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手好说。”小韵说,“我给咱先物色几个在长宁算是手艺出头、年轻精干的人,提前说好,到时候挖过来。”
“咱到时候给这些人的分成比例可以比别家高上几个百分点。”小荷说。
“这样的话就会更有吸引力,咱这店位置本来就好。”小韵说,“再就是选上一帮年轻姑娘,一律要新面孔,聪明、精干甚至漂亮的,不要那些油滑的,不干净的。人选好后就集中起来搞强化培训,这样店一开起来就可以立即运转起来。”
“培训的事我已跟劳动技校那边打过招呼了。我原来想着去坤州招些年轻女孩吧,又怕那里的姑娘太土,形象一时改不过来,城里人不接受。”
“坤州山区里的娃更淳朴一些。”小韵说,“形象上问题不大,现在的年轻娃可塑性很大,很快就变过来了。”
“咱就是要招些淳朴的姑娘,咱又是文明经营,不靠其他名堂招揽生意。将来这些娃洗头洗面按摩的分成比例也可以比别家高一些,咱靠优质服务来从中取利。”
陆天翔见她们讨论起具体业务,就不再插言,只是听她们说。
“咱这回得好好起个店名,我那阵子仓促,用我名字做了店名。”小韵说。
“你那名字做店名其实挺好的。”小荷说,“你看长宁现在这些美容美发店的名字,什么‘华夏’、‘新纪元’、‘夏娃’、‘天使之吻’、‘夜巴黎’等,不是太大太俗就是太暧昧,都不可取。像咱们接手的这家‘星夜’,名字还算好的呢,就这咱也不用它,咱到时候从名字到阵容都要给它弄成全新的。这回让你翔子哥给咱好好想个名字。”
“翔子哥大文人呢,起店名绝对差不了。”小韵说。
“呵呵,这么多条件哇,可是个不小的任务。”陆天翔说。
不觉已过了十二点。小荷和小韵一块儿去下厨,叮叮当当不一会儿就做了六七道菜摆上了餐桌。“非典”这段,冰箱里的储存时常都是丰富的。
《沉浮》十五(4)
“嗬,两个人做饭还是快啊!小韵你喝酒吗?”陆天翔说,他知道小韵是能喝酒的。
“喝啊。可得是好酒。”
“茅台,怎么样?”
“哇,太奢侈了吧?”
这一顿饭,除了儿子陆驰,大家都喝了酒。不过,小荷平常喝不了酒,只喝两杯脸就红了。小韵则和陆天翔铆上了劲儿,你一杯我一杯地往下喝。她喝到底脸上是啥颜色还是啥颜色。陆天翔这下才明白了这种脸色黧黑的女人的厉害,她当老板,应对各色人等,光这脸不变色心不跳就够意思的。陆天翔平常不贪杯,今天不知怎么地也有点想喝酒,又加上是在家里,也就放开了。不大工夫,他和小韵竟然把一瓶酒解决完了。
《沉浮》十六(1)
天热起来一发不可收拾,一下子就成了夏天的架势。吃饭,睡觉,看电视,时间倒也打发得快,转眼就是五月三号了。吃完中午饭,小荷给儿子陆驰找衣服,找出来的都已经小得不能穿。儿子成天在跟前不觉得他长,衣服过一个季节就短一截却无疑问地证明儿子确实长了。陆天翔记得他自己上初中那阵子也是这样,母亲每年换季时总是拿出他不能再穿的衣服,一方面不无高兴,另一方面又在发愁要给他添衣服。“不见人长,只见皮缩。我娃又长个儿了。”母亲说。那时候的物质还是短缺。陆驰现在也正是这样的年龄,而且他们的营养条件比过去要好得多,一到年龄就更是突飞猛长。陆天翔看着儿子跟在小荷旁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个头已经比小荷还显高了。他突然想起儿子小时候那副可爱的模样,那时候还没有自己的房子,一家三口住在租来的民房中,日子过得似乎很慢,常想着什么时候要有了自己的房子,儿子要长大了就好了。如今,儿子渐渐长大,自己却也慢慢地不再年轻了。往前看前途茫茫,回头看过去的岁月,却觉得时间流逝得仓促。
“我说都穿不成了吧!”儿子说。
“这件衣服去年穿还咣里咣当,今年已经穿不成了。”小荷手里提着一件儿子的上衣给陆天翔看。那是一件运动衣,陆天翔也分不清是意大利还是哪个国家的足球队服标志。现在的孩子喜欢这样的衣服。
“那就给儿子另买一件吧,明天就上学呢。”陆天翔说。
“就得买呢,儿子真没有夏天穿的衣服了。”小荷说。
“爸,咱们一块儿去吧,你也给参谋一下。”陆驰说。
“我就不去了。你跟你妈去吧。”长宁就这么个弹丸之地,陆天翔从来都不愿意在街上晃荡。
“咱们去吧,让你爸在家歇着。”
小荷拿了她的包,领着陆驰出去了。
