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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末代爱情|作者:啊唛|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1 07:13:44|下载:末代爱情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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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我不放你走。徐克祥的表情也像已故外交家老焦那样变幻无常,在打击对手时嘴角上浮现出一丝灿烂的微笑,那天下午他就这样微笑着对金桥说,你忘了老焦年轻时候干什么工作?老焦在药店里当了五年学徒,他能卖药,你为什么不能杀猪?所以你现在回车间去吧。徐克祥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然后他的右手再次往肩后一挥,上岗啦,金桥,回到流水线上去!设想我们在夜晚来到金桥的阁楼,设想他的女友眉君不在或者已经离去,而那对情侣制造的爱情的气味也已被晚风吹散,我们可以看见金桥在黑夜里守候着那只半导体收音机,看见金桥倚着墙睡着了,金桥睡着了但他的嘴唇仍然醒着,它们在黑暗中优雅地歙动着,填补了收音机里节目结束后的空白。金桥的几个朋友曾向别人赌咒发誓,说金桥会在梦中朗读当天的国际新闻。有关金桥的传闻,包括他后来的传奇般的故事都令人似信非信,但我确实亲耳听过金桥诉说他的一种苦恼。我对自己很失望,金桥说,你们不知道我在梦里发言时多么雄辩,不信你们可以去问眉君,她听见我在梦里舌战群儒,精采极了,她拍手把手掌都拍红了。可是,可是在肉联厂不行,金桥忧心忡忡地叹息着说,在肉联厂我总是思路堵塞,语无伦次,我一说话就像个可笑的傻瓜。有一回我竟然让一个清洁女工驳倒了,她们一滩污水往我这里扫,我说你往哪里扫呀,她说我往那里扫,扫到门外去,我说那你怎么往我这里扫呢,她说那你怎么非要站在这里,你就不能站那里去吗?嗨,当时我竟然给绕糊涂了,哑口无言。我对自己真的很失望,在肉联厂我就像一些殖民地国家,就像一些影子政府,找不到我的立场,也找不到我的观点。有时候我觉得一只手在把我往冰库里奶,难道要把我做成一块冷气肉吗?

  设想金桥被做成一块冷气肉,他会不会在肉铺里播送当天的国际新闻——不,没人忍心作这样的设想,你只能按照金桥的习惯去设想,设想金桥是大水围困的印度恒河下游地区,设想金桥是战火纷飞的柬埔寨,然后按照国际通行的语气格式,给金桥以春天良好的祝愿。

  眉君的爱情像一朵牵牛花,牵着金桥往肉联厂的围墙外面爬,眉君执著地要把金桥从猪肉堆里营救出来,因此那对情侣在春天的爱情突然变成匆忙的奔走和游说,金桥被眉君纤小湿热的手牵来牵去,见了许多德高望重或神通广大的人,当他们冒着细雨最后来到杂技团门口时,金桥看见眉君的乌黑的长发已经被雨湿透;她的脸上也凝结着数滴小水珠,金桥怀着无边的柔情扔下雨伞,他想找一块手帕为眉君擦脸,但西服口袋里没有手帕,金桥就紧紧拥住眉君,抓住他的领带在她脸上擦了一下。别这样,眉君伸着脖子朝传达室里张望,随手打掉了金桥的领带,她说,现在不是你温柔的时候,先找到苗阿姨要紧,拿好伞别忘了!金桥突然觉得悲哀,他拿好伞跟着眉君往走廊里走,他真的觉得自己和眉君的爱情成了一架牵牛花,急功近利地朝每一块篱笆攀援,温柔难道一定要讲究时间背景的吗?金桥凝视着眉君在杂技团走廊里疾走的背影,嘴里对她喊着,牵牛花,牵牛花,你走慢一点。但是眉君边走边不耐烦地说,我没心思开玩笑,你想好跟苗阿姨说什么,你要是再不跟我配合,我真的不管你了!

