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亲依然不开腔。
几兄妹你一言,我一语,越劝越起劲,非要逼妈马上答应申请退休到儿女家享福。
妈妈说:“搞文化大革命,哪里有人管你退休的事啊!”
大哥说:“要嘛就请长假,要不然就退职、辞职。你那二、三十元的工资,我们几兄妹翻倍给你!”
妈妈不以为然地笑笑,口中不说,心里嘀咕:“说的好听。真到了事事伸手要钱的时候,还不晓得是啥子脸色哩。哪个不晓得:‘儿有女有,不如自己有。’就算个个都有孝心,让我享福。乡坝头那个童童又交给哪个来管。他一天不出头,我一天放不下心。咋个敢松手啊!”
妈妈没说出来的话,儿女们其实都晓得。
大哥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晓得你放心不下的是童童。有啥子放不下的?他今年也该满24岁了吧?大人了!不说成家立业,至少也该自食其力了。再不放手,真惯成个幺晃晃,他这辈子就完了。害了他,也拖累了全家!”
二哥也说:“说起这个幺晃晃,我想起件事来。1959年,他给我写信要12块钱,说是参加学校文工团到哪里演出,把他和幺妹的伙食费花光了。才十四、五岁,就这样戳烂天不补,还真是够晃的了!”
这个事情妈也心痛。那年头,12块钱,两兄妹一个月的伙食费,差不多自己半个月的工资了!妈妈到学校去问过,才晓得也不全怪他晃。那次演出,接待单位安排的伙食吃不饱。十三、四岁的小娃娃,经不住高年级同学的喝哄,说是借,好意思不拿出来吗?都是穷学生,他也没办法一个个追着讨债呀!
妈妈还是不说话,和无瑕把菜炒好,端上桌大家热热闹闹地吃。
大哥问:“说了半天,童童没回来呀?”
几个孩子抢着说:“幺舅(幺叔)上北京看毛主席去了!”
四姐说童童带夏理诚上北京看眼病。大哥真有些生气了,说:“上北京?来回多少路费?还要在幺妹那里吃住!幺妹一个进修生,有多大能力?二十好几的人了,这么不懂事,再惯势下去,怕真要惯出个败家子来!”
老母亲铁青着脸,含着一口饭,吞不下。四姐无瑕笑着说是免票。
大哥说:“还是不懂事!自己屁股流鲜血,还给人家医痔疮!依然是当年纨绔公子、膏粱子弟,包打天下的蹦壳儿派头!”见妈妈伸着脖子直哽咽,忙给她捶背,说:“老母亲,你不要气。我们不是要害童童,不是嫌弃他,是为他好。你老人家是该放手享清福了。让他受些磨难,早点懂事,早点成材,不是为他好,为你老人家好吗?”
老母亲脸憋得通红,好不容易吞下那口哽在心里的饭,说:“要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不假,童童我是爱了的!只是,你们两个——大少爷的二少爷,从小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要读书就有书读;要到重庆读就到重庆读;要到内江读就到内江读;要绷面子帮哪个同学,柜台上就大把大把地出钱;哪个星期不带些狐朋狗友回来打牙祭?那个时候家里有钱,不叫晃!现在你们工作了,成家立业了,有出息了。该教训我了!童童是幺儿,从小就乖,听话,我当然爱呀!你们大的四个逃脱了。在家遭罪的四个小的,老五是婆的心肝;老六是惹不起的哭包;你惹了她,她可以连哭三天五天收不到场;她哭饿了吃,吃饱了又哭;哭累了睡,睡醒了又接着哭。哪个敢惹?幺妹6个月出世,碰不得的瓷娃娃。我在外头受了气,回来遇到老五、老六过孽,打哪个出气?只有打他!心烦,下死手。打得他满地滚,哭不出声。过后问我:‘他们打架,为啥子打我?’我说啥?我说:‘哪个叫你看他们打架,还笑。’这个就是我爱了的幺儿。你们挨过我这种打吗?”妈妈擦了擦眼睛又说:“再说磨难。你们读书就读书,不愁吃,不愁穿。他读中学了,还在拣姐姐的女式裤子穿,侧面扣,小便都要脱裤子。怕同学笑话,只敢在没人的时候上厕所。”歇口气,又擦了擦眼睛,说:“你们当过苦力吗?他这个幺晃晃,读初中,才十二岁,星期六、星期天,就去当挑脚,帮煤矿食堂挑菜、帮公社卫生院挑药。跟他差不多重的担子,挑几十里路,半路上饿得喝田头的冷水,刨土头的红苕根吃。你们受过这种磨难吗?你们是国家干部;他下乡当农民。你们鸡肚不知鸭肚食(事);饱汉不知饿汉饥!童家的苦难就全落在他一个人身上!我再不照看他,让他无衣无食,饿死冷死,你们就遂心顺意了!”
