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稔地把吊桶扣在井中,胳膊一晃一拽,提着一桶井水放在桃子面前,他说,这下可以浇了,浇吧,我要是吭一声我就是乌龟王八蛋。
桃子拎起吊桶的时候千勇团上了眼睛,本来不该闭眼睛的,但千勇不知怎么就把眼睛闭上了,也不该那样紧张地屏住呼吸,但千勇就是觉得透不过气来。
我浇了,我真的浇了。桃子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警告,也像是威胁。浇呀,废话什么?怎么还不浇?
千勇紧闭双眼等了很久,等待着的那桶井水却迟迟没有浇下来,他睁开眼正好看见桃子放下了那桶水,桃子侧过脸去,她好像在看民丰里唯一的那棵梧桐树,八月的秋风穿过屋檐高墙,梧铜树叶发出一阵脆响。
你还等什么?千勇说,你看着那树干什么?树叶动得很厉害,其实今天很凉。桃子弯起左手食指去抹右手上的粉屑,漫不经心地说,算了吧,我要磨玉石了,把玉石磨薄,刻上一些花,挂在胸前很好看。
你把我看扁了,我怕冷?什么时候怕过冷。千勇不耐烦地摇着那桶井水,他说,你真的不浇?不浇以后就浇不着啦。不浇,今天真的很凉。桃子又开始嗤啦嗤啦地磨玉石,桃子一边磨,一边说,算了吧,本来跟你这种强盗也没什么计较的。桃子的脸上泛着两朵红霞,千勇看出来桃子脸红了,千勇不知道桃子为什么会脸红,正像千勇不知道桃子为什么突然原谅了他一样。千勇后来抛着板刷往家走,回头往井台一望,突然觉得桃子今天特别美丽,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隐隐地有些失望,竟然是失望,也不知道为什么。
民丰里的房子这两年是愈来愈破败了,原先的黑漆大门现在露出了木头的枯色,门洞里的那条门闩也不知被谁偷走了。石库门里仍然是十一户人家,但该走的走该来的来,该长大的长大了,该老的也就老了。
千勇早就走了,千勇十九岁到新疆当兵,据说是在一个边防哨卡,民丰里的人们当时开玩笑说,那地方冷,千勇肯定喜欢,这下他可以用冰水雪水洗澡了。这些话其实是偏见,细心的妇女都记得千勇去当兵前就学好了,不知怎么突然就安静了,懂事了,学好了,这是事实,否则千勇也没资格去当兵。千勇的母亲在儿子走后的第二年,拿了一封信在民丰里走东串西,半掩半露地向邻居宣布一个消息,千勇做班长了,千勇的母亲尽力压低喜悦的声音,你想不到吧?这个强盗,他做上班长了。到了第三年,千勇的母亲在井台上向洗衣的妇女们宣布了更惊人的消息,千勇在部队里升了排长。千勇的母亲抹着眼泪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强盗,竟然升到排长啦。又过了两年,有关千勇的消息几乎使民丰里每个妇女艳羡不已,千勇又升职了,千勇已经当了连长。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下子就学好了,一下子就有出息了。千勇的母亲端详着照片上的儿子,儿子一身戎装英气逼人,千勇的母亲说,这个强盗,这个强盗哟。民丰里的妇女们永远都是在娓娓地聊天的,而千勇的母亲常常爱把话题引向她的儿子,男孩子长大了说变好就变好了,你都不知道他怎么变好的。千勇的母亲常常这么说。她对儿子在那年夏天的变化一直不解其味。但有一天她看到出嫁了的桃子回到民丰里,桃子在井边提水的时候一些记忆的脉络突然清晰了一些,千勇的母亲就走过去捉住桃子的手,说了许多话。桃子,你是个好人。千勇的母亲伸出手在桃子的红锦缎棉袄上摩挲着,她说,我们家千勇,你记得吗?那年夏天,大概是你让他学好的。桃子仍然微笑着,但从她困惑的眼神中不难看出,她不理解千勇的母亲这番突兀的话。
你记得吗?我们家千勇,大家以前都叫他强盗的。千勇的母亲凝望着桃子说,记得吗?那年夏天,千勇往你身上浇了桶井水。记得,桃子点了点头,突然笑起来反诘道,他浇了我,可我并没有浇还他呀。千勇的母亲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对,你没有浇还他,千勇的母亲迟疑了一会儿,替桃子摘掉了红棉袄上的一根断线,最后她说,桃子,你真的是个好人。
