手捂着被打破了的流着血的脸,用抖动的嘴说:

“放手,不要紧”

“照顾他下儿,带他回去!这儿是手帕给他把脸包上。”索菲亚迅速地说着,顺便将小青年的手塞给了母亲。然后边跑,边叫喊着:

“快走啊,在抓人了!”

群众四散而逃,警察紧跟在后面,嘴里大骂着,手里挥舞着马刀,在坟墓中间笨重地跨着步子,两腿常被大衣的下摆缠裹住,很不灵便。

这个小青年用狼般恶狠的目光盯着警察的背影。

“咱们快些走吧!”母亲用手帕擦着青年脸上的血,低严喊道。

他不停地吐着带血的唾沫,含含糊糊地说道:

“您不要担心!——我不疼。他用力把子打我我也用手杖结结实实地揍了他几下!揍得他哭了出来!”

他挥动着带血的拳头,用已经沙哑了的声音喊:

“等着吧,不可能让你们这样就算完了!我们工人阶级全体都起来的时候,不用动手就足以制服你们!”

“快走吧!”母亲着邹地催他。

于是,他俩加快了脚步,朝坟场围墙的小门走去。母亲以为,围墙外面的空地上,定有警察躲藏在那,等着他们,等他们出去,马上就会冲过来打他们。可是,当她小心地推开小门,朝那满是秋天的灰雾的空地上张望的时候,外面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所以她立时就安下心来。

“让我替你把脸包起来!”她说。

“不,不必了,我点也不觉得惭愧!他打了我,我也打了他,这是很公平的”

母亲麻利地给他包扎好伤口。看见血,她心里就不由得充满了怜惜之情;当她的手指触到温湿的血时,她突然害怕不已地战栗起来,但,她还是能控制自己的。

母亲默默地挽着那个小青年,飞快地穿过空地。

小青年这时的口齿清楚起来了,他友好地嘲笑说:

“您把我拖到哪里去,同志?我自己还能走”

可是,母亲觉得,他的身子在摇晃,他的步子很不稳,他的手在发抖。

他有气无力地向她问开了话,但并不给她回答的空儿。

“我是洋铁工人伊凡,——您是谁?我们三个是在叶戈尔·伊凡诺维奇的小组里——三个洋铁工人,小组里共十个人。我们非常敬爱他——愿他到天国去吧!虽然我是不相信什么神的”

母亲在条街上雇了马车,让伊凡坐上车之后,她悄悄地对他咛嘱:

“现在别讲话!”她边说边用手帕仔细地裹住他的嘴巴。

伊凡将手举到嘴边,可是已经不能把手帕取掉了,于是,那只手无力地放在了膝盖上。但即使现在蒙着手帕,他还是含糊不清地嘟咕着。

“今天你们打了我,我是到死也不会忘记的在他以前,有个大学季托维奇教我们政治经济学。后来被抓去了”

母亲抱着伊凡,让他的头抵住自己的胸口,小青年的身体忽然沉重起来,也就不作声了。母亲几乎被吓呆了,她偷偷地望着马车的两边,她觉得马上会从什么地方的角落里跑出了几个警察,如果他们看见伊凡的头包扎着,立刻会抓住他,把他打死。

“他喝醉了?”车夫回转头来,善良地笑着问。

“甭提了,喝了不少烈酒!”母亲叹口气接应着话头。

“是您的儿子?”

“嗳,他是皮匠。我是替人家做饭”

“你苦啊。原来这样0”

车夫加了鞭,又扭过头来接着问道:

“你听说了吗,方才墓地那边打得可厉害啦!个政治人物出丧,那人也是反对官府的他们不赞成官府的做法。当然,送丧的也是这样的人,是他的朋友。他们在那里喊着什么‘打倒政府’,说什么政府使人民破产于是警察就打他们!据说有的人被砍得差点没命喽。当然,警察之中也有的受了伤”他停顿了下,难受地摇着头,用异样的声音说:“死人都不得安宁,唉!把死人都给吵醒啦呀!”

