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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阅读

  装甲车上的机关炮打得阵地前土石横飞。岩壁像雪崩样一层层坍塌。

  有人大喊:“隐蔽!”

  童童慌忙躲进掩体,见战士们一个个无动于衷,立在战位上,又忍不住跑出来,听有人高喊:“预备——打!”

  顿时,机枪声像急风暴雨,子弹打得公路上烟火升腾;迫击炮像惊雷,在钢铁怪兽群中猛烈炸开;高射机枪“通通通。通通通。”敲着三拍子的急促鼓点。领头的装甲车被高射机枪击中要害。只见坚实厚重的钢甲上冒起一阵火花,窜出股股浓烟。穿甲弹击穿装甲;爆破弹和燃烧弹跟进爆炸、燃烧。这钢铁怪兽在路心一歪,横卧不动,瘫在当年童童和聪聪走夜路碰到人屙夜屎的那个弯道上。

  击毁的装甲车挡住了去路。其余的战车急忙调头,在黑烟尘土中冲下山去,拐过山脚不见了。

  步话机传达命令:“延伸射击,封锁公路!”

  高射机枪、迫击炮、轻重机枪在山脚公路拐弯处筑起一堵火墙。十多个步兵端着枪迅速冲下公路,把装甲车包围起来,高声喝令:“麻匪!快出来投降。缴枪不杀!”

  装甲车扩音器高呼:“黑旗匪帮莫猖狂!红色战士不投降!”

  黑匪劝降不成,用手雷炸开装甲车门,从车里抓出四个受伤的麻匪,都是20来岁的青年。其中一个受了重伤,头裹纱布,浑身是血,两条伤腿“汩汩”地冒着鲜血。两个黑匪夹着他拖到路边。

  记者已经跑下公路,给俘虏和击毁的装甲车拍照。

  三个轻伤的麻匪高呼:“打倒刘张王郭!”

  “打倒黑旗匪帮!”

  “毛主席万岁!”

  黑匪们一阵枪托把他们打倒在地,又拖起来,强迫他们跪下。冲锋枪、半自动一阵猛射,麻匪们身上打成蜂窝,死在路边。

  躺在路上的重伤员喘息着怒骂:“法西斯!”

  黑匪们把他拉起来抽了几耳光,狠狠地摔在地上,端起枪,几梭子子弹全打进这个重伤的麻匪身体里。重伤的麻匪一阵痉挛抽搐,不动了。

  从城里飞快驶来两辆十轮大卡车,套上纲缆,把击毁的装甲车拖走了。

  童无逸觉得难以理解:留下这被击毁的装甲车,不是可以阻挡红联总装甲部队的进攻吗?干吗要拖走呢?

  “隐蔽!”命令传来,战士们都躲进了掩体。远处火炮轰鸣。炮弹呼啸着铺天盖地而来。

  尽管童无逸当年在黑岭井场工地当炮工时,见过万炮齐炸的大场面;也有过点炮时被困在满天飞石的乱炮群中,缩在岩缝里勉强藏身的冒险经历,但比起这烈火浓烟、山崩地裂、弹片横飞的狂烘滥炸来,也是不足挂齿了。

  红联总的炮击持续了不过20来分钟。童无逸感觉就像是过了不知多少年。

  炮击刚停,金沙纵队战士们跃出掩体,各就各位。指挥员喝令童无逸、夏理瀚:“还不快走!在这里等死啊?”

  两个慌忙撤离火线。回城路上,见被炸民房在熊熊燃烧,没人救火。进城的公路上拥挤着逃难的郊区农民。南华街口已经戒严。武卫队员荷枪实弹,盘查来往行人。

  从南华街到府院街,通过了三道关卡,童无逸和夏理瀚各自回家。

  童无逸不敢让妈妈担心,没说自己上了前线,只说是在夏理瀚家吃的午饭。他觉得,金沙纵队和红旗八团应该能守住阵地。新成立的革命委员会决不会轻易放弃兴盛城关的。

  谁都没想到,晚九点,新成立的革命委员会通知全县革命群众紧急撤离。

  收拾东西时,童童没见到那一包玉饰佩件,问妈妈。妈妈说:“二月镇反的时候,尚家泉和萧克武、石建华来抄家,抢走了。”

  时间紧迫,来不及多想,匆匆收拾了一包换洗衣服,扶着妈妈,随着漫山遍野的逃难人群,向北逃去。

  人们不敢走公路,怕被麻匪的装甲车追上,只敢走小路。人多路窄,夜深天黑。有人跌下土坎;有人摔进水田。失散的小孩在惊恐地哭叫;张皇的爹娘在绝望地呼喊。

  妈妈急急地小跑,还直催童童快点,生怕被麻匪追上,抓回去交给红色卫生兵。但毕竟年近花甲,走不出多远,妈妈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拖不动脚步了。

