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风忽然意识到,小狐狸已经好几日没有入睡了。
“苏风,说点什么苏风……”
苏风不知该说什么。他见过小狐狸满身伤痕,见过小狐狸在市集里被人拎着脖子,也见过小狐狸蛮横霸道,骄傲淘气。
但他第一次见到它哭。这让苏风手足无措,只能慌不迭去擦它的眼泪,却在手指拂过对方脸颊时带出了新的异变。
随着抽泣,小狐狸额角露出一个红色的纹印,在苏风的注视下慢慢扩散,把整张脸都割成支离破碎的可怖模样。
似乎感应到青年的动作微顿,泪眼盈盈的小狐狸抽搭着鼻子一歪头:“怎么了……我是不是有很大的黑眼圈……苏风苏风苏风,我恨死那些讨厌的梦了……唔咳咳……”
苏风决定不告诉它。反正更可怕的模样他也见过了,还是不要让小狐狸知道的好。
“别哭……”昏暗中男人的安慰轻且爱怜,几近喑哑静默。
小狐狸的眼睛哭得发肿,在听到苏风声音之后,直勾勾向他眼里望去。苏风想起眼中有倒影,便垂眸与小家伙贴得更近,免得让小狐狸看了去受到惊吓。
“别动……”不知为什么,苏风忽然忆起一些过往,譬如他慈爱娘亲在自己眼里蒙了沙子时所作的……
苏风阖眸,把唇印在小狐狸眼眶上,一下下替它舐去眼泪。
“苏风……我害怕……被吞噬……什么都没了……”小狐狸含混不清地哽咽。
苏风手指一紧,然而他只是慢慢用舌尖安抚着小狐狸颤抖的眼皮,柔声说:“不会的,没事的……我保证……没事的……”
他闭着眼睛,也小狐狸不知是何表情,只是感觉哭泣的小兽在他怀中不住颤动着流泪,声音越来越小,起了低低的鼾,终于是哭着哭着睡着了。
第三十二章穷日子,富日子(2)
“王爷,那狐狸又变回兽型,在天亮前离开了。”
“王爷,那狐狸回去了,背着一个黑色的药篓,里面有些罕见的灵药,就连紫春霄都有几株。”
随着时间的推移,消息一个又一个,毫无遗漏地接连传回沉蛟这边。有一位影卫是沉蛟在江湖正教的眼线,同时位是丹青圣手,过目不忘的他依命画出狐狸的娇柔体态和容姿,呈现给沉蛟。
沉蛟看画不语。连他也要承认,这样的容貌绝对能成为自己的一份珍宝。只恨这样的人偎在了那什么都不是的男人怀里,而对方还毫无所觉!
他收起画卷,眼眸色泽更深。
“王爷,那狐狸给苏风上了药,一阵金光之后凭空消失了。”
“王爷,回来了。”
“王爷,那狐狸在与苏风交谈。”
消息还在一个个传过来。
终于沉蛟挥挥手:“好了,除非有异动,不必再禀了。”
他忖度片刻,召集了数位暗卫,开口便问:“那个相士杀了吗?”
这次王爷没有得到答复,他得到了一阵沉默。
几位暗卫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中读出茫然。一干人等僵跪在当场,谁也不明白王爷问话的意思,几人小心翼翼问道:“王爷,您说的是……什么相士?”
暗卫少有异议,这样的回答让沉蛟有些不悦:“愚钝!自然是那个……那个与本王商嘱灵狐一事的女子!”
“混账!混账!!混账!!!”沉蛟本来心情不佳,又被拂了意思,气得他把桌案一推,掀得满地绢页飘飞。
惹怒王爷的代价众人都清楚,一时间众人垂头不语,呼吸的声音清晰可闻。
这样丢了性命,未免有些太冤枉了。这组暗卫的首领冒死回道:“回王爷,属下们是诛月组的。”
他们以为王爷记错命令了。沉蛟麾下的暗卫有诛月、责心、夺谋、问天四组,或许这次是百密一疏,王爷布置完任务却忘了吩咐与谁。如果王爷非要论罪,他们也只能自认倒霉。
沉蛟尖锐的目光从暗卫的脸上一一扫过。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战战兢兢,不像是作假和装傻。
“你们对那相士没印象?”沉蛟抿起嘴角。难道……都给忘记了?
