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跟警察当面说清楚。”说着就拉了那人朝广场西面的治安亭走,转脸去找那个女的,女子却早已溜得没了影子。
那人见他真的要拉着自己去找警察,立即泄了气,朝后面挣着身子不跟他走,说:“警察管不了我的事,既然是她骗的我,我就要找她要钱,不然我就要她的命”嘴头子虽然硬,可是毕竟心里有鬼,挣脱何天亮的手,四下里睃睇见女的已经跑掉,便骂骂咧咧地走了。
围观的人群见戏已经落幕,议论纷纷地散去。何天亮转身回到自己擦皮鞋的摊子前面,坐定后见没有顾客,就点着烟抽了起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居然份生意也没有,过往的人都像家里着了火,匆匆忙忙的,何天亮眼巴巴等了个上午,生意硬是没有开张。他正要撤摊子换地方,却见头半晌挨揍的女子趋了过来,坐在他面前的折叠椅上。何天亮愣,问她:“你要干啥?”
第二部分第八章2
女子已经梳洗过了,点挨打受辱的痕迹也看不出来。她咧嘴笑,雪白的牙齿珍珠般闪闪发亮:“擦皮鞋呀,还能干啥?”
何天亮这才面对面看清楚,这个女子年龄不过二十来岁,长得眉清目秀,圆圆的苹果脸上红是红白是白,十分俊美,难怪那人会上她的当。他在心里猜测,她来擦皮鞋是个由子,她天才挣几个钱,哪里舍得花钱擦皮鞋,不过就是看在刚才自己给她解了围的分儿上,来照顾把自己的生意。
“行,打不打蜡?”
“打,为什么不打。”
“连擦鞋带打蜡共三块钱,拿来吧!”何天亮朝她伸出手。
“大哥,没见过擦皮鞋先收钱的。”
“别人怎么样我管不着,我就是先收钱后擦鞋,省得让人骗了没地方要钱去。”
女子笑笑说:“我从来不骗好人。”说着从兜里掏出紫红色的小钱包,从里面拣出三块钱给了何天亮。
何天亮也不跟她多说,收了钱就开始给她擦鞋。这是双非常精致的脚,黑色的坡跟羊皮鞋穿在她的脚上就成了件美妙的工艺品。何天亮给她的鞋洗去尘土正准备上油,她却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何天亮说:“怎么了?你是笑自己还是笑我?”
她说:“我是笑今儿早上那个坏家伙,也不看看自己的德性,论年龄都可以当我爸了,出了门还想凭两个破钱祸害人,我就是骗了他也是他活该。不过这个家伙也真有恒劲,过去那么长时间了,他还能跑到这里来堵我。”
何天亮说:“你真的骗他了?骗了多少钱?”
她说:“也没有多少,才二百块钱。”
何天亮不由大吃惊:“二百?”靠擦皮鞋他扣了吃喝,二百块得拼命挣个月。
“那有什么,有时候风顺碰上好主顾挣的还多,比你擦皮鞋强多了。”
何天亮好奇地问:“你凭什么本事自己不吃亏还能骗来钱?”
“也没有啥本事,就是靠运气找机会再机灵点呗。”
何天亮见她像是不愿意深说,也就不再追问,给她的鞋上好油,等着晾干好抛光。
何天亮不问她却主动说了出来:“那是个多月前的事了。那天我手头有三张去北京的卧铺票,急着出手,见他在车站上来来回回转了几个圈子,就过去问他要不要车票。他说不要,双贼眼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看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我就说:老板想不想找个地方潇洒潇洒?他听就两眼放光,问我:有啥地方?贵不贵?我说:有提供特殊服务的旅馆,只要是住店的要特殊服务不额外收费,要是你去我可以给你介绍。他问我安不安全,我说绝对安全,他还是有点犹豫不决,我就说你要是怕不安全我亲自陪你,出了事我自己也跑不了,你还有啥可怕的。他听我这么说,就跟我走了。
“我把他领到站北旅社,让他交了房钱,给他安排了屋子,他却挡着不让我走,非让我陪他不可。大哥你说,我不过就是想挣几个介绍费,哪里能真的陪他?可是他死乞白赖地拦着不放我出门。我当时真的有点急了,心里也有点怕。他又问我有没有药。我问他什么药。他说要白粉提神,我还以为他吸毒,更怕了,当时只想赶快离开他。急中生智,我就说药是有,可是挺贵,还得手钱手货。他口就答应了,让我给他弄点。我趁机就跑了出来。要是当时就此拉倒也就没有后来这些事了,也怪我太贪心。出了门到台子上我去取我的介绍提成,刚好看见台子上的马大姐感冒了吃扑热息痛,我灵机动,就问她要了几粒,然后把扑热息痛给碾成面面,用纸包,就又回了屋里。
“那个家伙正在屋里急得转圈子,见我进来,马上扑了过来。我闪开他,说:你要的东西我搞来了,钱是我垫的,共二百块。他听就嫌太贵,我说是国外进口的,他就数了二百块钱给了我。我把药给他后,就琢磨着怎么赶紧离开,他却要吃药。我只听说那种东西是抽的,也有往血管里打的,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吃。当时我也不管那么多,就说:大哥要吃药我去给你拿开水,吃了药我就陪你,他就让我出了门。出门,我就跑了。”
“后来呢?”何天亮问道。
“后来我听旅馆的马大姐告诉我,你猜猜那家伙要的是什么药?”
