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价、交款、开票,尖靴女一直拽着我的西装后摆。在住院部登记时,我得知伤者“莉娜”姓“安”,安莉娜,低声嘟囔了一句:“俗名字。”
尖靴女问我说什么,我没理她。窗口里递出开好的押金条子和病历,我接了过去,里面又递出我的身份证,尖靴女也伸手过来接,我们二人撕扯起来,僵持不下,排在后面的人不明就里,惊讶地看着。窗口后面的中年妇女问:“你抢人家身份证干吗?”
尖靴女辩解:“交通事故,他是肇事者。”
妇女很不耐烦:“我知道是交通事故,你是家属?”“我是安莉娜的姐姐。”
“他人在这里,又不跑,你要人家身份证有什么用?”
尖靴女很不情愿放开手,我得意地将身份证和押金条子装进了钱夹子,把她气得柳眉倒竖,然后很粗暴地问中年妇女:“那他叫啥名字?”“马文明!”
安莉娜被推进手术室之前,尖靴女被主任医师请到办公室签字,她看着最下面一行字发呆,“如手术中出现非事故死亡,院方不承担任何责任”,手抖得筛糠。我一再鼓励,说那只是个形式,出了事医院肯定逃不了,她才颤抖着写下“安妮娜”三个字。
我突然反应过来:“你们俩是亲姐妹?”“堂姐妹,我比她大。”
我和安妮娜在手术室外等候,她打了许多电话,恨不得把车祸告诉所有的亲朋好友,情绪时而低落时而激动,也够她忙活的,还要盯看并非善类的我。她几乎是尖叫着给安莉娜的妈自己的二婶娘述说了整个事件:“婶子,你们快来啊……我给二叔已经打过电话了……亲属签字是我签的……啊,我签的……吓死我了。”
我无所事事,现在平静下来,才发觉汗水湿透了衬衣,羊绒衫潮乎乎的,寒彻入骨,遭瘟的西装一点屁用都不顶,于是朝塑钢排椅里缩了缩,朝天长长舒了口气。安妮娜恨恨地盯了我一眼,又拨了个号码放在耳边,态度恶劣得无可匹敌:“喂,我,安妮娜……莉娜出车祸了,你赶紧过来……别废话了,在联合医院。”
我故意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眼神很无赖,掏出手机拨了李梅的电话,却没人接听,我只好把电话装回去,站起来扩了几下胸,朝走廊门迈了两步。安妮娜一边打电话一边紧张地看着我,赶紧过来又拽住我的西装后襟,把手机拿离耳边,双手协力使劲一拉:“你不能走!”
我回头耸肩笑答:“我不走。”然后坐回塑钢排椅,揉了揉头发,抬头看着天花板,心里说:逗你玩儿。“手术中”的红灯非常刺眼。安妮娜站在窗口看着外边沉默不语。我的电话突然响了,一看是李梅母亲办公室的号码,估计她正坐在宽大敞亮的副书记办公室里,身后是一排书柜,一根落地旗杆上挂着国旗。梅妈的电话里有杂音,估计是秘书弄出来的响声,她和所有领导一样,喜欢用免提和人说话。“小马,你在哪里?”
“阿姨。”我拿着手机朝楼梯门走了两步,安妮娜赶紧跑过来,这次揪的是西装领子,我捂着手机麦克风眼儿,龇拉着脸:“我不跑。”
安妮娜听后放松手,大有一股你逗我玩我就和你玩的架势,我转过身赶紧对手机说:“我在医院,联合医院。”“梅梅呢?”
