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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仓央嘉措高平著|作者:firqwe100|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6-16 03:49:54|下载:仓央嘉措高平著TXT下载
  手的时候,从他们头顶的楼窗里隐去了个女人的头。这个女人就是贵族小姐白珍。

  当担负着市区巡逻任务的达木丁苏伦又出现在八角街上的时候,白珍站在门口向他招手:“将军阁下,请过来,我有话说。”

  桑结之死4

  达木丁苏伦见她生得美貌,声音又那么娇柔悦耳,不禁有了几分好感,像孩子样顺从地下马走了过去:“小姐,有什么事情”

  “有钱吗”白珍低声问。

  “有。”达木丁苏伦低声答。

  “多吗”

  “我不知道你要多少”达木丁苏伦说着从怀里拎出了鼓鼓的钱袋。

  白珍认真地估量了下,慢声细气地说:“不算少,也不算多。”

  “现在,我共就有这么多。不过还可以你的确太漂亮了”达木丁苏伦拍了拍钱袋,慷慨地递了过去。

  “你不要误会。”白珍没有接他的钱袋,“我要和你谈的是另外种买卖,我想把我所看见和听到的重要情况卖给你,它会使你得到更高的官位,收回更多的钱财。”

  达木丁苏伦失望了,不过又立即产生了另种希望。他懂得:有时候灵魂的交易比肉体的买卖更为有利可图。于是急切地追问:“你看见了什么”

  “个藏族乞丐和个蒙古官员在神秘地交谈。

  “你听见了什么”

  “毒死他。”白珍也从牙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毒死谁”达木丁苏伦惊愕了。

  “第巴的对手,明白了吗”

  “啊”

  “值吗”白珍伸出了手。

  “值,太值了”达木丁苏伦赶忙把钱袋捧过去。

  “欢迎你夜晚再来。”白珍提着钱袋转身进了大门,又回过头来,向达木丁苏伦抛出妩媚的笑。

  拉藏汗接过丹增旺杰端上来的牛奶,没有像往常那样趁热就喝,两眼直视着恭立在身边的丹增旺杰。丹增旺杰谦卑地微笑了下,更加谦卑地低下了头。

  拉藏汗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象牙筷子和银勺子,分握在左右手中,伸到牛奶碗里慢腾腾地搅着,锐利的目光依旧直盯着丹增旺杰。

  不会儿,微黄的象牙筷子和白亮的银勺子都变成了黑色。

  拉藏汗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下,用低沉而平静的语调说:“丹增旺杰,这有些凉了,你来喝吧。”

  丹增旺杰知道事情已经败露,时没了主意,强压住满心的恐惧与慌乱,喃喃地回答说:“是,是我给您去换换碗热的来谢王爷,这碗我喝,我喝”说着直往后退,并不上前端碗。当他退到门边的时候,个急转身刚要逃跑,队持刀的蒙古武士已经排列在门外,像座雪山挡在他的面前。

  拉藏汗拍了下桌子,丹增旺杰扑通声跪倒在地,边不停地叩头,边坦白说:“我不认识桑结甲措,也没有贪图他的钱财,我只是听信了街上的谣言,说王爷您向大皇帝上告了佛爷,说六世是假的,不是真的。我想不通,我是为了维护的真身才做出这样的蠢事,是魔鬼缠着我让我犯下大罪的啊我们都是信佛的人,求王爷为我驱鬼吧,求王爷饶恕吧”说罢,号啕大哭起来。

  “我是要驱鬼的。”拉藏汗冷笑了声,“这鬼就是桑结甲措他是大鬼,你是小鬼,要除大鬼,先除小鬼”拉藏汗干脆地挥了下手,武士们把丹增旺杰拖了出去。

  丹增旺杰的腰间被坠上石头,抛进了拉萨河的波涛。他最后看到的是张露着得意笑容的大脸,这张脸属于达木丁苏伦。

  拉藏汗望着那碗下了毒药的牛奶,就像望着堆烈火,这烈火越烧越旺,把他心头的怒火引燃得比山峰还高。他不由得联想到他的父亲汗的突然死亡,想必也是遭了桑结甲措的毒手。他对于桑结的仇恨达到了顶点,决心将那个扁头第巴及其追随者彻底消灭。他立即又给康熙皇帝上了份奏折,历数了桑结甲措的种种罪恶和六世不守教规的行为。他密封好奏折,指令各驿站星夜派快马赶送北京。接着就调集军队,亲自训练整编,准备进攻山南。达木丁苏伦真的被提升当了将军,担负了从侧翼插向敌后,切断桑结退路的重任。