桃子终于捂着嘴噗哧一笑,那年夏天的事是哪年的事,桃子或许记得,或许已经不记得了。
怨妇
葆秀是民丰里最著名的怨妇。
葆秀从城南嫁到民丰里来时是十八岁,梳两条齐腰长的大辫子,辫梢上扎着硕大的红绸蝴蝶结,葆秀眉目清丽,但眼袋总是黑黑地浮肿着,像是哭过三天三夜。葆秀不说话,邻居们起初以为刘大的新媳妇是个哑巴,后来发现不是,葆秀说起话来伶牙俐齿,别人都接不上嘴。那当然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来民丰里的妇女几乎都从葆秀嘴里听说过一件怪事,这件怪事尤其让年轻的一代瞠目结舌。我嫁错了,葆秀说,本来我该嫁给刘二的,刘家使了调包计。怎么会呢?好奇的人们伸长了耳朵听。
就是调包了。媒人是领着刘二到我们家来的,说亲说的就是刘二。葆秀说,谁知道过门那天老母鸡变鸭,变出个刘大来,我要早知道跟老大,死也不嫁过来。
人们都听得将信将疑,替葆秀想想,就是嫁错生米也做成了粥,后悔有什么用?便安慰葆秀道,刘大刘二兄弟俩差不多,别提这事了,让刘大听到了他又要打你。让他打好了,打死了我这口气也咽下了。葆秀的眼睛射出一种灰暗的光,是民丰里的人们所熟悉的怨妇的目光。老人指着葆秀瘦小的背影评论道,这样的女人,最可怜也最难缠。一件事情的两种说法往往背道而驰,正像葆秀在二十年前的婚事一样,用刘大的话来说葆秀是骗人。她在说梦话。刘大的铜锣嗓有一次响彻民丰里上空,对于几十名邻居的窃听毫不隐匿,他说,梦话,梦话,刘二不过是替我去相亲的,她想嫁刘二?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一张脸长得像烂茄子,她配得上刘二?梦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刘大在码头上做搬运工,只用力气不用嘴皮子,难免作出这类不恰当的比喻,但是民丰里的人们从他愤怒的声音中不难判断,刘大往事重提也有他自己的依据。如此一来住在香椿树街上的刘二总是被牵扯到哥嫂的家事中来。刘二出没于民丰里的门洞时,妇女们会意味深长地朝他多看几眼,多看几眼刘二还是那样,头发很油很亮,戴一副黑框眼镜,除了夏天刘二都穿着面料考究的中山装,蓝的,黑的,还有一种罕见的烟灰色,刘二喜欢拎一只人造革的公文包,他的身上散发着民丰里人所崇尚的文雅和仕宦的气息。刘二不是干部,是香椿树街小学的语文教员,但刘二怎么看都不像小学教员,像干部或者像大学里的教授。邻居们比较着刘家兄弟的人品脾性,替葆秀想想,假如当初葆秀真是嫁错了,那确实是很委屈的。
还是要从二十年前说起,嫁入夫家的葆秀双手死死捂住分道扬镳的乱发,似乎想哭,却哭不出来,隔了一会儿终于裂帛似地哭了一声,人就倾斜着往下冲。刘家人都下意识地以为她想寻短见,慌忙去拉拽,没想到葆秀瘦小的身体爆发了超常的力量,左推右搡,又抓又咬,终于跑到了刘家门外。其实葆秀没有往井边跑,她倚门啜泣着,朝地上左顾右盼,小姑子问她,你在找什么?葆秀啜泣着说,辫子,我的辫子呢?那两条辫子被扔在一堆鞭炮的碎屑上,黑黑地盘曲着,像西条精巧的纸蛇。葆秀拾起了辫子,抖掉上面的红纸屑,又轻轻地吹了吹。一滴珠泪凝挂在葆秀的面颊上。旁观者们这时候发现她的目光已经变得冷静,顺从和屈迎的姿态使她第一次正眼环顾了刘家一家人。
辫子,辫子可以卖给收购站的。葆秀轻声地对她婆婆说,起码可以卖一块钱。有关辫子的往事,葆秀后来曾向知心的邻居吐露心曲。那时候我很蠢,总觉得拖着辫子就还有点念想,拖着辫子就还是个黄花闺女,死活不肯绞掉那两条又长又粗的辫子。按照民丰里——应该说是按照整个老城的规矩,新媳妇一定要铰掉辫子。有一天邻居们看见刘家人楼上楼下地追逐着葆秀,婆婆拿着剪子,小姑子低声下气地劝着葆秀,说,铰吧,一剪子就完了,不疼不痒的,你到底怕什么?但葆秀只是一味地推开拦截她的人,突然把两条辫子塞到了嫁衣里面,桃红色的绣花小袄上鼓出了两道山梁,葆秀的脸上是一种以死相争的表情,刘家人一时无从下手,而新郎倌刘大这时已经忍无可忍,他从母亲手里抢下剪子,吼道,我来剪,剪条辫子还这么难?刘大像扛货包一样把葆秀打在肩上,把她摇了几下,颠了几下,那两条辫子就从葆秀的衣裳里滑出来了,我怕你不出来,刘大怒视着两条辫子说,让你出来就得出来,然后便是咯嚓一声,又是咯嚓一声,两条离断的辫子已经抓在刘大手上了,刘大将它们在手上抖了抖说,还挺重的,说完一扬手便把两条辫子扔到了窗外。
