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祸》 第1部分阅读

妻祸

作者:高和

第部分序

厄运

何天亮是国营工厂的名普通工人,既无权又无钱。但是,他有个漂亮温柔的妻子,漂亮温柔的妻子又给他生了个漂亮聪明的女儿,因而他认为自己已经拥有了切。他对生活无所企求,能这样平平安安地过辈子就使他非常的满足。所以,他给女儿起名宁宁,祈求生活安宁。然而,这种惬意踏实的生活却如座美丽的纸房子,旦遇上风雨刹那间就被彻底摧毁了。

那天夜里,宁宁发烧哭闹宿。早上起来他准备带宁宁去医院,妻子冯美荣说孩子只是着凉了,吃点感冒药就行,劝他不要耽误上班,实在不行就让宁宁的姥姥带她去医院。那几天厂里正在搞会战,抢修三号机组,他是钳工班班长,请假势必影响工期。于是他听了冯美荣的话照常去上班。到了班上,他却心神不宁,手锤砸到了手指,主任让他到医务室包扎下。包扎完伤口,他趁机溜回家宁宁。打开门进屋,床上两具全裸的躯体毒蛇交尾般地扭动着,伴随动作回荡在房间里的动物叫春般的哼叫喘息让他如同脑袋遭到棒击,大脑紊乱成团泥浆,身体虚脱成无骨的软肉,他变傻发蒙,不知所措。

妻子冯美荣慌乱中抓过条内衣捂到脸上,躯体的白肉和腿间的阴黑袒露着对他的羞辱。夫狼狈不堪地套上背心,背心正中印着个大红的“奖”字,已经羞缩成干辣椒样的丑陋物件悬吊在胯间晃来晃去。他看清了,男人是他们厂的党委副书记白国光,个经常坐在台上给他们作报告的人。何天亮每次跟他碰面时都要尊敬地称呼他声“白书记”,而他也总会很谦和地冲何天亮点点头。

看见女儿宁宁被放置在床头边的地板上熟睡着,如同个被扔到地板上的烂包袱,他被掏空了的胸腔猛然间燃起了要烧毁切的怒火。他扑将上去伸出钳工粗硬有力的大手,将细皮嫩肉的白国光揪到床下挤在床与墙壁之间的空隙处痛殴起来。白国光的哭号和告饶有如汽油浇在烈火上,更让何天亮疯狂,他拳接拳狠狠砸在白书记的头上身上,被人羞辱欺凌劫掠而造成的痛彻肺腑的伤害在这拳连着拳脚接着脚的猛击中得到了补偿。拳脚击打在肉体上的触觉和闷响让何天亮沉醉于半疯狂的快感当中。白国光的哀号与求饶渐渐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喘息和时断时续的呻吟。

冯美荣从极端的恐惧与羞惭中惊醒过来,跪在床上向何天亮哀告:“天亮别打了,要出人命了。”

冯美荣胸前抖动的肉团,白玉般的腰身大腿,过去曾让他如痴如醉,此时却有如龌龊的烂抹布并且印满着对他的侮辱,让他感到有如面对茅厕里的蛆虫样肮脏恶心。他狠狠地抽了她两记耳光,然后揪着她的头发,把半裸的她拖到门外,锁严大门,任她在门外哭泣告饶砸门。

这个家完了。他颓唐地坐在床边,他实在弄不清楚,这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在事情爆发前居然点风声都没有,要不是他今天中途回来看宁宁,可能他会永远被绿头巾蒙住眼睛,像磨道里的驴围着这个家没完没了地转。白书记的呻吟让他又想起了刚才这对狗男女交欢时的叫春声,极度的屈辱厌恶和仇恨令他再度失去了理性,他举起椅子狠狠砸在白国光的脑壳上,木头与骨肉撞击的粗浊闷响有如个休止符,白国光的喘息呻吟戛然而止,瞬间,四周悄然无声,整个世界似乎都静止了,门外的冯美荣也无声无息。突然的寂静让他回到了现实当中,这时候他想起了女儿宁宁。他跨过大床,从床头前面的地板上抱起了宁宁。奇怪的是,家里闹翻了天,宁宁却依然沉睡不醒。他用唇试试女儿的额,宁宁的额头微微渗出了汗,孩子已经退烧了。他把宁宁紧紧搂在怀里,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臂上,轻轻呼唤着她,宁宁却依然沉睡着。宁宁是个觉轻的孩子,晚上他和冯美荣做点夫妻间的功课,动静稍大就会惊醒她,今天怎么会睡得这么死?他感到有些不妙,开始焦急地拍打呼唤,宁宁却毫无反应。他急了,顾不上乱成团的家和奄奄息血流成河的白国光书记,抱着宁宁冲出家门朝医院跑,连房门都没有关。此时此刻,对他来说,除了怀里的宁宁,世上的切都无所谓了。

