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第13部分阅读

“每个人都做他所能够做的事!”叶戈尔边咳嗽,边回答他。“好,好,讲下去!”

“后来,我走进博物馆。在里面转了圈,参观了番,心里直盘算着该怎么办,我到哪里去呢?自己甚至生起自己的气来。同时,肚子又饿得要命!我在大街上,胡毛地走着,心里很不高兴。我觉得,警察好像在盯着每个人看。我心里想,我的这副尊容,是再也逃不过法庭的!突然,尼洛夫娜从对面跑了过来,我赶快避开了,跟在她后面,就是这样,完了!”

“可是,我怎么没有看见你呀?”母亲带着抱歉的口吻说。她对维索夫希诃夫细看了下,觉得他好像比从前容易接近了。

“同志们定在担忧”尼古拉搔着头说。

“可是,你不可怜官府吗?他们也在担忧呢!”叶戈尔调侃地说。他张开了嘴巴,开始翕动着双唇,好像咬嚼空气般。“好啦,不要再说笑了!得把你藏起来才好,虽然叫人痛快,可是事情并不很简单。假使我能起来”他透不过气来了,把双手放在胸前,轻轻地抚弄着。

“你病得很厉害,叶戈尔!”尼古拉说着,低下了头。

母亲叹了口气,不安地将这很挤很窄的小房间打量了遍。

“这是我个人的事!”叶戈尔回答说。“妈妈,您不必客气,问他巴威尔的事吧。”

维索夫希诃夫咧开嘴笑了笑。

“巴威尔很好!身体很棒。他在那里好像是我的队长。和看管交涉也是他出面,总之,他在那里指挥,大家都尊重他”

符拉索娃边听着维索夫希诃夫讲着,边点着头,并且用余光看了看叶戈尔的发青而浮肿的脸。

他这张脸上死板板的没有表情,好像非常非常扁了,只有双眼中还放射着活泼愉快的光芒。

“饿得很,想吃点东西!”尼古拉像记起什么似的突然说。

“妈妈,面包在架子上,再请你走到走廊里,敲下左边第二扇门,有个女的会出来开门,您就叫她把所有可吃的东西起拿来。”

“所有哪里吃得下?”尼古拉反对说。

“你放心——不会多的”

母亲走出去,敲了敲门,便凝神听着,面悲哀地想起了叶戈尔——

“他快要死了”

“谁?”里面问。

“叶戈尔·伊凡诺维奇叫我来的!”母亲低声回答。“他请你去下”

“就来!”里面不开门只是回话。

母亲等了会儿,重新敲门。这次门就很快地开了,走出个长得很高的戴眼镜的女人。

她边匆匆地整着上衣那很皱的衣袖,边严厉地问母亲:

“什么事?”

“我是叶戈尔·伊凡诺维奇派”

“哦!我们走吧。啊,我认得您!”她低声说。“您好!这里暗得很”

符拉索娃望了望她,想起了她曾经到过尼古拉家里。

“都是自己人!”她的脑子里这样闪了下。

那女人差点撞在母亲身上,于是就让母亲在前面走,自己跟在后面。边走边问:

“他不舒服吗?”

“是啊,他躺着。他说请您拿点吃的东西去”

“哦,还是不吃为好”

好两走进叶戈尔的房间的时候,他用喘哑的声音对她们说:

“朋友,我是不久就要回老家了,柳德密拉·代西里耶夫娜!这个家们没有得到官府的同意就从牢里逃出来啦,胆子真不小!请您先给他点东西吃,然后把他藏起来。”

那个女人点了点头,很关心地望着病人,严厉地说:

“叶戈尔,有人到您这儿来,就应该立刻来叫我!我看,你已经两次没有吃药了,——真不当回事儿!朋友们!到我那去吧!医院里马上就会派人来接叶戈尔。”

“那么,我不是要进医院?”叶戈尔无奈地问。

“是啊,我跟您同去。”

“跟我进医院?唉,天啊!”