  童童扶着妈妈,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好不容易捱到迎福街村,听说内江站安排有火车接应撤离的革命群众,母子俩随难民们横过公路,涌上铁路,争先恐后挤上火车。这列火车比当时成都、重庆那些大城市才有的公交车灵活得多,沿途见人招手即停。从迎福街,过丹凤驿,直到内江,接了满满一列车追随革委会的革命群众,送到自贡市。

  自贡市革委会分系统接待了来自路线斗争第一线的红旗派战友。童童跟着妈妈住进了自贡市妇幼保健院三楼会议室,和兴盛卫生系统百多个男男女女们挤在一起。捷足先登者抢占墙角,挂起床单,总算隔出了一家人的私密空间。后来者纷纷仿效,都以地铺为界,吊起帷幔,安顿下来。难民们虽说三餐无忧,但离乡背井,苦闷无聊,人人焦躁不安,时时摩擦不断。

  最让老母亲难受的是,厕所在楼下角落。上下几十级楼梯,更因人多蹲位少,要排长队等候。年轻人憋不住还可以跑到远远的公厕去;老母亲日夜叹息。童童也心神不宁,焦虑不安。这日子几时才是个头。

  十来天后,童童在街上听说石油局井下作业处的难民安置在火车站石油器材库,忙跑到车站打听。大哥一家果然在那儿。他们条件好多了。一家四口住一大间房,三张床,桌椅齐全。最令人高兴的是,厕所近便、干净、蹲位多,从来不用排队。哥嫂当天就把妈妈接过来。童童不好意思和哥嫂侄女们同住一室,当天赶火车离开自贡,回璧县瓮滩公社。

  原想继续贫协会筹备公社革委会的工作,没想到一个多月,璧县顺子区瓮滩公社革命委员会已开过成立大会。瓮滩公社革委会主任,武装部李部长说:“童秘书,在公社休息几天再回林场吧。”

  当天天色已晚。第二天一早,童无逸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爬上青牛山,回到了红原林场。

  赵指导员正在安排今年的民工建勤任务。童无逸主动报名,参加修建顺子场到璧县的璧顺公路。他早出晚归,竭尽全力,打眼、放炮、抬石头,挑土、打夯、砌边坡,用苦涩的汗水洗去家乡战争屠杀的血腥记忆;用肉体的疲劳麻痹对聪聪的刻骨思念。他的表现赢得了民工们的认可,年终评比以满票当选为1968年度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民工建勤积极分子。

  中队长满脸堆笑地叫他把全中队7个积极分子的材料整理好,上报指挥部。他精心构思,尽心尽力,提前三天完成任务。一个星期后,中队长又满脸堆笑地叫他补充整理了一份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的材料。那是和他同一个小队的贫下中农子弟,一个憨头憨脑的基干民兵班长。虽说有些诧异,他也没多问,如实精心地整理好材料上报。

  十月一日国庆节,璧顺公路工地全线放假,指挥部召开“1968年度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民工建勤积极分子讲用表彰大会”。童无逸随民工们站在会场上,眼睁睁看着本中队7个积极分子一一被点名上台领奖。一张三十多人的名单念完也没听到童无逸这三个字。他在光荣榜上反复查看了几遍也没找到自己。一种被愚弄、被侮辱的感觉涌上心头:顶下自己的第八份材料还是他自己亲手精心整理的!

  虽说自己并不稀罕当啥狗屁积极分子,但自己一再充当这种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可笑角色,不是说明自己太蠢笨无聊吗?自己在这种社会制度下还有什么生存的价值呢?

  林场解散,自己居然找不到一个落户之处。连当一个可悲可怜的农民都不可能,这个世界还有自己的一线生机吗?

  之前,还有聪聪的爱在鼓舞着自己,感受到生命的欢乐、生活的意义。如今一年多了,没有聪聪的任何消息。没有了聪聪,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上苟且偷生有啥意义呢?

  干脆,及早了结了自己的生命,不再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上毫无意义地苟延残喘,辱没先人。

  但是,就此自杀,对人、对己、对世界会有什么意义吗?有谁会理解蛮山恶水中,穷乡僻壤里一个杀关管子女自绝于人民的行为呢?人们最多会念一句最高指示:“轻如鸿毛!”

  如果就此轻率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不实现写一本震惊世界的书的愿望,我们这一辈人无辜承受的苦难不是就白受了吗?

  我还没上过天,没看过海,没上过大学啊!