马车吱吱咯咯地在石子路上颠动着,伊凡的头轻轻地撞着母亲的胸口。

车夫侧身坐着,仿佛是沉思了之后说:

“老百姓里面已经有了动摇,天下就要大乱了,对不对?昨天夜里,宪兵闯到我们邻居家,直闹腾到天亮,今天早上抓走了个铁匠。据说,夜里要把他带到河边,偷偷地把他推到河里淹死。可是,那个铁匠人倒不错”

“他叫什么?”母亲问。

“那铁匠吗?他叫萨威尔,外号叫叶甫钦珂。年纪不不大,可是懂得事却很多。现在的时势,大概懂事是有罪的!他到我们这儿来的时候,总说:‘赶马的朋友们!你们的日子怎么样?’我们说,‘真的,还不如狗呢!’”

“停下!”母亲要求。

马车停,把伊凡惊醒了,他低声呻吟起来。

“小伙子醉得可真不轻啊!”车夫说。“唉,伏特加,伏物加”

伊凡全身无力地又摇又晃,踉踉跄跄地在院子里走着,嘴里说着:

“不要紧,——我能走。”

13

而索菲亚早已经回家来了。

她见母亲进来,急忙前来迎接,嘴里正叨着烟卷,满脸兴奋的神情。她轻手轻脚把受伤的人安放在沙发上,十分敏捷地给他解了绷带布,小心地照顾着他。她的眼睛被烟卷的烟雾熏得眯缝着。

“伊凡·达尼洛维奇,受伤的人被带回来了!尼洛夫娜,你累了吧?受惊了,对吗?好,您先休息下吧。尼古拉,给尼洛夫娜拿杯葡萄酒来!”

母亲被今天发生的切弄得头昏眼花,她沉重地呼吸着,胸中感到有阵阵疼痛袭来,她含混地说:

“您不必照顾我”

其实她整个身心都是在渴望着大家来注意她关怀她,给她安慰和爱抚。

只手包着纱布的尼古拉,和衣着凌乱头发像刺猬般地直竖着的伊凡·达尼洛维奇医生从邻室走了出来。

医生快速走到伊凡面前,俯着身体说:

“拿水来,多拿些水来,还有干净的纱布和棉花!”

母亲听了准备去厨房里拿去,可是尼古拉用左手挽住她,把她带到餐室里去,并且亲切地说:

“他不是叫您去拿,是叫索菲亚去拿。今天,您可是激动得太厉害了吧?”

母亲看到他凝视的同情的眼光,忽然不能抑制住感情了,便呜咽着大声说道:

“亲爱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居然用刀砍,用刀砍人啊!”

“我看见了!”尼古拉将葡萄酒递给母亲,点着头说。“双方都有些太激动,可是,您不用担心,——他们是用刀背砍的,所以重伤的恐怕就个人。他们在我面前打了他下子,我就把拖了出来”

尼古拉的脸和他的声音房间里的光明和温暖,使她安下心来。她感激地望了他眼,问道:

“您也被打了?”

“这怪我自己不小心,手不知在什么地方碰了下,割破了点皮,没什么。喝茶吧,——今天很冷,您穿得又单薄”

母亲伸手去接茶杯,忽然看见自己的手指上全是凝结了的血迹,于是,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到膝上,结果把裙子也弄湿了。她睁大了眼睛,竖起了眉毛,斜过眼来瞅着自己的指头。

她的头忽然晕起来,有个念头在心里撞击着。

“他们对巴沙也要那样,他们会那样的!”

伊凡·达尼洛维奇单穿着件背心,衬衫袖子卷着,走了进来,用尖细的声音回答尼古拉无言的问询,说:

“脸上的伤并不怎么厉害,可是脑壳破了,不过这也并不太厉害,小伙子身体很好!只是流血太多。送他进医院吧?”

