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拥来。势不可挡的人潮迅速地吞没了拉萨的土地,喧嚣着跳荡着向前合流。达木丁苏伦声口令,士兵们立刻向四周散开,形成了道圆形的堤岸,阻挡了推进的人潮。仓央嘉措被围在这个不大的空圈儿中间,时不知怎样才好,只希望不要再发生不幸的事情。
军官和士兵们厉声呵斥着,命令群众退去。似乎谁也没有听见。席柱用力踩住马镫,从鞍子上挺起身来,使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着:“父老兄弟姐妹们,大清的臣民们我是皇帝的使臣。你们的佛爷,是奉皇帝的诏请,到北京去朝觐的。请大家放心,不久就会回来不要惊吓了佛体,快快散开,各安生理去吧”
稍稍安静了会儿的人群,下子爆发出哭声,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叫喊。老人像被夺走自己的孩子,孩子像在死别自己的父母。手无寸铁痛不欲生的百姓们,胸膛对着士兵的刀尖,越过士兵的头顶,把数不清的哈达金银酥油糌粑针线手镯玉石干果不停地向仓央嘉措的马前扔来。这奇异的雪,奇异的雨,奇异的雹子,是从他们郁结在内心的乌云上洒出的。仓央嘉措急忙跳下马来,高高地举起双手。热泪模糊了他的双眼,他什么也看不清了。千千万万的面容成了两个人,个是他的阿妈,个是他的阿爸,他们没有死;爱,使他们复活了。
人们刷刷地跪倒了,像潮水层层地低落下去。各种不同的哭喊声同时响了起来:
“求佛为我们祈福吧”
“祝佛爷路平安”
“早些回来呀”
“不能丢下我们这些可怜的人哪”
“仁慈的佛就这样走了吗”
“我们都有待钩的圈圈,求您留下您救世的钩子吧”
“”
仓央嘉措用合十着的双手抹了下腮边的泪水,又次闭紧了眼睛。
人在爱海的淹没中也是不知所措的。
几个人被士兵打伤之后,人群开始后退了点,又经过番推搡,西边的人群闪出了条窄缝,押送六世的队伍好不容易从窄缝中挤出去,缓慢地向西前进。成千上万的百姓跟在队伍的后面,躬着腰,低着头,抹着泪,像是望不到尽头的送葬行列。各大寺院的房顶上响起了皮鼓和法号,道路两旁燃起了松枝。场面的盛大,气氛的庄严,远远超过了9年前他来布达拉宫坐床时的情景。
队伍行进到拉萨西郊哲蚌寺南面的大道上,送行的人群才慢慢停下了脚步,陆陆续续地散去。
这条道路是从拉萨经青海去北京所必须通过的。它沿着拉萨西北郊连绵山岭的南侧向前延伸,到羊八井以后转向北去。哲蚌寺是这条路边的最大的寺院,始建于明成祖永乐十四年公元1416年,是人所共知的拉萨三大寺和全国六大黄教寺院之,住着几千名喇嘛。它坐落在东西北三面环山的巨大马蹄形的崖坳里,居高临下,气势雄伟,十分险要。当初,宗喀巴的弟子嘉样曲节在选择寺址的时候,是颇有地理眼光和审美水平的。
押送仓央嘉措的队伍,刚转过哲蚌寺下东侧的山脚,早就埋伏在那里的上千名武装喇嘛突然冲下山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割阻挡了拉藏汗的士兵,阵旋风般地把六世“劫”走了。
拉藏汗听到仓央嘉措被喇嘛们抢入哲蚌寺的消息后,十分震怒。他命令各路重兵将哲蚌寺团团围住,准备向喇嘛们发起歼灭性的攻击。因为他决不允许落入他人之手,更不能容忍任何人藐视他的权威。
哲蚌寺的教徒们是不会将交还给拉藏汗的。他们誓死也要把佛爷留在拉萨,并且不惜切代价来改变面临的厄运。他们不是孤立的,在西藏,确实有不少人愿意为流血。热振寺早就决心同拉藏汗的军队打场大仗,这已经不是秘密了。
拉藏汗向哲蚌寺发出了最后通牒,三日之内不交出“假”,他就发动进攻,直到把仓央嘉措抢回为止,死的活的都可以。
哲蚌寺向拉藏汗作了回绝。他们声称:乃穹护法神已经明确显示,六世是真的,不是假的。他们既然冒死把他抢上山来,就甘愿冒死保卫他
形势异常险恶。上万名喇嘛和士兵的死亡与伤残是不可避免的了。