  苗阿姨曾经是个在杂技界大红大紫的演员,金桥记得童年时代看过她的蹬缸表演,记忆中那个女演员有一张美丽的淌满汗珠的瓜子脸,尤其是她那双穿着红色绣花鞋的脚,因为娴熟地控制和把玩着陶缸、绒毯甚至花布伞,给人一种手脚易位的错觉。金桥还依稀地记得苗阿姨与一位来访的越南领导人握过手,也许是老挝或者柬埔寨的领导人?那时候金桥年龄太小记不清了,但他记得那位外宾在与女演员握过手后,又充满好奇心地蹲下来,摸了摸她的那双灵巧的脚。金桥想我跟苗阿姨说什么,首先要说说她那双风华绝代的脚。练功房里一群男女整齐的毽子翻已近尾声,苗阿姨一边喊着最后的口令一边朝门外走来,金桥一眼发觉苗阿姨的形象与记忆中那个女演员已经风马牛不相及,一个圆滚滚的中年妇女,腰间束着一条宽皮带,白色灯笼裤的底部在地板上刷刷地拖过,苗阿姨看上去威风凛凛,金桥下意识地盯着她的脚,她的脚上现在穿着普通的黑布鞋,而且是趿拉着。就是你?苗阿姨无疑是属于那种爽朗的快人快语的妇女,她的目光毫不遮掩地研究着金桥的体形和面容,你长得跟小宋有点相像,苗阿姨笑了一声说,练了没准能接小宋的班。就是他,眉君过去亲热地挽住苗阿姨的手,她向金桥丢了个眼色说,他就是金桥,从小就爱杂技,苗阿姨你随便考考他吧。你随便考考我吧,我会空翻、侧手翻,还会变一些小魔术。金桥有点局促地瞟了眼练功房里的那群男女,他一边脱下半湿的西装一边对苗阿姨解释道,我翻得不如他们好,不过,先翻一个空翻给你看看吧。

  不要空翻,苗阿姨制止了金桥;她说,眉君说你会口技,我让人找个麦克风来,你表演给我看看。

  口技?什么口技?金桥木然地看了看眉君,他猜不出眉君是怎么向苗阿姨推荐自己的。

  你怎么糊涂了?不就是学鸟叫学飞机火车叫吗?眉君说着转向苗阿姨,金桥这个人很特别的,他主要擅长学别人说话,学活人说话不是比学动物火车什么更难吗?我主要学一些外交界大人物的言行举止,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金桥说。那是摹仿,那不叫口技。苗阿姨说。

  都是嘴上的功夫,学人叫不比学动物叫更好玩吗?眉君说。不,不要学人叫,要学鸟叫、鸡叫、狗叫,不是一只鸟一只鸡一只狗在叫,要学一群鸟一群鸡一群狗叫,那才叫口技。我们团的口技演员小宋生病了,我们要找人顶替他的节目,苗阿姨连珠炮似地说完这番话,朝练功房里的一个男演员喊,小王,你把麦克风给我准备好。

  请等一会儿。金桥对苗阿姨做了个稍安毋躁的手势,他尽量让自己显得镇静地说,我知道口技表演一半靠的是麦克风,不过我不懂为什么一定要学那些动物学那些火车轮船呢?你也可以学阅兵式大合唱或者批判会什么的,不过那都是高难度,估计你也不会,你只要学一次动物叫,再学一次火车进站就可以了,让我来听听你的声音和技巧。金桥犹豫了一会儿,他先凭借想像模拟了火车进站的所有声音,鸣笛、刹车、排汽,金桥觉得他的舌头和喉管因为用力过度而痉挛起来,他等待着听者的反应,但苗阿姨和眉君都没什么反应。他听见苗阿姨咳嗽了一声,然后她说,好像听不出来是火车进站的声音。

  还有动物叫呢,眉君在一旁提醒金桥说,金桥你学一群麻雀在树上叫,肯定学得像。

  不学麻雀。金桥沮丧地揉着他的喉部。

  那就学鸡叫,学农村里的鸡打鸣,此起彼伏的声音。不学鸡打鸣,金桥挥了挥手说。

  那你想学什么?眉君的两道蛾眉生气地拧了起来,她说,那就学狗叫,学狗叫你总会吧?

  金桥猛地回过头怒视着眉君,他的涨红了的脸颊和一抹冷笑说明他受到了一次严重的伤害。在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后,金桥恢复了一贯的风度,他把麦克风递还给苗阿姨,是个误会,金桥说,不过见到你我很荣幸,你的脚曾经给我留下非常神奇美好的印象。金桥独自走出了杂技团的门洞,外面的小雨刚刚停歇,布市街一带的春天更加显得湿润而清新,金桥张大嘴呼吸着雨后的空气,他仍然在追想口技、狗叫和人格之间的关系,或许眉君认为学狗叫只是为了达到调动工作的目的?恰恰是这些善良、热情而追求效率的人们,容易在乐善好施中忽略了他人的尊严。还有什么比尊严更重要呢?金桥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他小心地绕过地上的一潭积水,看见水中的那个倒影依旧衣冠楚楚,金桥想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维护了自己的尊严,一个高贵骄傲的人,他的身影比他更伟岸,一个卑微猥琐的人,他的身影便是一只过街的老鼠,这句至理名言好像来自老焦的日记。金桥走出去好几米远,突然觉得丢了什么,是雨伞?不是雨伞,是眉君,是眉君那只温热纤小的手。我怎么丢下她一个人走了?这未免太无礼太粗鲁了。金桥拍了拍额头自责着,金桥回过头来,恰巧看见眉君气冲冲地跑出杂技团大门,眉君抓着雨伞朝金桥这边指戳着,嘴里喊着,金桥,你是个白痴,永远别来找我了,你只配在肉联厂呆着,别再来找我,你只配跟猪呆在一起!失恋的人在春天的鸟语花香中也是萎靡不振的,即使金桥也不能免俗。四月里一家芭蕾舞团到我们这个城市演出,那些热爱高雅艺术的人们都前往捧场了。《胡桃夹子》以后是幕间休息,我看见金桥一个人低着头往剧场外走,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金桥和眉君的爱情出现了危机,我问他眉君为什么没来,金桥像个西方人一样地耸了耸肩,他给我看他手心里的两张票根,一张撕了,一张是完整的,这便是金桥含蓄的回答了。我说,节目很好,为什么急着中途退场?金桥苦笑着伸出五指在眼前晃了几下,这个手势我就不理解了,我说,你到底怎么啦?金桥显得有点窘迫,他说,心情不好,看什么都产生幻觉。那些演员不该穿无色的紧身裤,他们老是做单腿独立单腿旋转的动作,让我想起屠宰车间,想起流水线上的一排猪腿。金桥开始像一个影子尾随徐克祥。