在医院急诊室,医生告诉何天亮,经过化验检查,孩子服用安眠药有些过量,睡段时间会自己醒来,没有其他的危险,医生责备他怎么能给这么小的孩子服用安眠药。他恍然大悟,那对狗男女怕宁宁影响他们偷欢,给宁宁灌了安眠药。熊熊怒火烧得他脑袋几乎要炸裂,如果白国光或者冯美荣在这里,他肯定会要了他俩的命。

他背着宁宁走出医院大门时,正好碰上呜呜鸣叫的救护车停在了门口,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七手八脚地抬下了昏迷不醒的白国光。他来到担架前面,朝满脸血污的白国光书记狠狠唾了口,黏稠的痰液挂在白国光的眉心,然后扔下目瞪口呆惊愕不已的白大褂们昂然离去。

何天亮是在出事的第三天从家里被逮捕的。出事后他没有去上班,也直没有走出家门半步。作为男人,蒙受如此奇耻大辱,他无颜面对同事朋友,没有勇气面对无聊的劝慰好奇的目光和廉价的同情。那三天,他躲在家里守着宁宁,谁来敲门他都不理不睬,专心致志地为宁宁和他自己做饭。狂躁与暴怒消退之后,代之而来的是极度的消沉与感伤,下步应该做什么他没有去想,在那种情况下他已经丧失了谋划未来的能力和心情。

警察是在厂保卫科长的带领下来的。他被套上手铐之后,宁宁开始大哭。保卫科长抱着宁宁问他孩子怎么办。何天亮想了想,说:“交给她姥姥吧。”透过警车装着铁栅的窗口,他看见保卫科长抱着宁宁哄着,宁宁咧开嘴哭得泪流满面,稚嫩的小脸让泪水涂得像风雨中的苹果,这是宁宁留给他的最后的记忆。他的泪也流了下来,这是出事后他第次哭。

法庭上,检察机关根据受害人白国光的证词,指控他因不满领导报复伤人,导致受害者白国光书记严重受伤。面对指控他言不发,既不为自己辩护也不承认自己的所谓罪行。当时正碰上“从重从快”的“严打”,法庭根据检察机关的指控和白国光受伤的事实,以严重伤害罪判处他有期徒刑十二年。他没有上诉。

整个审判期间,冯美荣直没有露面。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服刑年后,冯美荣通过律师提出离婚,他二话没说就签字同意了。狱里的老囚们骂他傻。他说:“我就当倒了桶垃圾吐了口痰。”

第部分第章1

身后沉重的铁门吱吱嘎嘎呻吟着,嘭然声巨响,金属碰撞出的尖锐余音像无形的尖锥刺入他的中枢神经,他浑身也随之震。他知道,那扇无情的大门关闭了。庆幸的是,这回他被关在门外。

“门之隔,人鬼两路。进了这扇门,人就不是人了。”

他想起了道士的话。道士与他同住在个号子里,深谙周易八卦吐纳练气卜课算命那套邪术。改革开放以来,不少人靠这套发了大财出了大名成了大师,道士却把自己玩到了大牢里,罪名是诈骗。

道士早他几个月释放。临分手时,道士再向他说明,从监狱出去时不能回头,也不能跟任何人和任何物说“再见”。道士说这些带有提前打招呼的意思,以免自己出狱时,何天亮送他,他不回头不说再见何天亮对他产生误会。如今,轮到自己出狱,何天亮却管不住自己,回头朝关押他八年多的监狱望去,青砖筑起的高墙板着冷峻的面孔,正午的阳光射到墙头的电网泛出刺目的寒光,岗楼的枪孔像被剜掉眼珠的黑洞森然地瞠视着他。他的头有些晕眩,心里却凝起层冰霜。

“永别了!”终究在里面生活了八年,二十五岁进去,三十三岁出来,离开这儿的时候啥也不说掉屁股走了之,就像吃过人家的饭连声谢谢也不说,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于是他像面对熟人的遗体,说了声:“永别了。”

身边的帆布旅行包里装着他的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具,还有个跟了他整整八年直被他用来当茶杯的大罐头瓶子。瓶子是三立来看他的时候送给他的红烧肉罐头,肉他吃了,瓶子便成了茶杯。