刘家人记得葆秀当时脸色苍白如纸。葆秀叹着气说,可是刘大那畜牲一剪就把什么都剪掉了,有什么办法?剪掉了我就算是他的人了。
民丰里的那棵老梧桐树就长在刘家的楼窗前,梧桐树长了四十多年,华盖如荫,茂盛的枝叶遮住了楼窗上昏黄的灯光,却遮不住刘大夫妻在深更半夜拌嘴或厮打的声音。富有床第生活经验的人们不难判断那些声音的实质内容,他们在掩嘴窃笑之余不免要回味葆秀的那种凄厉的哭叫声,畜牲、猪、狗、下流坯、臭流氓,葆秀的叱骂变化多端,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惨烈,到最后是一声撕肝裂胆的尖叫,尖叫过后渐渐地就安静了。邻居妇女们都觉得葆秀在夜里有点过份,但是葆秀在她们眼里是很可怜的。男人们却与刘大一个鼻孔出气,替刘大喊冤,睡自己的女人,弄得像杀猪,这叫什么夫妻?男人都说,葆秀这种女人,嘿嘿,要她有什么用?葆秀在民丰里的日子就这样含羞地开始,一日复一日的,葆秀早晨到井边去淘米,眼袋肿肿的,散发出青黑色,妇女们与她搭讪,葆秀的眼泪一不小心就像断线珠子似地落下来。刘大永远是粗壮的骂骂咧咧的刘大,即使脸上布满了细小发红的指甲抓痕,刘大仍然骂骂咧咧地喝上一盅烧酒,对着身后说,把花生米拿来!刘大从小就火气大,每次从民丰里的石库门进出时,不肯用手去推门拉门,嘭,总是那么一脚踹,天长日久民丰里的两扇黑漆大门就让刘大踢坏了。我男人,我男人不是人,是畜牲,比畜牲还不如。葆秀有一次忍不住地跑到居民委员会去告刘大的状,说到伤心处又是声泪俱下,她说,他不是人,他不把我当人,我要跟他离婚。
那些妇女对刘家的事都有所耳闻,便婉言劝阻葆秀。现在是新社会了,妇女能顶半边天,离婚是可以的,不过,不过——女干部说到这里表情就尴尬起来,不过光为那种事情闹离婚,好像说不出口,理由也不合适。女干部忍不住吃吃地笑,再说,再说那种事情也是正常的,你现在讨厌,说不定以后会喜欢的。葆秀的脸羞赧地拧过去,隔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也不是不让男人碰,就是让刘大——我不甘心,你们知道吗,我让刘家骗了,他们用了调包计。
一语道破天机,说来说去葆秀还是在为嫁错刘家兄弟的事情耿耿于怀,妇女干部们相互间会心一笑,便都忙别的去了。自古以来清官难断家务事,对于葆秀的遭遇,她们表示爱莫能助。葆秀嫁到民丰里的第二年就生下了一个男孩,不管母亲心情如何,刘大的骨血一个个地跑到了葆秀的肚腹里,然后哇哇大哭着坠入这个不睦之家,就这样,像民丰里的大多数妇女一样,葆秀二十五岁那年就做了三个孩子的母亲,也不管母亲心情如何,三个孩子的眉眼神色都酷肖刘大。三个孩子没一个像我的,葆秀喜欢在井台上埋怨年幼的儿女,老大蛮,老二刁,老三嘴馋,都像那个死鬼,想想怎么也想不通,葆秀挥起棒槌用力地击打儿女们的脏衣服,尖着嗓门说,怎么想得通?都是我十月怀胎受着罪生出来的,怎么都像了他?那个死鬼!葆秀已经是民丰里的葆秀了,不管怎么说,不管从前的眼泪浸湿了多少衣裳,她的棒槌挥了一年又一年,全都捶干了,这么一下一下地把棒槌捶下去,葆秀的沧桑岁月也浮在脚边的污水上悄悄流失了。
葆秀已经不是那个葆秀,她眼袋上的的青黑色看不见了,但前额过早爬上了皱纹,面色枯黄,近似秋天梧桐落叶的色泽,而且她的嘴角上常常长着几个热疮。这是火气,葆秀指着嘴角对邻居说,我满肚子火气不知朝谁发;结果就攻到嘴角上,又疼又痒,又不敢用手抓,难受死了!所以说,葆秀仍然是一个怨妇。
