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未褪,晨间水露才起,透着夜灯半盏,我瞧见阖上的纸门後有道人影一闪而逝。身子匍匐在铺着锦褥的打木榻上,幽转之间以为是自己睡花了眼。
我眯着眼,勉强撑起酸软的身子,chiluo发麻的双足无力地踏地站起,一个不稳,险些摔倒。不怕,打木地摔不伤。
蘅曾言,木材质地冬暖夏凉,踩着脚板子舒适,沁着一股合宜的温度。汤园的寝房和长廊全是打上木的地,是蘅的坚持。
踱步至门边,我款款地推开纸门,晕黄火光在那一刹染上我的面颊。晶莹的指甲扳着黑檀木门框,我朝回廊一望。
没人,没有半个人。那种僵寂,如黄卷青灯般冷漠孤寒。
我习惯性地敛眉一思,却惊见脚尖前摆着一株开得盛大的白芍。
双足朝後退了几步,我蹲跪下,拾起那朵还带着露水的白芍。花,是冰冷的,可他踩过的打木地,许是暖的,仍残留着他的余温。
山里的老人曾言,发丝没有生命。那离枝的花仍有命吗
不愿忆起战乱前灼人心肉的过往,可我却永远记住这句话。为男人剪去的青丝,才赋予着哀愁。为男人离枝的花,又何尝不悲
离枝的花,如萎弱的生命,再多的挚恋,仍是化为土泥,尘埃消散。
我执起那朵白芍,赤足踩在回廊上,来回地走。我在循着蘅的脚步,循着他的温暖,一步步、一步步地走进他的心里,用那印痕,将我空洞的心填满。
徘徊半晌,我忽地止步,心狠狠一惊,随即旋身一转,外帔未披上,木屐亦不踩,风风火火、打着赤足直朝前院大门奔去。蘅要走了,我似听见马蹄声,听着那甩着缰绳的声响。
他才回来,如今又要离去。他答应陪我跳舞,如今又要食言了。
一双白足,让花院里的泥染得满是淤,芍药一瓣瓣地落至我踩过的每一处,遗留下暗香,直至那扇朱红门扉。大门前,没有人,没有蘅的身影。
我瞠目独望眼前的一片萧索,街上未有半点人迹。
此时,手中白芍独剩茎梗和嫩黄的花蕊。花,离枝果然无命。
「大人……大人呢」我朝门卫喊,这许是我头一回在奴役面前如此地失态。
门卫垂头,不敢望向穿得单薄的我,只是支支吾吾地道:「大人今走水路!」
话的尾音未断,我旋身就跑。清晨的寒风舞弄着腰上的衣带,在微光之间凛冽地飘摇。我跑得忘我,忘了我只是一个卑贱的遗孤……
奔至後院,穿过那道砖雕门楣,闯过那刻着吉祥图腾的石壁,脚底踩滑过鹅卵石上湿润的苔藓,身子一倾,狠狠地往埠头岸边一跌──
让风卷残的那一刹,我瞧见那渐渐远去的船只、那道玄黑的高大背影、那让风吹得飘摇的鶡尾。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原来,我还是留不住他。留不住……
「芍姑娘。」是那熟悉的声响,比那孤清绝情的背影更加地熟悉。
我咬牙,泪水一滴滴地落下,可却没哭出声。我坚强,我不软弱,我是一品引川使的女儿,是汤园的小姐。
耕野扳着我的腰,用那双有力的臂膀将我自岸边扶起。我没摔疼,可心却如石子上的青苔般淤黑,一踩便不经意让人跌得伤痕累累。
「耕野,今日不上河母川,带我上荒山。」我冷冷地道,却是恳求。泪水滑过那惨白的面颊。
荒山陡峭,路道时而宽阔、时而狭窄,乘不了轿。
耕野拉着缰绳,让我坐在马上,领我上那荒凉的旷野。蘅赏给我的那池汤泉亦在荒山上。白芍汤,如今却只是一池荒汤,承载着所有的荒芜、荒凉、荒诞。
那年他所言之话,始终在我的耳边辗转徘徊,挥之不去。
芍,亲父盼你是朵白芍。可亲父你能否知晓,我是折了枝的白芍,不是生在土壤里的芍。我,无命;命,已给了你。
望着荒山上的一景一色,枯黄蒙蒙一片,未有过多繁复的开发。当年,我在这里遇见了蘅,是他将我带走,带我上了他的大马,是他将花折离了枝,从此使花畏惧回到根深蒂固的土壤。
「弯弯快逃!别管爹娘!快逃!」
这句话,自我的耳边响起,深深地钻进耳底。经过这片曾经待过的荒野,我的一颗心是密密匝匝的痛楚,是那不堪与如梦魇般的回忆。
弯弯,我是弯弯,不是芍,不是蘅的白芍。我只是个小野人,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闭上双眼,忍着心里疮疤的破裂,我下意识地喊道:「耕野!上马!」
我不愿看,不愿去想,不愿再度见到这片如瘴疫蔓延般的土地。
「芍姑娘!」听那说话语调,耕野该是一脸错愕。
「耕野!我命令你上马!」我喊,仍是阖眼。我不告诉耕野我想逃离的原因,不告诉任何人。疮疤被揭开,过於残忍,过於血腥。
耕野是块木头,是只大蝌蚪。他是奴,是卑贱的奴……
他踩上马鞍,坐在我的身後,拉起缰绳,猛地一甩,马儿在泥泞山道上跨蹄奔腾。我的背後是一堵墙,一堵热呼呼的墙。倚着他,我感到温暖,感到安心,没有失去与失望的那种畏惧与恐慌。耕野他,一直是那避风港,虽他和我一样,骨髓里流着奴的血,流着低贱的脉……
芍药汤泉仍是ru白色一片,冒着热热白烟。日头渐起,光色流荡,可却无法照亮我那颗低落的心。一旁旷野生出齐膝荒草,蘅曾道,将来会在此处打造一座典雅之亭,名唤芍药亭。可没他的相伴,这孤亭便如此刻般荒凉,只是茫茫苍野之中的一道孤影,销蚀隐去。
「耕野,脱衣裳,我想见你泅汤泉。」我命令,神色淡淡,肉颊紧绷。
「芍姑娘,这万万不可!」耕野显得手足无措,如眼前的我是个荒诞之人。
是,我荒诞。我坚决,冷漠地道:「快!全身扒得精光!这是命令!」这个命令,许是吓着了他。
几次反抗,推拒不了,他在我面前将全数的衣裳褪下,一丝不挂。那精壮结实呈古铜色的臂膀、胸膛、腰线、小腹、tunbu、大腿、小腿,让我一览无遗,包括男性的硬硕。那是笈笄之後,蘅不曾让我观看、抚摸过的一处。
我默默地走近耕野,伸起冰冷的手,指尖滑过他那坚实宽厚的肩,贴上那硬得浮起的胸膛,指腹撩过那点凸起,随着腹肌线条,扫过那陷下的肚脐,落至紧实的小腹上。里头的血液在沸腾,如香汤般滚烫。
冷风吹过,我那垂散的发丝唰过耕野的颈子。我抬眼,撑起那两瓣血红的唇,深沉地烙入耕野那对深邃的瞳孔之中。
我将脸贴上他的胸膛,他在强忍着颤抖,在平息着欲爆发的chuanxi。他敛眼盯着我的红唇看,可眼里却是一片茫然,是那一望无际的黍稷田。穗子,如今仍该是飘摇地飞。
平安朝的女妓不让人客吻唇。血红胭脂膏下,是她们的自尊与真心。
耕野,你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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