他下意识地摸摸上衣口袋,里面装着五百八十块钱,旅行包加这五百八十块钱是他的全部家当。能够提前四年释放,还有五百多块钱的积蓄,他知足了。

初夏的阳光很毒,是那种从里到外焙人的阴热。他额上渗出了汗水,着恼又无奈地朝天空瞪了眼,惨白刺目的天光像管教的眼神令他不敢直视,他赶紧垂首合眸,眼睑外依然有些橙黄|色的光斑不依不饶地闪耀。此刻,他有些后悔,不该被道士那几句依依惜别的好话蒙骗,时感情冲动把那副陪伴他多年的墨镜给了道士。

路上的行人被汽车拖拉机摩托车扬起的尘土沾染得灰头土脸,像尊尊复活了的兵马俑,路旁的白杨树徒劳地用稀疏零落的枝叶为行人遮挡着阳光。他躲到斑驳如豹皮的阴影下面走,汗仍然顺着帽檐往下流。他欲摘帽,想起自己被剃成葫芦样的秃头,就没有摘帽子。汗液濡进眼里,火辣辣的。要是事先知道提前释放的消息,他就不会剃头,省得大热天还要戴顶帽子遮丑。

从这里到进城的汽车站大约要走两个小时,这是送他出来的王管教告诉他的。他看看高悬在头顶的日头,犹豫不决是进了城再吃饭还是吃了饭再进城。

公路两旁并肩排满了家家杂货店小饭馆,想到吃饭,他的肚子就像是提醒他似的咕咕叫了起来。前面不远处家店的挑子上写着“清汤牛肉面”的醒目大字,在狱里他常常惦记的就是这口。他不再为先进城再吃饭还是先吃饭再进城的问题伤脑筋,走到这家饭馆门前便头扎了进去。

坐定之后他内行地吩咐油腻腻的店小二:“来碗面,二细,多放辣子,加肉。”店小二欢欣鼓舞地高声叫喊着报进灶间,随即从灶间传出了厨子的摔面声,噼噼啪啪如同放枪。

他静静地坐着,点燃支烟吸了起来,盘旋飞舞的青烟升上棚顶渐渐散去。这家饭馆很小,很破,周遭的墙壁烟熏火燎灰黑油腻,已经看不出本色。

何天亮的面送了上来,红油油的汤上漂浮着绿茵茵的香菜蒜苗,浓郁香辣的牛肉老汤热气喷鼻。店小二端面时半截油黑的拇指浸在汤里。何天亮瞠目瞪他,指点着他的手说:“你的手怎么泡到汤里”

店小二憨厚地笑笑:“没关系,不烫。”

何天亮哭笑不得,只好开吃。牛肉面的浓香驱走了店小二手指带来的不快,他大口吞咽着,呼噜噜吸食面条的声音引来了其他食客的目光,何天亮旁若无人吃得痛快淋漓。碗面转眼间已经下肚,他又喝净汤水,头上身上热汗奔流,就像刚刚洗完热水澡。他从这碗面里不仅吃到了阔别已久的滋味,还吃回了过去的岁月。他还在厂里上班时,晚饭跟早餐基本上都是牛肉面,那会儿倒不是贪这口,主要还是图省钱省时。

吃饱喝足了,他又点燃了支烟吸着。饱餐过后,可口饭食的满足和惬意让他觉得这支烟格外香醇。烟很快变成支烟蒂,他用手指轻轻弹出,烟蒂有如颗微型流星在空中划出道弧线,落在另位食客的脚边。那人抬起头对他怒目而视,他冲那人抱歉地笑笑。那人瞪了他眼,用手朝监狱的方向指了指:“刚从里面毕业的?”口吻很不客气。他点点头,那人又盯了他眼,埋下头继续吞吸面条。

第部分第章2

付账时他却大吃惊,牛肉面碗两块钱,加肉的六块。他记得入狱前碗牛肉面才五毛钱,加肉的也不过块五毛钱。

“怎么这么贵?”他脱口而出。

店伙计解释:“如今都是这个价,这还算便宜的,城里碗加肉面十块呢。”

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钱数了几张零票,凑够六块钱给了店小二。

正要出门,有人喊道:“哥们儿,就这样走哇?”

他惊异地回头,却见刚才问他是不是从里面毕业的那个人已经站起朝他走了过来。那人个头不高,十足横向发展,身体比例高和宽几乎相等,宽厚强健的肩膀上像是直接装了个方形的大头,几乎看不出脖子,两只眼睛像两粒豌豆,脸上红光油亮,走路时个肩膀歪着,摇晃地摆着架势。

他冷冷地盯着那人,不说话,心里暗暗担忧,刚刚从里面“毕业”,离监狱大门还不到五百米,他实在怕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惹是生非。

“你也太横了吧?用烟头把人烧了,拍屁股就走,看来你还没有改造好啊。”

何天亮诚恳地说:“我刚才不是故意的,烟头也没有碰着你,你要还是觉着不痛快,我再对你说句对不起行不行?”