  桑结之死5

  春天的贡嘎像彩色地毯般绚丽。小朵的野花簇拥着棵棵垂柳,像群群盛装的男女在暖风中跳着圆圈舞。北面的江水是深蓝的,南面的山峦是淡绿的,天空的云片是洁白的,地面上飘着带有香草气息的炊烟。

  这里的地势稍低于拉萨,雅鲁藏布江面也比拉萨河面稍宽些。如果不是阻隔着江河,不利于向北发展的话,千多年前雅砻部落的首领松赞干布就不定把他的大帐迁到现在的拉萨,而有可能在这个如情似梦的地方安营扎寨了。

  现在,桑结甲措把它当做了自己的战略要地。因为这里是西去后藏北去拉萨南去山南各地的通道,而且有着足够的粮草。

  望无际的草滩上正聚着兵马。土洞里岩缝中的蛤蚧由于历来无人捕捉,竟改变了夜间出动的习性,随时蹿出来擒获食物。

  桑结故意不进房子,他坐在大帐里,并且按照古代武士的模样装束自己,以表示他不是名卸职的第巴,而是收复失地的统帅。

  外面传报:工布地区的首领龙夏率领着千骑兵赶到了。桑结听,如获至宝,赶忙迎出帐去,像接待老朋友似的接待了龙夏。

  “你真是救火之水啊”桑结拉着龙夏的手说。

  “我这股水可是流来得不易呀”龙夏擦着汗,露出了邀功请赏的神态。

  “是的是的。”桑结感慨地说,“拉藏汗占领了拉萨,堵塞了向东的通道,卡住了半个西藏的脖子。喀木地区三十九族地区波密地区工布地区许多路的人马都过不来了。老兄,你是从东面开来的唯的路兵马”

  “我不来谁来”龙夏拍着胸脯说,“你在拉萨把于琼卓嘎交还给我,这恩情我不能不报。论公职,我是你的下属;论私交,你是我的朋友。我可以没有长官,但不能没有朋友。俗话说:脱掉羽毛的箭射不远,失去朋友的人活不长。是不是”

  桑结点了点头,脸上泛起微笑,心中却不大高兴。他觉得这个土皇帝今天说话的口气和在拉萨的时候大不相同了,已经不把他当尊严的第巴看待了,竟然和他攀起朋友来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为夺回失去的权力,正面临着场决战,兵力又十分缺少,龙夏的千骑兵是万金难买的杀敌宝刀啊。好在他毕竟来了,来了就好,何必和他计较狗就是疯了也还是认识主人的。

  桑结甲措刚刚让龙夏下去休息,自己也想闭上眼睛养养神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睡觉了,下人禀报说有位远路而来的喇嘛求见。他本想拒绝见客,忽又想到也许是从六世身边来的人,说不定会带来什么对他有用的消息,于是强打起精神来说了个“请”字。

  位头戴红帽的老喇嘛,在武士的跟随下朝大帐走来。地上的绿草把他的袈裟衬托得格外鲜艳,远远看去像朵大鸡冠花。他迈着平稳小步,整个身子由于过于肥胖而左右地晃动着,缠绕在手腕上的念珠在阳光下明暗,像是神秘的佛光。

  桑结甲措欠起身来相迎,他注视着这位长者,挖掘着内心深处的记忆,时却怎么也挖不出对方的名字和身份来。

  “你是尊贵的桑结甲措”对方先开口了。

  “是的。请问你是谁从何方而来”桑结有些狐疑地反问。

  “这倒不关紧要。”对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自动坐在垫子上,松开腕上的念珠个子儿个子儿地快速捻掐着,“只要你能认真听取我的意见就够了。无论出自谁人之口,忠言总是忠言。”

  桑结之死6

  桑结摆动了下扁头,眉心微微皱。他不能排斥这样的可能:这位老喇嘛是拉藏汗派来的说客。转念想。不会,拉藏汗也是信奉黄教的,不会派个红帽派的喇嘛前来。咳,不去管它,且听对方说些什么吧。他装出副十分恭敬和虚心的样子,俯下身子说:“请讲。”

  “恕我直言了。”对方又把念珠缠绕到手腕上,“六世还很年轻,又十分善良聪明,他的诗才在西藏的历史上实属稀有。因此,僧俗人等对他衷心爱戴,无不敬仰。可是,在拉藏汗的眼中,他是你手扶植起来的。这点,回想康熙二十四年发生的事情,便”

  桑结甲措听到这里,浑身震动了下,嘴角抽搐着想说什么。

  “请不必激动。”对方扬起手掌,意在制止他的辩解,接着说,“所以,你越是与拉藏汗交恶,越是对不利。为了保护,我劝你勿动刀兵。”

  “我人做事人担当,与无关。”桑结挥了挥拳头,“再说,六世的坐床是大皇帝批准了的,也得到了藏蒙民众的拥护。人们也知道他不大关心政事,谁能把他怎么样呢”