“为什么?让他在这儿吧!”尼古拉高声建议。

“今天可以,明天大概也行,可是以后他在医院里对我比较方便些。我没有工夫出来看病人!关于今天坟场上的事,你要发传单吗?”

“当然!”尼古拉回答说。

母亲悄悄地站起身来,要去厨房。

“您去哪儿,尼洛夫娜?”他担心地阻止了她。“索菲亚个人能办得了!”

母亲对他瞥了眼,异样地笑着,嘴唇抖动着说:

“我身上都是血”

在自己房里换衣服的时候,母亲重新想起了这些人的镇静的态度,和他们能迅速应付可怕事变的能力。这种想法驱逐了心里的恐怖,使她清醒起来。她走进病人躺着的房间的时候,索菲亚正俯在伊凡身上,对他说:

“同志,您说的是傻话!”

“我会给你们添麻烦!”他声音微弱地说自己的想法。

“您不要说话了,这样对您更有好处”

母亲站在索菲亚背后,把手放在她的肩上,笑眯眯地望着伊凡的脸,带着亲热的表情,讲述他怎样在马车里说胡话,他的不小心的言语使她非常害怕。

伊凡听她讲着,眼睛狂热地放着光。他将嘴唇咂了下,狼狈地高声说:

“唉,我这个傻瓜1”

“好吧,我们要到那边去了!”索菲亚替他盖了被,这样说。“您休息吧!”

他们走到餐室里,久久地谈着这天的经过。他们坚决地瞩望着将来,讨论着今后的工作方法,所以对今天的墓地的幕,已经看作是很远的过去了。尽管大家脸上带着倦意,可是思想却很有精神,谈到自己的工作,点也不掩饰对自身的不满。

医生坐在椅子上,身体紧张地动着,努力压低自己的又尖又细的声音:

“宣传,宣传!现在光是宣传是不够的,那个青年工人的话是对的!现在需要的是更广泛地鼓动,——我说,工人是对的”

尼古拉阴郁地学着他的口气说:

“各地都抱怨说印刷品不够用,可是我们直不能成立个像样的印刷所。柳德密拉的气力已经要用尽了,如果不派人去帮她,她会被累垮的。”

“维索夫希诃夫怎么样?”索菲亚问。

“他不能住在城里。他只能在新的印刷所里干,可是柳德密拉那里还少个人手”

“我去行不行?”母亲低声问。

他们三个人同把目光转到母亲脸上,沉默了会儿。

“好主意!”索菲亚高兴地说。

“不行,尼洛夫娜,这对您是很困难的!”尼古拉冷冷地说。“这样您就得住到城外去,不能再和巴威尔见面了,而且”

母亲叹了口气,反驳道:

“这对巴沙并不是什么很大的损失;对于我来说吧,这样的见面也只是使我伤心!什么话都不能讲。像个傻子似的站在儿子对面,有3人盯着你的嘴巴,看你是不是会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最近几天的事件使她觉得疲倦。现在她听见有可能住到城外,远离城里的悲剧,就急不可耐的想抓住这种可能。

可是,尼古拉又转换了话题。

“您在想什么,伊凡?”他朝着医生问。

“医生抬起了低垂在桌上的头,阴郁地回答说:

“我在想,我们人太少!必须更有劲地工作而且,定要说服巴威尔和安德烈,叫他们逃出来,他们俩什么都不大干整天坐在牢里未免太可惜了”

尼古拉皱着眉头疑惑地摇了摇头,又很快地对母亲看了眼。

母亲明白,在她面前,他们不便谈论她儿子的事,于是就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对于他们这样忽视她的愿望,心中感到有些生气了。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听着他们的低语声,不禁被不安的情绪控制了。

过去的天,充满了阴郁的疑惑和不吉利的暗示;想起这些,母亲觉得难受。为了推开这些阴郁的印象,她就想起巴威尔。她希望他能够自由,同时这又使她觉得恐怖。她觉得她周围的切都在不断地尖锐化起来,都有发生剧烈冲突的危险。人们沉默的忍耐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紧张的等待,激怒也显著地增强起来了,言语激昂起来,到处都感到种令人兴奋的气氛