“谁说烟头没有碰到我?”那人抬起脚,拿下嘴里叼着的烟头朝脚面上按了下去,哧啦声,空气里有了皮肉的焦臭味。

“这就是你刚刚给我烫的,你说该怎么办?”那人用烟头烫了自己的脚面,竟然面不改色,连眉头都没有皱下。何天亮明白了,他碰上了专门用苦肉计敲诈勒索别人的“肉杠”。

在监狱里他就曾听老油条讲过江湖上的些事。老油条是走街串巷给人配钥匙换锁的。据老油条说,他干的这个行当是江湖上最讲究行规的。按理说,他们如果要入室行窃最有条件,因为没有他们开不了的锁,可是他们绝对不干那种事。如果犯了行规,利用自己的手艺入室行窃,这辈子就别想再吃这碗饭了。话是这么说,他自己却半夜三更潜入别人家里,企图滛个丈夫在外地工作的妇女,没想到恰好那天人家的丈夫回来探亲,他没搞清状况,结果让人家夫妻联手扭送到派出所,按强未遂判了三年徒刑。何天亮问他,你钻进人家里偷人家的老婆,算不算是犯了行规?老油条说是呀,不偷别人的老婆哪能到这儿来?这就是违犯行规的报应。

老油条曾经给他讲过社会上有种混混称作肉杠,专门用自残皮肉的办法对他看中的“膘子”进行讹诈,“膘子”是江湖上对偷蒙拐骗目标的称呼。自残的程度越重,敲诈的数额越大;自残的程度越轻,敲诈的数额也就越少。至于到底自残到什么程度,他们都是事先摸清“膘子”的底数,才决定用什么手法,自残哪个部位,伤到什么程度。当然,他们绝对不会把自己伤得无法恢复,那样就得不偿失了。

当时何天亮问过老油条,如果肉杠敲诈时你不理会他,他又能怎么样,难道他还敢反过来伤人吗?老油条说,肉杠是江湖上最难缠的种混混,要是他已经把自己伤了,而又诈不来钱,那膘子就万万别想脱身,红的黑的白的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直到整得你不得不乖乖把钱掏出来为止。除非你能和肉杠样,不怕自己伤害自己,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他在自己身上捅刀,你也在自己身上捅刀,这样才能治住他。

何天亮暗叫倒霉,看来今天自己被这根肉杠缠上不破财是脱不了身了。他实在不愿惹麻烦,想到破财免灾那句话,心里就打定了主意,只要不太过分,大不了给他几个钱,好在他只是在自己脚面上烫了个疤,轻轻伤了下,估计也不会要多少钱。想到这儿,何天亮问他:“朋友,都是在道上挖光阴的受苦人,你说怎么办?”

那人看看他,迟疑了刻说:“这样吧,你也是刚从里面出来的,我就让个份,算我交个朋友,治伤个数,精神损失赔偿个数。”

何天亮见他的要求不高,二话不说,摸出二十块钱递给了他。那人却不接,冷笑道:“我这身皮肉再不值钱也不至于卖那么便宜。”

何天亮问:“你不是说两个数吗?”

“你也真会开玩笑,个数是多少?是张老人头。”

何天亮有些吃惊,刚才付账时何天亮就盘算了下,他八年积攒下来的五百八十块钱按现实的价钱能吃将近二百碗不加肉的牛肉面,每天吃三碗,能撑两个来月,他张口就是二百块,家伙六七十碗牛肉面就没了。

“不行,我没那么多钱。就这二十块,你愿意要就拿着,不愿意要我就走人了。”

第部分第章3

那人步抢到他的前面拦住他的去路,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把刀子,在何天亮面前晃动着:“你用烟烫了我,不但不讲理,现在还要拿刀杀我,大家伙说个公道话,看看是我和他拼了呢还是把他送到派出所呢?”

直在旁当看客的食客们见动了刀子都有些发慌,哄的声四散开来。何天亮到了这个时候反而冷静下来。身上的钱是自己劳改八年来积攒下来的血汗,如果刚才肉杠接了那二十块他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吃点小亏算了。既然这小子胃口那么大,他绝对分钱也不给这个江湖混混。

他对心惊胆战却还竭力想拦住肉杠的店小二说:“你别拦他,让他砍,我今天倒要见识见识肉杠的手段。”他说这话,是因为他突然想清了个问题,这个肉杠必然是在他刚才付账时见到了他身上的钱,他的钱财露了白,引起了这个肉杠的觊觎。他身上的钱不过就那么几百块,想来肉杠也不会为那几百块钱真的用刀在身上砍几个大口子。

肉杠听到他把自己叫肉杠,不由愣住了。只有长期在江湖上混的人才会知道他们这个行当的称谓,何天亮既然明白,显然也不是寻常的膘子。就在肉杠发愣的工夫,何天亮点燃支烟,在自己手背上也烫了下,把手伸到肉杠眼皮子底下对他说:“怎么着,要跟哥哥我耍光棍是不是?你马上在头上砍三刀,哥哥我照样奉陪。”

肉杠知道自己碰上正点子了,两眼贼溜溜地个劲上下打量着何天亮。何天亮知道在这个时候绝对不能示弱,瞪着他说:“明明知道老子刚从里面出来,还要打老子的主意,你是不是不想混了?”