三天,在紧张相持中缓慢地度过了。双方列开阵势,佛门内外的土地即将洒满无辜的鲜血。除了远在万里之外的皇帝,是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制止得了的;但康熙皇帝此刻正在批阅奏章,对这里的事情并不知晓。
拉藏汗怒视着严阵以待的武装喇嘛,举起了指挥进攻的战刀。他的士兵齐声呐喊着刚迈出前进的脚步,个年轻的喇嘛从寺门外的小路上跌跌撞撞地跑下来,来到两军阵前,站下喘息了会儿,望了望准备拼杀的双方,大步向拉藏汗的军中走去
他来到拉藏汗的面前,坦然地说:“带我走吧。”然后回身朝着哲蚌寺的方高喊:“不要为我流血”马蹄形的山谷,发出了不间断的回声。
他,就是仓央嘉措。
押送他的队伍又继续前进了。
茫茫的青海湖1
藏北草原的春天比拉萨来得更晚。六月间,从唐古拉雪峰上吹下来的风还有些寒意。
押送仓央嘉措的队伍,在阴沉的云天下,踏着还未消尽的残雪,缓慢地向北移动。
席柱不时地望着天空,寻找云层的裂缝,希望太阳能露出脸来,驱赶点冷气。只有戴着刑枷的仓央嘉措感到浑身汗涔涔的。
拉藏汗虽然对于仓央嘉措愿意牺牲自己来避免战斗的行为公开表示了敬意,达木丁苏伦还是遵照他私下的暗示,在远离了拉萨之后给仓央嘉措戴上刑枷。既然圣旨上写的是“执献”,被执献者当然就得像个朝廷命犯的样子。这样,沿途的僧俗人等也就不敢前来朝拜或迎送了,可以省掉许多的麻烦。当然,有这类麻烦也不可怕,因为藏北和青海有着忠于拉藏汗的强大的军队。不过,还是以没有麻烦为好。
仓央嘉措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忆自己走过的生活道路。种类似羞愧的东西在他的心中萌动作为喇嘛我做了些什么呢既没有像汤东杰布那样到处修桥,也没有像开明的长官那样减免赋税聊以的只是制止了哲蚌寺前的流血。喇嘛们为此淌了不少的眼泪,他们因未能保护自己的教主而捶胸顿足。但是,流泪总比流血要好啊。这些喇嘛,为什么偏偏要把我抢到哲蚌寺里去呢仅仅由于我从寺前经过吗甘丹颇章就设在寺中,那是西藏的行政首脑机关,是不是有人要我去主持政务来同拉藏汗抗衡呢那我可是不会,不愿,不能任谁的工具我也不能再当了
仓央嘉措行缓缓地向北走着。春色也在缓缓地变浓。在个晴朗的日子,他们来到处地势低洼的牧场。秀丽壮阔的景色使仓央嘉措停下了脚步,他久久地站在那里不忍离去。
蓝得像松耳石样的天空里飘浮着哈达样的白云,比玛瑙还绿的草原上移动着洁白的羊群;丛丛黄的红的野花中卧着乌黑的牦牛,像幅奇妙的会动的彩画。阳光把大朵小朵的云影投到草原的各个角落,在给大地印花。温暖而又强劲的风阵阵将草尖抹低,戏弄着牧羊女的发辫,撩拨着她粉红的衣衫。连偷偷跑过的狐狸的尾巴都吹瘦了。远处,每道山沟都伸出道闪光的溪流,那是山顶的积雪送来的,在无数的洼地形成无数的湖泊,对谁都转动着秋波。
这样的景色,仓央嘉措作为西藏人也是第次见到。他深深地爱这个地方,如果能在这里架顶帐篷,做个牧民该有多好但却不能了,连做棵长在这里的小草的权利也没有了。也许再也不会从这里走过了。
他们继续向北走。仓央嘉措望见前面的雪峰越升越高,太阳越降越低,阳光因积雪的反光而更亮,积雪因阳光的照射而更白,这大自然造就的情人是何等地相亲相爱呀。
他问过了席柱,才知道这就是唐古拉的主峰。
天黑了,他们宿营在山腰的个小小的驿站。仓央嘉措又次失眠了,他索性起身,走到没有院子的门外,仰望夜空。他惊奇地发现,这里的星星比别处多倍,比别处大倍,比别处亮倍。夜空像闪光的珍珠帘子直垂挂到地面上,似乎伸手撩就能够把它掀开,他就可以走进另外个世界,那里没有争斗,没有烦恼,没有不幸,当是极乐世界。他真想伸手去撩那帘子。正在这时,卫兵声呵斥,把他推回到屋内,反锁了屋门。
茫茫的青海湖2
过了昆仑山口,席柱指着山腰间个不大的洞子说:“你们看,这个地方叫纳赤台,当年文成公主进藏的时候,从长安带来释迦牟尼佛像,差夫走到此处实在抬不动了,就把佛像的底座留在了这里。”大家停下来,在洞口看了会儿,这个眼就能看到底的佛龛式的小洞里什么也没有,只好赞叹了番,又继续前行。席柱知道,在西藏和青海的藏族地区,到处都流传着文成公主曾经路过的故事,并且把她神化了。其实,文成公主入藏时到底走的哪条路,他也并不清楚。