  深夜寒风在废墟中穿行。远远近近是一些捉摸不定、古怪、凄切的声音。时而是尖锐、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啸;时而是低沉、令人莫名其妙的絮语;突然是一声令人心惊肉跳的巨响;一会儿是长久的坟墓般的死寂。童无逸蜷缩在冰冷潮湿的被窝里,躲在聊胜于无的几匹破瓦之下。想到方圆十数里的荒野林莽中只有自己一个活人,他心中升起难以名状的悲怆和凄凉。

  三条乖乖狗如通人意,整夜不离童无逸床边,偶尔低声地呜咽,仿佛告诉这唯一的主人:我们还在,我们陪着你。

  天亮了,一个北风凛冽的老阴天。

  饭锅被人卖了。童无逸用三块石头架起半边破锅,煮了最后几根红苕。吃了些,剩下的全堆在自己墙角喂狗。好狗顾家,福狼、童童、容容三个会守着自己的破烂家当,等自己回来的。他打定主意,这回他要在柳信公社住下来,一直到有生产队接受他为止。

  下山路上,陆续碰到赵渝、洪玉山、杨忠贵、瑞珀。 七、八个知青上山。童无逸知道他们是回来找农民收卖牛、卖瓦、卖木料等等的欠款的。

  “落实没有?”

  “还没落实呀?”

  “将就点,天下乌鸦一般黑,差不多就行了!”

  面对他们的关心和劝慰,童无逸含混地答应着,匆匆赶路。

  柳信公社正在开三级干部会,全公社各生产队、大队的基层干部几乎全在这儿了。会场里、敞坝头、厨房里,到处是人。

  赵文才指导员已经升任柳信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见童无逸来找他谈落实生产队的事,有些不耐烦,叫童无逸耐心等候,他再做做工作。

  赵文才说:“你自己该好生检查检查,为什么贫下中农不欢迎你尼呢?”

  童无逸强按住满肚子的怨怒,奈着性子、忍住气,木然呆坐在公社文书办公室兼卧室的房间里,静候命运的安排。

  1950年,驻璧县的工作队进山搞土改,在铡刀岭下老林边打死了一只小豹子,带回县政府,剥皮、吃肉、骨头泡酒;豹子皮就绷在公安局院子里。没想到母豹子连夜寻踪而至,在公安局大院里闯进闯出;在县政府周围通夜咆哮嘶吼;扑杀猪狗,拦路伤人。公安兵、解放军不分日夜巡逻捕猎,毫无用处。这魔怪般的野物神出鬼没,每晚照来不误。闹得县城人心惶惶。谣言四起,严重干扰了土地改革运动。政府、驻军、工作组的头头们焦头烂额,无计可施。

  一天,县政府来了几个包着头帕,穿着破烂长衫,栓着围腰帕,赤脚草鞋,背着火枪、药角的猎户,带着一群东闻西嗅,到处乱窜的猎狗。他们围着县城转了几圈,爬山岩,钻老林,查脚迹,安岍口。第二天傍晚,县城里的人们听见一阵狗吠人喧,几声火药枪响,不久就看见这些人打着火把,抬着这只头尾七尺长的金钱豹进街来了。

  这就是柳信乡石屏村的侯少庆、李友江、李友生、李友松、李友昌一帮山民。其中,侯少庆是苗族。

  侯少庆当年30 多岁,精明干练。县里有意培养这个先进典型,派工作组住进他家的破草房,对他进行阶级教育,让他带头斗地主、挖浮财、分田地,让他参加县里的民兵比武。侯少庆枪法很好,从县打到专区,从专区打到省里。回回得奖状,次次受表彰。后来,他三儿两女三媳妇,一家九口组成个民兵班。全家上阵,个个都是神枪手,成了全省闻名的苗族民兵之家。县武装部给这个苗族家庭民兵班发了枪。先是三八式,后来是半自动。侯少庆也立功、入党、当人民代表、到北京参加国庆观礼,如今是顺子区党委副书记,革委会常委、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党委常委。家里有政府发的四支枪,成了方圆几百里数得上的人物。

  1966年童无逸在《五兵团战报》编辑部,经常接待一些来访求助的贫下中农。有天,帮一个农村青年起草过一份呼吁书,说璧县柳信公社石屏三队“山高水冷,地冻春迟”,不能育秧,请求政府归还土改时在山下检司坝子分给山上苗族的几亩秧田;还帮他们抄成大字报、印了几百份传单,教他们到璧县县城张贴、散发;一再叮嘱他们一定要直接送进县委、县政府、文革接待站、武装部等国家机关。这个农村青年就是侯少庆的幺儿,柳信公社,石屏大队基干民兵排长侯寅平。这件事,童无逸早忘了,没想到还真帮石屏三队要回了1958年大跃进平调出去的几亩宝贝秧田。

  侯少庆听赵文才说有个从林场下来的知青没地方落户,姓童,就叫侯寅平去看看。

  童无逸正百无聊赖地乱翻看旧报纸,见一个眉目还算清秀俊朗的小伙子推开门,盯着他看了几眼,转身就走,一会儿领来个小老头。小老头问:“你就是童无逸?”

