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旋转远去,彷徨间,一只手从黑暗中伸来,准确无误地拉住我。好冷好滑的一只手啊。虽然拉住的是我的衣角,我还是感觉到一阵寒气刺入皮肤,召唤出一堆鸡皮疙瘩欢呼雀跃在我的肚子上。我讷讷地问:“兄台哪位?带我去哪?我年纪大了,肉粗不好吃。”
踉踉跄跄不知走了多久,突然眼前一花,倏忽之间,就撞进了一个光华灿烂的大房间。牵我的手不见了,我站在那里,觉得这个房间有点眼熟,仔细看看,厅前后两端落地环形的巨大神龛里森然排列着半人半兽的神像,地板与天花板都漆黑。对了,这不是我初次见到江左司徒的那个地方吗?我的偶像布莱德·彼特应该就在附近酣睡吧,不知道他做梦磨不磨牙?
那次来,灯火昏沉,影影绰绰四周只看到大概,今天大异从前,仰头看,大殿纵横四角坠下共十六个巨大的圆形灯球,由萤婴丛集而成,爆发出来的白色光亮虽然无比强烈,却令人感觉肃穆温暖。萤婴翅膀轻轻扇动,发出细微的风声。
低头再看,大厅中聚集了许多穿着相似长衣的人,但每件衣服的颜色却十分奇异,银蓝,金碧,紫灰,乌橙,云红,鲜艳夺目,不过在多彩衣服的上面,大家却都顶着一个圆嘟嘟无眉无眼无鼻无嘴活像一个剥皮鸡蛋的头。他们听到我进来,全部把我盯住,也不知拿什么在打量我,一下子吓得我要死,差点当场大小便失禁。
幸好这个时候看到了江左司徒,也穿一件长衣,纯白色,翩翩从前面神像后转出来,招呼我。于是在那些无脸人分开的一条小小通道里,我哆哆嗦嗦、低眉顺眼地溜过去,打死我眼睛也不敢往两边看,这可比什么疫龙啊、吸血鬼啊、吊死鬼啊可怕多了——什么都没有,就比什么都吓人。
到了江左司徒身边,他很善解人意地携住我的手。唉,我是真够呛,连男人的手都愿意牵了。
大概抖得稍微厉害了一点,江左司徒便低头问我:“朱先生,有何不妥?”
我强笑着摇摇头,不摇头还好,一摇就免不了要看到左右那些阴森森的“鸡蛋”,吓得我鼻涕都抢着落荒而逃。江左司徒哈哈大笑,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向他面前的人一招。大堂中聚集的人群忽然一起背过脸去,再回过脸来的时候,我傻眼了,好多精蓝啊,怎么全部都是精蓝的样子啊!
江左司徒笑着对我解释:“破魂最难修得的,就是一张脸,所以必要时候,都以模仿他人充数。看看,他们的样子是不是都很像我?”
果然,精蓝的模样是很像江左司徒的,难怪我早先还以为精蓝是他的儿子。江左司徒摇头:“出于某种原因,精蓝这一代的族人都称呼我为父亲。”
经典,区区一个人类,跑到最强最邪恶的族群里去当人家的爹,多扬眉吐气!
我眉开眼笑的傻模样好像惹到了别人,下面有一位“翻版精蓝”越众而出,向我喝问:“你是谁?”