“我也不知道,刚给她打电话,没接。”
“哦,交警支队的人刚给我打电话,汇报了情况。那个女孩子不要紧吧?”“正在手术,左小腿粉碎性骨折。您放心吧,我在这儿盯着呢。”
梅妈松了口气,略微思索:“交警叫梅梅先走了,你也放心吧,那先这样。你和梅梅联系上了,叫她务必给我打个电话,打我手机,她不接我电话。”
我给梅梅打电话,她还是不接听,于是就发了个短信:给你妈回个电话。
梅梅和母亲向来比较生分,没有普通母女之间的亲昵。她初中就被送到西安读书,那时候没有贵族学校的说法,寄宿学校,叫做海伦中学,一百多个学生用几十个高级教师来教育。中国的改革是从农村开始的,所以第一批富翁基本上都是养殖大王、种植大户和矿山油井的承包主,梅梅的同学来自全省各地。梅梅爸经过初期积累,在榆林承包了几口贫油井,住在油田事必躬亲,于是油如泉涌,个中奥妙不言而喻。梅梅妈刚当了延安地区一个县长,锐意改革、开拓创新、四面树敌,既没有时间照顾女儿的起居,也没有时间操心女儿的安全。梅梅说过:那时候我爸我妈进行了分工,一个经商一个从政,都有了初步基础,全心全意搞事业,相互扶持,一定要拼上来。与此同时,我在宝鸡美专上学,爸妈也进行过分工,爸爸当了长岭厂第二食堂主任,灶上有啥我家里就有啥,妈妈当了第十六家属区居委会主任,水电取暖费免交。
有时候梅梅枕着我的肩膀,就想起了往事:每个星期六上午,小轿车从四面八方开到西安,停在我们宿舍楼前,下午整个楼就只剩我一个人,电话打到家里都没人接,感觉自己可像个孤儿了,我就抱着洋娃娃昏天黑地地睡觉。她说着双臂紧箍住我:我现在不抱东西都睡不着,你就是我的大洋娃娃。
我说:我不是洋娃娃,我是流氓兔。
我抚摸着她的后背有些感叹。也许梅梅妈从离开西安下放到安塞县那天起,就下了我胡汉三还会回来的决心;也许梅梅爸从因地主成分被挡在参军门槛外那天起,就下了拉了我家的牛再给我还回来的决心。他们虽然缺失了对女儿的溺爱,却用农村包围县城、安塞包围延安、延安包围西安,一步步成功地走了过来,成为西安家喻户晓的政治与经济双丰收的双文明户。我恨我妈妈。梅梅经常这么说,当我深究想要帮她排遣时,她就拒绝:只要你愿意听我说这句话,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这话给我爸说过一次,他动手打了我一耳光,这辈子他就打了我这一次。
手术室门开了,一个年轻医生推着担架车,安莉娜盖着洁白的被单躺在上面,左腿被铁夹板固定,缠着绷带吊在支架上,周围挂着四五个输液瓶,晃荡着。我和安妮娜连忙迎上去。安莉娜安详地躺在雪白的被单下,紧闭双眼,脸色苍白。一个护士在旁照看,主刀医生跟在最后,他是骨科主任医师。我跟在主任旁边焦急问:“怎么样?”
主任轻描淡写:“挺好。”安妮娜又激动得哭了,伸手爱怜地抚了下堂妹的脸蛋:“莉娜。”
我跟着担架车到了骨科住院病房,把安莉娜送进特护室,办理完一切事宜,坐在走廊的排椅上休息。护士站里有个俏丽的小护士,配药、记录时不停偷眼打量我,我故意和个色狼似的死盯着她看,她的脸“腾”一下红了。
这时肚子突然饿起来了,刚才忙活还不觉得,现在饿得人六神无主,我看看遭瘟的手表,已过正午,于是站起来踱了几步,正好安妮娜从特护室出来打电话,看见我接近了楼道门,神情紧张地合上电话,过来伸手就揪我的衣领。我还是那一套,龇拉着脸说:“我不跑!”这下她很不好意思,放下手。
患者家属们在楼道里来来往往,我以商量的口气说:“安妮娜,现在两点多了,咱们去吃点儿东西?”
安妮娜看看我,表情犹豫。我掏出身份证:“你拿着。”
安妮娜没接:“我吃不下。”
“还是去吧,安莉娜睡着了,还有护士照看她,你放心吧。”“我不饿。”
“我饿了。”
在我巧舌如簧的劝说之下,安妮娜终于同意去吃饭。我们推开病房门再看看安莉娜,她还是闭眼躺着,不问世事,脸形和五官富有古典美,恢复了一些血色,在床单映衬下显得有几分神圣的气度。安妮娜过去给堂妹掖了掖被子,还不放心地问护士:“她一直昏迷着,不要紧吧?”