  东风肉联厂里像影子那样尾随徐克祥的人很多,一个肥胖的女工从办公室里一路追逐着徐克祥,抗议她的月度奖金比别人少了十元钱,一个双鬓斑白的屠宰工一手拿着一叠医院的收据,一手拽住徐克祥的衣角高声说,这不是营养品,是药,是药呀!你不批谁给我报销,难道要让我自费看病吗?金桥冷眼观察着徐克祥应付类似场面的手段,他发现徐克祥其实是以不变应万变的,他的右手往肩后有力地一挥,找老张去,找医务室去。金桥想这是一种踢皮球的方法,这是管理阶层常用的一种方法,甚至在国际事务中,那些超级大国也把援助贫穷小国的义务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的。金桥不会让徐克祥把他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几天来金桥一直伺机与他摊牌,他希望选择一个安静优美的环境作为摊牌的地点,但整个肉联厂难以寻觅这样的环境。一个天边滚动着火烧云的黄昏,金桥终于在厂外的一条窄巷里拦住了徐克祥的自行车,那里沿墙堆放着邻近工厂废弃的机器零件,还有煤渣堆和建筑垃圾,他不喜欢这种谈话的地方,但是当时金乌西坠的黄昏景色突然启迪了金桥,与其一天天地在肉联厂虚度光阴,不如快刀斩乱麻,拦住他,告诉他,你必须放我走。你必须放我走。金桥站在徐克祥的自行车前,他的一只手敏捷地伸到车座下面锁上了自行车,你必须放我走,金桥带有示威意味地向徐克祥晃着那串钥匙说,你不放我走,今天我也不放你走。徐克祥愣了一下,但只是几秒钟,他很快露出了从容的笑容,拔钥匙?我以为遇到了哪个小流氓了,徐克祥说,金桥,这不像是你的行为,这不符合外交礼仪。不,当有人损害别人的主权时,受损害的一方总是要给予警告,给予一个还击的暗示。

  警告什么?暗示什么?你想怎么还击呢?你无权把我囚禁在肉联厂。我的辞职报告递给你了,你可以批准,可以不批准,但你无权把它锁在抽屉里不闻不问。好吧,我告诉你,我不批准,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徐克祥从来不怕警告,也不理睬所有的暗示。徐克祥的表情看上去很严峻,他突然把手伸到金桥的面前,你已经得到明确的答复了,现在把钥匙给我。

  不,你还没说出不批准的理由。金桥躲避着徐克祥的轻蔑的目光,也躲开了他的索取钥匙的手,金桥觉得自己突然被击向了被动的低下的位置,这使他心中感到一阵痛楚。他想较量已经走向高潮,他一定要挺住,于是金桥忍住某种羞耻之心,朝徐克祥继续晃动着那串钥匙,理由呢?金桥说,我要的不是你人格的自白,我要的是你的理由。理由有好几条,但现在只剩下一条了。徐克祥仍然目光如炬地逼视着金桥,好高骛远,夸夸其谈,贪图享受,怕脏怕苦,这是你们这一代青年的通病。徐克祥清了清喉咙说,而你金桥,又比他们多染上一个恶习,拔钥匙?拦路撒泼?这是流氓恶棍的伎俩,我可以原谅你,但我绝不妥协,你听明白了吗?我绝不向一个流氓恶棍妥协。