第二部分第八章3
何天亮说:“是白粉吧?可是白粉也不是用嘴吃的啊。”
“哪里,”说到这里女子笑得直捂肚子,“他要的是是那种缺德的药,就是那种那种蝽药”
说到这里何天亮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也真行,几片扑热息痛你卖了二百块钱。你就没有想到人家会找回来跟你算后账吗?”
“我还真的没有想到他会回来找后账,般像他那种人都是过路客,就算是本地的,也不敢因为这种事找后账,怕闹大了警察抓人。我跑了后他找旅社闹,人家不搭理他,他闹人家就要跟他到派出所讲理,他也没有办法。般像他这种人经过这里住旅店都是次性的,谁想得到他还能来个二返长安呢。”
般人把从监狱里出来又进去的叫二返长安,何天亮听到这个词儿勾起心病,脸上有些讪讪的,她再说什么也没心情答对,懒懒地应付。女孩儿看出了他情绪上的转折,有点话不投机的感觉,见皮鞋已经擦好,就站了起来说:“大哥,今天我真的谢谢你了,要不是你出面,我今天就吃大亏了。咱们都是在这儿混饭吃的,今后还要多请你关照。我叫吕小草,你就叫我小草。你呢?”
何天亮知道在车站上混这碗饭吃的人用的般都是假名字,就对她说:“我叫何天亮,可是真名实姓。”
小草说:“我说的也是真名实姓,我难道还会说个假名字哄你吗?”
何天亮见她说得认真,知道她说的是真名字,就说:“我也没说你是假名字,我只是说我自己是真名字。”
小草说:“我手头还有两张到上海的卧铺,干脆你拿去出手,只把票钱给我就行了,多挣的都是你的。”
从这里到上海张卧铺三百多,票非常紧张,票贩子倒出去的行情价是加百分之三十,每张票可以挣百多块钱。如果他接了这两张票,转手就是二百多块。他抬头看了看小草。小草诚恳地面对着他,手里捏着两张车票。只要他伸出手去,马上就可以得到二百多元。
“谢谢你了,我不要。”
小草愕然问道:“有钱你也不挣?你是不是有毛病?”
“不是我有毛病,是你自己有毛病,有钱你自己为啥不挣?你是不是钱特多,或者手里的票特多?你也不想想,我个大老爷们儿能从你个小丫头手里赚那两个芝麻绿豆钱吗?”
小草不屑地咧咧嘴:“你那么有志气有本事,何必还靠给人家擦皮鞋把人家的臭鞋当饭碗呢?”