  童无逸见他五十多岁,白布包头,旧蓝布长衫,青布围腰帕,赤脚草鞋;沟壑纵横的褐色长脸;眉楞骨下吊着个长长的鼻子;长长的的下巴上不多几根稀稀拉拉的黄胡子;一对小眼睛却精明清亮,灼灼逼人。

  直觉告诉童无逸,这人有些来头。他恭敬地回答:“是!我是童无逸。”

  小老头说:“我们石屏三队,苦是苦寒,饿不死你就是了 !”

  石屏三队李队长童无逸见过,是个四十多岁的精干汉子。那天找到他,刚开口,就被他一口回绝,说:“哎呀!我们石屏墚子穷荒苦寒,才养不活你们知识青年哩!”

  这老头凭啥要我去石屏三队呢?

  这老头像看穿了他的心思,说:“李队长听我的。石屏三队的事,我还作得了主!”

  这时散会了,干部们闹哄哄地从伙房端出一盆盆蒜叶子炒回锅肉、猪肉骨头萝卜汤;一人一大碗包谷米饭。公社院子里弥漫着惹人流口水的肉香。公社供销社专门送来一镡包谷酒。每桌都凑钱打酒喝。一时人声喧哗,热闹非常。

  这年终三干会,是全公社大队、生产队基层干部每年一次的想头。

  开会前几个月,就要通知全公社的四类分子到公社报到,点名后自带伙食、工具,上山砍柴,劈好晾干,然后搬回公社柴房,堆好备用。开会前一天,屠工来杀猪。四类分子们送来摊派的萝卜、青菜、蒜苗、葱子、大头菜。公社炊事员挑几个听话、能干的打杂。干完各自回家吃饭。

  开会那天,炊事员找几个会整吃的干部帮厨。不外乎八人一桌,一盆回锅肉、一盆萝卜汤。虽说不等吃够就盆子见底,但总算是一顿油大抹了嘴巴。一般社员是没这个享受的。

  童无逸随侯少庆两爷子进了会场。李队长和队干部们早已把饭菜打好,居然还有童无逸的一双筷子、一碗包谷饭。

  李队长快人快语,说:“要是侯代表早跟我说,头回我就答应你了。”

  这顿饭,童无逸和石屏三队的干部见了面。队长李友昌,保管李友江、出纳李友松都是当年璧县打豹子的老搭档。保管李友江是个寡言少语很内秀的大个子;出纳李友松是李友江的亲三弟,样子很年轻,性格外向,像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不仔细,看不出是四十岁的人;他俩和李友昌是堂兄弟;会计刘志富是个回乡青年,高中二年级,成绩跟不上,回家务农。他身材高挑,容貌标致,皮肤白净,是柳信公社数得上的秀才。和童无逸自然更觉亲近。

  侯少庆说:“我们石屏三队清一色的贫下中农。侯、李、刘三姓,随你走进哪家,都不会犯阶级路线错误!”

  童无逸想:“难道他们不晓得我是资本家成分、杀关管子女吗?”

  侯少庆像是看出了他在想啥,说:“毛主席说‘一帮一,一对红’,你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跟你就是‘一对红’。”说着自顾自地笑起来。

  大家跟着笑。童无逸也跟着笑。

  童无逸暗中庆幸:总算找到个欢迎他落户的生产队了。早就听说石屏三队的分配是很不错的。

  当晚,童无逸跟侯少庆上了石屏,住在侯家一个简陋却干净的厢房里。当时他并不知道那是侯家大姑娘的闺房。白木床、补疤被、没有一件能说明这是姑娘家闺房的东西。第二天天还没亮,侯寅金、刘志富、李友松和李友江的大儿子李联云四个精壮汉子,把童无逸叫醒,顺石屏山墚子,过铡刀岭,翻常富山墚子,下常富沟,到顺子场。队里会账,吃了顿饭。从姑娘湾上青牛山,帮童无逸搬家。

  红原林场废墟墙角里,童无逸的木床、被褥、旧皮箱、书箱都完好无损。收拾好,侯寅金们急着动身,要争取天黑前赶到顺子歇脚。

  童无逸在废墟里左转右转,东看西看:三个乖乖狗到哪里去了?

  他在房前屋后大声呼唤。无声无息,没有回应。猛然看见厨房里几大滩血迹,燃尽的火堆旁散乱丢弃着啃过的骨头。

  “狗骨头!”童童心中一阵搐痛:“我的福狼啊!童童!容容!乖乖狗!他们把它们烧来吃了!”