何天亮听说过江湖上这类混混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有三种人不能当做膘子:和尚道士出家之人,出殡守丧的孝子贤孙,还有就是劳改释放刚出来的人。果然,他说出这句话,肉杠朝他点点头,说了声:“东风西风南北风,姓何的你今天风头硬,谅你也飞不到天上去,咱们后会有期。”说罢掉头就跑。

见他走了,何天亮松了口气,猛然间想到那人知道他姓何,不由心头大震,他怎么也想不出来那人怎么会知道自己姓何。想到这节,他提起包赶紧冲出饭馆追了过去,肉杠却已经不知去向。他心中忐忑不安,左思右想怎么也猜不透那人的路数,更琢磨不透这件事情是吉是凶。转身回到店里,向伙计和吃饭的客人打听刚才那个肉杠的来路,谁也说不清楚,他只好急急忙忙朝车站赶,心想还是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为好。

刚刚获得自由就受到肉杠的敲诈,让何天亮对即将面对的未来产生了惶惑,刚出狱时的新鲜和兴奋消失殆尽,外面的世界是不是真的比里面好呢?他问着自己。

第部分第二章1

阔别八年,省城用眼花缭乱的繁华和嘈杂迎接他。林立的高楼大厦,五光十色的招牌,穿梭往来拼命嘶鸣的汽车,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的人群,与灰土尘埃起弥漫空中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置身于光怪陆离纷纷扰扰的街上,何天亮觉得自己像初次进城的老农不知所措,又像已在铁笼里驯化了的猴子突然被放回野生猴群之中,四周的切都熟悉而又陌生,陈旧却又新鲜。

车站距他家——如果那间跟他样被冯美荣遗弃的小平房也能算是家的话,要乘坐5路车走六站。他不知道公共汽车是不是已经改线,也不想挤公共汽车,又舍不得花钱坐出租车,就迈开两腿步行,边走边观赏街上的行人景致来消磨踽踽独行的孤单寂寞。看惯了监狱里灰头土脸的犯人和表情木然的管教,街上的行人似乎是经过优化了的人种,个个看上去格外美妙充满活力,尤其是女人们变化最大。刚刚入夏,女人们便迫不及待地换上了裙装,或袒肩露臂,或短裙裹臀,如今的女人就连走路的姿势跟过去的女人似乎也不是个品种,个个挺胸翘臀摇曳多姿,高跟鞋在水泥路面上敲击出连串节奏鲜明清脆悦耳的鼓点。他边走着,边观赏着街景人物,五六站路不知不觉就走完了。

何天亮的房子从理论上说是他父亲的。这幢破旧的小平房躲藏在众多高楼大厦的阴影里更显得猥琐渺小。过去,这里是工人新村,方圆数里铺排着数百幢砖柱土墙的干打垒小平房。房子与房子之间的空隙,住户们搭盖起无数间土屋木舍草棚以扩展生存空间。为了争夺领地,居民间不时为确定各自的势力范围而吵闹甚至武斗。各家势力范围外的空地上,堆积着散发出恶臭的垃圾。每到冬季,家家门前倾倒的便溺在曲折狭窄的通道上凝结成黄褐色的冰河。春暖花开,冰河消融,空气中便到处散发出刺鼻的粪臭尿臊。何天亮就伴随着这臭气臊味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直到走进监狱。

如今这里也和城市的许多地段样被开发出来,座座高层的多层的水泥建筑取代了过去的干打垒小平房,原住民们也大都乔迁新居,并且很快适应了关门闭户,电视音响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新生活。为了保住这间干打垒的小平房,父亲曾以流氓无产者的大无畏精神,视死如归地同香港房地产开发商跟人民政府结成的联合战线顽强拼搏三年之久,勇士般地踞守着这间丑陋的小土屋。最终,香港开发商已经赚足了钱,无心再跟这个大陆刁民纠缠,政府官员也不愿为与自己利益无干的事而上下班提心吊胆被个退休老工人折腾,于是这幢小平房在高楼大厦的脚边奇迹般地保留下来。这切都是三立来探监时告诉他的,父亲临终时留下来的房子钥匙和住房证也是三立转交给他的。