  “拉藏汗是不会这样看的,这,你不可能无所知。还有,大皇帝因为你暗助噶尔丹,对五世的圆寂秘不发丧,找到转世灵童久不上奏,对你已无好感。谚语说:疾病进入膏肓就得料理后事,上司与你作对,就得设法离开。我劝你还是偃旗息鼓为好,也免得妄杀生灵。”对方眼含热泪,又掐开了念珠。

  “可是拉藏汗已经下了决心要置我于死地,我是欲罢不能了。至于大皇帝嘛,只要我夺回拉萨,赶走拉藏汗,手中有了实力大皇帝是个尊重事实的英主不会加罪于我的。”

  “如果战败了呢”

  “”桑结甲措是个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彻底的失败的人。对他来说,失败都是短暂的局部的,而且总是能化险为夷,所谓失败只是意味着卷土重来。所以他无法对这个问题立即作出回答。

  “我劝你还是以退为妥。你可以隐居山林,也可以受戒为僧,我将尽力保护你的安全。”对方拉长了声音说,“漫长的春天有三寒三暖,漫长的人生有三苦三甜。翻过山,必有谷;上上下下,行路之理。望你再思再想。”

  桑结甲措用比对方快两倍的速度回答说:“我没见过狮子夹尾巴,也没见过牦牛缩犄角。与其厚颜老死,不如英勇战死”

  “看来我的话对你像是往石头上泼水,渗不进去了。求佛保佑你吧。”老喇嘛闭了闭痛苦的眼睛,起身告辞了。

  桑结甲措怀着纷乱复杂的心情急忙相送,同时追问道:“请问,你到底是哪方的高僧”

  “你忘了”对方回过身来说:“三十多年以前,在五世的寝宫里,我们曾经见过面。那时候,你还不到二十岁,也还没有当上第巴。后来,我和伟大的五世还经常有书信往来”

  “您是敏珠活佛”桑结甲措惊叫起来,“我的确没有认出来,请您宽恕我的怠慢和无礼”

  敏珠活佛再没有看他眼,径自走去了。

  桑结甲措像个不肖的儿子跟在不再理他的父亲身后,默默地走了段诀别的路。路上他隐约地听到敏珠活佛自言自语地重复着两句话:“五世培养了他,他却毁灭了六世”

  桑结甲措的人马从曲水渡过了雅鲁藏布,以龙夏的千骑兵为先导,浩浩荡荡地向东北方向的拉萨进发。

  桑结之死7

  拉藏汗的军队也从拉萨向西南开拔。达木丁苏伦的精锐骑兵则从拉萨西面的堆龙德庆快速插向敌后。

  场大战就要在拉萨的远郊展开了。

  龙夏来到前线,转过个在巨石上刻有佛像的山嘴,蓦地看到片耀眼的亮光。那是拉藏汗的军队已经在平川上迎面列开了阵势,盔甲和刀枪像繁星样密密麻麻,闪闪烁烁。龙夏并没有见过战争,更不曾上过战场,只不过是个有权调动和统领些人马的地方首领。当他面对着这般壮观的景象时,不禁发起怔来。桑结甲措临时拼凑的军队,在仪容上是无法同它相比的。他意识到这就是他要与之厮杀的对手时,立即不寒而栗了。仗,还没有开始打,他就已经彻底地败了。

  龙夏正在进退无措的时刻,从拉藏汗的阵中飞出骑,在距他箭之地的高坡上射过封信来,上面写道:

  龙夏先生:

  我可以证实,桑结甲措送还给你的美女于琼卓嘎,原本是六世的情人。如果你想得到六世和我的宽恕的话,就请不要帮助那个欺骗你伤害佛爷心灵的家伙了。不然,我将用我的刀为你举行葬礼,而且,这很容易办到。记住,我的这些话像山上滚下的石头,是收不回去的。

  拉藏汗

  龙夏读完信,吓得面如土色,几乎没有片刻犹豫,便举起马鞭向他的千骑兵大喊声:“撤回老家”

  这当然是很得人心的命令,那些仅仅为了服从老爷而抛妻别子的农奴们,转眼之间就从战场上消失了。

  正想举击败拉藏汗的桑结甲措,像只从山岩上起飞的大鹰突然折断了扇翅膀,向着绝望的深谷坠落下去拉藏汗用靴子狠狠地夹了下战马,像只飞箭似的直射过来。蒙古骑兵对这位总是身先士卒的英勇的统帅是引为自豪的,立即紧跟着拉藏汗向前奔驰。桑结的兵马像是被洪水冲垮的堤坝,顷刻被粉碎在滚滚的波涛之中。桑结甲措即使是画着龙纹的金鼓,这时也无法自鸣了。他只好转身南逃,回山南去培植未来的希望。