放假这几天,那帮承天县乡党们一直钻在银都大厦打牌,夜以继日,他们几乎每个周末都是这样。王总打过来电话,陆天翔借口回老家了没有去,反正那一帮人队伍庞大,麻将摊子总是能支得起来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现在这人都像病了一般,焦灼,惶惶不可终日,胸中都郁积了块垒没处发泄似的。春风得意如曹局长、尚局长、卢局长如此,钱挣腻了寻求轻松消遣的王总如此,退下来无聊打发寂寞的刘院长如此,正统了一辈子、愤世嫉俗的老陈在重新捡回来一条命,不知道这命什么时候又要被拿去的时候亦是如此。还有长宁那一堆堆、一摊摊打牌的也都是如此这般吧。
赌性是一种争强好胜的事儿。陆天翔对输掉的钱一点儿都没有要往回捞的想法。陆天翔突然想,难道是自己经过这回的变故已经没有了争胜心?已经学会认输了?陆天翔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上那些无聊的娱乐节目,主持人和参与人正在嘻嘻哈哈地进行一些无聊的问答。人其实连自身的诸多问题都远远没有弄懂,却在热衷诸如蟋蟀有没有长胡子的问题。底下坐了一个方队又一个方队穿了红黄蓝统一服装的人跟着“互动”,不时莫名其妙地齐声“耶”、“哇”地叫喊或没有理由地集体鼓掌。这种所谓的“互动”,似乎是目前电视上娱乐节目的时尚。当人知道自己是在“表演”的时候是不是就会变得不真实?要不,电视里的那帮人何以来得你在生活里根本就找不到的激情?让人觉得,中国人可以没有“个体”,但是不能没有“群体”。这样的民族或许是最适合“闹革命”之类的活动的,像“文革”中动辄人山人海,红海洋,其实不啻是因为有了那场“革命”的发动者,更重要的还是因为有了这样的人民。
陆天翔发现自己又走神了,他这一段总是走神。他把电视关掉,躺在了长沙发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又是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忽儿又想到叶青,她是下午要返回的,不知她动身了没有?即使没有动身,恐怕也在张罗着准备行程吧?
时间,空间,人其实是最渺小、最微不足道的生物。说来说去,人都是被一个“我”字弄得自己不得安生。“我”是谁?“我”不过是别人眼里微不足道的“他”,每个人要是都这样去想想,把“我”变成“他”,也许就容易对自己定位,容易想得开了。“他”的喜与忧,甚至生与死,即使在“他”的熟人当中,也不过是提及一下,最多是惋惜一下就过去了,又有什么放不下的?然而,“我”的痛毕竟是切身的,我感觉到了,“他”能代替吗?反过来,每个“他”其实都是最敏感的“我”,只不过依附于另外一个躯壳罢了。这个意思的表述者是阿拉伯伟大诗人纪伯伦。中国人太多了,有无数个“他”,又哪里有什么“我”呢?尤其是站在上面往下看,密密麻麻,一个个的“他”只是构成数字的元素。甚至,在许多时候,许多地方,连你这个数儿也可以被忽略不计。
《沉浮》十六(2)
陆天翔躺了一阵子,脑子里的纷乱、嘈杂,弄得人充满倦意,但又睡不着。他于是起来,到书房里去。书柜的玻璃门尽管关着,里面还是钻进了一层尘土。他已经好久没有翻过这里面的书了。从上大学到刚参加工作那阵狂热地崇拜过的书,如今已温热散尽,静静地躺在那里不被理睬了,它们的面孔日渐发黄,发灰,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和陈旧的气息。陆天翔记得自己小时候翻父亲的书箱时,就有一种强烈的陈年隔世的感觉。现在翻自己曾经手置的书,怎么也隐隐地有了这样的感觉?他知道儿子陆驰现在倒时不时动动书柜里的一些书。孩子还小,跟自己小时候一样,正是求知欲强和好奇的年龄,但愿他们长大了不要像自己一样,觉得在这个世界的世俗人生中知识其实无用,不但无用,而且人的生存过程还将是一个“反知识”的过程,谁反得越彻底,谁就会被认为越成熟,就会活得越轻松,尤其是在长宁这样一个过日子的地方。