大哥见妈动了气,不再说。
二哥差点眼色,说:“也是他自己不争气。幺妹都考上了卫校,当医生。他干哪样不去考,最后落得当农民?”
老母亲又被一口饭憋住,点着筷子说不出话来。
四姐忙帮妈妈捶背,边给二哥解释。
原来,无逸、无双小兄妹失学在家,百无聊赖。1962年寒假,四姐和姐夫商量,想把无逸带到宁夏找出路。回来见幺妹在大哥家伺候大嫂坐月子,数九天在家属院公用水龙头下洗尿布,冻得脸青脉黑,清鼻涕长流。一双手红肿开裂。16岁的小姑娘,先天不足、后天失养,甚是可怜。当时无逸在粮站扛粮谷箩筐,打临工。聂站长很赏识他,要他转正,就改变计划,把幺妹带到银川,考上卫校。户口手续还是无逸抓紧办好寄去的。见幺妹如愿读了书,无逸在1963年辞职复习考高中,依然因政审落榜,最后被逼下乡。
四姐说:“我把两个都带走就好了。”
二嫂一口湖北普通话,夹着昆明口音,说二哥:“无忧,我看你对小弟太苛求了。爱之深,责之切,恨铁不成钢。虽说我是第一次见到小弟,时间也很短,但是我看得出来,小弟不是一个没出息的。”她想了想,问二哥:“你们说的哪样晃呢?”
二哥说:“幺晃晃。”
她笑了说:“对,他不是一个幺晃晃。我看得出来。”
二哥耳朵有点火巴,不说话了。
大嫂说:“童童够苦命了。哪个当妈的不心痛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大哥说大嫂:“妇人之见!历来败家子就是这样娇惯出来的!”
妈妈把筷子一放,冷笑说:“所以我不敢丢了饭碗来给你们当老妈子!我的幺儿,我惯成败家子,也只是败我的家,败不到你们家来!你们放心好了!”
见妈妈真生了气,四姐陪笑道:“妈,大哥、二哥也是为幺弟好。年轻人,男子汉,是该受些锻炼,才能够成才,你老人家也轻松点。”
想到四姑娘每月都给童童钱粮支援;想到四姑娘的孝顺,妈妈没再说气话,把碗里的饭几口哽下,抓过毛巾擦把脸,说:“我值了夜班。”气呼呼地回房间睡觉去了。
四姐和两个嫂子伺候几个孩子吃完饭,收拾桌子。大哥忧心忡忡地说:“童童要被妈惯坏的!”叹口气,又说:“也怪我当时出差,回来才晓得他交了申请。一个知青就要拖垮一家人!”
二哥、四姐不说话。他们都是给童童回信支持他听毛主席的话,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原以为三年调工作,现在快四年了,全中国一塌糊涂。政府机关彻底瘫痪,哪个还顾得上你这几个知青啊!
几个娃娃还惦记着吃了饭上街的事。童骅、童骊扭着妈妈要上街。
一铖、宁春满口昆明话,问妈妈:“我们干哪样还不上街啊!”
曾璞是外婆从小带大的,拉着妹妹直接跑到房里,站在床边,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叫:“外婆,醒了,我们上街!”
外婆其实也没睡着。她后悔,后悔得心子滴血。她埋怨自己:我鬼摸了脑壳哇!逼他下乡。害了他一辈子,自己一辈子都放不下心、松不了手。我说过要照顾他一辈子的呀!
