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牛儿大喜,忙命媳妇拢络牲口帮忙开畔。谁知连叫三声,那娥儿硬是像神庙里的望桩,大殿里的泥胎,痴愣愣,肿襄襄,板着脸,顺着眼,瞎瞎好好不言传。
拴牛儿急了,骂道:“你长那耳朵片子出气哩,怎能叫死叫活不言传?”
娥儿说:“我没心思。”
拴牛更急了,骂道:“糊脑松婆娘,娶你来为的是栽根立子,没料想你倒是上下口子放屁,不好好作务庄稼,来年吃风拉屁裹驴毛呀!还不快快干活儿。”
娥儿丝纹没动,喃喃地说:“拴牛儿,你凭良心说,我打从进了你于家的门,鞋踩了还是脚歪了,酸眉了还是掉眼了,招嘴了还是嫁汉了。想不到我清清白白身子,正正经经祖宗,倒落下今天这么样的下场——”
说着便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做了丢脸的事
5。做了丢脸的事
拴牛儿一听,顿时觉得个奇怪,便问媳妇道:“此话怎讲?”
“回去问你那死不了的堂弟!”
“我堂弟咋啦?”
“你堂弟好嘛,吃了黄土能拉金,喝了屎汤能尿银,一干二净的王麻子,莲花台上的活神神——”
还没等娥儿说完,那拴牛便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气打肝胆生,浓眉紧锁,虎脸阴沉,口中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胡言乱语的龟头,你狗日的吃狼吃虎今天倒破着胆儿吃起山神爷来了。我堂弟再不好,那也是一圪塔骨头连着一圪塔肉,新社会虽不讲究那三从四德,但总也应念一点良心,讲几分文明,你和我堂兄弟斗气,还有什么脸面在我面前喷粪!”
说完撇了犁杖,挥动鞭子直扑娥儿抽来。第一鞭雪花盖顶,第二鞭柳树盘根,第三鞭下去,那娥儿身上已经血痕道道,皮肉绽开,双手抱头急忙中开不了口了。
这一切都被刚上地畔的于小辉看了个清楚,开先他有心上前给堂哥把事由说个清爽,无奈何碌碡粗的话语酒盅大的口,硬是磕牙拌嘴说不出来。现在眼看着堂嫂娥儿为自己吃这冤枉鞭子,忠厚人心里怎能忍住,脑子一热,纵身从地畔上的黄蒿林里跳了出来,厉声喝道:
“拴牛哥啊,你快别打娥儿了。人家娃娃没错。全是你小弟一时糊涂,吃了人屎,喝了狗尿,做下那不能见人的事了。”
说完连忙冲上去用身子护住娥儿。
那娥儿一见堂小叔子,心里头的冤气、恶气、日脏气,一并头涌上心头。也顾不了羞臊了,“蹭”地撕开衣襟,露出一段白喧喧的酥胸来,冲着于小辉骂道:
“你个坏东西来得正好。在家里你酸眉溜眼,骚气八怪,两只红撮撮的眼睛盯着我的奶转。我原想自己娘家老人爱了你们的银钱,把我许嫁给你这宝贝堂哥。人常说嫁鸡就随鸡,嫁狗就随狗,你堂哥就是白日黑地地揉我筛我,抠我掐我,日死转活也是那应理公当的事。没想到你们于家的家法怪,硬硬要往一个槽口上拴那几辈子叫驴,一窝子猪娃乱走水。
现在当着拴牛的面,你兄弟俩自个家讨论出个章程来。让我什么时候先侍奉你这小弟,什么时候再侍奉他这堂哥。对我来说一客不烦二主,新媳妇下轿门——早舍出这下半身子了,对你们哥俩来说,哥是哥的种,弟是弟的种,将来我肚子里怀了孩子,也瞎好有个交代。不要弄得该称堂弟的你老人家认了侄子,屈了孩子,折了娃娃的寿命。人常说圣像造端正,俗人好打躬。趁今天早晨四山云雾收起,一捧红日初升,头顶湛湛蓝天,脚踏厚厚黄土。你们说东,我不说西;你们指南,我不打北。我虽是个妇道人家,但也能牙踪撵着口踪走。若说出半句诳言,我娘家祖宗八代就全不是那人攮的货。”
说完一头扑在拴牛怀里,放声痛哭起来了。
拴牛这时才听出这事中之事了。顿时觉得头发根子凉渗渗,脊背骨儿麻楞楞,上下牙关紧紧搐,左右脸顿似火喷,木楞楞地用眼睛瞪了他堂弟,气喘得说不出话来了。