面对一面墙的书,陆天翔又一次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沮丧和绝望,它们通通都是些无助、无用的废物。这种心情,上次搬家时有过,年前收拾萧市长办公室时有过,而此刻却更为强烈。他顺手拿出一本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就砰地关上书柜,走出书房,又卧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奥威尔的这本书过去看过,比起卡夫卡式的压抑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一本看过就无法忘记的书。他翻开书看了几节,已找不到当初阅读时的那份震颤。他把书扔到茶几上去。对面楼上传来几个男女在家里唱卡拉ok的声音,惨不忍听。而唱者大约正沉浸其中,兴致很高的样子。世上的很多事情大概都是这样的吧,身在其中者是不了解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娱乐,排遣,玩耍,这是一个太平盛世,这是一个玩耍时代。人是爱玩耍的动物,只有傻瓜才复习痛苦呢!他交叉了双手枕在头下,闭上眼睛想好好睡一觉。
手机响了。陆天翔拿起来,看见显示的是一个不熟悉的号码。
“你好。”他说。
“你是陆天翔吧?”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是的。你是……”陆天翔首先想到了听叶青说过无数遍却没有见过面的褚红霞。叶青下午回来她要去接的,但不会这么早吧?而且,叶青也未必会给褚红霞说到自己。
“我是谢敏,咱们见过的。我跟静仪在图书馆,你没事的话过来吧。”
“图书馆不休息?”
“放假了。我们俩没事儿在这里闲聊。你过来吧!”
“那好吧。”陆天翔答应着,纳闷静仪为什么不自己打电话过来。
长宁新拓宽的大街两边新栽上去的树皆幼小,不说让他们庇荫行人,太阳一晒,连它们自己也可怜巴巴的样子。太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射在水泥街道上,没有一处阴凉,让人感觉比实际更燥热。陆天翔坐了出租车,车子后玻璃上都装模作样地贴上了“已消毒”的标签。车子经过解放路中心广场,看见那里张着横幅:“全民动员,抗击非典”。靠广场的栏杆上竖靠着一排宣传版面,横幅下摆了几张桌子,坐着几个人,又站了几个人给过往群众散发宣传资料。
长宁图书馆是早些年修建的,设计不俗,现在看来亦不落后。图书馆裙楼上竖立着“长宁图书馆”几个铜制的大字,是出自赵朴(初)老的手笔,底蕴厚重,飘逸而又内敛,且不乏书卷味儿,是十分耐看的。
陆天翔在图书馆大门口下车。大门两侧的大梧桐树下,摆了四五个麻将摊。低方桌,矮凳子,都是一些老头子、老太婆在玩,每个牌桌跟前又围了一圈人在看。有一个牌桌上还吵吵嚷嚷,陆天翔走过去,耳朵只逮了几句,好像是为谁少给谁两毛钱在争吵。这帮人一般打一、二毛,二、四毛的牌。不光年轻人玩,老年人其实也需要玩耍,要不然,坐在那里呆想一辈子的事,怎么能轻松愉快呢?
图书馆的大门关着,旁边开着一扇小门。门房那里没有人,大约也在门口看打牌呢。院子不大,麻石铺的甬道两边,是两行中国槐,间隔安着灯杆。迎面的楼厅前,悬挂着一副红布上贴了白字的标语:“加快建设神城,科技文化先行”。字色很新,看起来分明是新挂上去的样子。图书馆这样一个基层事业单位,反应倒是蛮快的:市委节前才开会定的建设“神城”,就已经把标语挂上了。中国标语文化里的名堂其实也是很多的,有的是给上面看的,有的是给下面看的,有的是给自己看的,有的是给别人看的,有的则一挂了事,谁爱看不看。陆天翔正驻足琢磨这副标语,谢敏穿了件白色的运动短袖从大厅迎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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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浮》十六(3)
“动作倒蛮快的。”谢敏站在台阶上面,又加上穿了个运动t恤,连陆天翔都觉得自己有点矮三分了。她也抬头瞅头顶上的横幅,“成神弄怪的,‘人城’都没弄好呢,又冒出个什么‘神城’来。我跟静仪刚才一进门也奇怪,五一怎么挂这么个标语出来?我们那馆长你没见过,神儿八经的,又官瘾十足。”
“呵呵,这可不是你们馆长的发明,是市委提出来的。”
“‘神城’什么意思啊?”