每次散发的传单都在市场上小铺子里仆人和手艺匠中间引起热烈的争论。城里每次抓了人这宾,大家谈论起逮捕的原因的时候,总是引起惴惴不安的疑惑的有时是不自觉地同情的反响。从前使她害怕的那些字眼:像暴动社会主义者政治等等,现在听到它们从普通人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愈来愈多了。

这些字眼,有人用嘲弄的口吻说着,可是在嘲弄的背后流露出掩藏不住的探究的心意;有人怀着恶意说着,可是在恶意之中听出了恐怖;有人沉思地说着,带着希望和害怕。这种激动像波纹似的慢慢地然而圈子很大地在那停滞了的黑暗生活上面散播开来。昏昏欲睡的思想渐渐醒来,对于正常生活的那种惯常的平静的看法动摇了。

这切,母亲看得比别人更明白。因为对于生活的忧郁的面貌,她比别人知道得更清楚。现在,当她看到这张脸上的疑虑和愤怒的皱纹时,她觉得既是欢喜又是害怕。欢喜的是,——因为她认为这是她儿子的工作;害怕的是,——因为她知道,如果巴沙真的出了狱,他定要站在大家的面前,站在最危险的地方。而且很可能牺牲

有时候,儿子的形象在她眼里,长得像童话里的英雄那样大;他把她所听到的切诚实的大胆的话,她所喜欢的所有的人们的优秀品质,她所知道的切光明勇敢的高尚行为,都集合到他身上去。每当这时,她感到又是感动又是骄傲,心里充满说不出的欢喜,她满着着无限的喜悦望着儿子的影象,心里充盈着真诚的希望,默默地想:

“切都会好起来,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的爱——母爱——燃烧起来,压住了她的心,几乎让她感到了隐隐的疼痛。后来,这种母性妨碍了人性的成长,而且把人性烧光了,在这种伟大的感情的原来的地位上产生了不安与怕惑,在它的灰白色的灰烬里,有种忧愁的思绪在胆怯地颤动着:

“他会死的会没命的!”

14

正午时分。

母亲在监狱事务室里和巴威尔面对面地坐着。

透过迷朦的泪水,她仔细端详着儿子那长了胡子的脸庞,找机会将那紧紧捏在手中的字条交给他。

“我身体很好,大家也都很好!”他低声说。“你近来怎样?”

“我还好!叶戈尔·伊凡诺维奇死了!”母亲机械地回答。

“真的?”巴威尔惊叫了声,然后悄悄地低下了头。

“出丧的时候,警察们闯来打架了,还抓去了个人!”她直截了当地说明着事实。

副监狱长咂了声他那薄嘴唇,忽的下跳起来,含糊不清地命令道:

“这是不准讲的,你是应该知道的!不准谈政治!”

母亲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抱歉地说:

“我不是在讲政治,我是在讲打架的事!他们打架了,那是事实。有个人的头都打开了”

“反正都样!我请您住嘴!就是说,凡是跟你个人——

跟你的家庭和家里没有关系的事情,都不准说!“

他觉得自己说得很没有顺序,便就重新在桌旁坐下,面翻着案卷,面无精打采地似乎很疲倦的补充道:

“我是要负责的,不错,”

母亲向周围看了下,飞快地将手里的纸团塞在巴威尔的手里,好像放下重担般地透了口气。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巴威尔笑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呀”

“那么就不必来!”副监狱长生气地说。“没有话好说,还尽跑到这儿来添麻烦!”