哇,声音和服莱一样,跟机器合成似的单调瘆人。江左司徒当这些东西的爹,拉风是拉风,好像乐趣就不太多吧,不如跟我一起住,还有辟尘收集的好多hip-hop听。
分神半天,江左司徒应该已经帮我回答完了质问,所以那位仁兄把我左右上下仔细瞻仰一遍后,纳闷地说:“就是你呀,为了拿你的资料还要我发回避令给猎人联盟,结果走错了空间出口,撞破了你们的天花板。”我“哎呀”一声,那个谜团总算解了,原来是这样啊。不过回避令是什么?江左司徒安慰地拍拍我:“莫惊讶,你们猎人联盟老大和我们有秘密协议在先,如我们需要他们回避,会发出专门的照会。他们并不知道我们为了什么。”我心里这个气呀,猎人偶尔还是要有一点锄强扶弱的精神嘛!打不过人家就先跪下来求条生路,万一要你回避是要开展大屠杀呢?真是混蛋加三级。
闲话已毕,江左司徒带我转回神像后面,脚下一轻,突然间便到了高处。这天花板好高啊,浮上五六米有余,还只是在半空。我和江左司徒面对大厅正面墙壁,眼看着那黑色墙壁从中间如软帘一样向两边卷开,墙壁后徐徐露出的,是一个银白绳索编制的如蜘蛛一样八爪伸张搭牢两边的东西,中心兜住一个小小圆球,呈现出透明的蓝色。球中充满了水晶状的微粒,而微粒中间,则睡着一个小小的婴儿,他蜷曲四肢,头部埋在怀里,看不到模样。而在圆球的后面,司印笑嘻嘻地悬空站着,看到我,笑容更美。有一点哀伤从我心里掠过,那是一种久违的感觉,这感觉比恐惧、痛苦、羞辱都更令人印象深刻。我明明知道她并非真正的人类,却不期然有一种冲动,想充当救世主,在这我无法匹敌的黑暗力量环伺中一跃而上,将她从觉醒的梦魇中带走,去平凡人世与我平凡相守。不过,我还是压抑了自己的冲动——第一,我身处半空跳不起来;第二,我怕冲上去以后,第一个反咬我一口的,就是司印自己。
透明球体开始轻微旋转,速度逐渐加快。往下一看,满堂子的精蓝们早就无声无息地低伏在地,开口念颂什么,听起来像古印度文,诡异的喃喃声回荡在空气里,整个空间反而变得更加死寂。
司印开始熔化。从指尖开始,她熔化成为艳蓝色的粘稠液体,流泻到球体上,点点滴滴都渗了进去,落到那个婴儿四周,将水晶微粒凝结起来,形成一片片透明呈蓝色的障壁,将婴儿屏蔽其中。她熔化得越来越快,眼看那张美丽的脸将永不再见,成为记忆中的永恒。
在彻底消失前,她张开口,发出最后的声音:“猪哥,和你们一起,我觉得很快乐。”
球渐渐凝固成了不透明的实体,停止了旋转,有一颗眼泪从我脸上流下来,滴到地面上,砸出了豆大的坑,一颗,又一颗……精蓝们都抬起头来,静静地、迷惑地看着那些他们所不理解的陌生液体,在空中飞落。
我猜我大概是动感情动得太厉害,所以失去知觉了,明明正在亲身上演生离死别感天动地的苦情戏,怎么眼睛一闭上再睁开,自己就到了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茫然四顾,天色柔和,没有太阳,却很明朗,远近都是疏疏落落通体漆黑的树,虬根弯卷,所有枝叶边缘都极为锋利,朝天上指,剑拔弩张,统统都是敢与苍天斗到底的无畏斗士,不知道是什么怪品种。草地的护理倒是很到位,完全可以评选时尚杂志年度最佳草皮奖。
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还好,一切正常。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记忆指向司印影像消失的瞬间,鼻子里多少有点ph值小于七的反应。为了排遣,我开始四处瞎逛,不知道那个水晶球后来怎么了,是不是啪的一声裂开,然后从中间跳出一只猴子,目运金光,拜谒天地四方——这么说就有点耳熟,好像不是破魂,而是孙悟空出生了……