“长宁这几年不是冒出了什么神药、神酒、神帽、神功等一大堆‘神’吗?从头都神到脚了。”
“我的妈呀,就靠这帮人建‘神城’啊?一个个都像神经病似的,别提有多恶心了。秦汉整天就跟这帮子人搅在一起,又筹划着要出一本什么《新封神榜》呢。你说京津沪那些大地方咋都没出什么‘神’,偏偏就出在你长宁了?不是搞笑吗?说出去都不怕人笑话?人都穷极了,想发财,又不愿意诚实劳动,就想这成神弄怪的损招。”
谢敏看样子也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一气说了一长串。陆天翔第一次跟她接触,就一下子明白了她何以能和静仪成为知己朋友。
“作家最近又在写什么大作呢?”
“还大作呢,印的那几本书除了送人大都在阳台上堆着,连我儿子也看不上。指望他写书挣钱我娘儿俩早就饿死了。他爱干什么干什么去,我现在问也不问。”
陆天翔没想到谢敏对自己家里的事也毫不隐瞒,就打岔道:
“静仪呢?”
“在楼上办公室呢。我就是为她才叫你来的。她不让叫你,是我背着她给你打电话的。”
“咋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她今天情绪突然很不好,我想来想去,只有叫你过来开导开导她。”
“她平常看着不是挺乐观吗?”
“那都是表面上的。她本来就身体不好,我突然间对她有些担心,没有了主意,就想到你了,因为她经常说起你呢,你们又是同学。你不见怪吧?”
“怎么能见怪呢。”
“她说你最近心情不好,不让叫你的。”
“没事。”
“其实你们一块儿聊聊,对两人都好。”
“嗯。”
谢敏在前面领陆天翔进了楼厅,刚走到楼梯跟前,又犹豫了一下止住脚步,说:“她刚躺在沙发上睡下了,我就出来等你。要不咱们先在外面坐坐,让她睡一阵子吧。她这人睡个觉太困难了。”
“好吧。”
陆天翔又跟着谢敏从楼厅里出来,来到院内甬道边的中国槐下,找到一条石凳,谢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面巾纸袋往外抽纸,不知是想揩石凳上面的尘土还是想铺在上面,陆天翔忙说不用不用,就在石凳的一头坐了下来。
“我们这儿环境还不错吧?”谢敏也在另一头坐下来说。
“不错。这环境在长宁找不出第二家。”
“静仪老说你呢。所以咱们虽然见面少,但并不生。”
“就是就是。”陆天翔附和了一句。
“我们下午出来时见你家小荷和孩子了,在小区门口等出租车时见的。后来我们同坐了一辆出租车,小荷和孩子在大街上下的。”
“噢。给孩子买衣服去了。”
“我跟静仪本来也想在街上转转,后来静仪情绪不好,没心情转,我们就直接到馆里来了。”
陆天翔点点头,等着谢敏说下文。
“中午吃完饭我刚躺下要午睡,静仪给我打电话说咱们出去转转吧,我说这么热的天出门可是受罪呀,要不午睡起来再出去。她说她已经下楼了,在小区门口等我。我们就是在那儿碰见你家人的。”
“唔。”
“我们同坐了一辆出租车。小荷和孩子在长宁商场门口下了车。静仪突然自言自语般地说:‘为人母真好!’我拧头一看,她隔着车窗正望着小荷母子俩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商场大门里,接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她说:‘咱们去馆里吧,不转了。’我见她好像有什么心事儿,就说好吧。我们在小区碰面的时候本来说好要到几家服装专卖店去转转,再到天福茗茶那里看看茶叶和茶具。她这样子就没法去了,就直接坐车到了馆里来。一进办公室,她哇的一声就哭了,趴在桌子上哭得半天停不下来。她这个人好强,也自持,内心再多的苦水都吞咽了,这么些年还从来没有见她这么失控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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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浮》十六(4)
陆天翔静静地听着。
“五一那天,我们去干休所她父母那儿一块儿吃的饭。她那天还是高高兴兴的。静仪父母你也见过,她爸军人出身,总是很威严,没话。她妈那个东北女人多能行啊!静仪家里的饭菜,基本上都是她做好了半成品,静仪拿回去只需要简单加工就行了。她父母虽然七十多岁的人了,但身体都还不错,暂时用不着静仪过多担心。老周那人有文化,有涵养,一直对静仪很好,充当着父亲和朋友的双重角色,他应该也不会突然惹静仪不高兴的。静仪不是一直睡眠不好吗?我突然就担心是不是她自己的身体有什么问题了。”
“静仪的身体看上去不错啊,这个年龄不应该有什么大不了的病呀。”陆天翔说。