他收敛了怒意,叹道:“也罢,算她有点本事……孤身一人找到我的面前提及天书之事,原本就是有所依仗的吧。”
“王爷。”一个心腹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跪地沉声说道。
与其他人不同,这人的嗓音低徊冰冷,字字清晰,如同冰冷夜露敲打铜盘。更特别的是,这人不过简单行礼便自己站起,可见在王爷麾下非同一般的地位。
其他暗卫都对其行礼,规格仅比对王爷低一级。
刚刚出现的男人抬起脸正视沉蛟。几缕顺服的刘海下,是一张眉目清淡的面容,唯有一双眼睛沧桑深邃看不出究竟是三十岁还是四十岁。
此人是暗卫心悦诚服的头领。他的武功已经在世间没有敌手,其中身形隐匿的力量也非任何暗卫所能及,如果他愿意,即便是站在一个人几寸距离的地方,对方却连他的气息也察觉不到。
“陌慈,你来了。”沉蛟颔首,并没有不高兴的意思,想来两人的互动一向如此随意。
“你们都下去吧。”王爷挥挥手遣散其他暗卫,只留下来者一人。
来者慕陌慈。
他在二十余岁才加入暗卫,付出的比从小培养的侍卫更甚。曾为慕容和轩辕两家立下无数功劳,是整个慕容皇朝内九王爷最忠心的家臣,因为没有姓氏,只知道自己唤作“陌慈”,被慕容皇族拿出一个慕字赐了姓,所受到器重的程度与那些以“容”为姓的功臣是天壤之别。
沉蛟很赞赏他的名字,曾道:“走上暗卫一路,便是戒悲陌慈,从此无心无血,无意无己,唯有家主之令。”
十几年后,当慕容轩辕沉蛟执掌整个暗流,他坐上了整个黑暗王朝的第二把交椅。单论在江湖内的力量,他其实比沉蛟更具有号召力。
然而沉蛟安心。很多天资异秉的暗卫都会由轩辕家安排留下后代,继续培训成资质更好的鹰爪,但是慕陌慈早在加入暗卫前便服下一种药物,断绝了足少阴肾经中阴谷、横骨二穴间精元阳气,女子与其交_合不会结胎。
慕陌慈是个废人,不可能有子嗣,也不可能执掌江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沉蛟扶上正位,看他掌握天下,甚至是——根据那天书所言——成为更广阔境界的帝王。
“陌慈,什么事?”慕容轩辕沉蛟问。对方绝不会说任何无用的、没有把握的话。
“如果您是说那青衣相士的话……她不是一个人。”慕陌慈语出惊人:“从头至尾,都是两个人。”
“也是暗卫吗?”沉蛟问。
“不,那人一直就在你面前,你还招待了他。”
一阵压抑的气氛突然流转在二人之间,慕陌慈的脸色带了几分苍白,而沉蛟更甚。
两人杀人无数,从未有过这种不可遏制的惧意。恐怖的感觉似乎随着言语一并生出,藤蔓般扎入心底。超越了人力的威能,即便再吸引人,也是让人从心底畏惧的。
“说下去。”沉蛟的嘴角微颤,神色稍缓,他急于弄明白来龙去脉。
“是。”慕陌慈道:“赐座时您让人备两个绣墩,大家都浑浑噩噩去做了,事后我挨个问起来,没有人记得。”
“用膳时对方有两副碗箸,还有,”慕陌慈指出:“一直与您交谈的是个青衣女子,而另一位是男子,一袭灰发白衣。”
慕容轩辕沉蛟问:“为什么你还能记得?”
“我……也许说来确实匪夷所思,那女子竟然看见我了,还对我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从那后我一路看得清楚,可就是说不出来,一切与此有关的事情都无法向你禀报,直到方才刚刚能说出口。”慕陌慈答。
“原来如此。”沉蛟点点头。事到如今,即便再离奇,也没什么能够怀疑的了。他又问:“对方容貌如何?也如那女子一般平凡?”