仓央嘉措心想,文成公主和西藏人民和睦地生活了三十九年才去世,她的墓就在琼结自己的肉身将会葬在何处呢还是不必计较吧,只要是华夏大地,随处都可以容纳他的骸骨。他感到悲愤的,是作为“罪人”被迫离开西藏。在短短的年月里,些人硬把他捧到天上,另些人又硬把他踩到地下;会儿是欢呼朝拜,会儿是武装押送,真是不可理解地上的风云比天上的风云还要多变,还要迅猛。而他不过是个普通的青年,诗歌上有功,政治上无辜,生活上多情,宗教上寡趣,最终得到副刑枷。
他回望着莽莽的昆仑,跨过清澈的通天河。大自然的诱人反而增添了他的伤感。诗人心底的诗情已被重压在大山之下,他像个歌手被扼住了喉咙
他们进入了望无际的戈壁,个叫格尔木的地方出现在面前。从那里荡出了串尘土,迎过来的是另队蒙古骑兵。
策妄阿喇布坦似乎完全忘记了他曾经发表过的六世是假的声明,派人前来迎驾了。看来也正如康熙皇帝的预料,他怀着政治目的,想试探下能不能把仓央嘉措弄到准噶尔去。席柱和达木丁苏伦当然是不允许的,他们用堂堂正正的无可辩驳的理由,很有分寸地拒绝了对方的迎接。为了防止意外,立即从格尔木折向东行。其实,即便是绝无意外,他们也都不愿在此久留,因为附近的水草中有种蚊子,只要无风,就不分昼夜地到处咬人。它飞起来没有声音,比普通的蚊子小得多,却能叮透人的衣服。除了来自北京的两位使臣,其他人都很少见过蚊子,更难忍受这种使他们无力抵挡的围攻。
长途跋涉的疲累,被称为“秋老虎”的炎热,使这支已经走了几个月的队伍行进得天比天更缓慢了。虽说有皇命在身,却没有明确的到达期限。他们像无桨的小舟,会儿游荡,会儿搁浅。这也正如仓央嘉措的心境,他会儿知道自己是在向京城走,会儿又似乎不清楚到底去什么地方。没有目的,没有向往,也没有了好奇心。停也罢,走也罢,快也好,慢也好,对他全都样。他只是希望能结束这样的生活,但未来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呢他更是无从知晓。现在,只有皇帝能够决定他的命运了。
康熙皇帝接到了驻扎西宁的喇嘛商南多尔济的奏报,说拉藏汗已经起解假赴京了。事情真的“如圣算”,众大臣纷纷表示惊服,少不了说些“天子圣明”“料事如神”之类的话,但很少有人能猜透皇帝此时的心思。
康熙立刻下了道圣旨,对代表他办事的席柱舒兰和代表拉藏汗送人的达木丁苏伦等人严加斥责。皇帝质问说:“汝等曾否思之:所迎之六世喇嘛将置何处如何供养”是的,这些问题,他们并没有考虑过,因为这原本就不是归他们考虑的事。
茫茫的青海湖3
席柱等人接读上谕之后,个个惶恐万分。从皇帝的措辞中,他们仿佛看到了正在大怒的“龙颜”。弄得不好,是要革职充军的。尽管皇帝曾经下过将仓央嘉措“执献京师”的命令,但是显然又改变了主意。看来,皇帝是不允许真的把这位假弄进京城的。他们这时才发现,押解仓央嘉措原来是种蒙起眼睛划船的差事。
席柱意识到自己负有主要责任,急得坐卧不安。仓央嘉措成了他们手中的团炭火,顶在头上的石磨。既不能再把他交给皇帝,又不能退还给拉藏汗,更不敢送给第三者比如那个策妄阿喇布坦。怎么办他想遍三十六计,最后还是选中了其中的最后计“走为上”,但不是他走,而是让仓央嘉措走。既然京师和拉萨都容不得这位不真不假的,让他在途中走不就了事了吗如今皇帝是不会向他们要这个人的了。
席柱也是个当不上官时想当官,当上了官还想越当越大的人。为此,生怕有过,只想立功。他得出条基本的经验:要想让皇帝了解自己的忠诚和才干,首先就得体会出皇帝的心思和意图。对于仓央嘉措的处理,如果能不使皇帝为难,就会逢凶化吉,加官晋爵。否则,可就凶多吉少了
席柱请来了仓央嘉措,命手下人取掉他的刑枷,叫左右律退下。
“您受苦了。”席柱非常客气地对仓央嘉措说,“事已至此,无须多言了。我也是个信佛的人我劝您,我恳求您,逃走吧只要您逃走之后永不暴露身份,切后果由我人承担”他拍了拍自己的顶戴,等待仓央嘉措的回答。