  在路上,他被绕行到他背后的达木丁苏伦俘获了。达木丁苏伦用刀背拍打着他的盔甲,嘲笑说:“垒起的牛粪算不了宝塔,穿着战袍的不定是英雄。”说罢阵狂笑。

  桑结听着这笑声,就像刀尖在挖他的耳朵。他愤愤地反驳说:“是劣马把英雄摔在了地上,是坏人把我出卖给了你们。”从此,便不再说话了。

  他被带到了堆龙德庆的那孜,作为罪犯关押起来。

  拉藏汗立即把他的胜利飞报给朝廷。拉藏汗的奏章足足用了大张藏纸,这种手工制作的纸虽然不太洁白,却又柔又韧,像是丝绢。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桑结甲措历史的罪恶现实的反叛和被俘的经过,以及西藏目前秩序的良好,人心的安定,又说仓央嘉措如何耽迷酒色,不守清规,不理教务,绝对不是真正的,请皇帝下旨废黜。

  就在呈送这份奏章的使者向着北京进发的同时,康熙皇帝为了查询西藏的情况,调解拉藏汗和桑结甲措的矛盾,又特意派恰纳喇嘛和阿南卡两位使者由北京向拉萨进发。北去南来的双方在途中错过了面谈的机会。

  这是康熙四十四年七月上旬的事情。

  桑结甲措坐在那孜的牢房里,整日默思着自己的命运。半生中,他认为世上的事情无非只有两种,种是要干,种是要等;在等中干,在干中等。什么也不能干,什么也干不成,只能消极地等待,这种状况,这种心境,在他还是第次。他等待着什么呢他能等来什么呢他反复地推测着。拉藏汗会放过他吗不会的,新账旧账要和他起算。皇帝会赦免他吗不会的,皇帝是不会疼爱个没有了实力的欺君者的。有谁会来搭救他吗有谁呢谁愿意为个下了台的第巴去和拉藏汗强悍的军队厮杀六世会替他说情吗唉,由于仓央嘉措是他确认的灵童,又不守教规,拉藏汗是不会听从这位六世的佛旨的他想来想去,只能得出个结论,他等的只有样东西死

  他原本觉得六世对不起自己。是他给了这个放牛的孩子如此之高的尊位,亲自教这个聪敏的少年以知识和经典;这个孩子却从不领情,而且闹出许多破坏教规的事,给他惹下很难收拾的麻烦。而现在,他竟第次感到也有些对不起六世了。是他把仓央嘉措这条嫩绿的柳枝折断了,插进了佛殿的净瓶。这净瓶中的水不就是自己的权力吗当水干涸的时候,柳枝也会失去它最后的生机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向拉藏汗提出请求说:“我使佛担忧受惊了,我要向佛去当面谢罪。”

  拉藏汗没有答应他的请求,只是同意将他的意思向转达。第二天,也真的转达了。

  又过了天,拉藏汗派人给他送来了仓央嘉措的首诗。诗中写道:

  热恋的时候,

  情话不要说完;

  口渴的时候,

  池水不要喝干;

  旦事情有变,

  那时后悔已晚。

  桑结甲措的眼睛盯在“后悔已晚”上,发出了最后的内心独白。

  “是啊,晚了我后悔什么呢我如果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用在著作上,我留下的东西将不止现有的这些,我会成为更大的大学者的。个人的专权是颈上的枷锁,传世著作是头上的花环啊颗星管个时辰。我要陨落了,隐去了沉香剁百块,其香依然在。我将留下的是什么气味呢”

  七月十五日,就在那孜,桑结甲措被拉藏汗下令杀害了。终年52岁。有人说他是被拉藏汗的个妃子下令杀害的,对于第巴这样的重要人物,个妃子敢作出这种决定吗真是的,什么事都会有各种说法

  诏执京师1

  皇帝的两位特使恰纳喇嘛和阿南卡到达拉萨的时候,桑结甲措已经不在人世了。事情的发生出乎意外,使他们十分震惊。

  也许是出于对“杀生”的厌恶,也许是基于对失势的弱者的潜意识的同情,也许是由于事先知道康熙皇帝并未打算除掉桑结,恰纳喇嘛对于拉藏汗杀害桑结的举动明显地表现出不快。他追问拉藏汗为什么擅自对桑结执行死刑拉藏汗吞吞吐吐,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后来,才说是手下人为了报私仇才这样干的。并表示:如果圣上认为不当,甘愿受罚。