  人身攻击。金桥当时立刻想到了这个词语。他想指出徐克祥的理由依赖于人身攻击的基础,但他的目光恰恰投在那串自行车钥匙上,是这串钥匙授人以柄,直到这时金桥才意识到拔掉徐克祥的自行车钥匙也许会导致致命的错误,他像挨了烫似地扔出那把钥匙,他看见钥匙落在徐克祥的脚下,徐克祥低头看了看,但他没有捡起那串钥匙,只是在鼻孔里哼了一声。徐克祥不去捡他的自行车钥匙,这使金桥想起已故外交家老焦当年在日内瓦拒绝与一个敌对国家的代表握手的那一幕。金桥感受到了其中的份量,这个人果然有老焦遗风,他看着徐克祥以一种坦然的姿态步行到窄巷的尽头,他想喊住他,但一个声音在冥冥中说,金桥,你输了,谁让你去拔他的自行车钥匙呢?肉联厂附近的这条窄巷后来成了金桥记忆中的蒙难之地,摊牌的那天他本来对艰难的谈判有所准备,他想找到一把能打开徐克祥心锁的钥匙,可那不是一串自行车钥匙。金桥抓着那串钥匙在落日夕光里徘徊,他觉得他抓着那串钥匙就像一个罪犯抓着犯罪的证据。

  许多人都见到了徐克祥的那串钥匙,一只是铜质的,两只是铝质的,除了自行车钥匙外,另两只从形状上判断可能是工具箱钥匙。许多人看见金桥提着那串钥匙寻找徐克祥,他问别人道,你看见老徐了吗?他丢了这串钥匙。立刻有人以知情者的口吻说,是他丢的还是你拔掉的?金桥几乎觉得无地自容,后来在会议室门口他终于看见了徐克祥,徐克祥正在召集一个中层干部会议,金桥从人堆里挤到徐克祥面前,向他晃了晃那串钥匙,他说,昨天的事我很抱歉,你的自行车我推进厂里的车棚了。徐克祥脸上宽宏大量的微笑是金桥始料未及的,而且徐克祥还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还有一串备用的钥匙,徐克祥说,这串你留着,留个纪念。

  不,我不要。金桥不假思索地说。

  为什么不要?徐克祥说,你忘了老焦当年送给美国国务卿的礼物?不就是一串钥匙吗?留着它吧,特殊的礼物有特殊的意义。金桥当时意识到这是一件居心叵测的礼物,他想拒绝,但会议室门口人多眼杂,他不想在那里与徐克祥推来推去的,更重要的是金桥把这件礼物理解为一次挑战,一次考验,拒绝便是软弱的表现。徐克祥想让我背上一个十字架,金桥后来对朋友们说,背就背吧,我从来都敢于正视自己的错误。但是徐克祥假如自以为战胜了我,那他就大错特错了,你们看吧,我跟他的较量会越来越精采。有朋友站在息事宁人的立场上劝导金桥,你何必去跟一个老狐狸较量呢?辞职报告已经递上去了,他批准了你就走,他不批准你也可以走呀。金桥立即打断了那个朋友的言论,他说,我知道怎么走都是走,但走得是否体面,走得是否快乐,这关系到我的尊严,我把这事当作一场战争,战争你们明白吗?战争不是逃避,是一次次的交锋,战争都会有胜利者和失败者,而我要做的是一名胜利者。我想告诉所有关心金桥事件的人们,金桥不是人们想像中的神经质的自暴自弃的人,当他在滔滔不绝地阐述他的思想时,你会发现他苍白的脸上闪烁着理智的光辉,即使你不能理解他所要的胜利是什么意思,你也应该相信,金桥不是一个人云亦云的庸人。五月里东风肉联厂的生猪生产更加繁忙。咯,咯嗒,机器手放下了半爿新鲜光洁的生猪。咯,咯嗒,机器手咬住了半爿盖上蓝印的生猪。一群苍蝇在屠宰车间里嗡嗡回旋,仔细观察那群欢快的苍蝇,你会发现它们有着异常丰肥的腹部和色彩鲜艳的翅膀。金桥就是在观察苍蝇的时候睡着了,连续几夜的失眠使他精神涣散,苍蝇飞舞的声音灌满耳朵,他知道那是苍蝇,但他无法停止对一架三叉戟飞机掠过欧亚次大陆的想像,一次飞往日内瓦、布鲁塞尔或者阿姆斯特丹的航行。金桥睡着了,他看见飞机上坐满了一些似曾相识的人,美、英、德、法、日等许多国家的首脑,甚至还有一个被废黜的袖珍小国的总统,金桥想这些人怎么会挤坐同一架飞机呢,他们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专机,金桥想与他们交谈,但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谈话对象,他插不上嘴。他听见邻座有人在交换对戈兰高地局势的看法,他很想发表自己的意见,但是在八千米的高空中金桥的声音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情急之中他举起了右臂,他想发言,一个金发碧眼的空中小姐走过来,她说,先生你要什么?咖啡还是红茶?空中小姐无疑误解了他的意思,我要发言,金桥的右手愤然向肩后一挥,他猜空中小姐已经理解了他的手势,他看见她端着一只盘子匆匆地走过来,盘子里的东西远看像乳酪,其实是一叠厚厚的文体材料,金桥接过那只盘子,惊诧地发现盘子里装着克里姆林宫本年度的裁军计划。金桥醒来的时候嘴角带着一丝迷茫的微笑,他很快发现他是被人推醒的,而且他的肘部并非是架在那叠神秘的文件上,而是靠在一堆温软油腻的猪肉上。