那于小辉一看事情弄到这个份上,连急带气,恶火攻心,脑子一胀,眼跟前一黑,站不住了。便一头扎在拴牛脚下,哭了声:“哥呀,小弟我对不起你呀!”刚哭完这句就背过气去了。
拴牛这时才实实在在地知了底儿。推开娥儿,冲上前去,抓住他堂弟的领口,下死力地筛了两筛,抡起手中的鞭子想狠狠抽他一顿。但随即又住了手,一把放倒于小辉,扯着哭腔骂道:
“小弟呀,我不看在我大伯【于小辉的老爸】费精弄神养你的份上,早一鞭子拍出你哥东西的脏物来了。老天爷爷哪,我那死去的大娘,千嫁汉,万嫁汉,怎么就偏偏生了你这个没人伦的畜牲来着。”
说完便撇了于小辉,赶了牲口,一路抽泣,一路扶了堂嫂娥儿,上娥儿她娘家去了。那牛犊还算省事,细细的尾巴夹在屁股渠子里,巴不得不耕地了轻松愉快,撒着欢儿前边奔了。只有那小叫驴儿一步三回首,望着瘫在地畔上的于小辉“咴儿,咴儿”地嘶鸣。惊得杜梨峁上,坟茔地里的黄鼠儿,松鼠儿,抢着枯枝,倚着土洞,忙慌慌地又摇尾巴,又舔嘴唇,折腾成一塌糊涂。
说说话话,天大亮了,对面梁上耕地人们,一边光着屁股挟犁挥鞭,一边哑着声儿唱道:
背靠着那个黄河哟,面对着天,
咱们庄稼汉的怪事儿就是颠倒颠。
谁也没发现于家地里的奇巧事儿,谁也没发现于小辉像一堆牛粪饼子一般,窝在麦地畔上的黄蒿林林里头。
直到小晌午工夫,于小辉才醒过来。一辈子的死相人这时倒灵动起来了,抢空儿还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正躺在田二寡妇的怀抱里,“格绷绷,格绷绷”正吃油麻花呢。那油麻花蘸了糖,甜得他牙根子酸疼。田二寡妇的肚皮白溜溜的,直晃他的眼睛。
他有心在那上头捏一把,手儿麻得动弹不了。急得他心锤儿摇得扑来来价,气自己“有了锅盔没了牙”,平日里心如奔马,关节处意若死猴,眼睁睁放过这好机会儿。
正在白矾掺黑矾,一腔子脓血耍麻烦时,猛不防田二寡妇又塞给他一盏红灯笼。那灯笼竹骨子挺得溜溜圆。红纱幔裹匀格楚楚明,当体上画些鱼戏水,转边儿镶着鼠窃谷,粉缎子灯罩霞满地,枣酱色流苏云追月。田二寡妇乜斜着眼睛朝他笑道:
“吃不穷,喝不穷,不会铺排你一世穷。别人是一颗麻子能转江山,你老小子手捧着黄金变烂铜。十七的背了一个十八的!泥猴子牵了一个纸鸭子。真正是那倒运的货!”
于小辉正想问个究竟,没防备那田二寡妇挥手一剪,伸腿一蹬,便把于小辉踢了个精明透底,睁眼一看才知道自己正两折头子窝在黄蒿林里,四周的蛇鼠子、蝎虎子跑得骨碌碌的。一下子记起了自己做下的没脸事来了。
天老子哟,这是个真还是梦,这是个暗还是明,这是那二郎山上鬼作祟,还是自己心里真有鬼?于小辉勾了脖项鼓了嘴,仰天叹息三声,扎地祈祷两声,细细地鼓捣了一个时辰,才觉得领口里有个圆圆硬硬的东西,探手一摸方看清那是一颗朱红色的玻璃扣儿——硬是娥儿早晨扯衣服绷下来的,提起个绳子串起个瓢,于小辉把自己做下那背兴事,一宗宗一串串,一项项一样样,全都记上心头了。
天老子呀,这不是昏,也不是梦,原本儿真正是狗跳绳,顿时间天塌了,地陷了,老牛窝倒在窑里了;魄散了,天灵盖上漏气了。活人的路路全断了,于小辉现在真正是“球势”【完蛋】了。
不想生法想死法,宁在阴曹里喂木马,不在人世弹棉花。于小辉顺顺地解下来布腰带,款款地抽开丝裤带,一步一步走上那杜梨树峁旁的坟茔堆。见了个他爷嗑了一个头,孙儿在阳世把人丢了;见了个他爹叩了个首,儿子把瞎事做下了。他爷他爹双摆手,他奶他娘猛跺脚。口里说:“鬼门关上名额少,只收顺鬼不收横,手里头四个铃铃八只只摇,吟吟儿唱:死了好,死了好死了穿个花袄袄。田不耕,草不锄,捐不纳来税不交;阎王爷虽然是那驴日的鬼,他还能把死人的球咬了。”
于小辉就这么,恍恍惚惚,慢慢悠悠,从容不迫地把那根打结儿的带子挂在枯树上,但终究没有勇气把自己挂上去。猛地省悟过来自己还不能死,还有许多理想没实现,女人都还没有弄过几个哩!