“对呀,我也很快就打消了这方面的担心。但问她为什么这样她仍然只是哭。又过了好一阵子,她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我就问她到底怎么了?她说:‘谢敏,我怎么突然意识到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点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我说:‘怎么突然想这问题了?’她说:‘你们都有孩子。人家老周也有自己的孩子,如今又有了孙子,就我什么都没有。我将来死的时候真的连一条狗都不如。’我急忙打断她说:‘静仪,你看你想哪儿去了。这么些年都过来了,你现在不是也挺好吗?’她说:‘你看我父母也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了,他们要不在了,我会更加孤独的。我这人整天自欺欺人,老是不愿意正视生活的实质和生活的终点,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说着,又哭了起来。我说:‘行了行了,你别一天没事儿自寻烦恼了。’原来,是老周的儿子和媳妇昨天从省城过来了,带着刚过百天的孙子,家里顿时热闹了起来,有了欢声笑语。静仪这两天为他们精心地做饭做菜,看着老周抱着孙子乐呵呵的样子,她自己也感到高兴。中午吃完饭,老周的儿子一家三口走了,老周这两天抱孙子也累了,就睡下了。静仪收拾完屋子,说她突然就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痛苦的感觉。她说老周其实也不容易的,怕影响他的情绪,就从家里出来给我打电话了。”
陆天翔沉默了半天,说:“其实,她前些年要跟周老师生个孩子也就好了。不知道他们当初是怎么想的。”
“你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谢敏吃惊地睁大眼睛望着他。
“……”
“还要孩子呢,静仪跟老周结婚这些年,几乎连一次完整的性生活都没有,怎么要孩子呢!你真不知道?”
陆天翔惊愕地摇摇头。
“我原来以为你们是同学,你会什么情况都知道呢。”
“我跟周老师不会说到这些问题。静仪又没给我说过,再说,她怎么好意思跟我说……”
“哦,看来你还真是不知道。”谢敏说,“静仪的身体一直调整不过来,原因也就在这方面。她长年睡眠不好,经常头晕、心悸、厌食,一直都在吃中药,我每星期都要陪她到中医学院去看专家门诊。你想身体再好的人,要是连续失眠,也会吃不消的。更何况她这都多少年了。”
“噢……”
“后来我们又去做健身,现在还一块儿练瑜伽,就这么一天一天地撑过来了。静仪那人心性高,从来不愿意让别人觉得自己不如人,不愿意让别人看笑话。在馆里面,除了跟我什么都说外,对其他人包括领导理都懒得理。不过,她在我跟前常提起你呢。”
陆天翔这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树上的知了突然叫了起来。一个叫,其他的也跟着叫。此起彼伏,像是在比赛一样。
谢敏的手机响了。她接通说:“我还能跑了?看你睡了,我下来在院子转转。我在门口碰上陆天翔了。我们马上上来。”
陆天翔跟谢敏上楼去,推开办公室门,静仪坐在沙发上,腿上搭着一个小方毯。她对陆天翔说:“小荷和孩子才出门你就上街找来了?”陆天翔笑笑不说破。静仪又问谢敏:“我能睡半个多小时吧?今晚又麻烦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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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浮》十六(5)
“管他晚上呢。白天能睡先睡了再说。你那瞌睡也太宝贵了。”谢敏说。
陆天翔看见静仪的脸上、眼睛上都还留有哭过的痕迹,就赶紧移开目光,到处打量着这间屋子,说:“你们两人这个小天地不错嘛。”
“乱七八糟的。”谢敏说着把桌上的东西往一块儿归拢。
这间办公室是书刊编目室。两张办公桌并在一起,显得桌面很大。她们平常是面对面坐的。桌子上除了靠窗的角上摞了一沓图书卡片以外,整个摆满了她们的一大堆饮茶用具:茶海、茶叶筒、电热水壶,不止一套的台湾陆羽、陶作坊的茶壶茶杯,显得有些凌乱。满屋子有一股很重的茶香味儿。
“我们这办公室不像你那当官的办公室,专门有人给打扫呢。我们可是怎么方便怎么来。”静仪说。
“挺好的。咱算什么当官的,也是跑腿的。”陆天翔说。
谢敏这时候出出进进地张罗提水烧水,准备泡茶。
“老周说节前开会定你到文明办去了。我一听觉得才好呢。”
“先混着看吧,也只能这样了。”
“先把人放轻松再说。现在这社会你光凭出力不顶啥。老周现在还没认识到这一点呢,到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周老师其实心里啥都清楚。”
“啥都清楚咋还那么认真呢?人家这个那个提拔了咋轮不到他呢?”