见两个小乖乖站在床前叫她,忙擦干眼泪,起来,说:“外婆不睡了,带你们上街。”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见外婆哭了,曾璞呆呆地拉着外婆的手,不知道该干啥。曾瑾怯怯地用胖嘟嘟的小手替外婆擦眼泪,娇嫩的普通话说得真爱人:“外婆乖,不哭。上街街,不哭,不哭。”
外婆起来,洗脸梳头。大家收拾好。一家子,三代人,老老小小十三个,浩浩荡荡上街去了。
当然没喊“打倒那些狗x的!”“老子还是一大家人!”的口号。
凭一张涂改了有效期的免票,童无逸和夏理诚混上了重庆到北京的8次特快。虽说中央文革早就下令停止了大串联,学生复课闹革命;工农抓革命促生产,车厢里仍然挤得水泄不通。空气浑浊、闷热、充满着烟草、垃圾和屎尿的恶臭。站在过道上根本看不见窗外的景色。眼前是一张张烦闷、焦躁、疲乏而又无可奈何的苦脸。
肿胀酸痛的双腿只求能找个地方坐下来。等屁股挨上坐凳已是深夜。蒸汽机车在秦岭无穷无尽的隧道中喘息。窗外漆黑一团。仅靠耳朵里一阵一阵或长或短的闷响来判断自己是在洞中还是在洞外。在这单调的轰闹中,他们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没赶上大串联和聪聪一起游山玩水,庆幸自己还有这个机会可趁机饱览山水风光,见一见渴慕已久的史地名胜;长长乡巴佬的见识;找找行万里路的感觉;却被这令人作呕的污浊空气、嘈杂、拥挤、无聊的人群弄得兴味索然。
连绵雪峰的秦岭在黑夜里隐退了;彻骨寒夜中,华县站台上看到矗立西天的崇山峻岭也不知是不是西岳华山;令人神往,浸透了史实传说,充满了诱惑魅力的西安、潼关、洛阳。不过是站牌上的几个汉字;广袤富饶的华北平原也就是雪积冰封的萧条田野;当列车驶过郑州大铁桥时,他真不敢相信脚下那一湾凝冻的浑黄泥浆就是我们中华民族伟大的母亲河;就连凌晨一点站在辽阔的广场上,他也不敢相信正北那座看起来并非有多高大的建筑就是神圣雄伟的天安门;及至后来到冷清的颐和园,破败的圆明园,孤独的前门,喧闹的北海,甚至在崇祯吊死的煤山上他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旧地重游?不过如此!”
他心中好似有一幅北京地图。在崇文门车站下车后,他带着眼前糊涂一片,茫然不知方向的夏理诚,凭直觉到东长安街,过天安门广场,进西长安街,绕中南海,过新华门,转北海、鼓楼后街,出德胜门,直到清晨6点多走进红卫医院大门,只在新华门辉煌灯火下问了个站岗的警卫;在德胜门问了个早起跑步的运动员:“红卫医院在哪?”
二十三年前,三伏天,妈妈躺在凉椅上睡午觉,任一岁多点的童童在她身上爬着玩。小无逸从妈妈的双脚爬上大腿,从大腿爬上妈妈的大肚子。童童不清楚妈妈大肚子里有个小妹妹,蹬着肚子又爬上妈妈的肩头,从妈妈的肩头上像坐滑梯样滑下来,顺胸膛滑到妈妈的肚子上。完成了这次伟大的攀登,他在妈妈肚子上欢呼雀跃。妈妈觉得不舒服了,叫奶妈把这个登山者抱开去。当天晚上,幺妹出世了。
常言道:“七生八死”,七个月的早产儿能养活,八个月的反而死的多。这个规则对幺妹无效,她只有六个月。丁点儿大,像只烫皮没毛的小兔子;哭声细小、可怜,像蚊子叫。三伏天,离了爸爸做的暖箱就冻得浑身青紫。睁不开眼睛,吸不出奶,只有用滴管一滴一滴地往嘴里滴。亲友、徒弟、街坊、邻居们、没有哪个相信这个幺小姐保得住。偏偏她还让爸爸妈妈给养活了,还越长越漂亮。
童无逸已经有六年没见到过幺妹了。他送幺妹和四姐、姐夫上银川时,幺妹还是个芦柴棍样的小姑娘。这些年,互通了些书信,交换了些毛泽东像章和歌词曲谱,也互寄了些照片,但童无逸心中的幺妹,依然是六年前的模样。
今天,到传达室来接他们的幺妹,穿一件蓝底白碎花的小棉袄。一头清爽的齐耳短发。真正的瓜子脸,大眼睛,是一个亭亭玉立的漂亮大姑娘了。
无双见传达室火炉边坐着两个穿短棉大衣的人。蓝卡其洗得变了色,一件泛红、一件发白。想是怕冷,里面鼓鼓囊囊塞了过多的啥破烂。还配着结粘起球的棕色毛领。两顶绒军帽明显的小了不止一号。脚上是半旧的解放鞋。仿军用挎包上还吊着毛巾、口盅。土不土,洋不洋,说不出的滑稽、寒酸。
那个表情呆滞、目光茫然的眼镜不认识。另一个不就是童童吗?
因年龄差距太小,也因为童童从小受妈妈宠爱,童童在无双面前没得个哥哥样;更由于无双晓得自己在妈肚子里就受他的欺负,是被他早早从妈肚子里蹬出来的,从小就没喊过无逸一声“哥哥”。恼怒时直呼其名:“童无逸”!高兴时昵称:“童童”。今天既无恼怒也不高兴,只是觉得惊奇:“是你们?这么早?”