何天亮恼羞成怒,涨红了脸说:“去去去,滚远点倒你的票去,别在这儿耽误我的生意。”
小草愤愤地说:“不要就不要,那么凶干什么?天生的贱命谁也没办法。”说罢气狠狠地瞪了他眼,扭身走了。
何天亮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心里头不由升起丝歉意。小草无疑是出于对他的感激而表示的好意,自己确实没有必要对人家那种态度。但是如果他接受了这份好意,那就意味着他混到了需要个小姑娘怜悯同情的地步,想到这点,何天亮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今天这里风不顺,上午只擦了双皮鞋,还是小草照顾他的生意。何天亮朝地上啐了口,收拾起擦皮鞋的家什,开始转移战场。
从火车站到大转盘叫天水街,从大转盘到黄河边叫林荫道。林荫道名副其实,路两旁挺拔的白杨和虬劲的洋槐伸出枝丫在天空架起了拱顶,繁茂的枝叶在地上布下浓阴,夏季走在这条路上根本晒不到太阳。何天亮发现这条路虽然僻静,行人却络绎不绝,于是就停下来在路边摆开了擦鞋摊子。
呆候了半晌,这里的行人似乎都在忧国忧民,陷入对国计民生重大课题的沉思默想当中,悠悠漫步者,疾步如风者,单人独行者,成群结队者,个个面容凝重表情呆滞目不斜视,竟无人对何天亮的擦鞋摊子看上眼。
何天亮耐心地等着,他把自己想象成猎人和钓客,以此来平服内心的焦灼与急躁,几个月来这种守株待兔或者说是等鱼上钩式的赚钱方式已经培育出了他的这种心态:有生意上门不激动,没生意也不着急,权当休息。他知道急是没有用的,等待是必要的,往往只要有第个顾客,后面的人便会接踵而来。
第二部分第八章4
烟抽了根又根,何天亮在路旁枯坐干等。上午在火车站剃了光头,到了这里生意不好也懒得换个地方。行人过了拨儿又拨儿,就是没有人理会他。今天真是见鬼了,说不定真要剃光头开不了张了。他终于忍耐不住,起身收拾家什准备转移到别处再碰碰运气。正要走,位老者隔着马路冲他挥手叫喊:“擦鞋的小伙子,过来。”边喊还边用手指指自己的脚。
何天亮见他要叫自己穿过马路给他擦鞋,心情不好本想不理他,转念又想,他年纪大了,过马路不方便,反正自己是为了挣钱,在这儿也是挣,过了马路也是挣,虽然麻烦点,只要能挣上钱就行,总比守在这儿干瞪眼强。于是他就提着椅子和箱子闪避着往来疾驶的汽车过了马路来到老者面前。
“大爷,您要擦皮鞋吗?”何天亮谦恭有礼地问。
“不擦鞋我叫你干什么?”
何天亮见这个老头说话挺冲,脾气挺大性格挺倔,就不再吭声,支起摊子请他坐在折叠椅上。
老者将脚跷起来放到脚架上问道:“擦双鞋多少钱?”
何天亮说:“两块。”想了想又加了句,“打蜡再加块。”他见这老头倔,不敢跟他玩打完蜡再加钱那套,就实话实说。
“嗯,我擦两块钱的。”老头又问,“你是哪里人?听口音像是本地的。”
何天亮用水细心地把他鞋上的泥灰冲掉,回答说:“我就是本地的。”
“本地的?”老头有些奇怪。街上擦皮鞋的不少,可都是外地人或近郊农村的妇女孩子进城挖光阴弄几个零用钱。据说在城里擦皮鞋也比在农村从老母鸡屁股里掏钱挣得多。本地人,而且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汉给人擦皮鞋的确少见。
老者不再说话,专注地看着何天亮给他擦皮鞋。何天亮把他两只皮鞋上的灰土用水清洗干净之后,又认真地抹上鞋油,然后用鞋刷擦匀,再用软布打光。见何天亮拿出蜡块欲给他的皮鞋打蜡,老头忙说:“不打,不打。”
何天亮说:“打吧,我不另收您钱。今天您是我头个顾客,算我优惠您老人家。”
鞋擦好了,老人翻来覆去地看看,皮鞋光亮如新,老人满意地点点头,掏出三块钱递给何天亮。何天亮接过钱赶紧道了声“谢谢”。
老人并不急于走开,仍然坐在椅子上问道:“看你擦鞋的手法不很熟练,鞋油也耗得多,干这行时间不长吧?”
何天亮笑笑说:“干了也有几个月了。”
老头又问:“你身强力壮,年纪轻轻的,要是为了挣钱,天下路子多着呢,咋就看上这行?”
何天亮说:“人只能到什么份儿上说什么话,我想我也不至于辈子给人擦皮鞋。”
老人颔首微笑:“不错,人没啥也不能没有希望,有啥也不能有颓废。我年轻的时候也擦过皮鞋,大概干了有五六年吧。”
何天亮说:“难怪您老人家眼就看出我是新手。”
老头说:“刚才我招呼你过来给我擦鞋,你刚开始是不是不愿意?我看你犹豫不决的。”
何天亮不好意思地笑笑:“开头是不愿意过来,后来看您老人家年纪大,过马路不方便,我年轻腿脚灵,过来给您老擦鞋也是应该的。”
老人说:“我呢,其实也不定非要擦鞋,我蹲在这儿看人家下棋,见你候了大半天双鞋也没有擦上,心里不落忍,就叫你过来。小伙子你今天可是找错地方了。”老人朝南面指,“那边叫什么路?”
“大学路。”
老人又指了指马路对面何天亮刚才蹲过的地方:“那院墙里面是什么单位?”
“中科院西北分院。”
“这不就对了。这条街上走的人,大都是院校里的学生老师,再不然就是对面科研院所里面的研究人员。知识分子兜里的钱有限,又不十分在意着装打扮,还特顾面子,有谁会大白天坐在路边让你擦皮鞋?”