“不提拔也不比他谁低呀!”
静仪呵呵笑了,显出轻松的样子,说:“这就对了。就要你这态度呢,人就放心了。”
要不是刚才谢敏告诉的那些情况,陆天翔真不会想到静仪是在他面前故意要显出轻松的样子的。他过去不是总看到静仪自由自在和轻松的一面吗?陆天翔心里突然有些难受。静仪其实一直在关心他,而他对静仪的关心则太少了。不过,也不能简单地说他不关心静仪,因为和周老师的这种关系,这些年来,他甚至是有意识地躲避静仪。对于静仪,他过去没敢去细想过,这会儿一想心里更乱。
谢敏叮叮当当地泡好了茶,端了两杯放在陆天翔和静仪面前的茶几上,对陆天翔说:“尝尝,这是我俩前几天买的明前茶。”
陆天翔啜了一口说:“噢,不错。你弄茶这一套也够内行的。”
“哈哈,师父在你旁边坐着呢。我都是跟人家静仪学的呢。”谢敏坐在桌子前的椅子上也喝着茶。
“饮茶这一套要说还是人家南方人讲究。”陆天翔有意识在拣轻松的话题,“嗳,静仪,我记得老伯老家是福建漳州吧?”
“是漳州。”
“那地方好,我去过,离厦门很近。”
“我还是小时候跟父母回去过一次。对老家那个小院子印象很深。有一棵很大的香樟树,墙根还长着一丛丛三角梅。南方的树木花草让人感觉生命力很旺盛。爷爷奶奶去世以后那院子现在一直空着呢。”静仪一说起老家,显得有点兴奋。
谢敏说:“静仪跟我说起她老家那个小院都说过n次了,说得我都有些向往了。”
“什么时候咱们一块儿去住上一段。”静仪说,“我父亲这两年老念叨着想回老家去住呢,是我不让他们去。他们俩到那边去又没人招呼,让人不放心。有几个侄子吧,人家都各忙各的事呢。再说,他们也不放心我。我妈老担心着要是没有她我连饭都吃不到嘴里去。你说这人老了想问题有意思吧?”
“老人都是这样的。”陆天翔说。
静仪接着说:“我爸那人十六岁就当兵。多年的部队生活养成了吃苦、忙碌、严肃的习惯,我们小时候要是闲坐在家里嗑瓜子、喝茶,他一回来就斥责为游手好闲,吓得赶紧钻到自己房里去做功课。没想到他退下来以后,没事干,他又不打牌不下棋,整天就是泡一壶茶,一喝就是老半天。有时候是跟我妈一起喝,更多的时候则是一个人独自喝,消磨时间。人老了,有时候看着怪可怜的。”
《沉浮》十六(6)
陆天翔说:“老伯他们身体好到哪里去了。像我们这茬人,从小在物质贫困中长大,后来又是农药啊、化学污染啊铺天盖地,到老了的时候身体恐怕还真不如他们呢!”
“那肯定是。”谢敏说。
“你们说的是物质环境,”静仪说,“精神上呢,也一贫如洗。外文外文不懂。古文吧,跟天书一样。纵比,不如人家二三十年代的青年。横比,咱们又生活在这么个没有情调又没有氛围的小城里,周围的人里,连个可以对话的人都很少。”
陆天翔说:“我看你们的生活不是调节得挺好嘛。”
静仪看看谢敏挤挤眼,说:“哈,还有人看着我们活得好!”说完,便和谢敏一起笑。
陆天翔说:“就是挺好的嘛!还有什么不满足?”