一队吸血鬼过来了。我吃惊地擦擦眼睛,看着这群吸血鬼排成纵队,一丝不苟地同开步,同下脚,连眼珠子转过来打量我的动作都整齐划一,比我上次在谷底看到的还不如。赶着他们走的那个人呢,仍然是服莱。他也看到了我,居然点点头表示招呼,令我受宠若惊,赶忙也点了好几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头,趋前问候道:“长老哪里去?”表情媚悦,体态恭顺,哎呀,早知道自己有这个天赋,当初拿出来打点打点梦里纱,说不定现在都是驻欧洲联络处的首席猎人了。不过梦里纱的级别和服莱差太远了——威武不能屈者,威武不够也,羞愧啊。
服莱对我态度颇有改善,不过声音还是板板地:“这批食仔耗尽了,再说前段时间也抓太多,我带几个去放放生。”“放生?放生是什么?是放人家一条生路让他们走,还是放在开水里涮涮蘸点酱油吃?”服莱相当迷惑地看看那些口水流到了嘴边的傻吸血鬼,好像觉得“蘸点酱油吃吸血鬼”这种提议十分没出息,说:“放生就是放生,离开这儿他们神智就会恢复。不过力量全废,没有用了。”
他赶着一群食仔走了,我肃然起敬地自后向他行注目礼。虽说这位大人个子小,可气派万千啊,几时我能够修炼到这一步,就可以走到吸血鬼之王的卧室里一屁股坐下,说:“端两盘年轻可口点的嫩吸血鬼来大爷我尝尝鲜……”
继续在草地上晃荡,我还看到一个头部包着黑色头巾、穿黑色长袍的人匆匆走过,向我扫了一眼,精光四射,害我打了好多个冷战。“那个是食鬼族人代表,来觐见新生达旦的。”打冷战的时候听到这个声音,使我还额外多奉送了几个——江左司徒又冒了出来,指指那个眨眼就不见的人走去的方向。我苦笑着点点头,说:“食鬼都是这个样子哦,我记住了。”他拍拍我的肩膀:“朱先生,多谢你不辱使命。达旦已经出生了。这次食鬼破魂的出新危机史无前例,如果让达旦在水晶胎中就萎缩死亡的话,我们灭族前的惊人破坏力,足够让整个地球毁灭。”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说我走运吧,不是那么回事,说不走运,好像还一不小心拯救了一把世界。为什么没有媒体来盯我梢,报道我的八卦消息,或者请我去当什么鱼钩啊狗粮的代言人啊?英雄皆寂寞,我寂寞啊!
寂寞当然要回家,我决定要回家了,把我弄来观摩这么重要的典礼,也不发点纪念品给我,未经王化的非人,就是这么小气。唉声叹气一番,我跟江左司徒告辞,请他送我回广州去,他一伸手:“且慢,朱先生,还有大事要麻烦你。”
江左司徒把要我做的事情说完,我鼻子都歪了,大叫使不得使不得,撒腿就跑。可惜道行浅,跑不掉啊,江左司徒一飘,就飘到我面前来了,沉下脸来正色说:“朱先生,你知道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情,我看中你性情纯良,如能以此引导达旦,将来于我族类的改造有益。你答应也要答应,不答应,也要答应。”
不愧是人类与邪族的杂交优良品种,文也来得,武也来得。不过这样强逼我,荒谬了一点吧?万一我骨头超硬,或者决心贯彻“士可杀,不可辱”的君子原则,我不是要当场往旁边那棵树上一头撞去,表示我宁死不从?不过我主意刚这么一打,身边那棵树先热情主动地把枝条一垂,就向我下围包抄过来。我一跳而出它的攻击范围,转头又看到江左司徒阴恻恻的脸,额头上仿佛写着“你跳啊你跳啊,你跳远一点啊”的意思。万念俱灰之下长叹一口气,我大叫:“从你了从你了,我下半辈子完蛋了!倒霉啊……”
尾声
三个月后。
清早,我在辟尘动感十足的厨房伴奏曲中醒来,想起昨天半夜口干去开冰箱门,居然看到有鬼在喝我的牛奶—还是个女鬼,把我气得跳脚。混蛋江左司徒,要我做那么重要的事情,却小气得要死,在墨尔本什么房子没有,找了个闹鬼的多重凶杀现场给我!现在好了,没事就和那些冤魂野鬼打照面,经常听到辟尘在厨房里嚷嚷:“走开走开,不是给你们吃的。不走?不走我喷你杀虫水。”而那些鬼被毁了二次容,半夜就哭哭唧唧的,烦死人。
有人敲门,我含着一个牙刷过去开,眼前先一亮,然后再一黑,我愣怔了半天,开始大喊:“辟尘,那东西来了!”