  恰纳和阿南卡也还听到了些另外的说法。有的说拉藏汗在六月间以三路大军夺取了拉萨,桑结甲措逃往贡嘎,被杀于久垄。有的说桑结甲措在被捕的当天就被处死了,而拉藏汗确实并不知情。有的说是拉藏汗假借的名义让桑结投降之后,却没有保留他的性命;在这之前桑结是住在拉萨的宅第中的,拉藏汗率兵攻打他的住宅,他逃到城外的个堡寨中固守,当时,是向他下了投降的命令。

  二位使臣虽然拜望了六世,但也无法弄清事实的真相。桑结甲措确实被杀了,这已是无可挽回的事实。他们也毫不怀疑,双方在多年的争斗中相互使用过暴力和阴谋。于是他们带着疑虑和颓丧,返回了京城。遂将情况写成奏章,上报康熙皇帝。

  腊月的北京。天气晴朗。整天在乾清宫忙于政务的康熙皇帝,舍不得抽点时间到外面去晒晒太阳,他的眼睛总是习惯于盯在奏章上。他从8岁即位,14岁亲政,已经当了44年皇帝。他经常外出远行,专心操劳于军政,难得有闲暇之日和游乐之情。

  他刚刚恩准了言官周清源的请求,命各省建立育婴堂。接着就收到了恰纳和阿南卡关于西藏之行的奏章,立刻便俯下身去披阅起来。

  在此之前,他已经看过了拉藏汗的奏章,对于桑结甲措的失败并无惋惜,而且在内心里感到某种满足。他直在思考西藏的形势,等待恰纳的报告,然后再作出新的决策。现在恰纳的奏章到了,他反复地看了几遍,又把拉藏汗的奏章抽出来,再看了遍。事情已经是明摆着的了,桑结甲措死了,拉藏汗掌握了西藏的实权,而且,看起来他比桑结更能忠于朝廷。剩下的问题是对于六世究竟应当如何处置了。

  康熙皇帝考虑:拉藏汗所奏请的“废第巴所立假”的做法,是不可取的。因为藏族人和蒙古人都衷心信仰喇嘛,仓央嘉措即使是所谓的假,也毕竟有着喇嘛的名号。蒙古各部照样信服他,这无形中对蒙古各部也起着种维系稳定的作用。如果就此将他废掉,很可能会引起藏族人的不满和蒙古人的混乱。他还考虑到,也不能让六世落到另外的蒙古部落手中,特别是不能落到新疆的准噶尔部落首领策妄阿喇布坦的手中。这位噶尔丹的侄子,因为助剿他的叔父而有功于朝廷,被划地在阿尔泰山以西至伊犁带游牧。他随着实力的发展,野心也发展了起来。这个自立为汗的人常常露出东侵的指爪,对他是要警惕和防范的。如果不将喇嘛掌握在朝廷的权威之下,而被策妄阿喇布坦迎去,就会成为那个野心家的新招牌,会笼络去其他蒙古部落的人心,助长其吞并他人的气焰,加速其反叛朝廷的进程。对还是先把弄出西藏为好。

  诏执京师2

  康熙皇帝在考虑成熟之后,下了道圣旨,任命护军统领席柱和学士舒兰为金字使臣〔1〕入藏宣谕。

  席柱和舒兰经过四个多月的跋涉,由北京到达拉萨。拉藏汗跪接了圣旨。圣旨中说:桑结以为拉藏汗终为其患,密谋毒杀未遂,欲以武力驱逐。拉藏汗遂集合人马讨诛桑结,安定了西藏,可诏封为翌法恭顺拉藏汗。至于其奏请废黜桑结所立之六世,当执献京师。

  拉藏汗接过了“翌法恭顺拉藏汗”的金印,面北谢恩。他已经做的事得到了皇帝的承认,他所希求的封王不是靠世袭得到的那种汗位也已经成为现实。下面的大事就是送走仓央嘉措了。

  “大皇帝还有什么圣意”恭顺汗恭顺地问。

  席柱本来就想紧接着谈这个问题,立刻回答说:“还有,桑结的妻子也要执送京师。”

  “她已经自杀了。”拉藏汗肯定地说。

  席柱“噢”了声,表示知道了。接着说:“关于执送假的事,对外可以说仓央嘉措是钦遵大皇帝的谕旨,亲往京都朝觐。”

  拉藏汗却沉默不语了。他和康熙皇帝,还有那个策妄阿喇布坦以及别的有识之士,虽然都知道这位六世是桑结甲措的政治产物,但是毕竟是,头上有着神圣的佛的光环。桑结的死亡,并不简单地等于的消失。他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说:“如今政局方稳,桑结余党未除,之伪善不为众生所信知。如果他远离西藏而去,万民心生变,众僧离散,恐怕会给大皇帝添忧啊”这位新受封的恭顺汗,在这个问题上却不大恭顺了。