何天亮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说:“原来如此,难怪过往的行人脸都绷得紧紧的,敢情是跟我样兜里没钱心里烦。”
“还有,”老人家接着说,“俗话说干啥得吆喝啥,你光在那里闷着,摆出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架势,谁会主动请你擦鞋?知道的你是擦皮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公安局的便衣在那里蹲坑呢。既然干这行,就别在乎人家怎么看你,凭力气吃饭,凭手艺挣钱,天经地义光明正大,该吆喝就得吆喝,不吆喝哪有生意。”
“我不会吆喝。”何天亮为自己辩解。
第二部分第八章5
“我看你不是不会吆喝,潜意识还是自己看不起自己干的这个行当。为了挣钱不得不干,可是心里又不好意思,所以才不出声。”
何天亮让老人说透了心思,反而觉得心里敞亮了许多,便对老人说:“您老说得对,我这就吆喝声您老听听像不像那么回事。”说着,何天亮冲马路吼了声:“擦皮鞋了咯”又冲着老者吆喝道:“老板,擦擦皮鞋吧。”
老者笑着摇摇头:“我说的吆喝并不是让你可着嗓门叫唤,每行有每行的吆喝法,吆喝其实就是种做的原始方式。我们原来擦皮鞋吆喝都不用嘴,用这个。”说着,老人拿过何天亮的擦鞋刷子在木箱上敲击出串节奏感很强的响声,“这就是擦皮鞋的吆喝生意,哪里有你那样吼着叫人来擦皮鞋的。”
何天亮学着敲了阵,觉得这敲击的节奏有些像非洲战鼓。
老者见他学得像模像样,挺高兴,说:“我瞅你这个小伙子挺不错,我告诉你个信息:你擦鞋别老盯着年轻人。市府广场那边每天早晚都有很多中老年人扭秧歌跳舞练功。如今的人越老越爱俏,扭秧歌跳舞灰土大,鞋最容易脏,人老了曲背弯腰擦鞋不方便,你早晚在那儿勤吆喝着,态度好点,我看生意肯定好。”
何天亮连连点头:“谢谢您老指点,我今晚就去试试。今后您老擦鞋我免费服务,今天头次开张,我不客气把钱收下,算是我发市。今后您老要擦鞋我随时免费服务。”
老人摆摆手:“那倒不必,只要我让你擦鞋就会付钱,不收钱我也不会让你擦鞋。就像今天,该三块钱我也不会给你两块钱。”说罢,老人背着手走了。
何天亮见天已不早,再在这条知识分子路上耗下去也没有多大油水,就拾掇了工具家什穿过马路推了自行车往回走。今天生意不好,晚饭他只吃了碗清汤拉面,扔下饭碗便按老者的指点到市府广场边上摆开了擦鞋摊子,并按老者的方法敲着木箱招揽生意。老者果然没有说错,生意确实挺好,晚上就挣了二十几块钱。
从这天开始,何天亮每天早晚便到市府广场边上摆擦鞋摊子。在这儿擦皮鞋还有个好处,就是没有众多的同行竞争,所以也引不来警察和城管人员的关注,何天亮觉得在这儿干活心里踏实。
第二部分第九章1
何天亮认识的那位老者也是市府广场晨练晚练的老常客,他每次见到何天亮都要过来跟他问候声,闲聊几句。何天亮后来知道他姓肖,便称他为肖大爷。不过,肖大爷却再没有让他擦过皮鞋。
肖大爷跟何天亮故去的老岳父嗜好相同——下象棋。何天亮摆鞋摊,他就摆棋摊。何天亮有生意的时候就顾鞋摊,没生意的时候就顾棋摊,陪肖大爷边下棋边聊天边等顾客。何天亮过去常跟老岳父下象棋,知道老年人下棋的特点,对手太差下起来他会觉得没滋没味,光赢不输不过瘾;对手太强光输不赢心里又会憋气,弄不好还会血压升高心跳过速发生危险。因此,何天亮跟肖大爷下棋很注意拿捏分寸,保持有限优势,胜上两局总要输上局再平上局,让老头子不生气又有吸引力。果然,肖大爷跟何天亮下棋就觉得很舒服,见何天亮有空闲就拽着他交战,逐渐两人成了棋友,相互之间竟像熟识的朋友样随便了。
今天晚上生意挺好,来擦皮鞋的人络绎不绝,何天亮光顾着忙生意,肖大爷就坐在旁边眼巴巴地等着跟他杀两盘。九点多钟以后,游人渐稀,也再没有人来擦皮鞋,何天亮奔波天,虽然想早点回去休息,可是见肖大爷坐等半个晚上,就耐下心来陪他下两盘。