“不要再胡说”

她边说着,边伸手整了整叶戈尔胸口的棉被,对尼古拉仔仔细细地看了遍,然后又检查玻璃瓶子里还有多少药水。她的声音十分镇静,每个动作都很稳妥。她的脸色非常苍白,两道黑眉毛差不多在鼻梁上联在了起。

母亲很不喜欢她的这张脸——她的脸好像非常傲慢,眼睛里没有光泽,更不带着丝毫笑意,她说话就好像是在下命令。

“我们走吧!”她继续说道。“我就回来!您先把那种药水倒汤匙给叶戈尔喝下去,不要再让他说话”

这样说完后,她就把尼古拉带了出去。

“她这个人真好!”叶戈尔叹了口气,坚持说:“她这个人真了不起呢妈妈,你得帮她下。——她已经累了

“你不要说话!还是先吃药吧!”母亲温柔而体贴地劝说。

他吃了药,眯着只眼睛说:

“就算不说话,最后也是照样得死”

他用另外只眼睛望着母亲,他的嘴唇慢慢地展开来,算是笑了。

母亲忽然低下了头,阵强烈的怜悯之情涌上心头,以至于让她几乎要流泪。

“不要紧,这是很自然的有了活的乐趣定要有死的义务”

母亲疼爱地把手抚在他的额头,又轻声地劝说:

“不要说话了,好吗?”

他闭了眼睛,好像是在倾听自己胸中的痰声。过了阵儿,他又执拗地继续开口说话了:

“妈妈,不叫我说话是没有意义的!不说话有什么好处呢?不过是多受几分钟的痛苦。方面,不宁失去跟好人谈话的乐趣。我想,像这个世界上的这样的好人,在那个世界里是不会有的”

母亲十分担忧地打断了他的话。

“要是那位太太来了,她定要骂我不该让你讲话”

“她不是太太,她是个革命家,是个同志,是个好人。妈妈,她定会骂你的。她对什么人都骂,老是这样的”

叶戈尔慢慢地费力地动着嘴唇,讲起了她这个邻居的历史,讲述中,他的眼睛里含着微笑。

母亲看出来,他是故意在那里说她。母亲望着叶戈尔那蒙着层青色的脸,惊惶地想:

“他活不长了”

柳德密拉走了进来,仔细地关上了门,对母亲说:

“您的朋友定要换了衣服离开此地,越快越好。所以,彼拉盖雅·尼洛夫娜,你现在就得去替他弄身衣服,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过来,只可惜,索菲亚不在这儿,把人藏起来那是她的专长”

“她明天回来。”母亲将披巾搭在肩上,回答说。

每次她受了委托去办什么事的时候,她总是心想很快很好地将它完成,除了她要做的事情之外,她什么也不再想。

此时,她也是很担心地皱着眉头,本正经地问:

“您打算让他穿什么样的服装?”

“什么样的都好!反正他是在夜里走”

“夜里反而不好——路上人少,容易被人注意,他又不很灵活”

叶戈尔沙哑地笑了起来。

“可以到医院里去看你吗?”母亲问。

叶戈尔咳嗽着点了点头。

“柳德密拉用她的黑眼睛望着母亲的脸迅速地说:

“您愿意和我轮流着来照顾他吗!对吧?很好,可是,现在赶快去吧!”

她亲切地可是又不容分说地挽着母亲的手臂,把她带出门外,站在了门口,压低嗓门说:

“我把您带了出来,请您不要生气!他讲话对他身体很有害可是,我有希望”

她捏着手,手指发出咯咯的声响,但是,她的眼皮却疲劳困倦地垂下来了

这种解释使母亲狼狈起来,她含糊不清地说:

“您这是什么话呢?”

“您得仔细注意下,有没有暗探?”她低声地嘱咐,接着她就抬起双手,在额角左右擦了下,她的嘴唇在抖,面色好像比以前温和。

“我知道的!”母亲带着几分自负地说道。

走出门外,母亲停了下来,整整披巾,同时悄悄地却是目光炯炯地向四周看了遍。在街上的人群里面,母亲已经能够差不多很准确地认出暗探来——他们的步伐总是故意装得很悠闲的样子,表情上姿势上都带着不自然的放肆,脸上带着疲劳和无聊的表情,还有那双张惶的眼睛,眼光尖锐得令人不快,眼色忽忽闪闪,像是提心吊胆干了什么坏事,又非常拙劣地想掩盖起来——这些情形,母亲是很熟悉的。

这次,母亲没有看到那些看熟的暗探的面孔。

她不慌不忙地在大街上走了段路,后来就雇了马车到了市场。她替尼古拉买了衣服,激烈地和那个卖主讨价还价,这之中,她入意大骂着自己的酒鬼丈夫,害她差不多每个月得替他购置全身新衣服。这个计策对商人并不起什么作用,可是母亲自己却觉得非常得意——因为她路上已经想过了,警察局知道,尼古拉逃走之后定要改装,所以会派暗探到市场来的。