护士边忙碌边答:“她是睡着了,没事儿,打了冬眠灵。”
“那我们出去吃个饭,很快就回来。”“去吧,没事。”
到达中式快餐店坐下,我建议安妮娜先去洗个脸,她犹豫地看我。我又掏出身份证给她,她不好意思笑了下,没有接。等她从洗手间出来,容光焕发,似乎换了一个人,挺漂亮的,和刚才被泪尘脏污的泼妇判若两人。我盯着她看,她越发不好意思,坐下来问:“你看什么?”
我无赖一笑:“泼妇变美女。”安妮娜白了我一眼,拉椅子坐在对面,咬了咬嘴唇,忍不住“扑哧”笑了:“刚才对不起啊,真不好意思。”
菜和米饭上来了,安妮娜刚才挺嘴硬,吃得却一点也不含糊,嘴里嚼着问我:“倒霉死了!你知道我们去干啥吗?”
我眼神含着疑问,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怎么知道。“莉娜定在春节结婚,她男朋友没时间,叫我去帮她挑婚纱照。‘新新娘’圣诞优惠大酬宾,前天才照的,真是倒霉透顶了!”
我微微一笑,不知该说什么好,吃了几口饭菜,故意问:“你知道我们去干什么?”
“去干什么?”“领结婚证,也真是倒霉透顶了。”
安妮娜似乎看出了我的玩笑意味,撇了一下嘴低头吃饭,不再理我。
吃完饭,我顺便去旁边储蓄所取了些现金,安妮娜一直紧跟着我,输入密码时我故意狠狠盯了她一眼,她赶紧眼望别处避嫌。我点出几张百元钞票,递给安妮娜:“这是你垫的那七百块钱。”安妮娜接过去,塞进挎包夹层,我刚把钞票塞进皮夹子,就收到了梅梅的短信——怎么样?我一屁股坐在休息处沙发上回复,故意把“没事”两个字输了五分钟时间,将安妮娜急得抓耳挠腮。
出了银行,安妮娜突然对我说:“马文明,月底了,我还没交话费,刚才打的电话太多,我的手机欠费停机,打不出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接,你给我打一个试试。”
我知道她想套我的手机号码,微笑一下,就拨了她所说的号码,她的手机响了,铃声是挺骚情的《茉莉花》。安妮娜装作很兴奋,“能接,能接!”
第四章 隐隐约约
更新时间2011410 18:07:32 字数:3073
我笑了笑继续朝前走,她也脚步不停,边走边把我的号码存起来。路过医院门口的花店,我买了一个五十元的花篮,让店主写上早日康复,署名安妮娜。
“一会儿家里人来了,有个花篮,看着舒服一点儿,缓解气氛。”
安妮娜应该挺为自己的尖靴惭愧:“看不出来,你还真是个有心人。”特护病房外的排椅上坐着两个小伙子,年轻的双手握脸,轻声抽泣,另一个年长的拍肩抚慰。
“别这样,你这样,叫几个老人怎么受得了,赶紧的,停了。”
安妮娜站住和他们打招呼,我看了两眼捧着花篮进了病房。安莉娜还没醒,病床边坐着三男两女,都是五十多岁的老人,老女人甲拉着手劝慰眼泪长流的老女人乙:“你也是有病的人,不敢这样,高血压最怕激动,快别哭了。”我根本不认识这些人,看了看安莉娜,把花篮放在暖气上,觉得不合适又挪到了窗台上,扫视一圈,大家都眼神疑惑地回看我,我尴尬地笑了下,赶紧出去了。
我刚走出房门,那个抽泣的小伙子早有预谋,一个左直拳打在我腮帮子上,幸亏我眼明身快,躲过了他右手的大耳光。劝慰他的小伙子立即抱住他,“冷静,冷静”,他还连哭带骂地扑腾。我躲在一边非常窝火,妈的圣诞节变万圣节——见鬼了,无辜挨了一脚一拳。揉着被牙齿垫烂的腮帮子,我厉声说:“行了吧,你!”
安妮娜赶紧过来拉住我的手,她还是怕我还手:“他是莉娜的男朋友,陈某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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