辟尘冲出来,我看见我家里那一堆受了三个月熏陶的鬼,好奇心明显长进不少,光天化日,居然也跟着从角角落落里冲出来看热闹。不过辟尘把头伸出门外后表情还算正常,鬼兄弟姐妹们就不约而同发出凄厉的一声喊,行李都不收,全部跳窗钻洞离家出走了。
门外,摆着一个小小的蓝色包裹,包裹里一个小小婴儿,向我天真无邪地笑着。长得也好像江左司徒啊……
猎物者ii·悬神引
第一章
每天早上,我要送小破——破魂的新生代达旦大人,不过现在是个小屁孩——去墨尔本一家名叫道奇的私立贵族幼儿园。
那家幼儿园门口每天早上开世界名车展览会,免票入场,且现场观摩各家司机制服特色。可怜我半世潦倒,两袖清风,只有自行车可骑,一路倒也风驰电掣。好在小破对此深具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他说:“宾利?宾利是什么东西,改天我找条翼龙飞过去。”听完以后我过去就给辟尘一掌,要他以后别跟小破一起看电影了,看了《侏罗纪公园》骑骑翼龙都还罢了,最多要光行回两百万年前去牵一只来。万一他最爱的电影是《大逃杀》,这个世界会有什么下场,我就很难打包票了。
小破现在三岁,过去三年中,他表现得非常之乖,当然这跟我和辟尘对“乖”下的定义有关。比如说,在我们家,不许赋予所有电器说话放屁的功能,免得八婆冰箱乱打小报告;不许把买回来吃的鸡鸭鱼肉全部搞活,跟在一条已经蒸了两小时的鱼后面到处跑,还要听它唱“y heart i11 go on”,可不是什么轻松活;不许在上街的时候把看到的钞票全部变成白纸,哪怕我们手里的钱不够给他买机器人也不行——上回搞了一次,市长大人差点自杀,还是我把他从上吊绳上解下来的。
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们大家在育儿界都是半路出家,马马虎虎就行了。上次去一家酒店顶楼天台吹风,他自己爬上护栏睡觉,我和辟尘就在一边搞搞阳台烧烤,一时招呼不周,他一头栽下八十七楼,轰隆一声掉在一辆大巴士上,将车砸出个大洞,幸好没砸到人。司机乘客都吓得鬼叫鬼叫的,吓出了一场严重的交通堵塞事件。警察赶来的时候,小破刚好睡醒,从车底爬出来拍拍屁股就走,走了两步发现自己不认路,又被很多人围着,当即哇哇大哭叫辟尘——在场所有人都去打自己耳光看是不是在做梦,劈劈啪啪的,热闹得很。
小破的模样,可以用“鬼神莫测”四个字来形容。小婴儿时期,他活脱脱是江左的缩微版,过了一段时间,我常常抱着他四处晃荡,他就开始变得像猪哥我的缩微版了——百分百近墨者黑,而且很黑。再后来,我有点事情要出门,过了一段时间回来一看:天哪,辟尘,你什么时候喜得贵子,相识一场,也不吱一声?好在我们家庭环境比较简单,天长日久,他也只能在我和辟尘之间当墙头草,最近有点要定型的样子,眼睛跟俩芝麻那么小,出自辟尘,嘴巴和脸形圆润可爱,当然随我。每一次仔细看看他,我都忍不住感叹说:“辟尘你要是只母犀牛啊,我一世名节就毁了。”有一次光行来住了两天,我们找小破要拿桶颜料,有影子状的东西闪过就淋,辟尘一天洗地板十五次,不知多浪费水。
现在我们住在墨尔本南,房子不错,有个小花园,长了一园子说不出名堂的野草。环境安静优美,惟一别扭的地方是日常生活不太方便,小破偶尔想吃吃零嘴,就要散步二十几分钟到一家便利店买冰激凌。
说起来天下大同这是没错的,比如说这位破魂小朋友,他最爱吃的冰激凌与大多数人一样,都是香草口味。婴儿时期他有点控制不了自己的种族本能,见到人就主动过去吧唧吧唧,亲吻完毕,就出大事了:受吻者回家一头栽倒,四肢发冷神志不清,总要休息个十天才能缓过劲来——破魂对能量的提取手段,实在不可谓不先进。慢慢地,他吃习惯了红烧猪手、麻婆豆腐、香草羊排,吧唧现象不但明显减少,甚至还爱上吃零食。瞅着他吃爆米花吃得眉花眼笑的傻模样我常常犯嘀咕,将来江左来接他回去的时候,会不会验货不过关,要我另补他一个正宗的啊?