  童无逸完全能够想象,知青们收账回来,饥渴难忍。在这有钱买不到吃食的地方,三个乖乖狗毫无戒心地亲热久违的主人们,却被主人们趁机抓住,用小刀、用石头,杀死、砸死,剥皮、开膛、零刀碎剐,烧烤得半生不熟地吃掉了。

  想着它们听懂自己的话,冒着妖魔般乱窜的落地惊雷,牵牛回圈的灵性;想着自己几次深夜回场,它们亲昵迎接的温馨;想着风雪严寒的林场废墟中的不弃不离,相依相伴,童无逸不禁眼热心痛,酸楚难言。

  能责怪知青们吗?这世道,为了自己的生存,为了某个人的意志,为了某个集团、某个阶级、某一部分人的利益,中国人有啥卑劣、无耻、残忍、惨酷的事做不出来。何况他们也只不过是杀死了几只自己养大的狗!

  站在燃烬的火堆和福狼、童童、容容的白骨旁,童无逸默然无语。心中坚定了一个信念: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像人一样的活下去!决不能像福狼、童童、容容样成为人们兽性的牺牲!一定要活到能大声吼出自己的真心感受,能写出我们无辜承受的非人折磨,让全世界的人们都知道我们的真实生活,实现自己的四大心愿的那一天!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华人小说吧

  昙花果 (23)

  十六。踏过遍地污秽。

  侯代表要了个知青来!

  这消息,半天时间传遍了石屏三队家家户户。

  听说这个知青很非凡,不简单!是个资本家少爷,当过反革命,坐过牢,还背过箩索游过街。侯代表看走了眼哇?不是!我们坝下那几亩秧田就是人家帮忙要回来的!人家劳动力强,肯干活路,还当过贫协秘书;会唱歌,会跳舞,会演戏,会编报纸写文章;人长得怪丫逸的!

  最让大姑娘、小媳妇、婆婆大娘们希奇的是,听说还是个花花公子,把岩下矿区的女干部都玩了,甩了哩!

  我不信!他怕是二郎神、三只眼睛?

  当天晚上社员大会是从没来过的这么多人。公房长九间九尺宽的河口都坐满了。社员提来的马灯挂满了檐柱、墙头。除了走不动的太爷爷、祖祖婆;吹不得风、出不得门的月母子,全队男女老少都到齐了,像看把戏样盯着童无逸,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李队长宣布开会。侯少庆叫童无逸站起来,介绍说:“这个就是公社赵主任安排来的知识青年童无逸,有文化、有劳力。我们贫下中农要作好传帮带。他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毛主席说要‘一帮一,一对红’,我跟他就是一对红!”

  有人问:“分不分我们的口粮呀?”

  侯少庆说:“国家有政策,照政策办事。”

  又有人问:“他住哪里呀?”

  “先住我屋头,侯寅先的房间。明年再给他修。”

  侯寅先的闺房童无逸住过一夜,在侯家t形大屋基最左边。有小窗,简陋、洁净,通风透光,没有其他房间那种臭味。当地农村所有人家屋里,都有一种像猪潲、像牛屎、像尿窖灰,又夹着霉烂粮食和死耗子样说不出名目的臭味。

  童无逸吃住在侯家,还住侯家大姑娘的闺房。有人猜是不是要招他当上门女婿。明白人说不可能。第一,汉苗不通婚。侯少庆不会废了祖宗的规矩;第二,侯家幺妹姑儿长得好些,但只有16岁,小了点;大妹姑儿侯寅先是侯家儿女中最像侯少庆的一个:小眼睛,长鼻子,褐黄脸上满是红红黑黑的疙瘩。童无逸就是瞎了眼,用手摸也不会要她。石屏三队风水好,刘、李两家的姑娘,哪一个不比她们漂亮。尤其是李友江的二妹姑儿,远近闻名,说是柳信一支花点都不掺假。

  当然,这些议论童无逸一点也不晓得,只是奇怪,为啥子总有些年轻人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童无逸收工像所有的社员一样,背一背烧柴回侯家。就有人会嬉皮笑脸地问他:“你背的‘猓底’哇?”

  甚至还有人亵笑着说:“侯代表教你‘懂嬖’没有?”