父亲希望他从狱里出来后能有个栖身之地,有个能落户口的门牌号。父亲搬迁时分得的套两居室已经被何天亮的继母跟她自己的儿女盘踞,父亲反而成了那套房子的寄宿者。父亲觉得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儿子何天亮,于是便有了他视死如归的平房保卫战。

何天亮面对小区内的高楼大厦目瞪口呆,根据记忆中的大概位置和三立探监时的描述,在小区里东弯西转了好阵,又朝几个居民模样的路人打听了几次,才找到了属于他的那幢小屋。房子的院墙已经剥蚀得露出了筋骨,骨缝里钻出蓬蓬勃勃的蒿草。这个小院墙是他和父亲用块块土坯垒起来的,那时他正准备和冯美荣在这座小屋里结婚。跟其他人家样,他也想利用院墙多占块地皮搭个偏厦当厨房。院门是用铁皮焊成的,很结实,他还用赭红色的油漆刷了两遍,如今院门已经锈迹斑斑成了麻风病人的丑脸。门上挂着把铁锁,他用三立给他的钥匙轮番捅了遍也没能打开,不知是锁锈死了还是钥匙不对铆。他犹豫片刻,拾起石头砸了几下,锁连着钌铞儿起掉在地上。他推开门走进院子,铺了水泥的地面已经龟裂,裂缝像道道衰老的皱纹。屋门装的是暗锁,他试着用钥匙去捅,这回很顺,头把钥匙头次扭动锁头就开了。

进到屋里,何天亮不由大吃惊。他跟冯美荣都是工人,收入不高,结婚不久又有了孩子,日子过得十分节俭,家里除了张双人床个三屉桌个五斗橱和四把折叠椅之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可是眼前的屋子里,原来的铁架钢丝双人床变成了双人席梦思,床上被褥齐全。三屉桌变成了个光可鉴人的写字台,靠墙的位置还摆了条三人沙发,沙发的前面是个玻璃茶几,茶几对面是个时下比较流行的矮柜,柜上面还有台14英寸的彩色电视机。何天亮以为走错了人家,仔细想想又不可能,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带除了父亲拼老命留下的这幢平房外,其他人家都已经拆迁到了新盖的楼房里,可是眼前这屋子又明明不是他记忆中的家。难道有人占了这套房子?或者在他入狱后冯美荣又对房子重新装饰过了?他仔细打量了阵,墙壁显然重新粉刷过了,顶棚却仍然是原来的旧顶棚。他记得原来墙上挂着他和冯美荣的照片,还有幅从地摊上买来的下山虎。买那幅下山虎的时候冯美荣还跟他发生了争执,冯美荣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幅画的立意不好。他却喜欢画中老虎那栩栩如生的神态和威猛雄健的架势,坚持买了这幅画。如今墙上什么都没有了,连挂照片和画的印迹也没有留下。思索再三,他排除了各种可能性,唯的可能就是三立住到了这里,因为只有三立有这套房子的钥匙。随即他又否定了这最后个可能,如果三立住了这套房子,事先不会不给他说声,房子里也不会不留下三立的痕迹。他发现屋子虽然打扫得挺干净,但是显然已经有些日子没住过人了,家具上都蒙着层薄薄的灰。

第部分第二章2

他疲惫地坐到床沿上,终于回到家了,虽然这个家跟他记忆中的家完全不同,可终究是他的家。苦熬八年,终于回家了,他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痛哭场。坐了阵,困倦上来,他仰面躺倒,床软绵绵的非常舒服,收拾了下屋子,就试着打开电视,还真能用,虽然图像不清晰,哪个频道都有重影,可是终究有了个响动。在监狱里也有电视可看,节目跟这台电视也没有区别,除了就是总也演不完的港台武打言情,何天亮觉得实在乏味,索性关了电视睡觉。

从沉睡中醒来,房间被日光照得白花花的,他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时间,反正也无事可做,便赖在床上盯着顶棚发呆。漏下的雨水在天棚上画出深浅不形状怪异的图案。两只苍蝇趴在顶棚上,头对头地窃窃私语了阵,只苍蝇便趴到了另只的背上。何天亮想计算下,看它们能弄多久,便在心里给它们数数。才数到十几,就听到外面有人吆喝:“谁在里面?”