仓央嘉措听这些话,感到非常意外。事情发生了什么变化呢他时无法回答。他想:是拉藏汗要暗害我,这位好心人要搭救我吗不是的,拉藏汗已经得了势,我也离开了西藏,他何必再背个杀我的名声皇帝不是叫我进京吗席柱怎么敢于违抗圣意呢逃走即使是应该逃走,可以逃走,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回西藏,人们会认出我来;拉藏汗已经容不得我,还可能引起马蚤乱和争斗。去民间,又怎样从头去编造自己的历史去寺院吧,我早已厌倦了那种生活
想到这里,他主意已定,满腔怨怒地质问席柱:“当初你们和拉藏汗到底是如何商议的为什么现在又要让我逃走在拉萨的时候,你对着成千上万的人高声宣布:你们的佛爷,是奉皇帝的诏请,到北京去朝觐的。如今,我若不抵达文殊皇帝〔1〕的金殿亲自觐见过皇帝,就绝不再去任何别的地方”说罢,拂袖而去,头钻进自己的帐房。
仓央嘉措仰卧在块又脏又破的毡片上,两汪热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刚才竟然说出了非见到皇帝不可的话来,自己也觉得奇怪。对于皇城北京,他有过美丽的想象,也赞叹过布达拉宫壁画上顺治皇帝接见五世的隆重场面。但他的自我感觉总是个普通的人,个放牛的孩子,民间的歌手,酒店的顾客,佛宫的摆设。因而没有和大人物交往的兴趣,更没有同大皇帝交谈的向往。如今,竟然来到了赴京的途中,这是他没有梦想到的。然而,他毕竟和当年五世的境遇大不相同。东风吹过来,他是真;西风吹过去,他又是假。到底是什么原因,自己无法真正搞清。他也没有到皇帝面前去为自己辩解的必要,他早就承认自己是不守清规的了。他也清楚,皇帝由于桑结甲措的缘故不会喜欢他,而拉藏汗的效忠于朝廷的蒙古骑兵比他更有分量。他刚才说的定要见皇帝的话,不过是对于也来摆弄他的席柱的反抗罢了。
茫茫的青海湖4
帐房门口罩上了道阴影,达木丁苏伦侧身而进。
仓央嘉措没有让座,对方也没有坐的意思,再说此处也没有可供落座的地方。
达木丁苏伦斜眼盯着帐房的角,脸上毫无表情,告诉仓央嘉措说:“离这里不远,往北去有个很大很美的湖,叫库库诺尔〔1〕。今天是十月十日〔2〕,月亮已经很亮了,路上并不难走。我们决定,今天晚上你可以单独个人去湖边赏月。”
“什么意思”仓央嘉措翻过来问。
达木丁苏伦瞥了他眼,又盯住那帐房的角说:“大皇帝来了圣旨,说你进京之后无法供养,明白了吧自己选择好了,想升天,想入地,都行。”说罢,撩门而去。
青海湖边。丝风也没有。夜,静静的;岸,静静的;水,静静的,都像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水中的月亮是虚幻的,却能使青色的湖怀抱着颗巨大的珍珠,沉睡在幸福的梦中。这明亮的珍珠自古至今人人喜爱,却没有谁能够捞到。
水和天的遥远距离虽然无法改变,它们却能够在人们视线不及的端紧密地挨在起。今夜,水和天又在青海湖上偷偷地拥抱了。它们在悄声细语地说着什么。说着什么呢无人听到,大概是关于谁的命运吧。
湖心山的影子,模糊到了不存在的程度。在茫茫的青海湖中,它是座孤岛。孤岛有孤岛的骄傲,孤岛也有孤岛的凄凉。孤岛的诗意在于清高。
个身材优美的藏族妇女正向湖边走来。
月光下,那有点儿类似舞姿的形影急速地向前移动着。湖岸上发出沙沙的足音。
她顾不得看路,不停地向远方张望。她显然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跌跌撞撞地像是为了追寻什么,从天涯来到了海角。
地面上还是没有丝儿风,湖面也还是那样平静。她的脚步更加凌乱了,像是迎着暴风雨在泥泞中拼命地奔走。
她蓦地站住了,同时轻轻地“啊”了声。望见了她终于望见了是她亲昵地叫过多少次“宕桑汪波”的那个人。不,他不是宕桑汪波,也不是六世,他是仓央嘉措
仓央嘉措站在湖边的巨石上,像只远征的鹰坠落在陌生的山岩。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有种似梦非梦的感觉。