她怀着同样的孩子般的小心回到叶戈尔家里,不多会儿,她就得完成把尼古拉送往郊外去的任务。

她陪着尼古拉在街的边上走。她看到尼古拉低着头,沉重地跨着步子,那件很长的土红色大衣的下摆老是不断地缠住他的两条腿,他时不时地得伸手把帽子扶正,因为帽子总是滑到鼻子上,——心里觉得又好笑又高兴。

走到条清冷的街上,莎馨卡在那儿等着他们;因而,母亲就朝尼古垃默默点头告别,然后独自回家来。

“可是,巴沙还在里面。安德留夏也在”她忧伤地想着。

10

看见母亲,尼古拉就不安而焦急地大声说:

“您知道吗?——叶戈尔的病情很严重,非常严重!他已经进了医院,方才柳德密拉来过了,要您到她那儿去”

“到医院去?”

尼古拉用颤抖的手指推了推眼镜,又替母亲披了件衣服,尔后,他用温暖的干枯的手握着母亲的手,声音发颤地说:

“哦!您把这个包裹带去。维索夫希诃夫的事办好了吗?”

“都办好了”

“我也叶戈尔”

由于疲劳,母亲感到有点头晕,可是尼古拉的那种不安的心情在她心里引起了悲剧的预感。

“他快死了。”个模糊的念头在她脑海里萦绕着。

可是,当她步入那个整洁明亮的小病房,看到叶戈尔倚着堆白枕头坐在病床上,沙哑地大笑时,——她下子就安下心来了。

她笑眯眯地立在门口听病人对医生说道:

“所谓治疗,这是种改良”

“不要瞎说,叶戈尔!”医生关心地低声阻止道。

“可是,我是革命家,我最讨厌改良”

医生小心地将叶戈尔的手放在他的膝上,站起身来,沉思的捋了捋胡须,然后开始用指头按摸病人那浮肿的脸。

母亲跟那个医生很熟,他是尼古拉的个很亲密的同志,名叫伊凡达尼洛维奇。

母亲悄声走到病人面前,病人对她伸了伸舌头。

这时,医生转过头来,对母亲说:

“啊,尼洛夫娜!您好!手里拿的是什么呀?”

“大概是书。”

“他不能百万\小!说!”身材瘦小的医生命令似地说。

“他想把我弄成个白痴!”叶戈尔抱怨着。

短促而沉重的呼吸和痰的声音同从叶戈尔胸口处冲了出来。他的脸上,透出层薄汗,他慢慢地法起了不听使唤的好像十分沉重的手,用手掌在额上擦了下。浮肿的两颊显得异样地呆板,使他原来善良的宽脸变得很难看。仿佛切的轮廓都在死的面具下面消失殆尽了,只有因为脸肿而显得深陷下去的眼睛,仍是闪闪发光。带着宽容的微笑。

“喂,科学先生!我累了,——可以躺下吗?”他问。

“不行!”医生简单地答。

“好吧,等你走了我就躺下”

“尼洛夫娜!请您别让他躺下!给他把枕头垫好。还有,请您不要和他说话,这对他很有害”

母亲会意地点了点头。

医生用细碎的步子很快很轻地走了出去。

叶戈尔垂下头,闭了双眼,安静下来了,只有手指还在慢吞吞地动着。

病房的白粉墙壁使人感到干燥的寒冷和阴冷的悲哀。很大的窗子外面,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菩提树的繁茂的树顶。在那沾满了灰尘的暗色的叶片之间,很鲜明地闪动着点点的黄叶——这是那即将到来的秋寒之触角。

“死神正在不情愿地慢慢地向我走过来”叶戈尔并不睁开双眼,身子也动不动,他接着说:“它看我是个非常和气的小伙子。——好像有点可怜我”

“不要说话了,叶戈尔·伊丹诺维奇!”母亲轻轻地抚着他的手,请求般地劝说。

“等等,我就要不说话了”

他不停地喘着,每句话说得都困难,因为体力十分衰弱,他总得停上好会儿才能再接着往下说:

“您和我们在起,这是很值得庆幸的,——看了您的脸,心里就高兴。我常常问我自己,她的前途是什么呢?在前面等待着她的,也像大家伙面前的样,是监狱和受肮脏的欺辱!当我想到这里,奇 书 网总觉得难受得很啊。您,不怕坐牢?”