今天便利店的香草冰激凌卖完了,小破死活不依,我只好做思想工作,且不惜工本举出“孟母三迁”的例子说,从前有个小孩不听话,他妈妈就不停地搬家,搬家呀搬家,结果搬到一个没有冰激凌吃的地方去了,你说惨不惨。小破皱着眉头杵在收银台前,穿一双辟尘的无趾凉鞋,跟踩了两条船似的,权衡半天,才遗憾地表示今天吃吃草莓算了。
晚饭时分,店里顾客不多,不过有个中年男人是铁定捧场的。此人每天六点三十分推门而入,买一个大三明治,一杯牛奶,靠在柜台边狼吞虎咽,吃完后丢下零钱,拔脚走人。大家天天遇上,我就天天犯纳闷。本来在便利店吃吃晚饭没什么,大把流浪汉都这样,可是这一位,虽说长得平常,但身上穿的西装是登喜路的伦敦旗舰店定制品,全手工,剪裁精细,衣料华贵,一套的价钱就可以吓出半打工薪阶层人士的急性心肌炎来。他和便利店的三明治死磕,情理上恐怕是有点说不通的。
今天,他照旧靠在冰柜附近吃三明治。小破则径直过去拿冰激凌,且一边唱着幼儿园教的弱智儿歌:“一二三四五六七,爸爸教我开飞机;七六五四三二一,妈妈背我下楼梯。”听得我手痒无比,真想去给他们老师迎面一拳。不过登喜路男人就觉得很好笑,竟然开口问我说:“你儿子几岁?好可爱。”
虽然说在下一介保姆耳——还是人家霸王硬上弓招来的保姆,不过生性健忘,已经把这码事忘得差不多了。听到人家赞美小破,我当场就来劲,兴高采烈地点头:“是吗,是吗,人家都这样说的,哈哈哈。”小破笑眯眯地过来,向我炫耀:“阿姨多给我一球说我是乖宝宝。”我笑得见牙不见眼,蹲下来抱他,看上去父慈子乖,羡煞人。
登喜路男人对我的自我陶醉相当配合,也跟着点头微笑,还对小破张开手臂表示亲热:“来,叔叔抱一下。”
他把小破抱起来,我看小宝贝扭来扭去,模样不像很爽,又出手接他过来。将接未接,他身子一扭,没拿冰激凌的那只小手做了一个虚抓的手势,若无其事地转回到我怀里。
三个人一起出了便利店的门,小破做的那个姿势让我相当担心,不由自主地跟着登喜路男人往一个方向走。他没有注意我们,从街边开出一部白色绿底极为漂亮的林宝坚尼,绝尘而去。
我问小破:“你刚刚干什么了?”
他开开心心举起了零食:“吃冰冰了。”
我碰碰他另一只手:“那只手拿冰冰吃,这只手呢?”
他摊开手给我看:“叔叔身上的一条线。我帮他拿下来了。”
咦,小子体贴哦,将来一百一是辟尘的私塾弟子,说不定洁癖来得更厉害,把吸血鬼抓来吸取能量之前,非要人家洗头洗澡,生理盐水消毒——我有点担心他的族人给他折腾烦了,会不会造反……
我一边漫不经心地想,一边顺眼看了看他手里所谓的那根线,不看还好,一看差点把眼珠子看掉了——这是什么线啊,在他小小的手心里不断蠕动着,鲜红透明,微微放光。如果从一条线上都可以看出表情的话,我直觉它是一条非常非常惊慌失措的线。
回到家,辟尘正跟随着fiftyts 强劲的音乐洗碗,check out check out,呼,盘子飞进水池,check out check out,呼,局部迷你旋风脱水。它摇头晃脑,其乐无穷。
小破跑去炫耀他今天的“乖宝宝大奖”奖品冰激凌球。又没有外人,辟尘却比我还臭屁,大加谬赞:“小破好了不起啊,真是太乖了,来来来,吧唧一个。”小破翻翻眼睛考虑了一下,掉头走了。
我把那条线给辟尘看:“这是什么?”
他把碗筷收进柜子,漫不经心瞥了一眼,说:“一条线啊,你哪件衣服又破纱了?”
我提醒他:“会动的哦。”
它这才仔细看看,伸出手指点点,说:“是哦,软软的,什么来着?”
辟尘都不认识,奇怪了,莫非是猪肉绦虫?小破使了一招隔空取物,从人家肚子里拿出来的?想到这里一阵恶心,我忙甩手把它丢掉。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它一脱离我的掌心,就在空气中,非常突兀、非常彻底非常来无影去无踪地消失了。我左右看看,摸了自己身上一遍,然后和辟尘异口同声问对方:“你看见没有?”
翻遍了整个厨房的犄角旮旯,那条所谓的线硬是没见着,我纳闷得要死,直愣愣地在客厅里嘀咕:“上哪去了?上哪去了?”