  推醒他的是屠宰车间的业余诗人,业余诗人附在金桥耳边恶狠狠地说,别睡了,猪头来了。金桥揉着眼睛回头一望,看见徐克祥在门边闪了一下,只是闪了一下就不见了。他怎么不进来?金桥说。

  他根本不想进来,他只是想告诉我们他在厂里,那么闪一下就够了。业余诗人说,猪头,真是只讨厌的猪头。肉联厂的人都这么恨他?

  也谈不上恨,就是讨厌他,他整天盯着你,盯得你喘不过气来。你们好像都有点怕他?

  也谈不上怕,他的脾气其实很好,有一次我指着他鼻子骂他猪头,你猜怎么样,他笑了,他说我本来就是猪头。这是假象。一个高明的统治者往往能够忍辱负重。金桥若有所思地说,这个人软硬不吃,对别人却软硬兼施,他很强大,假如不能给他一次珍珠港偷袭,你就无法在诺曼底登陆。你在说什么?我在想怎样才能扳倒他的手腕。

  那天下班后金桥和业余诗人结伴登上肉联厂大冷冻库的平台,平台很大,不知为什么堆放了许多残破的桌椅,金桥和业余诗人就对坐在两张长椅上望着五月的夕阳从肉联厂上空缓缓坠落,除了日落风景,他们还能俯瞰肉联厂的最后一辆货车从远处归来,货去车空,留下一汪浅红色的污液在木板和篷布上微微颤动,远看竟然酷似玛瑙的光晕。业余诗人诗兴大发,他为金桥朗颂了好几首有关黄昏、爱情和鲜花的诗歌,但金桥始终不为所动,他的耳朵里渐渐浮起了梦中那架特殊班机掠过天空的声音,他所仰慕的人、他所批驳的人还有他所不齿的人都在航行之中,而他却被遗弃在肉联厂冷冻库的平台上了。金桥忽然以手蒙面喊道,别再对我念那些骗人的诗,告诉我怎样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怎样都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业余诗人说,你可以旷工,旷工一个月就是开除,或者你去医院弄长病假,弄成了还有工资,怎样都可以离开,你为什么要为这件事痛苦呢?我为什么要为这件事痛苦呢?我自己也糊涂了。金桥自嘲似地笑了一下,我知道怎样都可以离开,但我只想让徐克祥心甘情愿地放我走,我永远不想降低我的人格,更不想让卑劣替代我的尊严,我要走,但我不想留下任何一个污点。业余诗人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他把平台上的椅子一张张地摇过去,又朝每一张椅子上踢了一脚,傻瓜、笨蛋、白痴、偏执狂、梦游者,业余诗人一边踢一边给每一张椅子冠以恶名,他每踢一脚金桥的心就有一次尖锐的刺痛。业余诗人最后在金桥身边站住,诗歌是假的骗人的,那你的尊严和人格难道就是真的?业余诗人咄咄遇人地盯着金桥的眼睛,突然激动地说,什么尊严,什么人格,不过都是猪尿泡,有尿涨得吓人,没尿就是一张臭皮囊!你说对不对?金桥,你说对不对?不,不对,金桥几乎怒吼起来。他想去抓业余诗人的手,但业余诗人无疑对金桥产生了强烈的鄙视,他一路又推倒了几张椅子爬上了平台的悬梯,最后他朝金桥喊道,金桥,我告诉你怎样才能离开,干掉徐克祥,然后干掉你自己。后来便起风了,是春天罕见的那种大风,金桥觉得风快把他从平台上吹下去了,他听见皮带扣上的钥匙也被风吹得叮咚直响,那种孤寂而纤细的声音使金桥莫名地警醒,他低下头看见三把钥匙,一把铜钥匙和两把铝钥匙,它们属于徐克祥,但他却神使鬼差地把它们挂在了身上。人们都说眉君是不可多得的古道热肠的女孩,即使在她与金桥正式分手那天,她仍然到处为金桥的事情奔波着。他们最后一次在火车站广场见面时眉君恰好刚刚剪掉了长发,发型师为她设计了一种折叠式的华丽的短发发型,别人都说眉君这样更显俏丽活泼了,眉君认为金桥对她的新发型会赞赏,没想到金桥一针见血地指出那是对黛安娜王妃的摹仿,金桥说,我们不要轻易地去摹仿别人,黄种人与白种人气质不同,脸型身材也不同,她留短发好看你不一定好看,让我说你不该剪头发,不如像陈香梅那样梳一个圆髻,更有东方的韵味。我说过眉君不是那种小鸡肠子的女孩,金桥的一盆冷水使她郁郁不欢,但那只是短短的几分钟,几分钟后眉君就想通了折叠式短发和圆髻的关系,对了,梳个圆髻肯定别有风味,你怎么不早说?眉君推搡着金桥懊悔不迭,但她又安慰自己说,反正我头发长得快,等长了再梳圆髻吧。火车站的喷泉池仍然没有喷泉,暗绿色的积水倒映着五月的蓝天和一对情侣的背影,当然,喷泉的水在节日里会欢乐地奔涌,天空到了六月和七月会更加澄碧透明,而这对情侣的爱情已经被风吹散,只剩下最后的一片叶子。顾伯伯那里你还要再去一次。再去一次估计就行了。眉君说,你不用送礼,顾伯伯那人很廉洁的,不过他喜欢品茶,你准备一点好茶叶,知道吗,送茶叶不算送礼我还是不明白,怎么可以跳过徐克祥这一关?他不放我走我怎么可以走?这不符合程序。