“不怕!”她简单地回答。

“哦,那是当然的,可是不论怎样说,监狱总是令人讨厌的。我变成这样,完全是因为坐牢的缘故。凭良心说,——

我不愿意死“

“或许,你还不会死!”母亲想这么说,可是望着他的脸色,却没能说出口。

“我是还能工作的不过,要是不能工作,活着也是徒然,而且那样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

“话是对的,可是,这并不能使人得到安慰!”母亲不禁想起了安德烈的话,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她的心中。天的奔波让她非常疲惫,肚子又饿。

病人的极其单调的带痰的低语声充满了房间,微弱无力地在光滑的墙壁上爬行。

窗外菩提树的树梢如同低垂的乌云,它的那种悲哀的黑色使人看了觉得吃惊不已。周围的切在黄昏的寂静中都凝止了,没精打采地等待着黑夜的降临。

“啊啊,难受得要命!”叶戈尔说完,闭了双眼,不再开口了。

“睡会儿吧!”母亲耐心地说。“睡着了也许会好受些。”

接下来,她屏气凝神地听了会儿病人的呼吸,然后,向围望了遍,悄悄地坐在那里,心中充满了凄凉的悲哀,于是,不知不觉打起盹来。

门轻轻地响了声,惊醒了她。——她吓了跳,看见叶戈尔的眼睛已经睁开了。

“我睡着了,对不起!”母亲低声说。

“我对不起您呢!”他也轻轻地说。

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浓重了。带雾的寒气叫人睁不开眼睛,切都变得非常模糊,病人的脸也变得阴暗不清了。

传来了阵低语和柳德密拉的声音:

“灯也不开就在那里叽叽咕咕地说话。电灯开关在哪儿?”

说话间,整个房间里便亮起了令人不快的白花花的冷光,只见身材修长挺直的柳德密拉,穿着身黑衣服,站在了房间的中央。

叶戈尔全身猛地抖动了下,将手放在了胸口上。

“怎么样?”柳德密拉惊叫着,朝他跑过来。

他眼光呆滞地望着母亲。此时此刻,他的眼睛好像很大了,而且是异样的发亮。

他大张着嘴,仰起了头,把手伸到前面。

母亲非常小心地握住了他的手,屏着呼吸望着他的脸。

他的脖子剧烈地抽动了阵,脑袋便倒了下来,尔后,他高声地说:

“不行了,——完了!”

他的整个身子轻轻地抖了下,脑袋无力地垂在了肩上,他的睁得很大的眼睛里,毫无生气地映出了悬在病床之上的冷寂的灯光。

“我亲爱的!”母亲耳语般地说。

柳德密拉慢慢地离开床边,在窗前站定,双眼望着窗外,用种母亲觉得是很陌生的很高的声音说:

“死了”

她屈着身体,把臂肘撑在窗台上,忽然,好像头上被人打了下似的,颓然无力地跪了下去。她双手捧住脸,低沉地呻吟起来。

母亲将叶戈尔那沉重的双手交叠放在胸口,把他那格外沉重的脑袋在枕头上摆好,然后,流着眼泪,走到柳德密拉的身旁,弯下腰来轻轻地抚摸着她浓密的头发。

柳德密拉慢慢地扭过脸来,她那没有光泽的眼睛像生病似的睁着,她站起身来,嘴唇还在发抖,低声说:

“在流刑的时候,我们住在起,我们块到了那里,坐过牢有时候是很难受的,很多人情绪低落”

没有眼泪的痛苦的哽噎塞住了她的喉咙,她勉强抑止号啕痛哭,把脸凑近母亲的脸,——悲哀的亲切的情绪使她的脸显得温柔而年轻了,——尽管没有流下泪水,但内心的悲苦与哀伤使得她的话语时断时续:

“可是,他身总是非常愉快,讲些笑话给大家听,和每个人都开玩笑,勇敢地遮掩了自己的痛苦——竭力鼓励软弱的人,他善良敏感亲切可爱。在西伯利亚的时候,无聊的生活容易使人堕落,使人发生诅咒人生的情绪——可是他很会跟这种倾向作斗争!”