何天亮听出是三立的声音,果然院子里传来了铁器和水泥地面碰击的声音。他赶紧爬了起来,套上衣服迎了出去。

“天亮?你啥时候回来的?”三立拄着拐杖,黑红粗糙的方脸上满是惊诧的问号。

“昨天。”

“我听说你要提前,可没想到说出来就出来了。”

“减刑了,提前释放。”

“操,你出来也不给我招呼声,就算我不去接你,起码心里也有个准备。好阵没过来了,今天我抽空过来看看,见门锁被砸开了,我以为进来贼了或者有人抢房子,还真紧张了阵。”三立抱怨着,进到屋里却愣住了,“你才回来就把屋子收拾过了?连家具也都换了,真有能耐。”

“我啥也没有收拾,回来就这个样,我还以为是你弄的,到底是咋回事?”

“操,这就见鬼了。”三立在屋里团团转着看着,“哎,怎么桌子椅子床全都变了?原来的家具哪去了?”

“我还想问你呢,怎么回事?”

三立惊诧的表情告诉他,他多此问,三立肯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会不会是冯”三立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何天亮却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心里不禁微微震动,难道真是冯美荣想要占这套房子?

“冯美荣现在干吗呢?你再见过她没有?”

三立摇摇头:“我多少年没有见到她了,刚出事不久,就听说她自动离职出去跑买卖,现在到底干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那你多长时间没有来过了?”何天亮又问。

“我个月前还来过,屋里的东西也没有变化啊,要变也是最近几天的事。”

何天亮没有再继续问,他想,既然不是三立,除了冯美荣,就不会再有别人了。如果她真的要占这套房子,他如果还蹲在监狱里自然没有办法,眼下既然自己出来了,她要想占这套房子就是痴心妄想,房证上是他父亲的名字,而且他们已经离婚七八年了

三立坐在床边下巴抵在拐杖上,见何天亮板着脸不说话,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说:“管他那么多干吗,如今你已经回来了,不论是谁,我就不相信敢朝你要房子。”又问他,“吃饭了没?我给你接风。”

“现在几点了?”

“六点。”

何天亮愕然,他难以相信自己居然觉睡了四个多小时。这会儿回想起来其间他好像也醒过来几次,可是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就这样睡接力觉直睡到现在。

“我早饭跟午饭起吃的,刚好晚饭还没吃。”

“那就走。”说着三立便起身拄拐朝外面走。

“别急,我洗把脸。”何天亮抓过毛巾和刷牙缸子朝小厨房跑。

“操,懒驴上磨屎尿多。”三立不耐烦地站在院里等他。

第部分第三章1

来到街上,两个人并肩顺着马路溜达。

“想吃啥?”

“啥都成。”

辆银灰色小轿车怒气冲冲鸣着喇叭从他们面前掠过,尾气卷起尘土扑到他们身上。

“王八蛋,我操你祖宗,急着投胎啊!”

三立拄着拐杖单腿着地站在马路中间朝扬长而去的轿车愤愤詈骂。看着三立那副硬撅撅的样子,何天亮暗想,谁要是把这个人当成残疾人而轻视,那他就大错特错了。那根底部镶嵌着铜套的拐杖平时是三立的条腿,打起架来就成了他最称手的兵器。斗殴时,他靠条腿便可如澳洲袋鼠般有力灵巧地跳跃腾挪,条拐杖挥舞得虎虎生风,敌手只要挨上他的击必然皮开肉绽叫苦不迭。

三立骂够了,回头冲何天亮笑笑,龇出口白牙:“操,这帮王八蛋坐个破车就耀武扬威天老大他老二了。刚才那小子要是停了车我不好好管教管教他我是他孙子。”

何天亮心想,我这才从里面熬出来,可不能为这些屁事招惹是非,当下也不多说,拽了他就走。

连着进了几家饭馆,不是三立嫌不够规格,就是何天亮嫌档次太高怕挨宰,两人意见无法统,只好家家地考察。

街灯陆续睁开眼睛,街道就像发了洪水的河床,摆摊的卖艺的闲逛的,人群把整个街道塞得满满的。何天亮两人前后相跟着在熙熙攘攘的人丛中东张西望,忽见街角宽绰之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着什么。何天亮刚从监狱出来,外面的切都感到新鲜,便拉了三立挤进去看个究竟。

人群中间的场子上,个又黑又瘦的男人用筷子在地上纵横交错地搭了座三层楼阁,然后向四周抱拳作了个罗锅揖:“各位大哥大姐老少爷们儿,本人姓燕名洪,洪水的洪不是红色的红,祖籍山东泰安,往上数第十八代爷爷就是水浒百零八条好汉中的浪子燕青。”围观的人听他如此吹嘘,发出“哄”的声嘲笑。那人面不改色继续往下说:“祖上传下两套绝艺,是踏雪无痕的轻功,练成了可以踩在浮萍上脚不沾水;二是开碑硬功,练得好可以掌击碎石碑。”