  你问我我问谁去?反正他们说这叫退档,他们把你的档案从肉联厂要回去,你就与肉联厂无关了,你也不用去跟徐克祥白费唾沫了。像邮局里的改退包裹,退来退去,金桥摇了摇头说,不,我不愿意像一只包裹被人退来退去的。

  不肯做包裹,那你就老老实实做你的杀猪匠吧。眉君又开始动怒了,眉君一动怒说话就不免尖刻,她说,你不肯做包裹,我凭什么做你的公关小姐,涎着脸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我真是吃饱了撑的,我要是再这样贱下去,我就,我就是一头猪!冷静些,别这样作贱自己,我不懂人为什么喜欢与动物等同。金桥一只手按住眉君的肩头,似乎想把她的火气按下去,你别在公共场合这么高声说话,别人会看你,不文明的举止引来不礼貌的目光。你听,十四次列车进站了,也许马达加斯加总统在软卧车厢里,今天他从上海回北京,他肯定就在那节车厢里。我要是再管你的闲事,我就是一头猪,眉君从她的蜡染布包里抓出一块手绢捂住嘴,不难看出眉君的怒火已经化成委屈和哀伤,眉君猛地转过身去呜咽起来。

  金桥慌了手脚,别哭,别哭,他在眉君身边转来转去的,因为慌乱他的安慰起了适得其反的效果,好了,我听你的,做一次包裹其实也无所谓。金桥轻柔地拍着眉君的肩头,似乎想把她的哭泣拍掉,他说,我听你的,就去顾伯伯家,买上一斤碧螺春,马上就去好吗?

  眉君止住了哭泣,眉君抬起头,顺手将揉皱的手绢扯平整了,我要是再管你的事,我就是一头猪,眉君的手指不停地扯拉着手绢,她的声音听来平淡如常,虽然重复但金桥已经感受到其中决绝的意味,眉君说,金桥你听着,你这种人,你这样的人,我要是再理你,我就是一头猪。最后一次约会时眉君对金桥已经心如死灰,她甚至把那只漂亮的蜡染布包塞到了金桥怀里。在眉君穿越火车站前的人流匆匆而去的时候,金桥清醒地知道一段美好的爱情也随之匆匆而去了,他在一种尖锐的痛楚中仍然放不下一个问题:人可以赌咒发誓,但为什么要放自己成为一头猪呢?屠宰车间的人们喜欢恶作剧,他们是一群习惯了肮脏和油腻的人,他们的滑稽与幽默往往要借助于猎的内脏或者脚爪,因此常常有人在口袋里掏香烟时掏到一截猪肠,或者掏到一片猪耳朵。也有别出心裁的,譬如业余诗人,他在灵感突至时喜欢在生猪的背上写诗,当然都是一些缺乏新意的风花雪月之作,本来就不会被报纸杂志利用的。金桥起初还会走过去读一读,评点一番,后来他就懒得去看一眼了,他不喜欢这种游戏,他曾经真诚地劝告过业余诗人,别在猪肉上写诗,你是在亵渎诗歌。但是语言文字仍然出现在肉联厂的生猪身上,有一天金桥从流水线上接到半爿猪,猪背上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徐克祥。他未加思索就把它擦掉了。金桥没想到流水线下来的猪肉身上突然都写上了徐克祥的名字,无疑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行动。这里谁写的?金桥朝四周高声喊了几遍,无人应声,屠宰车间的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似乎每个人都参予了这次规模庞大的恶作剧,金桥问业余诗人,是不是你写的?业余诗人沉下脸说,你他妈的别诬陷我,我只写诗不写别的。金桥听到四处响起窃窃的笑声,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总是陶醉在如此卑下的游戏里。业余诗人还说,又不是写你的名字,关你什么事?让它出厂,让它挂到肉铺里去,你不是也讨厌徐克祥吗?金桥愤愤地说,那是两回事,我讨厌人身攻击,我讨厌所有卑鄙低级的手段。