“快要审判了吗?”母亲沉默了会,不得不找话说。

“两三天之前检察官来过,说快要”

他们互相说着没有意义的双方都觉得没有必要的话。

母亲能看出来,巴威尔的眼睛里温柔而亲切地在望着她的脸。他的那种镇定自若的态度和平常模样。只是胡子长得长了,使他看上去显得老了些,他的手腕也好像比以前白了些。

母亲由衷地想使儿子高兴,想对他讲尼古拉的事情。于是,她并不改变谈话的声调,还像刚才说那些没有趣的废话时样,开口说道:

“我看见过你的学生”

巴威尔凝视着母亲,两眼中充满无声的提问。

为了使儿子记起维索夫希诃夫的麻脸,她灵机动,用手指头在脸上点了几下

“那孩子很好,身体也很健康。不久就可以找到事情做了。”

巴威尔明白了她的意思,会意地向她点了点头,眼睛里带着微笑地回答说:

“那真是好极了!”

“是啊,你瞧!”她很快意地说,儿子的喜悦之情更感动了她,她便更高高兴了。

分手的时候,他紧紧地握着母亲的双手,真心地说:

“谢谢你,妈妈!”

因为和儿子心灵上的交流而产生的喜悦,使她深深陶醉了。她甚至没有和气用话语来回答他,只是默默地握着他的手。

回到家里,莎夏已在等她了。

每逢母亲去看望巴威尔的日子,这个姑娘总要来的。但她从来不主动问巴威尔的情况;若是母亲自己也不讲的话,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母亲的脸,也就感到满足了。然而,今天她看见母亲就担忧地开口问道:

“他怎么样?”

“没什么,身体很好!”

“字条交给他了?”

“交给了,我很秘密地塞给了他”

“他看过了吗?”

“哪会看过呢?那里怎能看?”

“对对,我忘了这点了!”姑娘慢慢地说。“还要等星期,个星期!您想结果怎么样——他会同意吗?”

她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的脸,很认真。

“啊,我可不知道。”母亲边考虑,边回答。“假如没有什么危险,那为什么不出来呢?”

莎夏用劲摇了摇头,冷冷地问:

“您知不知道,病人可以吃点什么东西?他想吃东西。”

“什么都可以吃!我马上去”

她快步进了厨房,莎夏慢慢地跟在她的身后。

“要我帮您的忙吗?”

“多谢,不要。”

母亲弯下腰来,从炉子里取出个钵头。

姑娘轻声地说:

“请您等下”

她的脸色发白了,眼睛悲哀地大睁着,用抖动着的嘴费力而迅速地低声说:

“我有件事要拜托您。我知道,他是不会同意的!请您务必得劝劝他!他这个人是不能缺少的,您对他说,为了工作是少不了他的。我直在担心,怕他生病。您看,审判的日期老是定不下来”

她好像每说句都很困难。她的身子站得笔直,眼睛望着别处,声音忽高忽低。说完后她疲乏地垂下眼皮,咬往嘴唇,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手指,发出了咯咯的响声。

母亲被她的激|情与真诚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毕竟她很了解这种心情,她的心中充满了惆怅的感情,激动不已地抱住莎夏后,悄声地说道:

“亲爱的!他是除了自己的话之外,什么人的话都不会听的,不管是谁的”

她俩紧紧地拥抱在起,沉默不语。

到后来,莎夏小心地从肩上拿了母亲的手,颤抖着说:

“是的。您的话是对的!刚才这都是傻话,太神经质了”

忽然,她变得严肃起来,简单地说:

“我们快把这东西给病人吃吧”

她坐在伊凡床边,关心地亲切地问道:

“头疼得厉害吗?”

“不很厉害,只是脑子里非常模糊!而且觉得浑身没劲儿。”伊凡好像怕羞似地把被头拉到下巴底下,像是怕光似的不断地眯缝着眼睛。

莎夏知道病人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吃东西,便就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伊凡坐在床上,望有她的背影,眨着眼睛说:

“真漂亮!”

他生就的双快活的浅色的眼睛,小小的牙齿排列得很整齐,声音好像还未脱去孩子的声调。

“您几岁?”母亲沉思般地问道。

“十七岁”

“父母亲在哪里?”