三个人说说笑笑,不觉就到了五点,静仪的情绪看上去好了些。静仪和谢敏要去健身房,大家就一起离开图书馆。
陆天翔坐上出租车往家去。他在想,静仪的苦楚他在过去那么长时间里,只要稍加留心,其实是不难发现的。或者说,他根本上是不愿意去发现。再或者,他早都有过隐约的发现,只是在逃避。
你在逃避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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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浮》十七(1)
小荷上班去了。儿子上学去了。
十多年来都习惯了上班下班的生活方式,现在猛地一中断,挂在职务变动后两个单位之间的空挡上,陆天翔突然间真有一种被生活抛弃的感觉。
陆天翔照例早早地就醒来了,愣怔了一会,才想到可以不用去上班。他懒懒地躺在床上,已经再睡不着。但内心里并没有因这种轻闲而宁静,反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空旷、单调和乏味。
在多年上班的日子里,时常静下来想也空虚无聊得很。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开一些莫名其妙的会,发一些莫名其妙的文,见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吃一些莫名其妙的饭,这几乎便是事情的全部。没有事的时候,就喝茶,看报,闲聊。长宁人有一句谚语:“小狗卧到高处,便成了大狗。”所有狗们的游戏,说到底也就是看谁卧到了“高处”;真正个顶个地论起来,谁比谁高多少啊?
陆天翔突然悟出,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游戏,游戏的意义其实就在游戏本身,就在它能不知不觉、轻松愉快地打发时间。打牌有意义吗?下棋有意义吗?这什么事都不干才真正是比干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更没有意义啊!
陆天翔打开手机,又有一个短信符号跳了出来。他一看是叶青夜里一点多发来的:
“此刻睡得跟马瞎子一样吧!唉,咱想人家,人家抱着老婆睡觉呢。真不公平。”
叶青是昨天晚上八点多从杭州回来的。她一回来就给陆天翔发了短信,陆天翔看到她的短信并回了信才心里踏实。从昨天下午起,他就一直在等她的信息。人牵挂人了,操的心过后想起来都很多余,很可笑,又不能和被操心的人去说,更不能和其他任何人去说。比如,陆天翔老想飞机的安全问题,直到收到叶青的短信,他的心才好像和飞机一块儿落了地。
陆天翔拨通了叶青的电话:“昨晚睡那么晚?”
“跟红霞一块儿吃了饭,又闲聊,我们可是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对了,我们俩昨晚喝酒了。”
“喝得多吗?”
“不少。两人喝完了一瓶干红。那酒开始喝没劲儿,后劲儿倒挺大。一兴奋,两个人都睡不着,就偷着给你发短信。明知道你肯定梦见周公了。红霞昨晚住我那儿,我俩聊到两点多才睡的。”
“那么兴奋?”
“兴奋顶啥?你又不来。”
“呵呵,红霞在我不敢来呀!红霞要不接你,我昨晚肯定要见你的。”
“那么着急?”
“那当然。”
“这么说,人家还没白想你了。”
“我们什么时候见?”陆天翔发现自己变得急切起来。
“你说?”
“我现在就想见你!”
“要不,过两天吧。”叶青却突然犹豫起来。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想见你。我这几天不上班。”
“那就中午吧。”
“好吧。”
你早早地就做好了出门的准备,在屋子里来回晃荡着等她的电话。等待时的时间总是缓慢的。过去忙乱的时候只觉得时间打发得太快,一天,一周,一月,一年,几乎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来就匆促地流逝了。那么,从什么时候开始,时间突然间就慢下来了?慢得难熬。在缓慢的时间里,人会不会越发加速地衰老呢?因为时间的刀,在慢慢地作践你,在你的心里,也在你的脸上,刻下许多深深的印记。你从来没有认真地照镜子的习惯,这阵子从镜子前走过,却不由驻足对视着镜子里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你觉得你的内心已经满怀疲惫,而其实你的脸上依然写着年轻和自信。人,要说也挺耐得住打击的。
叶青从家里打来电话的时候,你一看表才上午十一点钟刚过。她这么早就从单位回到家里了。当你急不可待地出门下楼时,你突然暗自嘲笑自己怎么这样着急,沉不住气,年轻时候似乎也不至于这样。你搭上的士,急忙地赶了过去。
《沉浮》十七(2)