刘二每次到民丰里来,后背上就落满邻居们窥测的暧昧的目光,像蚊子一样无声地叮住他,拍也拍不掉的。刘二知道他们是在注意自己的去向,是否往他哥嫂家跑,但是他不往哥嫂家跑又往哪儿跑?母亲高堂在上,知书达理的刘二总是要来探望母亲的。刘二挟着黑公文包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梯,仍然有邻居冷不防从厢房里探出头,说,老二回来啦?刘二便说,回来了,回来看看我母亲。心里却暗暗地骂,废话,全是废话,不是看母亲难道是看葆秀吗?葆秀的那张又瘦又黄的脸,有什么可看的?刘二不爱看葆秀,葆秀却是常常用眼角的余光扫瞄他的,葆秀手脚麻利地做好一碗赤豆元宵,往刘二面前一放,也不说话,退到一边继续用隐蔽的眼光扫瞄,双眸里忽明忽暗。如果刘大站在旁边,刘大的眼睛就更忙,又要看葆秀,又要看刘二,有时脖子上的青筋就暴突出来,对刘二说,没事早点回家去,闲坐着有什么狗屁意思?刘二觉得他与哥嫂之间隔着一张窗户纸,捅破难堪,不捅别扭,刘二想要不是母亲还在,你请我来我也不来。后来刘二的母亲过世了,办完丧事刘二果然就不到民丰里来了,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按照本地的风俗到哥嫂家拜个年,刘二给侄儿侄女每人一份压岁钱,假如刘二给了一块钱,葆秀就要准备两块钱,因为刘二恰恰也有三个孩子。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葆秀对邻居们说,我就是要个面子,其实我们家日子比他家紧,但我不喜欢沾别人便宜的。刘二不来了,但葆秀一不小心就会说到刘二那个家庭,说到刘二的女人秋云,说秋云好吃懒做,还成天地向刘二装病撒娇。你们知道吗,秋云的短裤也要让刘二洗的,说是手不能浸水,嘁,手不能浸水?天底下还有这种病。葆秀谴责着她的妯娌,声音里的义愤之情已经无从掩饰,秋云这种女人,要她有什么用?井边的妇女们轻易地捕捉到了葆秀内心的另一种声音,她们凭藉惊人的记忆力回想起多年前刘二和秋云的婚礼,婚礼上葆秀的两个孩子啼哭不止,葆秀怎么哄也停不下来,所有的宾客都被那啼哭吵得心绪不宁,一个眼尖的女宾后来告诉别人,我看见葆秀在拧孩子的屁股,拧了大的拧小的,一边哄一边拧,孩子的哭声怎么停得下来?
也不知道刘二是否告诉过秋云那些事情,那些事情或许想说也说不清楚,而秋云或许也不会与民丰里的妯娌一般见识,秋云是个中学教师,每天在学校里教孩子们说叽哩咕噜的外国话,民丰里的人们认为文化高的妇女都很傲慢,所以秋云是不会与葆秀一般见识的。
孩子们虽然遗传了刘大的特色,偏矮偏肥,但毕竟都长大了,都在学校里读书,读得漫不经心,经常让刘大用皮带抽或者用鞋底耳光,刘大怒吼着说,读不好以后跟我一样,到码头上扛货包,有什么出息?这时候葆秀便与刘大保持着配合,葆秀抢走刘大手里的皮带,塞给他一条绳子,悄声耳语道,抽三鞭就停,但刘大常常忘了葆秀的关照,由着性子抽下去,结果葆秀就和刘大厮打在一起,你要把他打死呀?狼心狗肺的畜牲!葆秀骂完刘大又去骂孩子,你也该打,打死了我不心疼,门门功课开红灯,以后跟你爹一样,到码头上扛货包吧!葆秀骂完了又抹眼泪,语重心长对孩子说,以后千万别跟你爹一样,好好念书,怎么就不能学着你叔叔?最起码也做个教师!现在刘大对葆秀一般都是低眉顺眼的,礼拜天的早晨,刘大被葆秀指使得像一只陀螺无法停歇,打水、晾衣、倒垃圾、买油打醋,刘大扛着一杆湿衣裳站在民丰里的空地上,一只手焦灼地扯着裤子说,忙完了没有?我急死了,早晨起来连个撒尿的工夫也没有。民丰里的人们怀着一颗善心回忆起多年前刘家的夜半叫声,都觉得那对夫妻现在像夫妻了,也难怪,做了多少年夫妻,做到后来都是这样,也别去管是男的驯服了女的,还是女的驯服了男的。人们唯一困惑的是葆秀的口头禅,我是嫁错的,我是让刘家骗到门上来的。葆秀仍然在私底下这么对人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们认为葆秀不该这么说了。葆秀后来果然就不这么说了。
那天葆秀的小儿子放学回家,葆秀看见他嘴上有血痕,再细看嘴里的一颗门牙也没有了。儿子说是摔的,但葆秀认准儿子在说谎,肯定是跟谁打架打的。葆秀想是谁家的孩子这么心狠手辣,简直是骑在别人头上拉屎,她不能这样就算了。儿子不肯说,你不说我也能打听到,葆秀说,我找你叔叔去。葆秀想儿子就在刘二的学校里,刘二应该知道内情的。大约是下午四点半钟的时候,葆秀去了香椿树街的刘二家,有人看见她走出民丰里的门洞,问,去买菜?怎么篮子也不带?葆秀边走边说,还有什么心思买菜?老三的门牙都给人打掉了,我要去调查调查。葆秀没有透露她的行踪。五点钟刚过葆秀就回来了,收腌菜的女邻居看见葆秀站在门洞里,呆呆地站在那儿,嘴里大声地喘气,女邻居走近葆秀,见她脸色煞白,眼睛里冒出一种古怪的光。