  很久以后他才弄清楚这些苗语的意思。当时也只有望着人家傻笑,无法回答。

  侯少庆排行老三,老伴和他同年。童无逸随侯寅平们叫三婶。三婶身材矮小,周年四季包白头帕,左衽衫,大裤脚,打绑腿,赤脚草鞋,围腰帕;一身衣服洗得发白,干净利索,不像倮边六合岩花苗打扮,只有衣襟上一小块花边和走路扭臀摆手的姿态显示出她是资格的苗家人。侯家除她以外,穿着打扮全都汉化了。

  侯家三个儿子都成家另过。老两口带着两个姑娘,把个童无逸当亲儿子待。童无逸除了出工,只消收工时带点烧柴回来,其余百事不管,真像在自己家一样,只是不准随便动满墙的火枪、药角和枪架上那四支崭新的半自动步枪。吃好吃歹,口味如何?童无逸都能克服,有几样却无论如何习惯不了。

  首先,侯家一年四季,除挑爬坡秧、点包谷、打谷子等农忙时节,都只吃两顿饭。童无逸下午不等收工就饿了,回家没晚饭吃,饿齐第二天,还要出了早工才回来吃早饭。饿不过,只好买些饼干、糖食晚上垫垫肚子。好久以后,三婶发现了,就每晚单独给他炒一碗菜饭,或者留一块包谷粑,让童无逸很过意不去。

  其次,晚上只烧一桶洗脚水。侯少庆洗了,侯寅先洗;侯寅先洗了,侯幺妹洗;侯幺妹洗了,三婶才洗。童无逸来了,特殊照顾。侯少庆洗了,童无逸洗;童无逸洗了,才依次洗下去。童无逸无论如何都克服不了在浑浊的热泥汤中烫脚时心里发腻的感觉。不说在兴盛老家,下乡这几年每晚的洗脚水都是干净清亮的;连自己的洗脸水都嫌脏,油腻,倒掉,不会用来洗脚。

  再有,就是童无逸从小养成的午眠习惯,无论冬夏、无关忙闲,就连大年三十,午饭后都要倒在床上睡一觉。哪怕眯20分钟眼睛,也就好过了。否则下半天就跟要死的人样,打不起精神,吊不起气。可是在侯家,午饭后是搞自留地的时间。总不至于全家在菜园土里忙得不可开交,自己躺在床上睡大觉吧。

  最让童无逸别扭的是,侯少庆是文盲,只认得自己和毛主席的名字,但只要童无逸一拿书,他就要过来,站在背后看,冷不防翻过封面问:“是毛主席的书吧?活学活用啊!好!好!”

  公粮统购送完了。刘志富搞出了年终决算。公房门打开。刘志富唱名报数;李友江掌称;童无逸记账;侯寅平、李友昌、李友松、侯寅金抬箩筐、撮粮食;侯少庆监看指挥;各家各户大挑小挑、大背小背往家里搬。包谷、谷子、黄豆、杂豆、还有酒谷、花生、酥麻。人人喜笑颜开。让童无逸大开了眼界。石屏三队真正是名不虚传,口粮分配是比他知道的所有生产队好得多,不会比林忠贵两口子去的龙井一队差。

  分配完毕,干部们打扫场地。童无逸和刘志富对账,见公房里还有几大围包的包谷、黄豆,仓里还有近半仓谷子,悄悄地问刘志富:“这些是种子吗?留这么多!”

  刘志富诡谲地一笑,说:“你下乡这么多年了,真的不懂农村头的‘卯巧’哇?”见童童真的不懂,小声说:“瞒产私分!懂了吧?”

  童无逸懂了,又问:“侯少庆晓得不?”

  刘志富像看怪物样看了他一眼,说:“要没得他,哪个敢这样子干?”见童无逸吃惊的样子,他说:“其实,哪个队没干?只是干多干少而已。龙井一队干得多,名为大寨式,架子底下搞小包工。社员有积极性。名气有了,公社也没法。像你以前那个柳信7 队,把你们知青点修在沟对面,就是不敢让你们知青晓得搞瞒产私分。我二嫂就是柳信7队的!”他又轻蔑地一笑,说:“他们搞那点,还不如我们的零头。”想了想说:“你来我们队,老实说,饿不倒你。可是像你这种知青,明年子挑爬坡秧、砍生地、点包谷、抢种抢收,活路有得干,你就晓得锅儿子是铁打的了。不死都要脱层皮!”

  童无逸说:“你吃得消,我还吃不消哇?”

  刘志富笑笑,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开腔了。

  几天后一个晴朗的夜里,公房又打开。社员们悄没声息地把按人头分配的谷子、包谷、黄豆搬回家。

  侯少庆跟童无逸说:“你也有一份,先存在公房里,明天安排人把谷仓边的装板房打整出来,你住。自己开伙了,就称给你。”

  西厢房装板串架、石地瓦顶,高朗宽敞、明亮清爽。自下乡以来童无逸还没住过这样好的房子。只是厨房在另一头,远了点。但九尺宽的檐口,不晒太阳不淋雨,不湿衣服不湿脚,也将究了。