当她站在你面前的时候,时间的节奏才调整为正常的嘀嗒声,在她身后的房子里不紧不慢地响着。
她穿了一件依然是白色的小圆角领子的衬衫,在胸部高高隆起的曲线下面,又贴切地收拢在腰部。底下是同样白色的长裙,被宽厚的胯部舒展地撑开。
你们几乎是同时迎上去抱住了对方,然后就是让两人都喘不过气来的长吻。当你的手又一次从她的领口进入那深深的峡谷时,不但没有遇到以往的阻碍,反而感到她环在你脖子上的手一下子把你抱得更紧,香甜的舌头也在你的嘴里搅得更加恣肆。于是,那只进入峡谷的手顿时得了纵容一般,迅速地冲上了高地。光滑、圆润、劲挺的两个宠物便交替地掌握在它们的占领者手里。
她的口唇已变得冰凉冰凉。你把她平放在沙发上,解开她的衣扣,她整个丰腴的胴体便绽放着年轻健康的光泽展现在你面前。她的内裤也是白色的,前面的网眼透出浓密的紫雾。你捧着那两座骄傲挺立的山峰,交替地吮吸两个粉红色的、精巧的乳头,又顺着腹沟,一路往下狂吻,那里已是一片波浪翻滚……她不住地扭动着身子,焦渴地呻唤着。当她感到那个同样火烫的东西凑近了时,便急切地导入她的体内,一股令人眩晕的热流顿时淹没了你。
你过后都惊奇自己竟然能发挥得那么出色。你们还是第一次,时间却是那样长久。中间你又抱着她,从沙发移到了她的床上。而这移动的过程,她也舍不得让你从她的身体里出来。换一个地方,又像重新开始一样地持续。那时候太阳正从只拉了白纱窗帘的南窗上射进来,照在那张大床上——你是过后才注意到这恰到好处的太阳光的——你把她扶在上面,分开的胯部愈加显得宽厚成熟,纤细的腰肢不熟练地扭动起来,一泻而下的黑发随着身体的扭动像春风里欢快的杨柳枝。过了一阵子,她又不离圆心地转了一圈,背对着你加大了动作幅度——不过依然显得笨拙,远不及她后来的熟练,这样又持续了一阵,她就势俯卧下身子,任由你电闪雷鸣……
你们蜷曲了身子躺在一起,你从后面抱住她,两手握在那两个骄傲的东西上就能感觉到她的心和自己的心跳得一样急。你把大腿从后面抵靠在她的腿根,又被她紧紧地夹住,那里也在突突地跳动。你感到自己的身子已经被汗水彻底濡湿。你用手梳理她的头发,她的头发也已潮湿。你就是这时才注意到那从南窗透过白纱窗帘射进来的太阳的,太阳光亮得晃眼,热乎乎地照在你们两个人的身上。这么说你们刚才是在太阳下面做了一场艰苦而又愉悦的劳动。太阳真好。
半天,她才像从睡梦中醒来一样拧过头来,眼睛里有点散光。她咧嘴笑笑,嘴唇有点发干的样子,手无力地搭在你的肩上。她说:
“你真厉害。跟看上去一样坏。”
“看上去就坏?”你也慵懒地说。
“你以为呢!”
“那就是彻里彻外了?”
“别臭美了。累坏了吧?”她说着用她那纤细的手梳拢你的头发,“你也不问我为什么突然就给了你?”
“我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她的眼睛突然一亮。你发现,要比平常更清澈明亮。
“当然想知道。”
“你知道我突然赶到杭州去干吗?匆匆忙忙的,才三天假?”
“……”
“我给他了。是我主动的。”她说着从底下拿出卫生纸,黏湿的纸上洇着一缕淡淡的血迹。
你点头。
“我们约好,他从上海过去的。他当时都惊呆了,没想到我会主动给他。知道为什么吗?”
你摇头。
她假装生气地拧了一下你的鼻子:“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啊?还不是为了你!”
“太难为你了。”你说。
“大敌当前,我真担心我守不住了。”
“都怪我不理智。”
“倒不是怕你。是我怕自己了。”她说,“一个人要是自己不愿意的事,谁也拿她没办法,除非你搞强暴。不过,一生中守身如玉的年代就这么仓促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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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浮》十七(3)
你心里真有一种感动,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又说:
“我有时候也想不通,凭什么这么轻易地就把人家的心都占有了?那天跟男朋友在一起还想你呢!他那么爱我,我还这样。太不公平了吧?”
你紧紧地搂住她,亲她。
“唉,算咧,不去想这些了。谁让你是个狗呢?有些事真没办法说清楚,人有时连自己都没办法,更何况这世界呢。这也许都是命中注定的。”她突然眼眶一湿,跟着就流出几颗眼泪,你忙用手轻轻地擦去她的眼泪。她接着说:
“我都害怕了,跟你之间才这么短短几个月时间,怎么一下子就有了一种很真的东西,而且登峰造极般的感觉,有些想法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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