慕陌慈说:“具体的样子过目便忘,我记不得,只记得两个字。”
“哪两个字?”沉蛟问。
“无双。”
沉蛟不做声了。
慕陌慈又说:“对了,我还记得那女子冲男子小声抱怨过,就算不想开口应酬,也该让王爷看见他,这样不礼貌;而那男子只是不理会。”
想来是那男子懒得说话,才用了些伎俩,让王爷忽略了他。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沉蛟笑了。
“这就是灵狐麾下妖仙的力量啊。”他说。
沉蛟笑罢,问武功远高于自己的暗卫之首:“陌慈,你说以这种力量,想要杀我如何?”
慕陌慈回想,决定如实以告:“探囊取物。”
“是啊,你也拦不住的。”沉蛟唇边笑意更深:“对方想要我死那是易如反掌,却只是告诉我灵狐现世之地——看来那妖仙百怪已经在助我了,说不定那一男一女就算青龙黑蛟!”
“可是……”慕陌慈忧心忡忡,只觉得事情太过诡谲。
“那个叫苏风的,长得和你有点像呢……莫非有些渊源?”沉蛟忽然饶有兴味地对慕陌慈说道,并且眯眸欣赏对方古井无波的表情变得更加冷漠。
“若是有些渊源,不如收来做义子,你也算有个后人托付。”沉蛟提道。
“是么,原来王爷还在乎自己影卫的模样呢。”慕陌慈道:“天下相似的人何止千万,你希望我都收来做义子吗?”
沉蛟但笑不语。他很清楚,这是对方心神慌乱的表现。
“罢了,你先退下吧,我还有些分寸。”九王爷安适地闭目后仰,躺回软榻上,慕陌慈也在施礼后瞬间隐去了身形,离开房间。
与陌慈有关联如何,不是又如何,到最后的结局全掌握在自己一念间。那相士说过,黎瑾国的帝王只能是慕容一脉。统领天下的血脉,是慕容,而不是幕与容。
沉蛟闭目半晌,从袖中摸出一块幽莹壁绿的把件,用手指轻轻抚摸起来。
“当你遇到那灵狐的人形,体贴对她,再在合适的机会将这个把件送她,你会得到你想要的。”那相士的话犹在耳边。
他眼眸未睁,温存划过狐形的碧玉。狐狸颈上,挂着一颗看不出材质的宝石,随着光线仿佛能自主转动——上面雕着一个细小的“翠”字。
宛若生灵的狐狸抬首静坐,分毫毕现,纹路起伏,在他指下一一划过。
在他心中,高的是天下青山,矮的是繁华都市,锐的是帝位高台,钝的是万万雄兵。
偏生,没有什么狐狸。
第39章 无谓福与苦
第33章 穷日子,富日子(3)
火焰颤了颤,在苏风耳畔熄了。
阻挡视线的黑暗吞噬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
苏风没有动。穹窿之上,夜幕布满星月,繁浩如海。四野之下,初春特有的气息弥散在每一寸空气中,万物苏生的气象与尚未消弭的凋敝混合在一起。
而他只有它。青年溢出哽咽般的叹息。他将额头抵在小狐狸柔软的颈窝里,虽然对方的呼吸已经舒展,但他耳边视乎始终萦绕着低沉模糊的破碎悲声。
红色的痕迹像一张巨网,犹在眼前。纵横交错,把小兽的身子切割成千万碎片。
苏风觉得心底痛得窒闷。他的手掌因为仔细托住小狐狸的身躯而一直僵握着,唯有用能动的几根手指轻轻移动,一次又一次抚摸它的针毛之下的绒毛。
小狐狸就像它的皮毛一样,尖针底下藏着的,都是软软棉絮。
黑夜终于慢慢消隐,第一缕晨光静静撒入房间,在一道明亮的缝隙中慢慢扩散成和煦的晕。
刘翠翠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而后立刻惊喜地大叫:“苏风,苏风我没做梦!我没做梦!”
小狐狸抬头碰到苏风的下巴,青年正抱着它。
刘翠翠的思维忽然空白了一瞬。一抬眼,看到的仍是苏风不变的凝视,仿佛入睡之前。短暂的视线交汇,那一双眼中没有超然,没有风流气度,没有深不可测的渊博智慧。
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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