“您不知道,他是个多好的同志啊!他的生活非常艰苦,可是从来没有人听他发过句怨言!我和他是最亲密的朋友,我从他那里得到许许多多的友爱和帮助。他把全部的知识都教给了我,他很孤独很疲劳,可是他从不要求别人给他爱抚和关心”

说到这,她走到叶戈尔面前,弯下身体,吻着他的手,悲切地低声说:

“同志啊,我最敬爱的人,我感谢您,真心地感谢您,别了!我定要像您那样工作,不知疲倦不怕辛苦决不迟疑,终生劳作!永别了!”

悲痛的呜咽使她的身体颤动起来。她抽泣着将头伏在叶戈尔脚后的床上。

母亲默默地直淌着眼泪。她不知为什么竭力抑止住自己的眼泪,她也想用特别的爱抚来安慰柳德密拉,更想说些亲切又悲哀的话来悼念叶戈尔。但她只能透过泪水,静静地望着他那消瘦的脸,望着他那仿佛进入睡眠的紧闭的双眼,以及发黑的永远含着丝微笑的嘴唇。

病房里静谧安详,光线很暗

伊凡·达尼洛维奇像平时样,迈着匆忙而细碎的步子走了进来,——进来之后,忽然在房间中央站住,很快地将两手插进衣袋里,十分紧张而迫急地问:

“很久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

他边擦着额头,边摇摆着身子走到叶戈尔面前,握了握他的手,然后退到旁边。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老实说,照他的心脏的情形,在半年前就该这样了至少在半年前”

他那尖锐而镇静的声音很高很亮,听起来好像与这种场合不大适宜。忽然,他打住了话头,背靠着白墙,伸出手没目的地很快地捻着胡须,同时,眨着眼睛望着床边的女人。

“又少了个!”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很轻。

柳德密拉站起身来,走到窗口,推开了窗子。

过了片刻,他们三人互相紧挨着站到了窗前,同望着秋夜的阴暗的景色。

在黑色的树顶上空,星星在闪闪发光,衬得天空无限深远

柳德密拉挽着母亲的手,默默地靠在母亲的肩上。医生低垂着头,用手帕揩着眼睛。

在窗外的寂静之中,黄昏时分的城市的喧哗声疲乏而执拗地叹息着。冷气扑面而来,吹动了人们的头发。但这种节令,这些情景并没有打动他们,柳德密拉仍在不停地颤抖,两颊上闪着晶莹的泪花。医院的走廊里传来惊慌忙乱的声响,有急促的脚步声,有呻吟,也有悲伤的低语。然而,他们动也不动地站在窗口,凝视着空中的黑暗,没有个人说话。

母亲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留在这儿的必要了。于是,她悄悄地抽出了手,面慢慢地朝门口走,面向死去的叶戈尔行礼。

“您要走吗?”医生轻轻地头也不回地问询。

“嗯”

路上,母亲又想起了柳德密拉,想起了她的难得流下来的眼泪:

“连哭也不会”

叶戈尔临终的话,引起了她无限的感慨和轻轻的叹息。她缓慢地走着,眼前又浮现出他活泼的眼睛,他讲的笑话和关于生活的故事也在萦绕在她的耳际。

“好人活着虽然困难,可是死的时候倒很容易我将来死的时候不知怎么样?”

后来,她又想起了站在那间光线太强的白色病房里的柳德密拉和医生,想起他们背后的叶戈尔毫无生气的眼睛,心里便涌起了不尽的怜悯与同情。她沉重地叹了口气,加紧了脚步,——好像有种不安的情绪在催促着她。

“得快点走!”她服从着在她内心轻轻地推动着她的股悲伤的然而勇敢的力量,边走边告诫自己。

11

第二天,为了准备葬礼,母亲又忙活了整天。

傍晚,母亲和尼古拉姐弟俩正在喝茶的时候,莎馨卡忽然来了,她神情兴奋,不停地嘻嘻哈哈。她的两颊绯红,眼睛里闪烁着愉快的水亮。

母亲觉得,好像她全身都充满了某种快乐的希望。她的这种情绪,猛烈地闯进了缅怀死者的那种悲伤的情调和氛围中,两者不能融和,就像在漫漫黑夜里突然发出团火似的,使大家手足无错眼花缭乱,不知如何是好。

尼古拉沉思似的用指头敲着桌子说:

“您今天有点不同,莎夏”

“是吗?大概是的!”她回答着,幸福地笑了起来。

母亲拿责备的目光看了她眼,没说什么话。

索菲亚用提醒的口吻对她说:

“我们正在谈叶戈尔·伊凡诺维奇”