“在乡下。我十岁就到了这里,——从学校毕业之后就来了。同志!您叫什么?”

被人家用这个字称呼的时候,母亲总是觉得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这次她也是面带微笑地问他道:

“您想要知道我的名字做什么?”

少年狼狈地沉默了会儿,后来说:

“我们小组里的那个大学生,就是我们起百万\小!说的那个,经常和我们讲起工人巴威尔·符拉索夫的母亲。——五示威的事,您知道吗?”

她点了点头,觉得紧张起来。

“他第个公开举起了我们党的旗帜!”少年自豪地说。

他的自豪感和母亲心里的感情呼应了起来。

“那次我没有参加,那个时候我们在这儿计划自己的示威运动,但是没能成功!那时候我们的人很还少。可是到明年——嘿!您等着瞧吧!”

他体味着未来胜利的喜悦,兴奋得说不出话来了。接着,他用汤匙在空中挥动着,继续讲:

“刚才说过的母亲符拉索娃,在这个示威之后也加入了党。他们说,这简直是个奇迹!”

母亲咧开嘴笑了笑,她听到这个孩子的充满兴奋的称赞,觉得很是欢喜。欢喜的同时她又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她甚至想对他说:“我就是符拉索娃!”然而她忍住了,含着丝的嘲笑和惆怅对自己说:“唉,你这个老傻子呀!”

“好,您多吃些吧!赶快好起来,好去干有用的事!”母亲俯身对着他,突然激动地说。

房门开了,吹进来秋天阴湿的寒气。索菲亚两颊红润,愉快地走了进来。

“暗探跟在铁后面,就像求婚的人追求富家小姐样,真的!我得离开此地了。喂,凡尼亚,你怎么样了?舒服了吗?尼洛夫娜,巴威尔怎样?莎夏也在这儿?”

她吸着烟,样样地问着,并不等待答复。还面用她那灰色的眼睛温柔地望着母亲和少年。

母亲望着她,心里暗自微笑着想道:

“我也成了个好人了!”

她又俯身对伊凡说:

“快点儿好起来吧,孩子!”

说着她走进了餐室。

这里索菲亚正在和莎夏谈话:

“她那里已经准备了三百本!她这样拚命地工作,差不多把自己累死了!这真是英雄主义!嗳,莎夏,生活在这样的人们中间,做他们的同志,和他们起工作,这真是莫大的幸福”

“是啊!”姑娘低声回答说。

傍晚喝茶的时候,索菲亚对母亲说:

“尼洛夫娜,您又得到乡下去趟。”

“要去就去吧!什么时候去?”

“两三天之后,可以吗?”

“好”

“您坐车去!”尼古拉低声劝她。“雇了驿马,最好走另外条路,经过尼柯尔斯柯耶乡”

他停顿了会儿,脸上皱起了眉头。这种样子和他的脸不相称,使他平日镇静的表情变成种很难看很奇怪的样子。

“经过尼柯尔斯耶太远!”母亲说。“而且雇马很贵”

“您要知道,”尼古拉继续说:“在我看来,我是不赞成这次旅行的。那边很不安静——已经捉了人。有个小学教员被带去了,得小心些。应该等几天”

索菲亚用指头在桌上敲着,接上去说:

“保证持续不断地散发印刷物,对我们是很重要的。尼洛夫娜,您不怕去吧?”她忽然问道。

母亲心里觉得很不高兴。

“我什么时候怕过?第次做的时候都不怕现在反倒会下又”她句话没有讲完,就低下了头。每当有人问她怕不怕方便不方便,或者问她是否能完成某件工作的时候,她总是从这些问话里听出向她请求的语气,她便觉得他们把她看作了外人,并不像他们彼此之间那样没有疑问和担心。

“您真不应该问我怕不怕,”母亲心事重重地说,“你们相互之间怎么从来不问害怕不害怕的话呢?”