  “那待我回奏皇上以后再说吧。”席柱见他不愿立时送走,且言之有理,也就不好再谈下去了。心想:这位汗王既然觉得手里攥着个对他有利,就让他攥着好了。

  席柱和舒兰的奏闻到了京城。康熙皇帝正在同诸大臣议事,看过以后随手交给大家传阅。大臣们相视无语,时不知道究竟应该发表什么意见。皇帝笑了笑说:“拉藏今虽不从,日后必然自动执之来献。”

  正如康熙所预料的那样,拉藏汗为了把桑结的势力翦除净尽,想来想去,总觉得把六世留在身边对自己弊多利少。不管怎么说,这个仓央嘉措总是桑结权力的个象征,也是桑结罪恶的个佐证。拉藏汗终于又决定将六世执献京师了。

  他做了几件进步巩固和加强自己势力的事,以防止在弄掉仓央嘉措的时候发生马蚤乱。他找来他前年委任的新第巴隆素,布置了严密封锁布达拉宫的任务;他笼络和收买了批西藏的著名人士如日后在西藏历史上扮演了重要角色的年轻俗官颇罗鼐等,以增强当地人对他的支持;他大肆搜捕桑结甲措的亲信部下余党,只是那个假乞丐没有抓到,他已经逃往新疆的准噶尔蒙古部落,向策妄阿喇布坦搬兵为桑结报仇去了。凡是敌对人士,能逮捕的立即逮捕,有的不便于或不必要逮捕,就派人监视起来。

  对于仓央嘉措的处置就要开始了,年轻的诗人终于被推进旋涡的深处,快要沉入水底了。

  仓央嘉措听到桑结的死讯,心头顿感悲凉,往日的怨恨,好像都化作了惋惜。作为位博学多才的人,仓央嘉措本来对他就怀有敬仰之心,只是由于追求不同,才使他们两人未能成为至交,甚至相互做了些伤害对方的事。

  基于对死者的宽恕,仓央嘉措默默地走进了桑结的书房,见桌面上摆着厚厚的叠手稿,便轻轻地拿起来翻阅,原来是这位第巴生前写下的六世仓央嘉措的传记第部。他怀着好奇感激疑虑的复杂心情坐在桌前读起来。

  诏执京师3

  窗外,阴云密布;室内,灯已熄灭。仓央嘉措读完了前面的部分,觉得有点头昏,便放下手稿,闭目养神。书中对他的描述,使他无法安静下来。桑结写他在幼年的时候就自己声称“我不是小人物”,“我是从拉萨布达拉来的”,“我要到布达拉去”;还说,“我珍视自己的小便,不要胡乱倒掉,你们要是喝了,就会得到福力”。写他看见母亲捻线,就说:“用不着这样,我会给你吃穿的”然后将线锤夺去扔掉。还写他吃喝总要求先于别人,否则就不高兴,竟然命令别人说:“有什么最好的食品就送来。”仓央嘉措觉得这些记载十分可疑。他记得,他从小就没有把自己视为特殊的贵人。

  他转而想到:如果由我来写第巴桑结甲措的传记,我该怎样评价他呢我当然不会像他神化我那样去神化他。他神化了我,不是也有人在否定我,说我是假花花公子吗我即使神化了他,也还是有人否定他的。因为我们毕竟都是曾经活着的人啊。但愿不要因为他做过错事甚至有过罪过就把他视为粪土吧,但愿也不要因为他做过好事甚至有过功绩最后遭到杀害就被视为大英雄吧。

  可惜的是,仓央嘉措不但没有机会写他的传记,而且连他写自己的传记都没有看完,就被押出了布达拉宫。

  五月初。

  春天来得迟些的拉萨,低洼的草地上刚泛出层嫩绿,阴沉的天空又洒下了雪霰,满城垂柳的枝条已经很柔软了,却仍在冷风中抖动着,瑟缩着,不敢吐芽。

  从布达拉宫到拉藏汗的府第,沿途都戒了严。蒙古军队和新第巴隆素的武装按照细致的分工,把守着各自的地段。虽然没有爆发战争的迹象,但那异常肃穆的气氛却令人窒息。人们的心都像快要绷断的弓,不知道究竟又要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远远地可以望见,各大寺院的活佛和些蒙古高僧陆续在拉藏汗的门前下马,慌张地走了进去。他们都是被“请”来的。被“叫”来的只有位,这就是六世喇嘛仓央嘉措。

  西藏历史上少有的专门针对喇嘛进行的宗教审判会开始了。

  会议的召集人和主宰者拉藏汗,是与会人士中唯不穿袈裟的人。当他环视四周,意识到这点以后,特殊感和孤立感同时向他心头袭来。

  仓央嘉措被指定坐在个普通的位置上,对于来说,这就意味着被告席了。此刻他所能享受到的唯优待,是背后被允许站着位贴身的侍从盖丹。这位年过六十的喇嘛,已经有了近似三朝的自我感觉,脸上总是表露出庄重和漠然的神情。