棋局刚摆好,正要开始厮杀,生意却上门了。
“擦皮鞋的,还挣不挣钱了?”个人大咧咧地坐在了椅子上。
何天亮回过头来,浑身的血液顿时凝成了寒冰,大脑也嗡嗡作响,似有无数只野蜂钻进脑子狂飞乱舞。坐在折叠椅子上把脚高高跷起在脚凳上的人赫然就是白国光白书记。多年不见,他胖了许多,何天亮看到了他腹部由脂肪堆出的山丘。
何天亮头上戴着白天用来遮挡阳光又能保暖的毡帽,所处的位置又恰恰背光,白国光也没有把个擦皮鞋的当人认真打量,所以时也就没有认出面前的何天亮。何天亮强压着内心的狂涛巨澜俯首忙碌,颤抖的手几乎拿捏不住刷子鞋油。稍用力,寸多长的截鞋油摊在了白国光的脚面上,险些弄脏了他雪白的袜子。
白国光丝毫也没有感到眼前这个擦皮鞋的有什么异常,反而打趣道:“你倒是挺大方,给我出那么多油。”
何天亮没有理会他,他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不知该如何处理,他机械地用刷子将鞋油在鞋上擦匀,然后拭净打蜡抛光。白国光满意地看着油光锃亮的皮鞋问道:“几块?”
何天亮抬头直视着白国光的眼睛说:“擦鞋两块,打蜡块,总共三块。”
白国光终于认出了他,从椅子上猛然蹦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何何”
何天亮冷冷地说:“你认识我说明你还有记性。”
白国光这时却又镇静下来,冷冷地说:“我当然有记性,尤其是对你,我会永远记在心里的。”
何天亮直在打听宁宁的下落,还委托三立和道士等人帮他打听消息,他相信他们定会尽心尽力地去帮他。可是,他也知道他们和他样,首先要解决的是温饱问题,谁也没有那个能力扔下手头的事耗费整桩时间替他打听宁宁的下落。根据宁宁姥姥和小姨的说法,宁宁是跟冯美荣在起,可是他连冯美荣的去向也不知道。他直在找冯美荣,就是在擦皮鞋的时候,也经常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渴望出现奇迹,能够在人群中突然发现冯美荣,只有通过冯美荣才能找到他的宁宁。过去了这么多年,没有冯美荣,即便宁宁站在他的面前可能他也认不出来。
今天,跟白国光的不期而遇,给他线希望,他抑制住自己对白国光的仇恨和憎恶,没有理会他带有明显敌意的答话,问道:“冯美荣在哪里?”
白国光轻佻地反问:“你想她了?”脸上挤出了嘲弄的笑,路灯下他的笑纹带有几分狰狞。
何天亮没有理会他嘲弄挑衅的口气,又问了句:“冯美荣在哪里?”
“她不是你的老婆,也不是我的老婆,我怎么知道她在哪里。”
“她不是直跟你在起吗?”
“笑话,我早就玩腻了,扔了,你要想捡就自己去找吧,只要你不嫌她破就行。混到这个地步你也只配捡冯美荣那种让我玩腻了的破货。”
何天亮再也忍耐不住心头的愤怒,伸出手抓住了白国光的衣领,吼道:“你说,冯美荣在哪里?”就在这时,从白国光身旁扑过来两个人,人扭住他的只胳膊,把他跟白国光分开,并且把白国光挡在了身后:“哥们儿,撒野吗?”
另个汉子怪声怪气地说:“笑话,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朝别人要,你活在世上混个什么劲儿。”
第二部分第九章2
何天亮循声看过去,又是大吃惊,说话的正是他出狱的头天在牛肉面馆碰见的那个肉杠。另个人比肉杠的个头儿还高,身躯魁梧,拦在他面前像座铁塔。面前这两个人任何个都能跟他周旋番,动武他不见得能占到便宜。可是就这么罢手放白国光走了之他又实在不甘心,这是找到冯美荣进而找到宁宁的机会。他推开拦在面前的肉杠和另个汉子,冲到白国光面前,追问:“你告诉我,冯美荣在哪里?宁宁在哪里?”
白国光笑嘻嘻调侃道:“冯美荣在哪里我知道,宁宁在哪里我也知道,可这是我们党的秘密,我知道了也不会告诉你。就你个臭擦皮鞋的知道了她们的去向又能怎么样?你能养活得了她们吗?”