  侯少庆和三婶常来看他,给他送些青菜、萝卜、胡豆酱,还发动大家都送;指点他自留土哪里该种啥;点上了小春的该咋个管;又亲自带他去看划给他的自留山、烧柴林。

  这片山林在白岩沟边,能看见山下的检司坝子,大概有二亩左右,是一个小山包。

  巡视着属于自己的这片山林,童无逸心中有一种奇特的满足感:在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一块属于我自己的土地了!他在林中钻来钻去,抚摩着高大的乔木;爱怜地看着沉睡的芽苞;逗弄着灌丛中窜过的松鼠;在霜雪初晴里感受到大自然蛰伏的勃勃生机。他详尽地计划着如何剔枝护秀;杂芜的灌丛砍开后栽些什么树苗。他吟着杜甫的名句:“青松恨不高千丈;恶竹应须砍万竿。”

  一定要让自己的这片山林欣欣向荣,成为穷山恶水中最美丽的林苑。孔夫子说的没错:“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可惜,不能和聪聪一起实现这些梦想!

  回家路上,却禁不住嘲笑自己:只不过是有了一小块半荒芜的山林土地,就云山雾海,忘乎其形起来。“恶竹?青松?”竹何恶之有?何罪至“应须”株连“万竿”?自己在某些人眼中,不正是“应须砍万竿”的“恶竹”之列吗?竟然也有这等恶念!难怪自诩为天地主宰的伟人们,会头脑发昏,不可一世,干出些愚不可及,祸国殃民,惨无人道的事情来。

  “小寒大寒,杀猪过年。”童无逸成了每家必请的常客。李友昌队长是有执照的屠工,满口酒话,浑身油污,挨家挨户杀将过来。边口砍开,划下一块,交给主人。等边口下完,肚肠翻好,主人家的“刨锅汤”“血盆菜”也好了。甜嫩化渣,漂着葱花的萝卜汆汤肉;爆起灯盏窝,油香扑鼻的蒜叶子回锅肉;大粗碗,包谷酒,师傅先请。一人一口传将过来,一圈不到就扯干。主人家抱着罐子又倒,整得一个个脸红筋涨,牛打土地地回家睡觉了事。哪回没得几个蹲在路边“下猪儿子”,吐得一塌糊涂,现洋相的?

  在侯少庆家吃刨锅汤那天,三婶说:“你还是喂点头牲吧。鸡屁股就是个小银行,盐巴钱不愁。明年子房子修好,有圈了,再喂猪。石屏三队的丫逸妹姑儿,那么多,看得起哪个,讨过来。成家立业,石屏三队是个好地方啊!”

  侯寅平笑着说:“李友江的二妹姑儿,漂亮吧?三叔找人帮你说,准干成!”

  侯寅金说:“刘志富的幺妹,脸嘴儿乖,腰条子好,爱唱爱跳,配你最合适!”

  满场起哄,七嘴八舌。有的说要刘志英,高一辈,是李联芬的幺姨妈;有的说要李联芬,人漂亮,又姊雅,还能干!童无逸只当是酒话,胡乱招架,对付过去。

  李联芬的大哥李联云打了只五彩斑斓的长尾巴野鸡。童无逸两块钱买下。问李联云:“不伤毛衣可不可以腌起来?”

  李联云说:“好办得很。”就带回家去了。

  腊月二十五,童无逸把队里分的花生、黄豆、打猎队分的野猪肉、社员们半卖半送的腊肉、猪油、干笋,还有那个毛色没变的七彩腊野鸡背回老家。童骅、童骊哭闹着不要妈妈拔掉漂亮的野鸡毛。最终上桌子,家鸡肉一点没动,把个野鸡肉和野猪肉吃了个精光。

  十八个县市的红旗派武装支泸,捣毁了泸州红联总的老巢。死了多少人?没人统计。中央决定下来,红联总也是革命群众组织。革委会要“补台”。两派和各自的后台在革委会里明争暗斗。“清理阶级队伍”、抓“五。一六”,弄了些武斗分子去坐牢。没有动枪动炮地闹得老百姓不得安生,谁管你牛打死马、马打死牛。

  城关医院里石建华和萧克武补进了革委会,但势力不大,造不起啥浪子,妈妈的日子也还过得去。正月初八,童无逸回队了。

  三婶又提喂头牲的事。童无逸想:“公房晒坝,喂鸡倒是个好地方。不费粮食。”

  于是,到场期,赶高县礼乐场买鸡去了。

  礼乐场在高、璧二县交界处,白岩沟顶,莲花山上,离石屏三队公房不过十来里远,只有一条短短的小街,是礼乐公社所在地。童无逸在街上碰到杨忠贵、柳明琴两口子。柳明琴挺着个大肚子,正呲牙裂嘴地对付一根红甘蔗。杨忠贵一见童无逸就大喊大叫:“喂!你晓得哪些人调了工作不?”见童无逸一无所知,气愤地说:“狗日的毛德宝拣到了屙痢棒儿!我们公社就他一个调璧县粮站当工人!”