在人生的旅途中,他刚刚迈步不久,走了不长的段路程,却已经累了,累极了,麻木了。他觉得连拔棵草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的嘴角上掠过丝淡淡的苦笑。他想,他的切怨苦,都是由爱而生。如果心中没爱,他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站在这个进退不得的地方。但他并不后悔,如果各处都没有爱美之心在跳动,还算什么人间
他对山川的爱,对善良的人们的爱,对人间的爱,凝聚成了对个人的爱。在这什么也不准他再爱了的时刻,他突然喊出了个人的名字:“于琼卓嘎”
同时,个蒙面人从他的背后蹿上来,将他狠狠地猛推了把。
平静的湖水里,仿佛砸进了座雪山,浪花惊呼着四散奔逃
已经离他不远的那个女人,几乎与浪花同时发出了惊呼。已经晚了仅仅晚到了步,晚叫了声,但却永远无法追回,无法弥补了
她走了那么长的路,雪山冰河森林草地陡坡深谷天天,步步,满心有燃不尽的火,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当听到个好心的卫兵悄悄指点她到湖边来找仓央嘉措的时候,她就颤抖了。而此刻,她完全瘫软了。她跌倒在地上,用纤弱的手臂支撑着身子,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茫茫的青海湖5
湖水又恢复了平静。水中的月亮又露出了安详的面容。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
月亮的周围,星星的间隙,岸边的草丛中,鱼拱的气泡里,双栖的鸟翅上都回荡着个女人的心音。
天地万物都在倾听着她的诉说,都在收藏着她的情话。
这是于琼卓嘎对仓央嘉措的和着热泪的诉说无声的心灵的倾泻:
我来了,你却去了你没有来得及看到我的身影,我却赶上了为你送行你写给我的最后的诗,是央宗阿妈送到的。她向龙夏证实了我的确是你的情人。龙夏放了我,我便直奔拉萨,你竟早已踏上了去京城的路途。我对着布达拉宫哭了场,顺着你的脚印赶来。
我知道你在想我,多谢你直记着在远方还有个也想念着你的女子。
我始终喜爱诗歌,虽然不会写,但爱听。每听到首好诗,就觉得有种火辣辣的东西在激荡着我的胸怀,冲击着我的心灵。
这几年,我再没能见到你,但是常听到人们唱你的诗歌。这是我最大的幸福,最甜美的享受。
你的诗,是清泉,是甘露。诗中跳跃着颗像金子像水晶样的心。
你的有些诗,是为我写的,这只有我们两人知道。
我们的相识,是我的荣幸。我们在起的时间虽然短暂,但在我的心灵深处却留下了无比美好的记忆。想到你,我就觉得我这生没有白过。
记得吗那年的此时此刻,我们在干什么那是个多么快活的夜晚我们起唱着,笑着。你那开怀的笑声,若是能始终伴随着我,该多好啊
龙夏老爷把我抓回去以后,你的心上定长出来棵悲哀的大树。那饱含着苦汁的叶子是飘落不尽的。
我没有主意,没有办法,只得顺从命运的安排。
我已经不是纯洁的姑娘了肉体上,我们都不是纯洁的狼可以吃掉人的肉体,却叼不去人的感情。我们的肉体可以被驮到别人的马鞍上,被锁上刑枷,被扔进泥塘,被强制,被霸占,被欺骗但我们的心总是溶合在起,像奶和水,盐和茶
每到正月十六这天,我都默默地祝贺你的生日,总想采束野花来供奉你,从遥远的地方献给你。可惜你的生日太早,是个没有鲜花的季节。我只有在心上开朵无形的花,鲜红鲜红的,悄悄地为你吐露着芳香。
你需要什么,我都能奉给。你给了我那么多,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呢我们相隔得太远了
我常在梦中看见你向我走来,我对你说:“好好地看看我吧”我向你伸开了两臂唉,每到这时候梦就醒了。
听到你的遭遇,我愤愤不平。我时常想到确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心里难过极了。都怪我不好,不该影响你
好在你早已不介意个人的荣辱了。因为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个晚上成为英雄,个早上又成为“罪犯”的人,已经够多的了。