何天亮看他有恃无恐地耍弄自己,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扑上去扭断他的脖子。这时候肖大爷在旁对他说:“小何,有话慢慢说,今天说不明白以后还有机会,谁也不会马上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肖大爷的话说得平平淡淡却提醒了何天亮。理智告诉他,在这种情况下,武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动武对方三个人,他也不见得能对付得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量用和缓的口气说:“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我现在只想安分守己地过日子,我找冯美荣就是想找到我女儿看看她就满足了,绝对没有别的意思。”说这几句话他用全身的力气使语气显得平和,但连他自己也听得出来,他的话音颤抖得像寒风里残留在枝上的树叶。
白国光下意识地朝后退了步,然后说:“这么多年没有见面,看样子你在牢里面多多少少还是有点长进,你要想知道冯美荣的下落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我却没有那个义务告诉你。现在是商品经济,咱们也按商品经济的法则办事,等价交换,我告诉你想知道的,你也得答应我个条件。”
何天亮问:“什么条件?”
白国光对肉杠说:“你给他说说我的条件。”
肉杠说:“不管你干什么,不能在本市干,你要是不离开本市,啥也别想干成,这就是条件。”
“到我家闹事的就是你了?”何天亮想起了家里顶棚上面的红字,问了他声。肉杠得意洋洋地哼了声,默认了。
“给我干活的旅馆打电话的也是你了?”
肉杠满不在乎地说:“那倒不是我,盯着你的不止我个人,有些事我不出面也有人去办。不管怎么说,你也应该明白,你虽然出来了,在这个城市里也没有你的摊位,再赖着连皮鞋你也擦不成了。”
何天亮知道他们干的切都是白国光指使的,跟他们也没道理可讲,今天弄清楚自己出来以后遇到的桩桩怪事都是他们搞的鬼,心里反而轻松了,就像直被蒙着的眼睛突然没了眼罩,啥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不再理会肉杠,问白国光:“如果我不离开这座城市呢?”
“那就切免谈,我祝你万事如意,早日合家团圆。”
“你不滚出这座城市也别想过安生日子。”另个壮汉在旁帮腔,说着伸脚踢倒了何天亮的鞋架子。
何天亮笑了笑说:“你难道就这么大点本事,只能给人当条狗吗?”
那人扑上来要动手,却让肉杠拦住了:“算了,跟个擦皮鞋的较什么劲。”
白国光说:“既然你不同意我的条件,咱们的生意是做不成了,那就后会有期吧。”
见他就要离去,何天亮拽住了他的腕子:“等等。”
“干吗?答应了?”白国光终究心有余悸,虽然有两个保镖,嘴上还硬,却下意识地往后退缩着,要甩脱何天亮的手。保镖也凑了上来说,“干吗?找麻烦是不是?”
何天亮说:“我黑天半夜出来不是学雷锋,擦了皮鞋不给钱就想走吗?我跟你没那份交情。”
白国光微微怔,掏出张钞票看也不看就给了何天亮。何天亮见是张十元的,就又拉住了他:“等等,我给你找钱。”白国光被他拉着十分不耐,甩不脱却也无可奈何,那两个保镖见这种情况软也不是硬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何天亮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找出七块钱的零票,仔仔细细数了遍,给了白国光:“擦鞋两块,打蜡块,共三块,找你七块。”
白过光接过钱,胡乱朝裤兜里塞,恼恨交加地瞪了何天亮眼转身就走。何天亮说:“有空再来。”
白国光走了,三个人在路灯下映出的影子歪歪斜斜。何天亮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心如刀绞,浑身上下像是被剔去了骨头,颓然坐在小木凳上。他觉得胸腔里如同有团火在燃烧在膨胀在爆裂,似乎空气已经全部消失,他几乎窒息致死。他仰起头来朝黑沉沉厚重如山的夜空大声号叫着:“嗷”凄厉的号叫声在夜空里久久回荡,他感到自己虽然生活在人群中,实际上却和深山老林里孤独的狼没有什么区别。
第二部分第九章3
直在旁看着这幕的肖大爷惊诧地问:“小伙子,你怎么了?”
何天亮呼啸阵觉得胸膛里顺畅了些许,但精神委靡情绪低落,什么也不想说,心不在焉地盯着棋盘发呆。
肖大爷又追问:“小伙子你到底怎么了?刚才那几个人是谁?”
何天亮对着棋盘沉默不语,机械地挪动了步马。
“你的马怎么走起田来了?算了,不下了,我看你也没有心情。”肖大爷码乱棋局,开始把棋子往布袋里装。
“刚才那人是谁?”肖大爷收拾好棋子,却不走,似乎要从从容容跟何天亮聊聊。
灯光下肖大爷清癯的脸慈祥恳切,两眼流露出来的同情关怀让他忍不住要把憋在心里的话倾诉出来。
“肖大爷,”何天亮问道,“你说说这世上人跟人之间最深的仇恨是什么?”