  柳明琴“呸”一口吐出甘蔗渣,大声说:“早晓得这样子,老子们也在生产队偷红苕、包谷,天天跟贫下中农打架,争地边,不去参加文化大革命了!”

  童无逸压抑着不满,问:“兴盛知青调了哪些?”

  杨忠贵说:“朱仕坤调自贡盐厂;红卫林场那个姓游的知青场长调泸州气矿。一个公社一个。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柳明琴愤愤不平地说:“朱仕坤老汉儿是省劳模;游场长成分好,办林场出了力,还说得过去。他毛德宝啥东西?也调工作!怕是他妈老‘梭夜子’卖得好!”

  童无逸哈哈大笑,说:“这些条件,我们都不具备!”

  闲扯了一番,说了些气话,两口子要回队了,问童童赶场买啥。童童说:“买鸡。”

  “讲营养?”

  “买来喂。”

  两口子笑了,说:“你都像喂鸡的?”

  童无逸说:“他们走得脱的走脱了;我们留下来的不终生战斗在农村还能干啥?总不至于抹喉、吊颈、跳白岩沟不活了吧!”

  苦笑无言,挥手告别。

  童无逸买回来一只凤冠小母鸡,取名黑凤。黑凤漂亮、温驯,很快就适应了新环境。童无逸每次收工回家,它都会在厨房门口来迎接,打个照面,再出去疯玩;要是下午童无逸收工回来晚了,它会自己钻墙洞进厨房,跳到童无逸用烂背篼给它絮的窝里。不几天,晒坝边散落的粮食和草地上的昆虫把它养得凤冠高扬,脸颊绯红;羽毛黑亮,闪着孔雀翎似的绿光。当它在窝里留下一只带着血迹的小小头蛋,冲着童无逸“咯哆咯哆”直叫唤时,童无逸高兴地抓了把包谷给它。它看都不看,扑扇着翅膀到外边找虫子吃去了。从此,每天一个蛋。 有时甚至早一个,晚一个。社员们都说他“带血财”。三婶说:“一天两个蛋的鸡真没见过。”

  1969年的春荒如期到来。

  一年多了,聪聪仍然音讯杳无。放她一条生路吧。该去看看刘妹过得可好。童童忘不了她探监的深情。

  童无逸打早过常富到顺子场买返销粮。顺子场上,区公所门前批斗台上高挂“公捕公判大会”横标。台上正在宣判。全副武装的公安兵、解放军,戒备森严。兴盛知青东一堆、西一团,情绪激动,叹息悲伤,愤恨不平,议论纷纷。童无逸才知道,出了大事:刘韵蓉跳瓮滩自杀了!

  区宣传队解散后,刘妹回到瓮滩上,日日夜夜江风穿户、涛声震瓦的凄清小屋,重又过上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尼姑庵样孤孤单单的日子。经过了五兵团、区宣队那些轰轰烈烈、欢腾浪漫的火热生活,越发感到眼前的孤独寂寞、苦闷无聊。看书、记日记,让自己沉浸在幻想的精神世界里。她和外界的交流越来越少,对童童的思念也早已埋进了记忆的最深处。

  这江边小屋,只有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比她小两、三岁的男人经常来。有时拿几个鸡蛋,有时拿一把酸菜,有时拿一碗胡豆酱,有时提两条鱼;桃木李果,出啥拿啥。他爸,他叫伯伯,是生产队保管员,钥匙经常在他身上。他时不时还提来一口袋花生,半甲背黄豆。谷子、麦子、包谷、菜油经常往她这儿送。来了没多话,挑水、砍柴、自留土,见啥干啥。

  蓉姐心里过意不去,推辞不受。他照送不误。回数多了,习惯成自然:这是贫下中农听毛主席的话,满怀深厚的无产阶级阶级感情,关心、照顾、爱护毛主席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终于有一天,心里不塌实的蓉姐问他:“洪自强,你为啥子对我这样好?”

  洪自强直言不讳:“我要跟你耍朋友。”

  蓉姐说:“你比我小两、三岁,不可能的!”

  洪自强说:“我伯伯还比伯娘小三岁哩!人家说:‘女大三,抱金砖’!”

  蓉姐说:“你还小哩!就想耍朋友了?”

  洪自强说:“我今年该满20,扯得到结婚证了!我的同班同学好多都当妈、当老汉儿了!还小?”

  蓉姐说:“不行。绝对不行!”

  洪自强说:“行!绝对行!”

  争来争去,刘韵蓉生气了,进里屋关上门,不理他。洪自强在外屋默默地坐了很久,默默地起身离开。刘韵蓉出来把门闩了,严严实实地抵好,睡下,却心潮难平。孤寂怨恨、苦辣酸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