每当我对人生充满疑惑,就有人跑来雪上加霜。今天执行这一任务的是狄南美。但是不要以为她是稀客,她一点都不稀。以前我住东京的时候,该狐狸就不时上门马蚤扰,想半夜就半夜,想清早就清早,进门二话不说,扑过去把我家冰箱洗劫一空。这几年间,辟尘终于过上了安居乐业的日子,于是潜心精研烹调之术,其厨艺突飞猛进,堪称一日千里,倘若出街开店,绝对可以跻身国际一流名厨之列。于是这位一开始每两个月来吃一次饭的狄南美小姑娘,渐而改成每月一餐,后来改成一周双响,再后来的一天她打了个小包裹过来正式通知我们,从此定居墨尔本,一日三顿,我们包餐。在日常生活深受困扰的同时,我当然也必须承认,我们家已经很久没有买菜了,上到山珍海味,下到青菜萝卜,统统都是南美不知从哪里摸来的,有时候一时兴起,辟尘会跑去跟南美说:“明天你带只大龙虾来吧。”她立马就穿上连身水靠,出海去了。
她穿一条松松垮垮七分彩画绸裤,腰间打个结,白色背心,当真腿长腰细,姿态迷人。提着一袋子吃的东西径直穿门而进,我忍不住又啰嗦:“大姐,你不要滥用法术呀,隔壁住的是普通人。”她回头看看:“哎呀,搞忘了搞忘了,不好意思。”又穿门跑回去,敲敲门大叫:“猪哥,有人在家吗。”搞得我啼笑皆非。
我问她:“怎么今天没有来吃饭?辟尘做了王八蒸小鸡。”南美一边一步三摇地往厨房里走去放东西,一边说:“我去报名参加墨尔本小姐选美了,拿了奖就可以进军演艺圈,喂,你说我入选机会大不大?”我笑得前仰后合:“选美?你是狐狸耶,你忘记了哦,搞错没有?”她回头怜悯地看着我:“猪哥,做人要有理想。”我顿时撅嘴:失败,被一只不务正业的老狐狸教育要有理想!
她一进厨房,照例久久不出来。别在偷吃小破的水果吧?喊着她的名字进了厨房,眼前场景却大出我意料。
南美站在洗碗台前,手里捧了个小小的水晶球,水晶球面上蜿蜒着刚刚从我手上离奇失踪的那条红线,水晶球凝滞的内心渐渐如水一样活动起来,方寸之间仿佛卷起了万顷波涛,嗣后潮水退去,有人物场景的幻影出现。
我趋前轻轻问:“怎么回事?”
南美抬头正色问我:“猪哥,有没有外人来过?为什么家里会有悬神引出现?”
第二章
悬神引?悬神引是哪根葱?我想问南美,却被水晶球里出现的景象吸引了过去。
仿佛是一座中世纪的古堡,藏匿在无边的云雾中,闪现出青灰色的微芒,若隐若现。在整个古堡之外,鲜艳的血色仿佛在周天流动,渐渐变得浓重。更可以听到微弱的惨号声音,不知道从何处发出。我禁不住言语:“哎呀,这是哪啊?”
声音好似惊扰了水晶球的工作,浮现的景象突然凝滞,俄而光芒大盛,凌厉闪亮,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刹那之后归于平静,恢复了一潭死水的状态。
这水晶球还真小气,不给我看,不给我看那问狄南美好了:“到底怎么回事?”