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一身雅致合体的小棉袄;一个地道的北京姑娘。
无双把这两个乡巴佬带到会客室,临进门,红着脸说:“他来了。”
童童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他?”
“陈鲁明,宁夏大学的讲师。”无双小声地说。
童童明白了,这个“他”,就是自己的准妹夫了。
会客室里一个颜面白净、广额深目、高颧隆鼻、肩宽腿长的小伙子从沙发上站起来,握手,自我介绍说:“陈鲁明,无双叫我鲁明,就叫我鲁明最好。”摇着无逸的手笑着说:“我跟无双叫呢?你是哥哥;照岁数叫呢?你又是弟弟。我叫你‘哥哥弟’,要得不?”
他一口四川话,诙谐、风趣,带点软软的成都口音。大家都笑了。
童童也笑着说:“妹妹就从没喊过我‘哥哥’,你跟她喊‘童童’、‘童无逸’都要得。”
介绍过夏理诚。鲁明拿出“大前门”,两人动了烟火,云雾吞吐起来。童童喝茶。无双去张罗早餐。
鲁明问:“车刚到?”
童童把半夜下车,寒风飞雪中夜逛天安门广场,凭直觉徒步穿城的经过讲了一遍,直到幺妹来叫大家到食堂吃饭。
京城大医院的早餐是玉米窝头、玉米粥,油炸馒头、臭豆腐。童童和夏理诚还是第一次吃到这种臭东西,臭不可闻,鲜美无比。
童童想起有人说:“知识分子像臭豆腐:闻着臭,吃起香。”
正闲谈间,听见人声嘈杂:
“失火了!失火了!”
“会客室着火了!”
大家放下碗就往会客室小院跑。浓烟滚滚、焦臭熏人。早有人用水桶、面盆、灭火器救火。有人拿铁锹铲院子里的雪泥往浓烟里抛。两辆消防车拉着警笛跑来。水枪对着门窗猛射。很快,浓烟消散,余臭弥漫。经查,火源是一只烟头。幸好抢救及时,房屋无大损坏,只毁了一套价值几千元的皮沙发、茶几等物。责任自然追究到无双头上。
红卫医院革命领导小组组长带保卫干事调查事故原因,了解到童无逸、夏理诚都是拥护刘王张郭的四川无产阶级革命派,是同一个观点、同一阵营的战友,从轻处理,只让赔赏200元。这个数,是无双半年多的工资。鲁明自然不会让无双出,自己承担下来。
鲁明清楚地记得,他的烟头是灭在烟缸里的,这是他作为数年烟龄的大学教师早已养成的习惯。而夏理诚是客人,能因为他的无知责怪他吗?他们穷知青,叫花子样,拼命挣十年工分,一个劳动日几分、角把钱,克吃克穿也凑不起这200元人民币呀!
将近五个月的工资被童童带来的人一个烟头烧了,准妹夫陈鲁明还故做潇洒地表现得满不在乎;无双也忍住没在客人面前流露出半点不愉快,只是很遗憾地告诉童童,原想给他买一顶大号的帽子,买一件新大衣,买双毛皮鞋,带他们去吃烤鸭、吃涮羊肉的计划被这只烟头烧掉了。尽管如此,逛王府井还是带他们在东风餐厅吃了一顿西餐。
第一次喝白兰地;第一次用盘子喝不见西红柿的番茄汤;第一次知道番茄汤还可以带着浓浓的奶油味;第一次用刀叉;也第一次尝到了毛泽东嗤之以鼻的赫鲁晓夫的共产主义:土豆烧牛肉。当然和妈妈做的味道大不相同。但童童的感觉依然是“不过如此”,比不上外国小说中盛宴大餐给自己的感受。没有他神往已久,但绝对吃不起的鱼子酱、烤鲟鱼。但,他知足。不说璧县那些悲苦的农民,就是知青、城里人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种体验的。
同仁医院改名叫工农兵医院了,对夏理诚眼睛的诊断却令人沮丧:1。近视左1200度,右1400度;2。双眼视神经萎缩;3。晶体混浊;难怪戴眼镜没用。夏理诚更颓丧了,机械地跟着大家逛首都。对颐和园冷清的奢华;圆明园辉煌的破败;北海压抑的喧闹;景山深远的阴沉;他真正的视而不见、漠不关心。
鲁明把他的海鸥相机交给了童童。童童用无数个胶卷扎扎实实过了一把摄影师的瘾,把无双的漂亮优雅,夏理诚的呆滞冷漠,自己的滑稽可笑,所到之处的风物景色,统统留在黑白相纸上。陈鲁明爽快地掏钱,自己却像惧怕灵魂被收进相机的非洲土著,从镜头前逃开,没在胶卷上留下一个半个影子。其实,他当年曾是四川大学节日游行扮演工农兵光辉形象的彩车模特。他舅舅是孙中山最器重的民族实业家。