“他真是个好人,是吗?”莎馨卡高声说。“我没有次不是看见他微笑,说着笑话。而且他的工作又是干得那么出色!他是革命的艺术家,他像巨匠样具备着革命的思想。不论什么时候,他总是朴素地有力地描绘着揭露虚伪暴行和邪的图画。”

她低声说着,眼睛里带着沉思似的微笑,但这种沉思并不能使她目光中那些谁都不了解可是谁都目了然的喜悦的火花熄灭消减。

他们不愿使他们追念朋友的悲哀的心情屈服于莎馨卡带来的喜悦的情绪。他们纯粹是无意识地维护着这种把自己浸沉于哀伤里面的权力,面努力把莎夏引进他们的情绪里

“可是现在他死了!”索菲亚凝视着她,执拗地说。

莎馨卡用她的怀着疑问似的目光很快地对大家看了遍,她的眉头皱起来了。她低下了头,慢慢地整理着头发,不开口了。

“死了?”过了刻她高声说,用挑战似的目光又向大家看了遍。“所谓死了,这是什么意思?究竟是什么死了?我对叶戈尔的尊敬,我对他,对个同志的爱,对他的思想所做的工作的纪念,难道都死了吗?这种工作难道死了吗?他在我心里唤起的感情,难道消失了吗?我向把他看作是个勇敢的诚实的人,难道我对他这种看法动摇了吗?难道这切都死了吗?我想,这对于我是永远不会死的。我以为,我们常说个人死了,这种说法未免太急了。‘他的嘴巴死了,可是他的言语将要永远活在生者的心里!’”

莎馨卡兴奋起来,重新在桌旁坐下,将臂肘撑在桌上,带着微笑,用件十分恍惚的眼光望着大家,比较镇静地说:

“或许,我的话有些傻气。可是,同志们,我深信,诚实的人是不死的;那些给了我幸福,使我能过上像我现在所过的这种美好生活的人,是永远不死的。这种生活的复杂性形形色色的现象,以及对我说来好像我的心灵样可贵的理想的成长,使我感到陶醉。我们的感情,也许太不肯流露,我们想得太多,这使我们的性格变得有些怪,我们只是用脑子去理解,从来不去用感情”

“您是碰到了什么好事了吗?”索菲亚笑着问。

“是啊!”莎馨卡点了点头,说道。“我觉得是件很好的事!我和维索夫希诃夫谈了个通宵。从前,我讨厌他,以为他是个粗鲁无知的家伙。而且,他过去的确是这样的。无论对于什么人,他总是暗暗地怀着恶意的愤怒,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把自己放在切的中心上,嘴里凶狠地粗鲁地嚷着——我,我,我!叫人讨厌得要死。其中啊,带着种小市民的叫人生气的东西”

她微微笑了笑,又用发亮的眼睛把每个人都看了遍。

“现在呢,他把别人叫作同志了!应该亲自听听,他是怎样说的。他是怀着种怕羞似的温柔的爱,——这是不能用言语表达出来的!他现在变得非常单纯非常真诚,心里充满了要工作的渴望。他找到了自己,看见了自己的力量,知道了自己缺少的是什么;最重要的,就是从他心里发出了真正的同志感情”

符拉索娃听莎馨卡说着,她看见这个严肃的姑娘变得这么温柔而愉快,心里便觉得非常高兴。同时在她内心深处又产生了那么种嫉妒的想法。

“那么巴少呢?”

“他呀,”莎馨卡继续说,“心只想着同志们,你们知道不,他劝我干什么?他劝我定要设法帮助同志们出狱,嗳,是的!他说这是非常简单非常容易的事情”

索菲亚抬起头来,精神振奋地说:

“您以为怎么样?莎夏?这个主意我看很不错!”

母亲听了,手里的茶碗颤动了起来。

莎夏抑制住自己的欢喜,蹙着眉毛沉思了会儿,然后口气严肃地,但却愉快地微笑着回答说:

“假使切都真像他所说的那样,——风们应该试下!

这是我的责任!“

她的脸忽然涨红了,于是她不自然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沉默了。

“可爱的姑娘!”母亲带着微笑想道。

索菲亚也笑了笑,尼古拉却温柔地望着莎夏,轻声地笑出了声。

这时,莎夏抬起了头,严厉而认真地对大家看了看,她的脸色发白,眼睛炯炯发光,冷冷地语气里带着怒意说:

“你们在笑,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你们以为我只是考虑我个人的事吗?”