尼古拉听了很急虑地摘下了眼镜,然后又把它戴上。他向索菲亚凝视了会儿。

叫人难堪的沉默使母亲不安起来,她怀着歉意从椅子上站起来,想找些话说,可是这时索菲亚碰了碰她的手,轻轻地请求说:

“原谅我!以后再也不问了!”

这句话使母亲轻松起来,甚至还让她感到有点好笑了。几分钟之后,他们三个不约而同地谈起了他们共同关心的去乡下的问题了。

15

黎明时分。

母亲乘坐了驿站的马车。马车在那条被秋雨浇过的路上摇摇晃晃地行驶着。空气中吹送着潮湿的秋风,泥泞被车马践踏,水溅出许多泥点子。马车夫侧着身子对着她。像是沉思般,忽然,他鼻音很重地开口说话了。

“我对他——对我哥说,怎么样,我们分开了吧!这样我们就分开了”

突然,他扬手在左边的马身上抽了鞭,生气地喝斥道:

“嘘!畜生,走呀!”

秋季之中的肥胖的乌鸦们,好像十分担心地在收割了的田里走着。寒风发出呜呜地吼声,吹在它们的身上。乌鸦侧着身体,想要抵挡风势。而风吹动了它们周身的羽毛,甚至吹得他们站不住脚;于是,它们只好让步了,懒洋洋慢腾腾地振着翅膀飞到别处去了。

“可是,他并不跟我平分,我看,剩给我的就那么点了!”

马车夫叨咕着。

母亲仿佛做梦般地听他说着话。回忆起自己最近几年来所经过的事情。当她把这些往事重温遍的时候,到处都可以看见自己

从前,生活和她离得很远,也不知道是由谁的原因造成的,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可是现在,许多事情都是在她眼前发生的,而且有她自己参与过出过力量。这些情景她心里引起种错综复杂的感情,交织着对自己的怀疑自满犹豫和无法说出的惘然与惆怅

周围的切都缓慢而有节奏地摇动着。天上的灰色的云飘浮着,笨重地互相追逐。道路两旁,被打湿了的树木们摇荡着没有叶子的树枝树梢,从马车两边闪动过去了。田野扇形地展开,小山会儿出现,会儿又隐去。

车夫那鼻音很重的话语,驿马的铃铛声,风的唿哨声和咝咝声,好像汇合成条抖动的曲折的小溪,在田野的上空单调地流动着

“有钱的人到了天堂也还是嫌不好,——真是这样的呢!他们还是要压迫人,官府里的都是他们的朋友。”马车夫在座位上摇晃着,声音拖得老长。

到了驿站,马车夫解开了马缰绳,用种不报希望的口吻对母亲说:

“给我五个戈比吧,让我喝杯也是好的啊!”

母亲给了他个铜币。

他将铜币在手堂上掂了下,用同样的调子告诉母亲说:

“三个戈比喝烧酒,两个戈比吃面包”

中午之后,母亲感到又冷又累,这时到了很大的尼柯尔斯柯耶村。

母亲走进了驿站,要了茶,便在窗前坐下来,又将沉重的箱子放在自己坐的凳子底下。

从窗口可以看见块不大的广场,铺着踏平了的干草,还有乡政府那顶子歪斜的深灰色的屋子。屋子的台阶上,坐着个秃顶,但却长着胡子的农民,他只穿件衬衣,正在那儿抽烟。有头猪在草地上走。它似乎有点不满,使劲摆着耳朵,鼻子在地上嗅着,摇着嘴巴和脑袋。