逛了几天,天安门广场的金水桥、纪念碑、石狮、华表,早已如自己的青牛山林场那样熟悉了。人民大会堂进不去;所有的博物馆都不开放;动物园、前门、东单、西单。可逛的地方都逛过了,没人想到八达岭上去喝西北风。街道上寒风刺骨。行人寥寥。破损的大字报、大标语遍地乱滚、半空飞扬。商店都挂着厚厚的棉门帘。店里才有一丝暖意。名吃老招牌、堂皇大酒店不敢进,硬着头皮进了,依然是不过如此:白菜饺子打卤面,大店小店差不多。倒是小胡同里,穿着厚厚的棉猴儿跳猴儿筋的小姑娘们,那嫩生生、甜津津、合辙押韵、一连串儿化音的京味儿童谣,清脆悦耳、悠扬动听,令童童驻足良久、念念不忘。在热闹无聊处,童童常设想,要是和聪聪一起来北京,定然不会这般寡味无趣,当是另一翻光景、另一种心情了。
星期六上午,红卫医院革命领导组张组长,送来四张入场券,说是卫生部开大会,有总政文工团的精彩演出,还可能有中央首长出席,说:“你们四川造反派条件艰苦、斗争激烈,来一次北京不容易,去看看吧!”
无双、无逸四人深为感动,紧紧握手道谢。
“卫生部欢迎赴延安老区‘’医疗队胜利回京大会”,在首都体育馆召开。童童四人座位正对主席台。运动场铺着红地毯。演出已经开始,有独唱、合唱、表演唱,快板、评书、对口词,三句半,样板戏,扬琴笛子二胡笙。曲目当然离不开歌颂毛主席、歌颂毛泽东思想的《北京有个金太阳》、《北京的金山上》、《万岁毛主席》、《日夜想念毛主席》。狠抓阶级斗争的《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歌颂军民鱼水情的《洗衣歌》。歌颂文化大革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还有《临行喝妈一碗酒》、《我家的表叔数不清》、《穿林海跨雪原》、《朝霞映在阳澄湖上》、《智斗》。全都是耳熟能详、自己都唱得滚瓜烂熟的东西,也不觉得有多精彩。“不过如此”四个字又浮上心头。最后是群舞《飞夺泸定桥》。一个个骠悍矫健的男演员在红地毯上翻滚腾挪,身手不凡。高潮时,男主角轻灵飘逸,腾空而起。匀称的身躯像只小火箭,绷得笔直,凌空翻滚,轻盈稳健地落下。看台上掌声骤起。童童惊叹这个直身前空翻,横滚两周的动作,完成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轻松、优美、从容,不禁又想到,要是旁边坐的是聪聪,该多好!
表演结束,静场。人群在激动地切切私语,说有中央首长出席。一会儿,人们交头接耳,互相转告,说是周总理来了。
“周总理来了!”这声音像由远而近的风雨声,在体育场穹顶下回环,由弱而强,越来越响,终于在周总理出现的一刹那汇聚成山呼海啸般的轰鸣:“周总理好!周总理好!”
周恩来微笑着示意大家安静。人声鼎沸,他耐心地等待着。大家安静下来。
有人宣布:“请敬爱的周总理讲话。”
会场又腾起一阵掌声。周恩来挥手回应。掌声越来越响,逐渐统一了节奏,持续了好久。等掌声平息,周恩来说:“同志们!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战友们!今天,我受伟大领袖毛主席、党中央的委托,来参加这个大会。”
会场又爆发出一阵口号声:“毛主席万岁!党中央万岁!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口号喊过。周恩来先介绍全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而且是越来越好!接着阐述了毛主席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阐述了“”医疗队赴延安老区巡回医疗,为贫下中农服务的重要意义。
在这期间,童无逸端起相机就拍,拍了几张,邻座制止,说不许拍照。童无逸怕收缴相机,急忙把相机递给幺妹。自己才开始注意起周恩来的讲话,听周恩来说:“。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战略部署,66、67、68,三个年级的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生,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今后每年的应届毕业生,都要上山下乡,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听到周恩来传达的毛泽东最高指示,童童头脑里“轰”的一声:“遭了!聪聪咋办?”
他想起青牛山上和聪聪的约定;想起他们对未来的设想;想起聪聪流着眼泪说的:“看见你们这样惨,我死也不会下乡!”