让湖水洗净人间沾染给我们的切污垢吧,让这青色的圣水来解除我们爱的干渴吧,让我们手拉手走进湖中的月宫吧,让仓央嘉措和于琼卓嘎,像诗歌和民众样永不分开吧
于琼卓嘎挺起身来,拍了拍彩色“邦典”上的尘土,走到仓央嘉措刚才站过的地方,望着湖中的明月扑了下去
茫茫的青海湖上久久地回荡着个女人的声音:“仓央嘉措”
余波在荡漾1
青海湖面上激起的余波在向四周荡漾
达木丁苏伦席柱舒兰等人听取了蒙面人的回禀,知道仓央嘉措确已沉入青海湖中。秘密商议之后,他们决定宣布仓央嘉措“行至途中,暴病身亡”。达木丁苏伦最后补充说:“如果有人问起是什么病,就说是水肿病吧。”
不久,朝廷接到了来自西宁的报告。理藩院在奏折中写道:“驻扎西宁喇嘛商南多尔济报称:拉藏汗送来假喇嘛,行至西宁口外病故。假喇嘛行事悖乱,今既在途中病故,应行文商南多尔济,将其死骸抛弃。”康熙皇帝批准了这个建议。
起初,康熙承认了第巴桑结甲措所找到的仓央嘉措是五世的转世替身,并且亲自派了章嘉呼图克图到西藏参加这位六世坐床的盛典。
而今这样来,仓央嘉措是假这桩公案就算定了。
既然仓央嘉措是假,而且已经“病”死了,连尸骸也奉旨“抛弃”,当然就需要有个真正的六世。
于是,在第二年,康熙四十六年公元1707年,藏历火猪年,拉藏汗又从博克达山医学扎仓找来了个名叫阿旺伊西嘉措的年轻喇嘛,把他立为六世。
有人证明说,这位新六世就是拉藏汗自己的儿子。不过,既然皇帝的儿子要继位当皇帝,既然传说伟大的五世推荐自己的私生儿子当第巴,第巴又可以指定自己的儿子代替他继任第巴,那么拉藏汗为何不可以让自己的儿子当呢
尽管这位新六世在两年之后得到了康熙皇帝的册封,不论是西藏人还是蒙古人,都普遍地只在表面上承认他。人们对仓央嘉措的思念和同情仍然有增无减。人们在谈到仓央嘉措的时候,仍然称他为“塔木介清巴”〔1〕,而对这位新六世伊西嘉措则只称“古学”〔2〕。在人们的心目中,所谓假的倒是真的,所谓真的倒是假的。
那时的西藏上层集团为了自身的利益,利用了这种民意。你找个,我也找个。经过几年的酝酿和准备,他们通过乃穹护法神的口宣布说:在东方喀木地区的理塘找到了七世六世仓央嘉措的转世替身。这是个诞生于藏历土鼠年公元1708年七月十九日的孩子,名叫格桑嘉措。为此,他们还正式发表了仓央嘉措的首诗,作为这个孩子确系六世替身的铁证。
这首诗的原文是这样的:
白色的野鹤呀,
请你借我翅膀;
不去遥远北方,
只是向往日当。
发表出来的文字,却有了巧妙的改动:
白色的野鹤呀,
请你借我翅膀;
不去遥远北方,
只去回理塘。
改动只在最后句,日当和理塘又是读音相近的地名,是很容易被人接受的。仓央嘉措既然自己早就预言要飞到理塘去,而且还会回来,那么他的转世替身定是在理塘无疑了。
于是,僧俗民众都心满意足了,欢呼雀跃了。六世仓央嘉措在理塘转世的消息,迅速地传遍蒙藏各地。人们普遍地承认那个诞生在理塘的格桑嘉措为七世,并且称呼他为“杰旺”〔1〕。
西藏人和另些蒙古人怕引起拉藏汗对于这个孩子的戕害,在说服了孩子的父亲之后,把孩子从理塘秘密地转移到金沙江东岸的德格。后来,干脆又转移到青海某地。最后,为了接受宗教训练,又把他送进了塔尔寺。
结局之:
藏历火鸡年公元1717年,蒙古准噶尔部的大兵,在策妄阿喇布坦的弟弟策凌敦多布的统率下,以替五世六世和第巴桑结报仇,赶走真正的假六世,把权力交还西藏人民等大堆名义下,于十月二十九日攻入拉萨。拉藏汗坚守着布达拉宫。十二月三日,拉藏汗冲出布达拉宫夺路突围,在白刃战中,他杀死了十名敌人,最后,被砍死在宫前。他的妻儿和年迈的班禅同时被俘。
余波在荡漾2
结局之二:
拉藏汗所立的六世伊西嘉措也被废黜了,关押在布达拉宫对面的药王山上。康熙五十九年公元1720年,藏历铁鼠年,也被“取归京”了。以后死在内地。
结局之三:
康熙五十九年二月公元1720年,康熙皇帝承认了居住在青海塔尔寺的格桑嘉措“实系后身”,“诏加封宏法觉众第六世喇嘛”,并送他颗刻有满蒙藏文字的金印,上面刻的是“六世之印”,回避了前两个六世到底谁真谁假的纠缠。至此,西藏先后共有了三个六世。然而西藏人却直认为格桑嘉措是仓央嘉措的转世,都把他算作七世。