她手一张,水晶球消失于腕下。那条红线倒还服帖地躺在掌心里。她沉思地看着红线,自言自语:“没理由啊,这门技艺失传很久了,为什么会在这里?”完全罔顾我一脸求知的渴望。
我到处去找扫把,有些人就是不打不招供。她警醒过来,跳后三步一伸手:“慢着,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她看了我一眼,“悬神引,是道行深厚的修炼者以本身元神为伺喂养出来的一种异物。它无色、无味、无前生后世,但却能通贯人身与心的一切灵窍。悬神引离开人身即散形,而附着在谁身上,就会变成谁的第二元神,保留记忆,存取神志,卫护心灵。接近大道的修炼者每到一定期限,即有天谴雷击之类的劫难出现,以悬神引为副车,可以保证雷击不死后元神的恢复。”
我试着把红线拈起来,往空中一抛,狄南美慌忙一把抓过:“莫玩,我刚才好容易才用水晶球将它聚形,这玩意还嫩,存的记忆很少。”
一个天天跑到便利店吃垃圾食品的普通男人,身上怎么会有这号东西? 狐狸半仙也不明所以,提醒我:“那个人住哪里的?我们去看看,找点乐子。”
唉,说得对,闲居无聊,惹惹是非也好。计议停当,我和南美摸出厨房,四眼一看,辟尘还在顶楼奋力搞清洁,两个小时之内,应该不会有停下来的迹象。赶紧走,刚跨出门,一阵不祥的预感死死抓住了我,准确地说,是冷不丁抓住了我的衣服后侧:小破换了狗熊花睡衣,头发睡到全部飞起,蒙蒙眬眬地嘟囔:“讲故事,讲故事。”
糟糕,忘记这个了——我天天都要给他讲故事啊。对南美耸耸肩,我抱起小破回房间去,开始用极度肉麻且长期为南美所不齿的声音说:“乖宝宝哦,今天听什么故事啊,睡美人好不好?哦,听过了呀,那小红帽呢?”
南美在身后渴望地伸着手:“我来讲故事,我来讲故事!”
我瞪她一眼:“不许,你回头又告诉人家白雪公主和坏王后是同性恋。”
她很不满地哼哼:“她们就是同性恋嘛。”
给小破讲故事,对平常人来说的效果相当于去看一场三维电影。他躺在我亲手做成的小床上,被子拉到下巴,由于眼睛长得像辟尘,所以我不能确定他有没有眯眼。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他的房间里开始出现故事中那些千奇百怪的人和物体的影像,骑兵啊、火龙啊、飞毯啊,不过他小小年纪,暴力倾向却很严重,因为所有故事里影像效果最好的一幕,乃是蓝胡子故事里那间装满他前任老婆们尸体的房间,色彩逼真,形象生动,十分凄惨恐怖,连我都当场吓得哇哇叫。
安顿好小破睡下,我和南美悄悄退出来,在便利店周围捕捉到登喜路男人留下的影像线索,追随其残片而去。
已经入夜了,周围静悄悄的。我和南美也不着急,慢悠悠走——当然说慢也不慢了,有一部车一直和我们不即不离,司机一开始没反应,后来就不看路了,转过头来盯着我们两个,要不是我赶上去拉了他一把,路边好几棵树今天就要被他撞到断根。
为了免于麻烦,我们加快了脚步,穿越中心区的时候爆发速度太快,又把一条主干道上的自动测速表给弄坏了……
跑了大半个小时,我出了一身汗,南美就一直在旁边骂骂咧咧:“猪头猪头,开车这么远,居然是来吃三明治。”一直到墨尔本远郊,终于看到一栋大房子孤零零立在夜色里,哥特式的高耸建筑,带有教堂一般的尖顶,窗户长而窄,青铜大门有我三个那么高,紧紧闭着。这种中世纪的欧式房子出现在墨尔本,实在令人想不通。南美仰头看看,喃喃道:“这就是水晶球里那栋啦。”大大咧咧迈步上前。我拖住她,指指身后五百米处的围墙和一块牌子:“人家说私人地方,不许擅入。”南美白我一眼:“我们刚刚跳进围墙就已经擅入了啦。好吧,我去办个手续。”
手续?她走回去,突然亮出小尾巴往牌子上扫了扫。我跟过去一看,上面的字句变成了:“幽雅气氛,精美茶点,欢迎光临,经营时间上午七点~下午九点。”
就进入房子的方式,我们进行了一场剪刀石头布的争霸赛,以决定是跳上二楼偷窥呢,还是大摇大摆登堂入室。所幸我在五盘三胜的最后决胜一局中做出英明选择,弃用爱将剪刀,毅然出布,将南美的石头包了个万劫不复,从而才可以维护我等人类的尊严,往二楼开始爬。
如潜龙如壁虎,我轻巧地溜上二楼,倒悬着贴在窗户上方,往屋子里望去——哎呀,怎么眼前花里胡哨的?再一看,原来是南美坐在窗台上面,还在咔咔有声地吃一个苹果,哪来的?
我拍她一下,南美皱着眉头对我说:“猪哥,你这么小心干什么……”话头被我打断:“苹果分我一半!”