聪聪啊!你把未来寄托在不下乡,在城里有一个工作的希望上面;你把你的青春、爱情、家庭、幸福、甚至下一代的幸福,全都寄托在不下乡的希望上。你却没有料到你曾誓死捍卫的红司令会将你的希望彻底粉碎,让你对青春、爱情、家庭、幸福、甚至下一代的幸福的憧憬灰飞烟灭、云散冰销。
想到这里,童童刚才还觉得体育馆暖气太足,人群太闹;突然间却觉得浑身发冷,孤寂凄凉。照理说,聪聪下乡,缩小了他常耿耿于怀的两人之间的差距,他应该高兴才是。和自己真心相爱的聪聪结婚,相濡以沫,就是辛苦佝劳,终老山乡,总比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死在凄惨悲苦中强。但是,自己真不忍心让她下乡,和自己一样惨;真正忘不了青牛山上她流着眼泪说“死也不下乡”的誓言。爱她,就要让她幸福地按她自己的愿望活下去;更不敢想象让聪聪生下光屁股钻火塘热灰过冬的孩子,如蒋银贵支书那“建设社会主义”的六个娃娃样!
周恩来又说了些啥,他再也没听见,也不知道多久散会,怎样回来的。迷迷痴痴、懵懵懂懂,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思来想去,决定尽快把周恩来传达的毛泽东这个最高指示告诉聪聪,让她早作准备,想出办法,逃脱上山下乡的厄运。他翻身起床,从包里拿出纸笔,怕被人偷拆,好多话都不敢写,只是简单地说了来北京的经过,如实地写了大会上周总理传达毛泽东最高指示的原话,最后说:“。
cong,你要及早作好准备,作出决定,不要考虑我;不要担心我;为了你的前途;为了你的幸福;我能接受你的一切决定。我能为你牺牲我的一切!
我等待着你的决定。
祝好
你的
1968年元月12日”
天明,迫不及待地跑到邮局寄出,不顾幺妹、鲁明的挽留,远远未到春节前敦促外地来京人员离京的通令期限,和夏理诚登上了回川的列车,他急于想知道聪聪的打算。
昙花果 (22)
十五。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寒风在青牛山上呼啸。灰暗的云层压着屋脊,吞没树梢。房上盖着雪被;檐口吊着冰刀。松杉灌丛裹着厚厚的霜凌铠甲;平田荒野冻起层层冰雪波涛。天地间飞雪迷蒙,混沌一气;屋内昏暗如夜,冷如冰窖。知青们挤坐在被窝里,听赵指导员传达关于贯彻执行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解散知青林场的决定。
天寒地冻,万物萧瑟。知青们心境比冰天雪地的高山寒冬更为凄凉:又要重过自己砍柴挑水、烧火作饭、忍饥挨饿、孤寂无聊的日子,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
赵指导员说:“原则上是哪里来回哪里去。个人回原公社联系。只要你们努力,哪里找不到要你们的生产队尼呢?”
知青们早就听说过林场会夭折。这个文件,只不过是对前一阵批判、追查过的小道消息作了个官方证实罢了。
知青林场一直不能自给自足,办不下去确乎不假。而知青林场是“二月兵变”的反革命基地这个耸人听闻的传说,却又未必是空穴来风。毛泽东和老帅们不是都说过:“大不了上山打游击”吗?
会后两天,风停雪止,满目荒寒。红原林场的知青倾巢下山,各寻落户之处。
最幸运的是杨忠贵和柳明琴,因为三哥陈忠树的关系,落户到了柳信公社口粮最高的龙井一队,脱离了分配低,还撇开知青搞瞒产私分的柳信7队,算是糠篼跳到米篼头了。
吴镇东凭他过硬的犁耙技术,由龚云轩场长介绍,带着邓阳英到了田多土少,缺犁耙手的瓮滩公社,瓮口四队。
陶启明因病不能劳动,安排在顺子小学教书,就近落户在顺子公社鲢鱼溪2队。
朱仕坤、洪玉山、赵渝和其他知青大都回原生产队;钟荣富在兴盛参加了武斗队,当机枪手,在十八个县市的红旗派武装支泸,打泸州红联总的战场上,没回来;瑞珀不愿回柳信7队,古正云帮他转到了常富公社瓦窑4队,顶了曾彦荷的缺。
全区的林场知青都落户到队了。
童无逸无处可去。他跑了几天,看够了贫下中农的眼色。连柳信7队都推三阻四,不收留这个敢说周恩来和赫鲁晓夫都是叛徒的资本家少爷;这个敢在台上出区委书记胡天道洋相的杀、关、管子女。人家胡天道现在是县革委副主任了!
陈明贵大姐也没帮上忙。毕竟进一个人要分一份口粮呀!
人家说:“陈大姐,你安排个把知青是可以的。是不是给我们减点征购任务嘛?”