乌云大堆大堆地飘浮着,渐渐地集聚过来,四周都非常寂静,也非常阴暗。而生活好像躲得不知去向了,或者是藏在什么地方正偷看。

忽然,县里的个纸级警官快速跑到广场上,将棕色大马停在乡政府的台阶旁边,挥了下鞭子,对那个农民吆喝了起来,——吆喝声冲在玻璃窗上,可是却听不清楚吆喝的是什么。

那农民站起身来,伸出手来指了指远处。警官跳下马来,身子摆动了下,又将鞭子交给了农民,然后抓住扶手,笨重地走上台阶,进到了乡政府的大门里面

四处又恢复了寂静。

马掀起蹄子,在软软的地上踢了两下。

驿站里走进来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她脑后拖着条黄|色的短辫圆圆的脸蛋上长着对可爱的眼睛。她手里捧着只边上有缺口的大托盘,盘子里放着餐具。她走近前来,咬着嘴唇,不住地点头,给母亲行礼。

“你好,姑娘!”母亲很亲热地打招呼。

“您好!”

姑娘在桌子上摆着盘子和茶具,忽然很活泼地说:

“方才抓了个坏人,就要带走了!”

“什么样的坏人?”

“我不知道”

“那人干了什么坏事?”

“我不知道!”姑娘重复了遍。“我只听说——抓了人,乡政府的看门的跑去请警察局长去了。”

母亲朝窗外望了望,——广场上来了许多农民。有的慢慢地十分镇静地走着;有的边走边急急忙忙地扣着皮袄的纽扣。大家都在乡政府门前的台阶旁站住了,眼睛望着左边的地方。

姑娘也跟着向窗外看了眼,然后从房间里跑了出去,砰的声关上了房门。

母亲被颤动了下,将凳子底下的箱子又朝里面塞了塞,把披由朝头上披,很快地走到门口,面压拦住种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企图赶快逃去的愿望

当她走到台阶上的时候,突然打了个寒噤。她觉得呼吸困难,腿也麻木了,——被反绑了两手的雷宾在广场中央走着。

两个乡警和他并排走着,手里的棍子有节奏地在地上敲着,乡政府的台阶旁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

此刻,母亲茫然若失了。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雷宾在说话,她能听见他的声音,但是他的话却在她心里的片黑暗的战栗的空虚中消失了,没有回声。

母亲恢复了知觉,透了口气,——台阶旁边站着个蓄着浅色大胡子的农民,他用蓝眼睛盯着她的脸望着。

她不住地咳嗽起来,用她那吓得发软的两手摆着喉咙,费力地问:

“这是怎么回事?”

“唔,您看吧!”农民回答了,就转过身去。这时又来了个农民,站在他的旁边。

乡警在群众面前站住。

群众的人数很快地增加了可是仍旧不作声。这时,人群的上空突然发出了雷宾那粗壮的声音。

“正教的信徒们!你们听说过写着我们农民生活的真理的那些可靠的书吗?我就是因为那些书受苦的,那些书是我散给大家的!信徒们!”

人们蜂拥而至地围住了雷宾。

他怕声音非常镇定,不快不慢,使母亲渐渐清醒过来。

“听见了吗?”另外个农民用手在那蓝眼睛的农民腰上戳了下,低声问道。

那人没有回答他,抬起头来又对母亲望了望。另外那个农民也朝母亲看了眼。这个人比较年轻,蓄着稀稀落落的黑胡子,瘦削的脸上全是雀斑。接着,两个人都离开了台阶,走到边去了。

“他们在害怕!”母亲直觉地判断。

她的注意力也更加敏锐了。

在高高的台阶上,她很清楚地看到了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那被打伤了的黑脸,看到了他眼睛里放出的热烈的光。

她希望雷宾也能看见她,于是,她勇敢地踮起了脚跟儿,向他伸长了脖子。

人们阴郁地将信将疑地望着他,沉默不语,只有在后排的人群中,可以听到声音压得很低的谈话。

“老乡们!”雷宾尽量提高着迟钝的声音说。“你们要相信那些书,为了这些书,我连死都不怕,他们打我,折磨我,想要我说出这些书的来源,他们还要打我,可是我都能忍得住!因为这些书里讲的是真理,这真理对我们来说应该比面包还重要,——就是这样!”

“他为什么要讲这些话?”站在台阶旁边的个农民轻轻地问。

那个蓝眼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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