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女邻居问。哪儿都不舒服,像咽了一堆苍蝇。葆秀沉默了会儿突然骂道,这个畜牲,人面兽心,没想到他是个下流坯。
谁打了你家老三?女邻居听得有点糊涂,说,到底是谁呀?跟我动手动脚的,他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葆秀仍然咬牙切齿的,她说,怎么说我也是他嫂子,他怎么可以跟我动手动脚的?女邻居终于明白葆秀在说什么,一下子就瞠目结舌了,说,刘二?怎么?这事太——太那个了。
人面兽心,我算是看透他了。葆秀慢慢地平静下来,她撩起衣角擦了擦眼睛,似乎想起了什么,关照女邻居道,这事就你知道,不敢传出去,让我家刘大知道了会闹出人命的。不敢传出去,这种事怎么好乱说?女邻居不断地点头允诺。但葆秀自己最后还是把事情传了出去,至少有五名民丰里妇女听葆秀埋怨过刘二,怎么说我也是他嫂子,葆秀用一种尖利的声音说,他怎么可以跟我动手动脚?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牲!
侦探
一个穿海魂衫的男孩在民丰里来回奔走,脚步忽疾忽慢,脑袋朝左右前后急切地探出去,然后又失望地缩回来。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少军嘀咕着,终于垂着手站在井旁,眼睛朝洗衣的妇女狠狠地斜了一下,妇女们正说着她们的事,谁也没有留心,少军抬头看看,将手指含在嘴里打了个唿哨,还是没有人搭理他,少军忍不住又用愤怒的眼睛朝她们斜了一下。看见我的兔子了吗?少军说。
不在笼子里?少军的母亲终于抬起头来。你早晨给它喂菜了吗?少军用一种类似审问的口气说,肯定是你,肯定是你忘了把笼门插上。
我哪有空给你的兔子喂菜?我哪有空管你的兔子?母亲的手一直在盆里搓着衣裳,她说,大概溜到哪儿去吃草了吧。
溜到哪儿去吃草?少军气咻咻地说,你什么也不懂,跟你说了也白说。少军又斜着肩膀朝民丰里的另一侧走,走走停停,朝每户人家的门窗里投去匆匆一瞥。走了几步少军听母亲在井台上叫他,便回过头充满希望地看着她。
是你忘了把笼门关上吧,少军说,我猜就是你。我哪儿有空看你的兔子?母亲还是那句话,当然她更想说的是另一句话,她说,咦,那兔子,昨天不还在笼子里吗?昨天?那还用得着你告诉我?少军哭笑不得地扭头就走。原来是一句废话,少军想这件事情跟母亲说等于是对牛弹琴。少军站在他的朋友大头家门口,捏着拳头嘭嘭地敲门。谁?大头在里面问。我,侦探。少军在外面说。
过了一会儿大头才跑来开门,大头宽阔的脑门上淌着几滴汗,他脸上的表情显得很紧张。
你在搞什么鬼?少军审视着大头说,怎么等到现在才开门?搞什么鬼?我在大便。大头匆匆地走到桌子前,挺起肚子把一只桌屉撞紧,一边反问道,你在搞什么鬼?我的兔子不见了,是你偷的吗?少军说着眼睛却瞄准了那只桌屉,他说,我是侦探,谁偷了我的兔子,三天之内一定会查出来。兔子?我偷你的兔子?大头鼻孔里鄙夷地哼了一声,兔子,我最讨厌兔子了,女孩子才养那种东西。少军极力压抑住受辱后的怒气,他从容地走到桌子前翻弄着桌上的一把链条枪,这把枪做得不错嘛,少军一只手试着链条枪的扳机,另一只手却突然用力拉开了那只桌屉。大头还未及阻挡,少军已经把大头的秘密紧紧地抓在手中。其实只是一页画片,好像是从哪本画册上撕下来的,一个不穿衣裳的外国女人斜卧在草地上,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反射出粉红色的光亮,让民丰里的两个男孩触目惊心。好呀,你躲在家里偷偷看这个。少军像挨了烫似的扔掉画片,他说,老实坦白,从哪儿弄来的?