  那天金桥怀着一种厌恶的心情擦去了所有猪肉上徐克祥的名字,我们相信金桥这么做只是出于他高尚质朴的天性,但屠宰车间的一些工人却曲解了金桥,他们认为金桥在拍徐克祥的马屁,他们痛恨所有拍马屁的人,在东风肉联厂这种人总是要受到唾弃的。于是在第二天的生猪流水线上出现了一只超大型的猪,就是在这头猪的背部,金桥惊愕地发现,他的名字与徐克祥的名字赫然并列在一起。

  有人告诉我金桥当时脸色煞白,他的身体在节奏欢快的生猪流水线下簌簌颤抖,他发疯似地用刀背把猪肉上的墨迹刮除,然后就一路狂奔着跑出了屠宰车间,当然金桥不会跑到徐克祥那里告状,他像一匹受了惊吓的马一路狂奔着,跑出了东风肉联厂。

  金桥闲居在家的日子其实很短暂,或许是为了排遣心头的苦闷,或许是因为苦闷,金桥在青竹街的公用电话亭里打了好几个电话,通知他的朋友们到他家里开冷餐会。他在电话里特别强调,可以自带冷餐,但最好不要带猪肉罐头。没有人带去猪肉罐头,在金桥家阁楼的那次聚会,朋友们自觉遵守着几个戒律,不谈眉君,不谈猪肉。但即使这样金桥的眉宇间仍然透出无边的落寞,他几乎没吃什么食物,他只是不停地说话,发生在屠宰车间的恶作剧被金桥再提起时,冷静已经代替了悲愤,金桥说,他们为什么把我的名字和徐克祥写在一起?他们认为我不跟他们合作就会跟徐克祥合作,非此即彼,多么愚昧无知的思想,他们不理解中立的意义,他们更不懂得我是谁,我是谁?我是一个不结盟国家!朋友们都看出金桥在肉联厂陷入了四面楚歌的绝境,有人问他,是不是准备就此告别肉联厂了?金桥说,不,至少还要去一次,我不喜欢消极的方法,这几天呆在家里是为了调整我的精神状态,我还要与徐克祥谈判,一定要有一个圆满的结局。没有人想到转机突然来临,就在朋友们陆续离开金桥家时,外面又来了一位客人,是东风肉联厂负责劳动人事的女干部。作为不速之客,女干部带来的信息足以让人雀跃,她说,老徐让我来通知你,你的辞职报告批准了,老徐让你明天去厂里,他还想与你谈一次。金桥克制住心头的狂喜,问,再谈一次?谈什么?女干部莞尔一笑说,谈了就知道了,你跟老徐不是很谈得来吗?金桥想解释什么,但女干部匆匆地要走,一边走一边含蓄地瞟着金桥说,老徐很喜欢你啊,他说你是出污泥而不染,他说你以后会前途无量呢。我看见金桥耸了耸肩,他微笑着朝几个朋友摊开双手。虽然我很厌恶别人做这种西方风格的动作,但金桥做这种动作就显得天经地义。我猜测是金桥在生猪流水线上的维护文明之举感动了徐克祥,但是这种简单的因果关系不宜点破,我看见金桥的脸上迸发出一种灿烂的红光,他对着外面的街道吸气,再吐气,然后歪着脑袋对朋友们笑了笑,嗯?这是一个含义隽永的鼻音,它意味着胜利、胜利和胜利。嗯?假如这时候金桥用语言而不是鼻音,那他就不是我们熟识的金桥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我隐隐地为金桥的胜利担忧,一般说来胜利假如来得这么容易,它就值得怀疑,也许它只是一个回合的胜利而已。但是我要说那天的聚会有着难得的雨过天晴似的气氛,好朋友从来都是这样,他高兴你也高兴,他不高兴你设法让他高兴。大家跟金桥握别时都说,等看听你的好消息。没有人是未卜先知的神仙,没有人预料到第二天就发生了令人震惊的冷库事件。后来有人声称在事发前如何预感到了金桥的不幸,我想那是哗众取宠的无稽之谈。