她有这个能耐吗?
散伙的知青们哄抢着杀猪杀鸡、卖牛卖瓦、卖房梁桷椽、卖石磨水缸、卖猪圈猪槽,甚至卖铁锅、卖避雷针。曾经喧腾热闹的红原林场转瞬间成了墙倒瓦碎、穿风过雪的荒凉废墟。童无逸躲在残存着几片盖瓦的屋角,听着福狼、童童、容容一声声悲惨地哀号。寒风彻骨,透体冰凉,悲悲戚戚,凄凄惶惶。
连当农民都没人要了!
“命啊。为什么,这样残酷捉弄我?”他禁不住干嚎起来。
真正是命运残酷地捉弄,这一年他硬是倒霉透顶,事事坎坷!
元月份在北京,听周恩来传达了毛泽东的最高指示,彻底粉碎了他和聪聪对未来生活的幼稚构想。急急赶回兴盛,却再也没有见到过聪聪。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他不清楚聪聪收到他的信没有,更不晓得聪聪有什么打算。他到过红旗红卫兵一中司令部;借口找洪玉山硬着头皮闯了两次洪家,连洪大娘都不在。邻居说洪大娘带姑娘到广州相亲去了。
童无逸颓丧极了。
妈看他整天失魂落魄的样子,暗自着急,每次问他,都被他一句“你不要管嘛”搪塞回去。
老母亲生气了,说:“你叫我不管,我真该不管。人家说肚子头怀了你的娃娃,我也不该管!”
童童一听,忙求妈妈说清楚。
妈妈说:“洪玉聪从璧县回来,找过我,说从青牛山下来,有两个月没来月经了,怕是怀了你的娃娃。我给她作了检查。她还是个处女!怀啥子娃娃呀?我给她说:‘情绪波动、环境改变,都会影响月经周期的。我给她开了些药又给了她20元钱治病。她就再也没来过了。你们到底是咋回事啊?”
童童无以为答,真有些后悔!不该把青牛山上那“最后一只歌”唱砸了。
失落、颓丧、后悔的阴影一直跟随他回到璧县瓮滩公社。
压抑着对聪聪的思念,坐在瓮滩公社贫协办公室那个阴暗的小厢房里,干着为他人作嫁衣裳的革命工作。正当确定革委会成员上报名单的关键时刻,兴盛传来消息:兴盛红联司被红旗总部赶出兴盛后,联合了泸州红联总,集结数万名武卫战士。坦克、装甲车、加龙炮、榴弹炮、火箭炮、高射机关炮,甚至当年土八路用过的臼炮、小钢炮、枪榴弹、三八大盖、汉阳造。也拉上了战场,日以继夜,猛攻兴盛、泸县交界的石门关。这石门关一失守,兴盛红旗就只有退守城边的洪家冲、乾元关一线。兵临城下,人心惶惶,都在准备逃难。
童无逸担心妈妈,要是红联司打进兴盛,快60岁的妈妈如何跑得动。留下不跑?落到反攻回来的红卫战斗队手里,活得出来不都成问题!
他丢下手中的工作,把材料交给公社武装部李部长,急忙赶回兴盛。城关医院里,陈艳洁一身军装,腰别左轮,正在组织火线救护队。惠书记和军代表见童无逸回来,要他参加担架队。
童无逸为难地看着小屋门前的妈妈,正犹豫时,陈艳洁说:“算了!童童是回来照看卢老师的,他上前线去了,卢老师交给哪个?”