捡来的,在小韩家的垃圾桶里。
撒谎,垃圾桶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骗你是小狗。大头涨红了脸对天发誓,他说,小韩家的垃圾桶里还有几页,不信你自己去翻翻看。
我才不去翻,女人有什么可看的?光着屁股有什么可看的?少军怪笑了一声。少军想起小韩是刚搬进民丰里的住户,小韩孤身一人,很少与邻居们接触,而且总是门窗紧闭,还要拉上几块窗帘布。少军突然觉得小韩一直是鬼鬼祟祟的,这个人身上有许多令人怀疑的疑点。你有没有在他的垃圾桶里看见兔毛?少军皱紧了眉头沉吟一会儿,他说,小韩肯定把我的兔子宰了,肯定把我的兔子煮熟吃了,你知道吗,兔子肉吃起来很香的。两个男孩后来就去检查小韩家的垃圾桶,大头望风,少军埋下头去看那只肮脏的红色塑料桶,但桶里没有一根兔毛,甚至连别的垃圾也被倒掉了。怎么回事?少军嘀咕了一声,他想不会什么东西都不见的,头就埋得更低,果然发现了那根红色的玻璃丝线,玻璃丝线很细,粘在桶底,不易被人发现,但少军终于把它小心地拉了出来。
这就是疑点。少军得意地拎起玻璃丝线给大头看,他说,你想想,他家又没有女的,又不用它来扎辫子,他用这玻璃丝线干什么?对,他要玻璃丝线干什么呢?大头茫然道。肯定是作案工具,少军挠着头想了想说,也许,也许他用玻璃丝线勒死了我的兔子,你知道吗,这样不会留下血迹。大约是午后三点钟的时候,阳光寂静地流淌在民丰里狭长的空地上,几只母鸡在啄食石板缝里的草苔,除了刘家窗台上的老花猫,几乎没人看见小韩家门口交头接耳的两个男孩。马上立案,我要开始侦查了,三天之内破案。少军以一种职业化的口吻向他的朋友宣布了他的决定,他对大头说,你配合我,做我的助手。大头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凭什么做你的助手?是你丢了兔子,关我什么事?少军或许是没想到大头会拒绝他的要求,我什么时候让你做助手的?少军立即收回了刚才的话,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冷笑说,让你做助手?呆头呆脑的,反而碍我的事!
少军的侦查始于那天夜里。
少军先是爬在他家的老虎天窗上监视小韩家的动静,他看见小韩推着自行车进了民丰里的门洞,瘦瘦长长的一条身影,笔直地走过去,决不朝左右前后多看一眼。他从来不与人说话,少军想,不说话的人心里都藏着鬼。他注意到小韩自行车的书包架上夹着一件什么东西,大概是一只饭盒,上班的人们都会在自行车后面夹一只饭盒,这不奇怪,但少军突然听见那只饭盒里咕噜响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滚动,是几块没吃光的兔肉?少军这样猜想着,看见小韩打开了门锁,扛着自行车进了屋里,别人的自行车都放在院子里,唯独小韩每天要把自行车扛回家,这也是疑点,少军想,那家伙身上尽是疑点,连扛自行车的动作都显得慌里慌张的。母亲在下面喊,少军你疯了?爬在老虎天窗上干什么?不干什么,我在看星星。少军说。
疯了,丢只兔子跟丢了魂似的。母亲说,你看星星就能把兔子看回来啦?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少军回头说,同志,你能不能安静一点?你能不能别来跟我捣乱?
兔子,不就是两只兔子吗?哪天让你姨妈从乡下捎两只来。母亲絮絮叨叨地走开了,剩下少军站在木梯上,耐心细致地监视着小韩的动静。其实也没什么动静,小韩除了出来倒掉一盆水之外,一直呆在屋子里。除了灯光,少军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小韩家的窗上都拉着厚厚的窗帘。少军只能从灯光明火中分析小韩的行为,这个窗口亮着,说明他在厨房里,他在厨房里干什么?又在吃兔肉了?这盏灯灭了,那个窗口又亮了,他大概要睡了,要睡了?少军想为什么早早的就要睡呢?小韩家气窗上的那块空档是突然出现在小军的视线里的,不知道小韩是否想把窗帘拉得更严密一些,反正窗帘动过以后就留下了那块空档。少军现在从狭窄的气窗上恰恰可以看见小韩的床,准确地说是床的一半,一条薄毯的一半,意外的收获几乎使少军屏住了呼吸。
他看见小韩上了床,那张瘦削的脸正面对着少军,在灯光的辉映下显得苍白病态,但少军觉得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诡秘的光芒,他看见小韩用双手的食指顶住两个额角,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这种动作多么奇怪,少军还想发现些什么,但是很不巧。小韩的脑袋突然沉下去,他肯定是调换了方向躺着,少军后来看见的是两只苍白的脚,它们忽而静止,忽而急遽地颤动,像拧麻绳似地拧在一起,少军想他的脚上也有疑点,睡觉就睡觉,他的脚为什么这样乱动不止?后来小韩家的灯就灭了。除了气窗玻璃上的一小片幽光,少军什么也看不见了。第二天少军又去翻看小韩的垃圾桶,桶里没有大头所说的那种画页,也没有红色玻璃丝线了,少军发现了几根骨头,他用树棍拨弄了几下,他觉得那不像是兔子的骨头,那么大那么粗的骨头,到底是什么骨头?少军这么想着心就开始狂跳了,会不会是人的骨头?