肖大爷沉吟片刻,说:“过去说是阶级仇民族恨,可是现在已经消灭了阶级,又讲究民族团结,按咱们中国老百姓的传统来说,最难化解的深仇大恨莫过于杀父夺妻灭子吧。”
何天亮说:“刚才那人是我原来单位的党委副书记,因为他我蹲了八年监狱,至今我连我亲生女儿都找不着。”接着,何天亮把他与冯美荣白国光三人之间的是是非非原原本本从头到尾对肖大爷讲述了遍。
肖大爷泪水盈眶,个劲叹息,不知道该如何来劝慰何天亮才好。何天亮见老人为他难过落泪,反倒是心中不忍,劝慰道:“肖大爷你也别替我难过,事儿已经过去了,就把它当成场噩梦,觉醒过来,我这不还活着吗?我还能凭力气挣钱,还能陪您老下棋,这不挺好吗!”
肖大爷不说啥,拍拍何天亮的肩头,那神态举动就如爱抚安慰自己受了委屈的儿女般。
“这件事您老人家千万别往心里去,要不是今晚在这儿遇上他我心里发堵,也就不会引得您老人家跟着伤心了。”
肖大爷盯着何天亮半晌不言语,长长叹了口气才说:“大丈夫能伸则伸,能屈则屈,四时冷暖加于身而淡然处之,世间苦难之事扰于心而面不改色。你今天晚上跟那个姓白的面对面碰上,能如此冷静如此有气概,真够得上弃于市而不萎,辱于仇而犹刚,就凭这点,你够得上‘大丈夫’三个字。”
何天亮苦笑道:“您老这是安慰我。我哪里有您说的那么豪迈潇洒。”
肖大爷摇摇头说:“你没有说心里话,要是真的那么简单,他走了你吼什么?你的心情我要是不明白我算白活了七十岁。小伙子,我多句嘴,安贫乐贱是没有出息的,你定要好自为之,奋发才能有为,不然你就永远只能处于受压挨欺的地步。”
何天亮点头称是,心里却想,谁也知道要奋发有为,谁也想出人头地,可是哪有那么简单?
肖大爷接着说:“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我给你留个联系地址,有什么事,要是我没来,你就按这个地址找我,需要办什么事,只要不犯法,我定尽力。”
说着,肖大爷从上衣兜里掏出小笔记本和笔,写了地址电话交给何天亮。何天亮恭恭敬敬地接过,又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衬衣口袋里。
肖大爷拎起装象棋的小布袋说了声:“今天就到这儿吧,以后咱爷儿俩再好好杀几盘。”
肖大爷走了,何天亮点着支烟坐下来默默吸着。夜深人静,广场上已经难得见到人影,路灯将昏黄的光洒在水泥地面上泛出惨淡的苍白,寒风裹挟着纸屑和烂塑料袋在空旷的广场上散步。吸完支烟,何天亮感到自己平静了许多,便收拾起擦鞋的工具,推着自行车慢慢往回走。经过广场口时,他看见个大牌上写着:世界只承认成功者。他心想:真他妈势利,忍不住骂道:“滚你妈的蛋。”
第二部分第十章1
道士是那种你不需要他的时候他时常在你面前晃悠,有时甚至招你心烦,你旦需要他的时候他却总也不露面的人。何天亮这些天连着给他挂了无数个电话收到的却总是不在服务区的回答,何天亮虽然知道道士是个没根没底的满天飞,今天还在本市明天就到了西安,上午在北方下午就可能跑到了南方,犯了啥事再进去也不是不可能,可是急着找他却找不到,就忍不住在心里暗暗诅咒他的祖宗三代。
自从遇见白国光以后,何天亮心里失去了往日的稳定,他知道在这座城市里,自己即便是谁也不招谁也不惹也难得有安分日子。这种事情他不愿意让三立知道,三立已经成家立业,夫妻俩又都是残疾人,养家糊口拉扯那两个儿子,已经是副可以把他两口子压垮的重担,他不能再让他卷到自己的麻烦里去。他面临的这系列人和事都需要找个人商量商量,可惜能商量的人找不着,能找着的人又不能商量。
这几天他没有再到市府广场干活,会儿车站会儿影剧院门口会儿又到转盘路四处打游击。他担心遇到白国光那伙人,尽管他并不清楚白国光那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却明白他比自己有势力。动手打架他并不怕,大不了自己吃点亏受点伤,可是他不愿意跟他们纠缠,他没有那个工夫也没有那个精力,他还要养活自己。这会儿他蹲在车站广场边上的电话亭下面摆开擦鞋摊子等生意。这儿背风朝阳,他享受着冬日阳光的抚慰,觉得温暖的阳光仿佛是看不见的小手,温柔地抚摩着他的面颊,让每根神经每根骨头都痒酥酥的舒服,柔柔的暖意传遍了全身直沁到心灵深处。他合上了双眼,眼前是片肉红。忽然有黑森森的阴影遮住了阳光,他眼前的肉红变成了灰黑。他睁开眼睛,小草似笑非笑地站在他面前。
何天亮看看她。她今天好像着意打扮了下,穿了身紫红色的套裙,脚上是双小红皮靴,头发弄成了披肩,脸上也化了淡妆,唇红齿白,看上去俊俏却又端庄,没有了原来的风尘之气。
“给我擦擦皮鞋。”说着她就坐到了何天亮面前的椅子上,把脚跷到了何天亮的面前。
何天亮不跟她搭话,开始给她擦那双本来就很干净的皮靴。她也不说话,看着何天亮给她擦。擦完了,何天亮习惯地问:“打不打蜡?”