“为什么?莎夏?”索菲亚站起身来朝她走过去,同时,很狡猾地问着。

母亲觉得,这句话问得是多余,会使莎夏生气,因而,她叹了口气,耸了耸眉毛,好像责备似的望着索菲亚。“可是,我不赞成!”莎夏喊着。“如果你们要研究这个问题,我是不预备来参加并解决这个问题的”

“莎夏,不要这样说!”尼古拉非常平静地说。

母亲走到莎夏面前,俯着身子,小心地摸抚着她的头发。

莎夏抓住了母亲的手,抬起涨红了的脸,困惑地望了望她。

母亲微笑了下,不知该对莎夏说些什么才好,只是悲伤地叹了口气。

索菲亚在莎夏旁边坐下来,抱住她的肩膀,面带微笑望着莎夏的眼睛说:

“你这个人真怪!”

“对,我这个人好像太傻了”

“您怎能想”索菲亚接下去想说自己的意思。

可这时,尼古拉忽然用种认真的像事务式的口吻打断了她的话。

“关于营救的计划,如果可能,当然是没有人反对的。第呢,我们应该知道,狱中的同志们究竟是不是愿意”

莎夏又低下了头。

索菲亚听着香烟,朝弟弟瞥了眼,然后把手挥,将火柴丢到了角落里。

“大概不至于不愿意吧!”母亲叹着气说。“只是我不相信,越狱是这么简单的事”

大家便都不作声了。

其实,母亲心里却很想再听听是否有越狱的可能。

“我要见见维索夫希诃夫。”索菲亚忽然说。

“明天我告诉您时间和地点吧!”莎夏小声回答。

“他要做些什么工作?”索菲亚边踱步,边询问。

“决定了叫他到新的印刷所去当排字工人。在印刷所没有成立之前,暂时就住在看从人那里。”

莎夏的眉毛皱了起来,脸上露出她向惯有的严峻的表情,声音听起来也是冷冰冰的不样了。

母亲正在洗碗,尼古拉走到她身边,对她说:

“后天你巴妻尔,把张字条交给他。要知道,我们应该了解”

“我知道,我知道!”母亲连连回答他,“我定交给他”

“我要回去了!”莎夏说着,便迅速而无声地和每个人都握了手,迈开似乎特别坚定的步子,身体挺得笔直,冷漠超然地走了出去。

母亲坐在椅子上,索菲亚把手放在她肩上,边摇着她,边笑着说:

“尼洛夫娜,您喜欢有这样个女儿吗?”

“啊,天啊!我是多么希望看见他们在起啊,哪怕就是天也好!”母亲几乎是带着哭声喊了出来。

“对,点点的幸福——这对每个人都是好的!”尼古拉接着话音低声附和。“然而,没有人希望只有点点的幸福。可是幸福多了——又会变得没有价值了”

索菲亚坐在钢琴前面,弹起了支忧伤的曲子。

12

第二天的早上。

数十个男女站在医院门口,等待着他的同志的棺材出来。

暗探们细心地包围住他们,耸起敏锐的耳朵想要听到只言片语,同时还努力记着他们的面貌长相和举止行为。街对面,队腰里带着手枪的警察向着他们盯望。

暗探的傲慢的态度,警察的嘲笑的表情,以及他们要显显威风的那种神气,引起了群众的愤慨。有的人为了遮掩自己的愤怒,故意讲着笑话;有的则阴郁地瞅着地面,竭力不去看这种令人倍感被欺辱的情形;有的压不住怒火,就索性嘲笑当局,说他们对除了言语之外没有任何武器的群众,都要害怕。

秋日的淡青色的天空,晴朗朗地俯视着铺着黄|色圆石的街道。秋风卷着落叶,把它们吹到人们脚下

母亲涨在人群里面,注意着张张熟悉的面孔,悲哀地想:

“太少了,人数太少了!差不多没有个工”

门开了,具棺材抬了出来,上面放着系有红丝带的花圈。

大家不约而同地摘下了帽子,——好像是群黑鸟在他们头上飞舞。个红脸留着浓密的黑唇胡的高大警官,很快地跑到人群中间。队兵士跟在他后面,把笨重的皮靴在石子路上踏得叮当响,他们蛮横地推开群众。

警官用沙哑的声音像发布号令似地大声喊道:

“请把丝带解下来!”