现在已经不是兔子的问题了,小韩心里肯定藏着鬼胎。少军绕着小韩的屋子走了一圈,他决定爬到小韩的窗台上去,他要利用气窗上的一块空档看看那张可疑的床。假如有大头在旁边望风就更好,但没有他也一样干。假如有人撞见,他就说是接受了公安局的秘密任务来监视小韩的,不管别人是否相信,至少不会有人来阻拦他。少军的脸终于贴住了气窗玻璃。现在他看见了小韩的那张床,床和毯子都很正常,使少军产生疑问的是床上的枕头,枕头竟然有两只,又皱又瘪地挤在一起,而且少军清晰地看见另一根红色的玻璃丝线,长长的,细细的,它就盘曲在枕头一侧。因为紧张和激动,少军跳下窗台时不小心把脚踝崴了一下,后来他就那么半跳半奔着跑到大头家里,透露了他的最新发现。小韩,小韩果然有鬼。少军喘着气说。
真的是他?大头说,是他偷了你的兔子?没这么简单。小军的眼眸里闪闪烁烁的,他说,打死你也不会相信,小韩家里还藏着一个人,一个女人你又瞎编了。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大头疑惑地说,一个女人?你怎么发现的?军机不可泄露。少军微笑着说,我早说过小韩这人鬼鬼祟祟的,你不信,什么事情能逃过我的眼睛?可是,可是他把一个女人藏在家里干什么呢?大头又问。少军似乎被一下子问住了,怔了一会儿用鄙夷的目光斜了大头一眼,干什么?你就知道问干什么,偷偷摸摸藏一个人在家里,肯定要干一件危险的事。少军说着匆匆地离开大头家,走到门外时他又回头对大头说,你等着看我的,三天之内我一定破案。奇迹出现在第二天夜里。
少军后来难以描述那天夜里的心情。本来他是爬在老虎天窗上监视小韩的,但母亲一直用扫帚敲着梯子喊他下来,这种干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少军干脆就从梯子上下来了,他想与其这样伸长了脖子,又要听母亲的唠叨,不如冒险爬到小韩的窗台上去。小韩家厚实的窗帘仍然在气窗部分留下一块空档,这给少军的第二次侦查提供了方便。
天渐渐黑透了,小韩家的灯光呈交替状地亮了,又灭了。梧桐树后的少军的心又砰砰地狂跳起来,他听见民丰里唯一的电视机在桃子家咿咿呀呀地响着,有个男人捏着嗓子唱着京戏,少军想那种声音正好可以掩盖他翻窗的声响,他贴着墙壁朝小韩家的窗户挪过去,刘大家的猫这时候喵呜叫了一声,少军吓了一跳,但除了那只猫,没有人看见他。少军站在窗台上,贴住那块气窗玻璃朝里面看,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这已经在少军的预料之中,他从裤袋里摸出手电筒,而室内的那种奇怪的声音恰恰传入了少军耳中,是一种类似于人在搏斗或挣扎时的声音,呻吟和喘息,少军觉得他的心脏快跳不动了,一只手急不可待地拧亮小电筒,对准了气窗玻璃,小电筒的圆形光柱异常精确地投向室内的床。紧接着少军看见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种画面。小韩的脖子上勒着那根红色的玻璃丝线,有两只手,不知道是谁的两只手抓紧了玻璃丝线,勒紧,松开,又勒紧,小韩的脸因此变得古怪而恐怖,嘴张得很大,所有异常的声音都是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
少军后来不记得自己是否叫喊了,只记得跳离窗台时莫名其妙地丢了一只鞋。
少军光着一只脚跑到香椿树街派出所。
民丰里杀人案,民丰里杀人案。少军一边喘气一边对两个警察说,我侦破了民丰里杀人案。
别慌,说清楚了是谁杀人了?警察说。
十六号的小韩。少军仍然喘着气说,是我侦破,我早就开始怀疑他了。小韩把谁杀了?小韩,不,是有人在杀小韩,少军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他说,一根玻璃丝线,有人在勒死小韩,我早就发现那根玻璃丝线了。谁在勒死小韩?警察说,别慌,说清楚点。看不清楚人,窗帘挡住了。少军说,反正有一个人,没准还是个女人。两个警察分别从挂钩上取下了枪,少军在后面问,枪里有子弹吗?他们没有理睬这种提问,推了推少军,小孩,给我们带路。少军领着警察冲进民丰里时,民丰里静悄悄的,只有刘大家的猫受惊似地溜过屋顶。他们站在小韩家门口敲门,敲得很急促,里面的灯亮了,左右邻居家的灯也亮了。小韩穿着棉毛衫和短裤出来开门,表情看上去惊愕而茫然,而少军更加惊愕,少军的第一个反应是小斡挣脱了那根玻璃丝线,凶手或许已经跑了。
出了什么事?小韩问警察道,查户口吗?不查户口,查凶杀案。警察说,刚才是不是有人对你行凶?