“打呀,全套服务。”
何天亮又给她把蜡打上。她抬起脚左看右看,满意地说:“行,手艺不错,挺亮。”说完起身就走。
何天亮叫住了她:“嗨,我这不是学雷锋,也不是五讲四美三热爱为民服务。”
小草问:“你不为民服务坐到这儿干啥来了?”
何天亮知道她是不想给钱,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帮助过她,按说她不应该这样不讲道理。
“你要是真的没钱,就别来擦鞋,擦了鞋就得给钱。”
“我要是就不给你钱,你准备怎么办?”小草开始耍赖。
何天亮看着她,满肚子都是气,却又无可奈何。面对她这样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骂也不是个骂法,打就更不可能动手。愣怔了阵,何天亮无奈地说:“好男不跟女斗,你滚吧,今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小草不屑地哼了声:“瞧你那点德性,不就三块钱嘛,给你,真不禁逗。”说着掏出来五块钱扔给了何天亮。
何天亮认真地从口袋里找出两块钱递给她:“找你两块。”
小草说:“算了吧,不用找了,我看你这半天也没开张。”
何天亮硬把钱塞到她的手里:“别,该咋样咋样,我出来是挣饭吃的,该我拿的分也不能少,不该我拿的分我也不要。”
小草笑了笑,把找的钱收了起来,却不走,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何天亮奇怪地看了她眼,也没有赶她,任由她坐着,点了支烟抽了起来。
何天亮闷着头抽了支烟,见小草还没有走的意思,只好转着弯儿动员她离开:“你今天没事吗?坐在这儿多耽误工夫。”
小草说:“我今天倒是有点事儿,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办成。”
何天亮说:“那你就赶快去办呀,干在这儿坐着,哪知道能不能办成呢。”
第二部分第十章2
小草说:“这件事能不能办成就看你,你说同意就能办,你不同意就不能办。”
何天亮突然明白了,她今天来是专门找他的,只是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何天亮想来想去想不出她找自己会有什么事情,只好问:“有啥事你就说,只要我能办的我当然不会不帮忙,要是想让我替你打架骗人当托儿那种事你趁早别打我的主意。”
小草说:“我哪能找你干那种事儿呢,我是想请你吃饭。”
何天亮吃惊了:“你请我吃饭?请我吃饭干什么?”
小草说:“你别惊乍的,我高兴请你吃饭,难道请人吃饭还非得有个理由吗?如果非得问清楚我为什么请你吃饭,就算我谢谢你那天帮我脱困吧。”
何天亮捉摸不透在这顿饭的后面还有没有其他的事儿,没敢马上答应,小草乜斜着他似笑非笑地等着他回话。何天亮转念想,即便是她还有其他目的,他就不相信面前这个小女人能把自己怎么着。如果人家是真心真意地答谢他,他当面拒绝,就显得太不通人情,也太小家子气,于是痛痛快快答应:“好啊,有人请吃饭哪能不去。走,你说吃啥?”
小草说:“吃涮羊肉。”
何天亮说:“咱们还是别涮了,就近找个地方随便吃点,算你答谢过我就行了。”
小草说:“那不行,说是请客就得像个请客的样子,涮羊肉去。”
何天亮暗想,既然你不怕花钱,我怕什么。便说:“行,涮羊肉就涮羊肉。”说着三下两下把擦鞋摊子收拾了,跟着小草朝政和路小?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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