不患贫,患不均。
房间里本来是一片漆黑,这时候,仿佛知道我们等待幕布拉开的心情,有人端着巨大的烛台慢慢走进来,接着听到一个女人苍老的声音说:“罗伯特先生,可以吃饭了。”
第三章
那个烛台被放到了窗户左近的一个柜子上,借助昏暗的光芒,可以看到房间里简单的陈设。中心是一张长餐台,铺着雪白的台布,一大簇怒放的大红圣心火鹤插在水晶瓶中,衬着摇曳的微光,更显得花色诡异迷人。一张样式古板的靠背餐椅摆在顶头,孤零零地等待用餐的人出现。此外就是分放四角的高而窄长的黑色木柜,简洁沉默,但是显然用料华贵,制工独特。四周的墙壁都装着落地的大幅帐幔,黑底金线编织出影影绰绰的人与兽,粗看似乎是描绘远古故事的画卷。帐幔后面衬着雪白的绸底,偶尔风来,便扬起一角。
那个放烛台的女人喊了一声之后,等得不耐烦了,走到门边再喊一声:“罗伯特先生,可以吃饭了。”这时候我们才看到这真的是个老女人,穿着一条朴素的蓝色长裙,头发庄严地盘起,即使从侧面看,都觉得她不是一个快乐和气的人,五官小而突出,有心事一般互相纠结着。
门外传来一个男人闷闷不乐的声音:“来了。里奇太太,你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我对南美举起大拇指:“是他!”
果然是登喜路男人走进来,懒洋洋坐到那个位子上,眼睛发直。里奇太太匆匆忙忙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就在桌子上铺开了餐具和食物。
说到吃,我是有资格发言的。辟尘有今天的厨艺成就,实在归功于我的不懈督促,简直做到了悬梁刺股、卧薪尝胆的发奋程度——当然不是我,是辟尘,我只负责监督。
所以当我看到登喜路男人面前放的东西时,脑子里顿时涌起对他人生的无限同情。
一片白面包,烤过头了,边缘卷起焦皮,整整齐齐摆在盘子里。几片卷心菜叶子,黄黄的,缩皮皱脸的,仔细摆成扇面,放在另一个盘子里面。还有一杯喝的,从颜色看多半就是水。此外便什么都没有了。不过餐具是好餐具,纯银,手工极为精致。对古董我没有发言权,旁边的老狐狸疯狂打手势告诉我,说那是真正中世纪的一流精品,从盘沿图签来看,是出自当时名匠之手的古物——要不是我把她拉住,南美一定跳下去抱了就走。
登喜路男人穿一件白色睡衣,愁眉苦脸地摸摸叉子,又摸摸刀子,还拿起刀子往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看来对伙食的质量也不是很认同。糊弄了半天,他长叹口气,微弱地问了一句:“里奇太太,可以做点其他东西来吃吗?”老女人已经走到门边了,停下来严厉地说:“罗伯特先生,请不要让邪恶的美食玷污了你对上帝的忠诚。”
要是吃这种东西比较接近上帝的话,那南美一定是撒旦本人了。她是宁愿饿死都不吃二流食物的。
大约因为实在难以下咽的缘故,他这顿饭吃得真久,久到我和南美都睡着了。做完一个小小的春梦之后我醒来一伸懒腰,冷不丁掉了下去,顺手一拉,拉住老狐狸的七分裤裤带,她也跟着栽下来,双双在人家门前摔成一个大字。我走运一点,在空中及时折腰腾挪,以南美为垫子,做了一个成功的软着6。她在底下一声惨叫,对我怒目而视:“猪,滚开。”
等我滚到一边去,她爬起来摸着自己的胸部愤愤不平地投诉我:“我刚去隆胸的,压坏了看你怎么赔!”我爬了几下,硬是没爬起来!
人家饭吃完了,整栋房子灯火全灭,这么早就睡,这家人还不是普通的落伍。看来罗伯特一定是被这个管家婆折磨坏了,才会把三明治当宝贝。
一无所得,我们只有悻悻回去,南美的胸部好像真的压坏了,扁扁的,视觉效果差了好多。她很生气,喃喃自语要去算帐,看来有人要倒大霉了。
分手之前,我想起一件事,问她:“那条悬神引呢?”
她说:“已经散形了,它不能离开宿主太久的。”
我刚“哦”了一声,眼前一花,她已经展开身法,走得十分急促。我追在后面吼:“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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