话音刚落,这些男男女女便紧紧地把他围住了,他们纷纷挥动着手臂,非常激动地推搡着吵嚷着,也不知都在说些什么,乱作团,难以分清。

母亲只觉得,眼前闪动着个又嘴唇发抖的激动的脸庞,她弄不清楚谁是谁,其中好像有个女人的脸颊上流着屈辱的眼泪

“打倒暴力!”有个年轻人高喊了声。然而,这喊声很显得孤零,在喧闹的声浪里立刻就被淹没了。

母亲心里顿感痛苦难捱,于是,她对她身旁的个穿得很寒伧的年轻男子激愤地说:

“怎么竟连给个人出丧都受看管,——简直太不像话!”

群众的反感情绪不断地增长着。棺盖在人们头上摆动,风吹拂着丝带,在人们的头上和肩上不停地缭绕飘动。每个人都可以清楚地听见红丝带那干燥的如同神经质般的碎嚓声。

母亲害怕可能发生冲突,急忙悄声对左右两旁的人说:

“算了,既然这样,就解了丝带吧!解了有个么要紧呢!

个高亢而洪亮的声音,压倒了所有的喧噪声。

“我们严正要求你们,不要妨碍我们给这个让你们折磨死的同志送葬!”

不知是谁又用尖细激越的声音高唱起来。

你在战斗中牺牲了

“把丝带解下来!雅柯夫列夫,把它给切断!”

听见了拔刀的声音。

母亲闭上了眼睛,等待人们的呐喊。

然而,此时声音却渐渐地静下来。过了片刻,人们像被在追逐的狼似的骤然咆哮起来。到后来,大家都声不响地低下了头继续朝前走,街上只听见沙沙沙的脚步声。

前面抬着被洗动了的棺椁。棺盖上面放着被蹂躏了的花圈。

警察们骑在马上,身子左右摇颤着,仿佛派洋洋得意。

母亲在人行道上,那具棺材已经被密集的人群围着,母亲已经看不见它了。

群众不知不觉地渐渐增多了,几乎要挤满了街道。群众后面,也高耸着骑马警察的灰色的身形;徒步的警察手按马刀,在两旁走着;四处都躲闪着母亲常常看见的暗探的狡猾眼睛,正在仔细而尖锐地观望人们的脸。

永别了,我们的同志,永别了

——两个姣好的声音悲伤地唱着。

这时,突然发出了声叫喊:

“不要唱!诸位,我们应该肃静!”

在这声叫喊里,有种感人的威严气势。

悲哀的歌声停止了,谈话的声音也轻起来。只有踏在石子路上的坚定的脚步声,让大家之上充满了整齐而低沉的送别感。这种脚步声,渐渐地升高了,升到了透明的天空中,仿佛第声春雷传来的沉痛而喜悦的余音,震动了空气。

冷风越来越硬了,恶意地把城里街道上的灰尘和脏东西朝人们迎面吹过来,吹动着衣服和头发,吹迷了人们的眼睛,拍打着人们的胸脯,在脚边乱窜

在这种没有教士没有令人心酸的歌声的肃穆的葬礼上,沉思的脸,紧蹙着的眉头,在母亲心里唤起了种惊慌的感觉。她的思想慢慢地转动着,把她的感想用忧伤的话语表过出来。

为正义斗争的人还是不多“

她低头走着,她觉得这里葬下的好像不是叶戈尔,而是另外个她非常熟悉非常亲近而又是她不能缺少的人。她觉得悲伤而且不自在不知如何是好。她还觉得有些不安——因为她不赞成为叶戈尔送丧的人们所采取的方法,于是,心中好像打了个疙瘩似的。

“当然,”她心想,“叶戈鲁什卡是不相信上帝的,他们大家也和他怀样”

可是,她不想再想下去,但为了驱散胸中的痛苦,她叹了口气。

“啊,神啊,耶酥基督啊!难道说我将来也这样?”

他们到了墓地,又在坟墓中间的那条小路上左左右右地走了好久,最后才算走到块满是矮矮的白色十字架的空地上。大家聚在坟墓旁边,沉默起来。

在许多坟墓之间,活着的人们的严肃的沉静唤起了种恐怖的预感,叫母亲的心抖动了下之后就好像停止了跳运似的,仿佛是在等着什么。

风,在十字架上唿哨着,怒号着。棺盖上那被蹂躏了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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