  金桥那天衣履光鲜而严谨,黑色西装,白色衬衫和彩色条纹领带,一切都显示了他对最后一次肉联厂之行的重视。在经过孔庙与邮电大厦间的路口时,金桥一眼看见眉君和她姐姐在路边鲜花摊上选购鲜花,愉快的心情使金桥骑在自行车上朝那姐妹俩挥手,他高声喊道,买一束玫瑰,那是爱情和凯旋的标志。但是路上的车流人声太嘈杂,眉君没有听见金桥的声音。眉君挑选了一束白色的苍兰。

  东风肉联厂每逢周末总是格外忙乱,金桥在几辆卡车的夹缝中挤进了厂门,他害怕西装会沾上油腻,干脆把它脱了搭在手上。偌大的厂区里到处回荡着肉猪们粗声粗气的嚎叫,穿白色或蓝色工装的人们在卡车上下搬运着加工过的鲜猪肉,而屠宰车间的圆窗内人头攒动,两个女工从吵嘴到相互漫骂的过程很明显也很快捷。猪、猪屎、猪脑子,猪x。这些粗俗的声音再次顶进金桥的耳朵,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以为然了。金桥闯进徐克祥的办公室,里面没有人,正在东张西望的时候,对面政工科里出来一个人,他看见金桥眼睛一亮说。喂,你就是金桥吧?你顶住了屠宰车间的不良歪风,我们要表扬你的,金桥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金桥说,我不要表扬,我要找徐克祥。那个人说那你到冷库去吧,冷库今天很忙,老徐又去帮忙啦。徐克祥果然在冷库里。金桥想把他叫出来,但徐克祥在里面喊,你进来吧,穿上棉衣棉裤,进来边干边谈,不会受冻的。金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进去了,他在穿棉衣棉裤时很担心自己的衣裤会不会被挤皱被弄脏,但他想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咬咬牙与徐克祥配合一回吧。

  冷库里因为很冷,因为要保持低温,劳动的人很寥落,除了徐克祥,只有几个穿得异常臃肿的女工拖着小车来回地跑动,一个女工打量着金桥说,你也下冰库?怎么,才来没几天就提拔啦?金桥没有理睬她,他对女人总是宽宏大量的。金桥走到徐克祥身边,他觉得徐克祥的脸在低温环境下更显清瘦和憔悴,现在徐克祥的神态让金桥联想起外交家老焦晚年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老焦在冬天的梅花丛里踏雪而过,手里抓着一本翻开的书。当然冷库里没有梅花,而徐克祥手里抓着的也不是书,是一条冰冻猪腿。

  你让我来谈谈。金桥说,你让我来谈谈?边干边谈,否则你会觉得冷,徐克祥把小拖车里的猪腿整整齐齐摞在一起,他说,像我这样干,卖力一点你就不会觉得冷,我们边干边谈。可是,我们谈什么?金桥试着搬起一条猪腿,他忽然想到他应该先谢谢徐克祥,于是他把戴着棉手套的手伸过去,在徐克祥的手套上拍了拍,就这么握一次手吧,金桥说,我很高兴你批准我辞职。批准你辞职我很不高兴,所以我罚你一回,陪我干活,陪我谈当前的国际形势。徐克祥嘴里吐出的热气遮住了他半边脸,他的声音听来喜怒难辨,不过你从今天起就不是肉联厂的人了,徐克祥说,你可以不听我的,我知道你讨厌猪肉,你假如没兴趣呆在这里可以离开。

  不,我呆在这里,现在看见猪肉的意义完全不同了。金桥想了想又说,我陪你边干边谈,为了老焦,我陪你边干边谈。谈什么呢?就先谈老焦吧,金桥我考考你,老焦是哪一年哪一天死的?一九七六年七月十八日。

  老焦死的时候身边还有谁?

  一个人也没有,老焦死得很凄惨。

  是没有人,但有一群老鼠,老鼠啃光了床头柜上的馒头,喝光了杯子里的牛奶,老鼠还把枕边的眼镜搬来搬去的,它们想把眼镜带回洞里,但眼镜最后卡在地板缝里。你怎么知道这些细节?

  我亲眼看见的。那会儿我当兵,我看守老焦。怪不得,怪不得你很像他。

  不,我不像老焦,我是东风肉联厂的领导,别人背地里都叫我猪头,只有你没叫过。

  那是他们不懂得如何尊重人,他们只喜欢侮辱和贬损人,你在这里曲高和寡,跟我一样。

  你现在该明白我为什么不放你走了,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想,肉联厂终于来了一个好青年了,他尊重我崇拜我,可是我知道好青年都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