陈艳洁这句话,让童无逸躲过一劫。要不,当红联总的坦克、装甲车突破洪家冲防线,从后方截击由乾元关撤退的红旗战士时,坦克炮打死的7 个伤员和担架兵中,有一个可能就叫童无逸了。
第三天,兴盛县革命委员会成立大会在文化馆广场隆重举行。省革委、成都军区司令部、刘结挺、张西挺都派人祝贺;王茂聚首长亲自宣读了《四川省革命委员会关于成立兴盛县革命委员会的决定》。兴盛县革命委员会主任委员、兴盛县武装部孙部长宣读了《兴盛县无产阶级革命派向伟大领袖毛主席报喜的致敬信》。庆贺的鞭炮声和洪家冲、乾元关下的枪炮声响成一片。
童童在一中红卫兵的队伍中,在主席台台前台后、台左台右,在凡是可能、或是想象中可能遇到聪聪的地方窜来窜去地寻找,引起了荷枪实弹的警卫战士和武装民兵的怀疑。幸好浑身绑满子弹带的机枪手钟荣富出面证明,才没把他当成麻匪的奸细抓起来。
兴盛县革命委员会成立大会在高音喇叭狂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革命路线胜利万岁!”“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高亢激昂的口号声,和乾元关、洪家冲下一阵紧似一阵的枪炮声中胜利闭幕结束。
回家路上,和夏理诚、夏理瀚兄弟走在一起。夏理瀚担心革委会刚成立就会被迫流亡;夏理诚坚信红联总攻不破红旗总部的防线。童无逸本来是最爱辩论的,却因为没见着洪玉聪而郁闷不舒,不想介入,对双方的求证都敷衍了事。
在兴中街口,碰到童无逸的小学同学,西南交大红卫兵,提着相机,背着军用皮挎包,说是省里某报记者,要到洪家冲、乾元关火线采访。夏理瀚怂恿童无逸要跟着去。记者答应了。夏理诚说自己眼睛不好,去了也看不见,就回家了。
记者说:“先到乾元关。”
乾元关是古兴桥驿南门外的险要关隘。四尺宽的石板驿道傍岩而上。关旁的七层古塔将关下驿道尽收眼底。塔下的工事将古驿道控于掌中。坚守乾元关的是赫赫有名的宜宾红旗第八团。红联总突击队在大炮机枪的掩护下,发起几次冲锋,都被红旗八团居高临下的猛烈火力压制在关下不足百米的石岩旁。战斗进入胶着状态。
记者亮出证件,警卫放行。童无逸几个在两米深的战壕里,对头上呼啸而过的枪弹竟毫无恐惧。
记者要拍红旗八团战士浴血奋战的镜头,胡子巴叉的战士们很配合,都豪迈地拍着胸膛,发誓不让麻匪前进一步,誓死捍卫新生红色政权,用生命和鲜血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果实。
一个络腮胡从掩体中抱出一箱子弹,对记者说:“请你们转告刘、张、王、郭四位首长,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麻匪就休想进兴盛城!”把子弹送上战位,转身说:“你们没吃午饭吧?快吃。干净的。不吃只有倒掉,浪费了。”
战壕里、掩体中,到处是馒头、面包、饼干;几个铁桶里是冒着热气、发散香味的白米饭、红烧肉、粉条海带汤;到处是一包包、一条条的“飞马”、“大重九”、“大前门”。
记者说:“都没吃吧?吃!不用客气。火线午餐,枪炮声伴奏,别是一番风味:‘战地黄花分外香!’”
三个不客气饱餐了一顿。饭后,记者顺手揣了几包烟进挎包,叼着支大前门,在堑壕里走了一圈,说:“走吧,到洪家冲!”
交通壕里,记者说:“阵地战,不痛不痒,没看头!”
话音刚落,背后一阵急促地呼叫:“让开!让开!快!让开!”
四五个战士簇拥着一个从古塔上背下来的重伤员。记者赶忙拍照,抓住从身边匆匆跑过的战士采访。
实际上伤员早已死亡。据说是一中红卫兵,还没满18岁,是古塔上的观察哨。一颗子弹射进古塔圆窗,从厚实的塔壁上反弹过来,击碎了他的后脑。
看到他裹满纱布、鲜血淋漓、凹陷缺损的脑袋,童童无端地想起爸爸被打掉半边,流出脑髓的头颅。都是政权争夺中牺牲的无辜,能追究谁的责任?幸好不满18岁的小伙子,没有留下苦命的孤儿,没有人享受他的余荫,也没有人受到他的株连。
他们急急地抄小路跑到洪家冲。
同样是记者开路,进入火线。童童顺堑壕跑进了高射机枪阵地。射手是一个30来岁的壮实汉子。两个助手也差不多。都穿着半旧褪色的军装。衣领和军帽上还清晰地残留着领章、帽徽的深绿色轮廓。他们是宜宾红旗派主力:方面军金沙纵队,集体转业的军工;是一支特别能战斗的队伍,对付麻联总军工部队的装甲车、坦克车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步话机传来命令:麻匪的进攻开始了。准备战斗!
沟对面,山岩下,盘山公路弯道上空腾起一阵烟尘。远远传来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的闷雷样的轰鸣。剪形镜前的观察哨大声说:“来了!来了!”
黑烟尘土中,三辆庞大的装甲车、两辆坦克,成一字纵队,拐过山脚的弯道,冲上来。坦克炮向童童所在的阵地仰射。因距离不过百米,一发发炮弹飞过头顶,在后面山坡上城郊民房里炸开。浓烟四起;烈焰腾腾。居民们狂呼乱叫,争相逃命。
装甲车上的机关炮打得阵地前土石横飞。岩壁像雪崩样一层层坍塌。
有人大喊:“隐蔽!”
童童慌忙躲进掩体,见战士们一个个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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