  拉藏汗偷觑着仓央嘉措。仓央嘉措正在用目光向到场的活佛们堪布们高僧们默默地问候。

  人们的眼睛也都不约而同地跟着仓央嘉措的目光转动。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目光。他们觉得世上的任何诗人和画家都不可能把它描画出来。它比太阳热,又比月亮冷;它像大海那样深沉,又像小溪那样清浅;它充满友爱,又透出疑虑;温顺中含着坚强,平和中藏着愤慨;既有少女的柔弱,又有老人的固执;天真多于成熟,坦率多于隐藏是在寻求同情吗不像;煽动反抗吗不是。人们终于从中找到了最令人揪心的东西诀别。

  拉藏汗坐在卡垫上搓了下手心里浸出的汗液,用发布军令的语调说:“众所周知,仓央嘉措不守佛门清规,屡次破坏戒律,乃是个浪子,不是位真正的,理当把他废黜。请诸位发表意见吧。”

  诏执京师4

  人们面面相觑,长时间地沉默不语。坐满了人的议事大厅,竟像座连风声也没有的空谷,只有窗外传来细微得难以辨听的沙沙声,大概是雪霰还在下着。

  “如果没有不同的看法,就致决定了。”拉藏汗催促着,威胁着。

  “请听我讲。”敏珠活佛合十着双手说,“佛行为不检,乃是迷失菩提之故,况且出身于红教世家,不惯黄教清规,也为众生所知,恐不宜说他是假的。”

  俗语说:鸟飞腾,百鸟影从。敏珠活佛又是五世的密友,历来德高望重。经他这样说,鼓舞了大家为六世辩护的勇气。会场顿时活跃起来。

  “是啊,他只是游戏三昧,实际上未破戒体。”位堪布接着说。

  “对于六世,民间流传着这样首诗歌:虽有女人陪伴,从来未曾睡过;虽有女人陪伴,从来未曾沾染。这前句显然是太夸大了,后句倒确是事实。”热振寺的活佛做了个十分肯定的手势。

  “从世到现在已经二百八十余年,至于哪世是真是假的事,我们从来未听说过,连想也不敢想啊”另位活佛用请罪的口吻说。

  “四世是蒙古人,我们西藏人也没有谁说他是假的。”大厅的角传来了个苍老的声音,声音有些低哑,话里却带着刺儿。有人瞅了拉藏汗眼,暗暗地替那位插话者担心。

  插话者竟是伺奉在六世身边的盖丹。

  “六世的坐床是皇帝批准了的,听说皇帝至今也没有认定他是假的。此事非同小可,请拉藏王爷三思而行。”哲蚌寺的堪布有些激动了,但是在极力忍着。

  大家七嘴八舌地讲着自己的看法,却没有个人说仓央嘉措不是真,也没有个人提到第巴桑结甲措。桑结甲措已经死了,仓央嘉措却必须拯救。尽管人们对这个年轻人的遭遇和处境怀着各种各样的复杂心情,有点却是共同的,那就是心里都装着他的诗歌。

  “好了”拉藏汗站了起来,“诸位的慈悲胸怀是可敬的,但事实不能靠说情来改变。大家好像都忘记了,我发现仓央嘉措不是真已经有五年了。康熙四十年我就曾经和策妄阿喇布坦共同声明过,不承认他是真。他本人并没有提出异议,还亲自到日喀则向班禅退戒,愿意放弃尊位。事到如今,你们又何必为他辩解呢”拉藏汗压着怒气,却提高了嗓门儿:“现在,我郑重宣布,大皇帝已经下诏,叫我将仓央嘉措送往京师。这就是说,大皇帝已经认为他不配再坐在布达拉宫的尊位上了”

  会场里响起了片惊叹声。

  拉藏汗环视了下众人,接着说:“我还要告诉诸位件事,桑结甲措在我的食物中下毒,想毒死我,才招致杀身之祸,未得好报。如果还有谁对我居心叵测,我看也难逃惩罚。糌粑要嚼着吃,言语要想着说。长短要丈量,真假要辨别。这就是我最后的忠告。”

  会场上恢复了静默。会议在静默中散了。

  人们都回到了各自的寺院。仓央嘉措却没有能够再回布达拉宫,而且从这天起,再也不能回去了。他被带进了设在拉鲁的拉藏汗的兵营,成了不战不降的俘虏。

  仓央嘉措在大门外用目光与大家告别时,脸上充满了凄楚的表情。他特意走向敏珠活佛,在这位早已知名初次见面的长者面前站了会儿,嘴角抽搐着,热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也许是想起了自己早已去世的父亲