三立拉何天亮:“这有啥好看的,还不是卖狗皮膏药骗钱的。走,吃饭去。”

“表演个”

“玩把让哥们儿开开眼”

围观的人群中几个后生小子鬼声怪气地起哄。

何天亮就着街灯的亮光细细看,不禁哑然失笑,此人正是道士。虽然他黑了瘦了,说话时又故意吊了满嘴的山东棒子味,何天亮认准了他嘴里那颗金灿灿的门牙,确信是他无疑。想想不由好笑,这家伙放出来两三个月,就故伎重演又开始装神弄鬼地骗人钱财了。何天亮也不吭声,扯了三立把,示意他等等,便缩在人群中看道士如何骗人。

道士朝几个起哄的后生小子咧嘴笑笑:“这几个兄弟想看在下表演,抱歉,鄙人功力不纯,轻功尚不能达到踏雪无痕脚踩浮萍鞋不湿的境界。不过,我站到这个用木筷搭成的楼阁上,要是踩断根筷子,我给在场的诸位每人赔偿时间损失费十元钱。”

说罢,道士绕着地上的楼阁作张作势地转了几个圈子,众人都眼巴巴地等着看他脚踏楼阁,他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抱拳冲四周的人讲:“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怎样才能交朋友?全靠个缘分。今天各位能来观看在下表演,就是与我有缘。为了答谢各位捧场,我先送各位件小小的礼物。”

众人都好奇地等着他送礼物,他却扒去身上的衬衫,袒露出黑黄精瘦的上半身:“我把我的家传点|岤神功传授给各位兄弟算作我的见面礼。如今社会治安不好,学成了我的点|岤神功,既可以健身又可以防身,路遇歹徒,指可以让他全身瘫痪,掌可以令他命丧黄泉,不怕劫道,不怕绑票,不怕强,不怕偷盗。请哪位朋友帮忙捡几块砖石过来。”当即便有个秃头小子从路边捡了两块砖块石头递给了他。

他拿着石头砖块在人群前面绕了周,让人们确认不假,然后把砖块石头放到地面上:“我先给各位表演钻石成粉,我的功力不够,只好钻砖头,让各位见笑了。”说完,他深深吸了口气,甩胳膊蹬腿地把气朝四肢上运,运好气便从地上拿起块砖,用右手食指猛力朝砖头上钻,果然有砖头粉末纷纷扬扬飘散下来。片刻,他把直憋在肚子里的气长长呼了出来,猛地将手指从砖上抽出,然后把砖块拿到人们面前展示,果见砖上有个手指粗的洞。人群发出了惊叹喝彩之声。何天亮也暗暗吃惊,想不到这家伙还有这么手功夫。

第部分第三章2

道士流露出满足得意的神态,又说:“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下面,我给各位表演真正的家传开碑硬功。”说着又装模作样运了阵气,然后拿起地上的石块垫在另块石头上,随着“嘿”的声大喊挥手斩下,石头应声断开,他又连连几掌,石头断裂成四五块。这回不等他再将石头拿到众人面前展示,众人已经连声地喝彩不止。紧接着,道士不失时机地从地上的挎包里掏出沓纸片给众人散发。三立伸手要了张,展开看,纸上印着个捰体男人,男人身上画满了经络|岤位,每个|岤位旁边用蝇头小字标明名称,什么“神俞”“天枢”“三阴交”“足三里”等等等等,跟般的针灸书上的图大致样。

道士又说:“要练硬功,我会儿发给大家印好的气功口诀,照口诀去练三个月就可大见成效,应付般歹徒就像抓鸡逮鸭般轻松,而且可以强身健体,令人神足精壮,结过婚的跟老婆办事可以整夜不疲”说到这儿,人群中又是嘻嘻哈哈阵怪笑。

道士继续本正经地往下说:“练硬气功是苦差事,讲究时辰方位,而且要天天进行不可中断。各位朋友大都拖家带口,又要谋衣食又要寻欢作乐,哪有那份耐心天天辰时子时去练功呢?不过这也没有关系,不练功照样可以防身自卫。”

道士说到这儿又朝人群作了个罗锅揖:“哪位有勇气与我配合下,我给大家表演套点|岤神招。这种点|岤神招只要掌握几处人身上的紧要|岤道,用特殊手法点去,被点之人要他昏迷他就昏迷,让他去死他就去死,令他醒来他就醒来。哪位下来跟我合作下,保证不伤身体,过后还有礼品奉送。”

话落音便有两个小伙子跳到场中,道士跟他们握手,然后拉过其中个上下打量番,又捏了捏他的肩胛和胳膊,点点头表示认可。当下也不?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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