心哩憋闷,想放声大喊一句,无奈何嘴里的舌头早僵了,只好抬起眼皮望了一下天——
天,蓝瓦瓦的,活脱脱像那贼汉的心肠债主的脸,硬是看不出个明白来。
……
且说这一天附近小镇上逢集。于小辉的兄弟于老三赶了头毛驴驮了一对笼子,一大早就赶集卖猪娃子去了。
那猪娃子倒是卖了个清汤利水。穷汉们一只一只地提,富汉们一对一对地吆,不到吃早饭时候,两笼子猪娃卖了个干净。
于老三自然喜不自胜,连忙到百货店里给翠花儿买了条紧身裤,给自己媳妇买了条热水袋,又在那“透塌天”中药铺里为自己买了两盒雄狮丸,这才坐小酒店里叫了两个碟子温了一壶酒,“扑滋滋,扑滋滋”吃喝开了。
正吃喝中间,驴贩子胡二领了村里的民办教师“一张弓”急火火地闯了进来。那胡二一个开口就骂道:
“三流氓,你老孙子抱了尸首唱道情呢——好大的雅趣!你们家老大插了尾巴变驴去了,你还有心思,穷吃饿喝细品麻?”
好事被她搅了个灰塌塌
6。好事被她搅了个灰塌塌
胡二本是那出了名的烂屁嘴,瞎好的话儿一到他嘴里就不盐不酱地变了味。加上平时总和于家弟兄球脑子上,屁壕子里下,一见面就厮骂得像鸡啄食一般,硬是没有半点正经来。那于老三便没当一码子事,只认为这狗攮的又先人皮痒痒寻骂哩,便回骂道:
“我吃我喝我品麻,靠儿呢靠孙呢,单指望你这干儿子孝顺,还不早把你老子饿成个肉口袋了。想当初我倒说不要不要,无事还不如唱个小曲解心焦。你那倒运鬼妈妈硬是扑天扑地要给胡家留种哩,想不到竞留下你这个捣不烂的杂种货,生生气死你干老子了。给,吃上干大一口菜,谁要我当初和你娘做那些怀娃娃的多余动作呢。”
说着就把那菜碟子酒壶子往胡二面前推。急得个民办教师“一张弓”,又是作手势,又是打比喻,主语谓语,名词动词,单句复句思谋了好半天,方才说:
“于三哥呀,胡二今天说的不算假,你们于家真是发生了大事,你堂哥于小辉调戏了你堂嫂娥儿,娥儿的娘家人说的哩!。”
一句话听得于老三,一只眼睛高,一只眼睛低,鼻圪塔红成个猪掀掀,下颏骨吊成个软片片,再没二话便飞奔回村子去了。
待到于老三奔回村子时,村口上摩托车站了一排。大路上行人堵了一群。
于老三回头再看他哥于小辉时,只见他胡须好像栽上的,头发好像粘上的,灰扑扑脸膛茄紫色。最可怕的是那对黄褐色的眼珠直勾勾地瞪,谁去看他他就瞪谁。
于老三终于忍不住了。问起拴牛和娥儿为何不见。三问两不问才知道,这一对小夫妻竞扬手打脚地走亲戚去了,便可着嗓子怒喝了一声:
“他妈的脚,这些人都耍球呢。”说完不顾他老婆连连咳嗽,翠花儿频频挤眼,风风火火,甩开大步直奔娥儿娘家村里寻人去了。
急躁得那翠花儿饱骨堆堆的酥胸突突地跳,心里想道:“老仇人啊!你这一回可离出丑不远了。”
有心上前阻拦,又看见她自家嫂子那张长马脸定得像石条一般,就没敢动弹。心想:由他去吧,不戴一回金箍咒,还弄不清他唐僧大爷的好手段呢。
众人快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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