  诏执京师5

  仓央嘉措被关押到拉藏汗的营房以后,就失去了切自由。拉藏汗只同意派盖丹回布达拉宫去取他的私人用品,其他任何人不得前来探视。

  盖丹在回宫以前,怕六世忍受不了这种孤寂,过于悲痛,劝慰他说:“请佛爷宽心,到了京城,皇帝会以礼相迎,给你优厚待遇的。当年五世不就是例子吗”

  “我和五世不能相比啊”仓央嘉措叹了口气说,“我在皇帝的眼中,恐怕和在拉藏汗的眼中样,只不过是桑结甲措戴过的顶旧帽子罢了。”他停顿了会儿,又凄楚地说:“盖丹,我是把你当朋友看待的,我的切你也是了解的。过去,我曾经为了得到生活的自由想不当;现在,真的不当的时倒失掉了自由的生活。从囚徒到囚犯,从佛宫到兵营,我的翅膀直是伤残的,我的天空直是低矮的,我多么羡慕那林中的小鸟儿啊”仓央嘉措泣不成声了,盖丹也听得老泪纵横。

  天上传来了鹰的叫声,地面传来了战马的嘶鸣,却都那样的陌生,那样的遥远,在他听来,像是来自个不知名的世界。

  仓央嘉措接着对盖丹说:“有人说我不是真,这本来就是件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事情。是的,我不守清规,我破坏了戒律。我亲近过不少的女人,正如我赞赏过各色的鲜花,崇拜过各样的山峰。我既是六世,又是宕桑汪波,但是我归根结蒂只是仓央嘉措。日有日食,月有月食;树不能无节疤,人怎能无过错我轻信过,也轻浮过;我荒唐过,也悔恨过;但我从无害人之心我反复地思想,多次地比较,在女人当中最理解我的,最谅解我的,为我受折磨担风险最多的,我真爱的,我最爱的,到头来只有人”

  “于琼卓嘎”盖丹问。

  “对,你猜对了”仓央嘉措有了欣慰的笑容,“我和她今生是再也不能相见了。请你回宫以后,设法告诉塔坚乃的妻子仓木决或者酒店的央宗,让她们定替我到工布地区龙夏的庄园去趟,把我的情形告诉于琼卓嘎,并且把我最后的首诗交到她手里。”说着,从怀里掏出张字条。盖丹不知道上面的诗是什么时候写好的,也不知道他在怀里揣了多少个日夜。盖丹双手接过来,匆匆瞥,只见上面写着这样几行:

  在这短暂的生,

  多蒙你如此待承

  不知来生少年时,

  能不能再次相逢

  盖丹把字条捧在手上,忍不住像孩子似的大哭起来,比五世圆寂时哭得更为伤心。他对五世只怀着崇敬,对六世却充满着爱怜。

  六世受审判被囚禁的消息,立刻在拉萨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人们从远处近处高处低处望着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感到里面全都空了,只剩下个石砌的外壳。寝宫的窗外上方,黄色的遮帘垂了下来,像是在掩盖它失去了主人的悲哀。

  对于喇嘛的信仰,对于年轻诗人的喜爱,对于无辜受害者的同情,对于本族首领的偏袒像颗颗火星聚集到人们的心中,冒烟了,燃烧了,变成了熊熊大火。

  商店纷纷关门罢市,人们用停止切活动来表示抗议。白日的拉萨忽然变得比黑夜还要冷清,只有拉藏汗军人的靴底在街巷里发出咯咯的响声。

  布达拉宫下的酒店反锁了大门。这是罢市时间最长的家,女店主央宗到工布去了。她发誓除非于琼卓嘎已经死了,否则决不在完成盖丹转交给她的任务以前活着回来。

  诏执京师6

  半个月后,1706年6月17日藏历火狗年五月十七日,仓央嘉措在达木丁苏伦将军率领的军队的押送下,在皇帝使臣席柱和舒兰的陪同下,从被关押的地方拉鲁嘎才出发,踏上了前往北京的路程。

  六世终于被拉藏汗用武力正式废黜了。

  这是支特殊的罕见的押送俘虏的队伍,没有绳索,没有刑枷,没有囚车。为了不过分刺伤人们的心,拉藏汗下令不准这类物件出现在这支队伍之中,并且允许仓央嘉措骑在匹很神气的大马上,依然穿着氆氇之乡结底雪〔1〕特织的袈裟。

  仓央嘉措闭起眼睛,不忍看正在与他远别的切。这切,包括粒石子儿,个房角儿,阵风,朵云今天他都充满了惜别之情。

  忽然,他听到远处有种又像狂风又像雷鸣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近,使拉萨颤动,使天地交浑仓央嘉措不由得睁眼观看,只见数不清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朝他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