行凶?莫名其妙,小韩说,谁对我行凶?两个警察径自闯了进去,他们在床的周围细细勘查了一遍,然后又检查窗子,而少军眼疾手快地从床上捡起那根玻璃丝线,就是它,就是用它勒的。少军把玻璃丝线塞到警察手里,突然又叫起来,不好,我不该留下指纹的。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把我弄糊涂了。小韩跟在警察后面说。这个孩子说,有人用玻璃丝线勒住你的脖子,警察严厉地审视着小韩,问,是谁刚才勒你的脖子?
没人勒我的脖子。小韩说。
有人勒你的脖子,我亲眼看见的,少军这时冷笑了一声,总不会是你自己勒自己的脖子吧?
小韩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窘迫的表情,他朝少军投以厌恶的一瞥,一边匆忙地穿着长裤,小韩突然侧过脸对警察说,就是自己勒自己的脖子,一个人,无聊,那么玩很舒服的。两个警察面面相觑,看手里的红色玻璃丝线,看小韩的脸,最后看发呆的少军,两个警察也显得茫然迷惑。不骗你们,那么玩危险,但真的很舒服。小韩对警察挤了挤眼睛,而且他在一个警察耳边低声耳语了一会儿,那个警察居然嘻嘻地笑起来了。
少军呆若木鸡,他不懂一件可怕的凶杀案怎么会逗人发笑,当两个警察后来嬉笑着交或接耳地走出民丰里时,少军愤怒地追上去,他在骗你们,你们怎么听不出来?他尖声说,自己怎么会勒自己的脖子?
年纪稍大的那个警察拍了拍少军的头,仍然很暧昧地笑着,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懂,那个警察说,咳,让我怎么说?那些事情你还是不懂的好。
民丰里又亮起几盏灯,有人把头探出窗外,朝门洞这边看。少军垂着头沮丧地站在梧桐树下,朝树干踢了一脚,梧桐树叶便簌簌地响,猛地看见一条黑影长长地投过来,少军侧脸一望,是小韩叉着腰站在他家门前。
讨厌,下次再偷看我揍你。小韩说。
少军知道他在骂自己,想想突然觉得委屈,便扯着嗓子对那边喊,讨厌,谁偷了我的兔子?
花匠
花匠在民丰里住了二十年,开始他是仍然种着花的,门前几盆石榴和海棠,窗下一畦瓜叶菊,在远离小屋的大门洞后还植了一片串串红和太阳花。但是那些花很快被孩子们随手摘下,放在鼻孔下闻一闻,然后就扔掉了,剩下的花枝即使被孩子们遗漏,但最终也被大人们的自行车压坏挤死了。要知道民丰里住了十一户人家,他们都习惯于在共用的空间堆放该放的东西,或者是不该放却也不该扔的东西,譬如箩筐、腌菜缸、木柴堆和锈蚀的痰盂,他们觉得花匠的花不该来占地方。花匠有一天修剪着石榴的乱枝,剪下一枝,朝民丰里四下望望,又剪下一枝,在手里捻着,突然叹了口气,把大剪刀对准了石榴的根部,咬紧牙剪下去,咯嗒一声,那棵正开着花的石榴就斜仆在地上了。
花匠后来就不种花了,只有一盆白色的月季时常出现在他的窗台上。遇到阳光温煦的日子,他把月季抱出来,有人凑过去看花的时候,花匠就凑过来看你,看你的手。花匠的眼睛告诉看花的人,不要碰我的花。
民丰里的人们不爱花匠的花,但是对于他的履历却是充满了好奇心,花匠到底姓王还是姓黄?花匠退休前在水泥厂当工人还是种花?人们一知半解,但是花匠年轻时候在军阀郑三炮家里的那段往事,就像一支琅琅上口的民谣,多年来已经在民丰里流传得家喻户晓了。
花匠当年是被郑三炮抽了一百鞭以后扔出郑家花园的。郑三炮是个冷血魔王,杀人不眨眼,一般说来他打人杀人不要什么理由,但鞭逐花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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