七世或第三个六世在康熙所派兵马的护送下,于同年九月十五日到达拉萨,在布达拉宫正式坐床。
这个12岁的孩子,踏上从塔尔寺去布达拉宫的途程,在经过茫茫的青海湖时,会想到他的“前身”吗对于仓央嘉措他知道些什么呢
故事的尾声:
在仓央嘉措去世若干年之后,有个名叫阿旺伦珠达吉〔1〕的喇嘛,写成了部书仓央嘉措秘传〔2〕,由西藏代本哲通久美甲措刊印。书中说,仓央嘉措当时并没有死在青海,而是匿名遁去了,并且游历了甘青康川卫藏尼泊尔印度蒙古等地,到处宏扬佛法,大显神通。内容十分荒诞离奇。书中的主人公既无原有的思想性格,也无首新的诗作,与仓央嘉措毫无共同之处。这是无足评述的。值得提的倒是该书作者的教训。
作者阿旺伦珠达吉出生于阿拉善旗个蒙古贵族家庭,是阿拉善旗第大寺广宗寺的第代喇嘛坦,曾去西藏学习佛经,回到阿拉善旗以后兼任大喇嘛。他梦想着搬用西藏之法在蒙古地区炮制出政教合的局面,以使自己的头上罩有宗教权威与政治领袖的双重光环。他利用人们对仓央嘉措的尊崇,迎合着人们“好人终应有好报”的正直心理,编制出套仓央嘉措云游八方的神话。他自称是仓央嘉措的亲授弟子,抛出秘传作为实现其政治野心的舆论和资本,结果遭到蒙古王爷的反对。因为王爷们认为秘传之类可以存世,而政教合的制度是不能接受的,于是就把阿旺伦珠达吉杀掉了,并把他的头颅埋在定远营南门的石坎下。自那以后,广宗寺的喇嘛在进出城门时都不敢跨迈石坎,宁可从两边绕行。
参考书目
圣相实录
东华录
卫藏通志
西藏图考皇家舆地丛书
大清统志
纲鉴易知录续编清鉴清纪
清史纪事本末上海进步书局
清史稿藩部八西藏
清代藏事辑要张其勤原稿吴丰培增辑
清史通俗演义
圣武记
西藏史地大纲洪涤尘编著
西藏问题陈健夫著
西藏问题王勤
仓央嘉措情歌赵元任记录于道泉注释译文
仓央嘉措情歌王沂暖译
西藏短诗集王沂暖译
仓央嘉措及其情歌研究黄颢吴碧云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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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族情歌苏郎甲措沛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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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族简志中国科学院民族研究所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编
喇嘛传牙含章编著
西藏见闻蔡贤盛著
藏族古典文学佟锦华著
藏族文学讲稿中央民族学院藏语文系教研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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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族史要王辅仁索文清编著
西藏佛教史略王辅仁编著
第巴桑结嘉措事迹考王尧著
中国历史简表辽宁人民出版社
西藏风土志赤烈曲扎著
仓央嘉措情歌及秘传阿旺伦珠达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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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的历代喇嘛印英德马立克著
附录
第五第六世喇嘛大事年表
1617年明万历四十五年,藏历火蛇年,第五世喇嘛罗桑嘉措出生于西藏琼结。
1622年天启二年,在四世班禅主持下,五世由三大寺僧众迎至哲蚌寺供养。
1641年崇祯十四年,五世与其师四世班禅派人赴青海密招蒙古和硕特部首领固始汗派兵入藏。
1642年藏历水马年,噶玛王朝覆灭。甘丹颇章政权建立。
1645年藏历木鸡年,五世下令重修布达拉宫。
1648年清顺治五年,五世迫令其他教派改信黄教。
1652年顺治九年,三月初七,五世率众三千人起程,十二月十六日到达北京。
1653年顺治十年,五世二月十七日离京,途中,顺治帝派人送去册封“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赤喇怛喇喇嘛”金印。十月二十四日返抵拉萨。同年,桑结甲措出生。
1655年顺治十二年,十二月七日,固始汗病故于拉萨,终年73岁。其子达延汗留藏主持藏事。
1662年康熙元年,四世班禅病故,终年91岁。
1665年康熙四年,罗桑意西被确立为四世班禅的转世灵童,是为五世班禅。
1668年康熙七年,达延汗病故。
1671年康熙十年,达延汗之子汗继位。
1674年康熙十三年,吴三桂在云南发动政变,其子吴世致信五世请兵援助。该信被康熙帝截获,但未加置问。
1676年康熙十五年,噶尔丹自立为汗,五世赠徽号。
1677年,噶尔丹吞并厄鲁特诸部落。
1678年,噶尔丹吞并南疆四部。
1679年康熙十八年,五世任命桑结甲措为第巴。
1682年康熙二十年,二月二十五日,五世病逝于布达拉宫,终年66岁。第巴桑结甲措密不发丧。
1683年康熙二十二年,正月十六,仓央嘉措诞生。
1685年,第巴桑结甲措以下简称桑结确定仓央嘉措为五世的转世灵童。
1695年康熙三十四年,桑结向康熙声称五世年迈,国事取决于他,乞讨封号。同年,布达拉宫重建完工。
1696年康熙三十五年,康熙第二次督师征伐噶尔丹,大获全胜。期间,得知五世早已去世。桑结被迫公布五世圆寂。八月,康熙敕谕桑结。
1697年康熙三十六年,桑结派人抵京报告五世圆寂之事。九月初七,六世仓央嘉措在浪卡子受格楚戒。十月二十五日,六世仓央嘉措在布达拉宫坐床。
同年,康熙第三次督师征讨准噶尔,噶尔丹兵败服毒自杀。
1701年康熙四十年,汗去世,其子拉藏汗继任和硕特部首领。
1702年,六世到扎什伦布寺回格楚戒。
1704年,桑结卸职。
1705年康熙四十四年,桑结被拉藏汗捕杀。
1706年康熙四十五年,五月初,拉藏汗面斥六世。五月二十七日,六世动身起程被押解京师。途中去世。享年24岁。
1707年,七月十七日,拉藏汗与第巴素隆另立伊西嘉措为六世。
1708年藏历土鼠年,未来的七世格桑嘉措出生于理塘。
1716年康熙五十六年,应桑结部下之请,盘踞伊犁自立为汗的噶尔丹的侄子策旺阿喇布坦派兵入藏。
1717年藏历火鸡年,准噶尔蒙古军围攻布达拉宫,十月初拉藏汗被杀。囚第二个六世伊西嘉措于药王山。
1720年康熙五十九年,藏历铁鼠年,清军攻陷拉萨。九月十五日,立格桑嘉措为七世。
1757年藏历火牛年,九月,阿旺多尔济的仓央嘉措秘传成书,声称六世仓央嘉措并未故于青海,曾在1716年收他为徒。
后记
历史上,有些很有成就的诗人只活了二十几岁。人们熟知的如我国唐代的李贺匈牙利的裴多菲英国的济慈俄国的莱蒙托夫他们的生命虽然像流星般短暂,但其诗歌艺术的光辉,却历久不熄地闪亮在代又代读者的心中,我国清代康熙年间的藏族诗人仓央嘉措,也是这个特殊行列中的员。
李白诗才横溢,飘逸不群,被人称为“诗仙”;杜甫诗风严谨,质高量多,被人称为“诗圣”;而具有西藏佛主身份,又头戴藏诗王冠的仓央嘉措,较之王维,更是名副其实的“诗佛”了。
我第次看到仓央嘉措的诗作,是在进藏初期的1951年,是由赵元任记录于道泉注译题名为仓央嘉措情歌的那本。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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