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铁子和烟琴公主的大婚定在正月十五,普天同庆。
杨不愁给我换了一个院子,新院子紧邻花园,住处是一座三层楼高的阁子。从最顶层敞开的窗户,可以看见远远的街市,车如流水马如龙。
我之于他是一份义务,他之于我是还一份墨墨继承的人情。
“夫人,”宛芳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封信,“有人送封信给您。”
这个时候会有谁呢?
信笺是百花莎草纸,宫中专用。
展信阅读,原来是烟琴公主的请柬——正月二十五,驸马府大宴宾客。
正月初一,皇上照例大赦天下,曾有旨意:许我在京城内走动,但须得有家人陪侍。若是走失,则杨府上下共罪。而且,我还是不能出城。洛玉箫的葬礼,是杨不愁请旨后的特许,并不算数。
去,还是不去?我把奶妈凤嫂叫过来。
铜花菱镜里的脸模模糊糊,发是乌的,脸是白的,唇是红的,额心常点的一抹朱红已经被抹去,但是两腮已经不见出嫁时的婴儿肥,腮边分明的轮廓带给这张脸的除了沧桑还是沧桑。两年了,我来这里有记忆的时间已经两年了。
“凤嫂,听说您原来和宫里挺熟?”
凤嫂因为可以同时带自己的儿子,做事格外尽心,此刻见问,便道:“是啊,我们家邻居有个大姐,就在宫里做奶妈,刚刚回来探了趟家!”
“哦?那您可知道这个烟琴公主是什么样的人吗?”
奶妈已经听说烟琴公主下帖的事情,想了想说:“烟琴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柳贵妃生的女儿。柳贵妃命薄,公主一岁多的时候就西去了。皇上非常伤心,就请皇后代为抚养。皇上曾经说过,后宫百花盛开,不如柳色报春。所以一直以来非常喜欢这个公主。不过,皇后是上官太师家的亲戚,太师自刎后,皇后也悬梁自尽。没想到,皇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宠受公主,连公主自己给自己选的驸马,都一口答应。”
“自己给自己选?”我有点儿搞不懂?自由恋爱?在这里?
“是啊!驸马爷当初也就是一个刚有点儿战功的倔小子,放眼京城哪儿轮得到他说话啊!公主因为皇后的事情,和皇上吵了一架,就擅自离宫。碰巧撞上这个傻小子,他也不知道是公主,一言不合就闹了起来,还差点儿打了公主。没想到,公主一下子就喜欢上他的憨劲。问明白后,回去就和皇上禀明了。没想到,皇上召见他之后,隔天就加封赏赐。唉,人要是走运啊,谁都拦不住。万铁子可能是升得最快的军官了。听说过了年就要升作中郎将,节制一方啊!”
“哦!”我点点头,那个山村的纯朴少年,站在雪地里搓着手,局促的模样和朝堂上惊鸿一瞥的少年将军相差太远,又有一个故人消失了,“这可真是传奇了。对了,那烟琴公主,和安平公主……”
“哦,您是指纪小姐吧?她们关系可好了。烟琴公主最喜欢听纪小姐讲江湖上的故事,听说这次出来她就声称要去闯什么江湖。为那时候纪小姐和将军在塞外,纪相还专门进宫请罪。不过,皇上没追究罢了。”
“是吗?”我轻声地问。她们关系很近吗?
一种危机感油然而生。
去,还是不去?
《千里东风一梦遥》第二十七章(4)
“宛芳,把请柬交给将军,请他定夺。”
万一他要诚心撇清自己,或者——有所勾连,我又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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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东风一梦遥》第二十八章(1)
“夫人,公爷说这两天忙,他就不过去了。如果您过去,顺便把他那份也带上。”
是吗?他不去?
墨墨又在咕唧咕唧地吃奶,闭着眼睛皱着眉,吃一个抓一个,偶尔手重了,还挺疼的。拿开他的手,我低头看着他。
只要不自作多情,杨不愁这个人还是容易看明白的。
他的心里应该是天下,是皇上,是功名吧?这样一个天生富贵,又把祖先光辉的基业光耀几倍的人,最重视的就是这份荣誉,和自身的安全吧?
他不会开罪纪府;
他不会触犯皇上的怀疑;
他不会沾染和我有关的是非;
他把保护的能力局限在自己的府里;
他——不会许诺!
我要靠自己。
外面北风正隆,新年的焰火冲不散沉沉寒意。我把墨墨裹得紧紧的,抱着他来到室外玩耍!
孩子,挺住吧!这世道不易,若是忍耐不住,也不用留恋不舍。早些归去,找个好人家重新投胎。
“哎哟,夫人。这大冷天的,您怎么把小公子抱出来了。这要是冻坏了可怎么办?”凤嫂急忙跑出来拦阻。我一把推开她,笑着说:“为什么不可以呢?”最后一个呢字高高地挑起。
凤嫂被推了一个踉跄,惊愕地看着我,愣在那里,“夫人,您、您这是——”
我拉动嘴角,试图摆出一个无辜的笑容:“让墨墨看看焰火啊!”
砰啪!五彩的花火在天空炸开,墨墨瞪大乌黑的眼珠,向着声音来源转动着。
凤嫂也不是傻子,嘿了一声,转身跑出门去。
一个又一个的焰火在天空相继炸裂,冷空气在脸部凝结。我看着天空发愣,外面传来急促的跑步声,“咣当”,门扇无力地瘫倒在院墙上。
“你疯了!”杨不愁几乎是吼叫着,大手一伸,把孩子夺了过去,“凤嫂,带小公子回屋!”
应该差不多了吧?我合计着。斜睨杨不愁,他的怒火莫明其妙!
“进去!”他一拉我的手,连拉带拽地进了堂屋。
厢房里隐隐传来墨墨的啼哭。
“你——到底要干什么?墨墨还小,你这样会杀了他的!”杨不愁在屋里走来走去,半晌才冒出这么一句,貌似痛心疾首。
我没理他,对宛芳说:“宛芳,你知会烟琴公主,就说墨墨病了,我要看护孩子,不能过去。明天派人把礼物送到。哦,对了,还有,请个大夫来。”我都不知道我的声音会这么平静。
宛芳走后,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杨不愁才不可思议似的问道:“就为了不去赴宴?你至于嘛!这是要死人的!”
我拿起茶壶为自己倒了杯热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至于不至于。我只是应尽的小心罢了。”是的,我清楚地知道“太至于”!因为,我现在已经是惊弓之鸟,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过,你说至于不至于呢?
“你要是不想去,我可以帮你推托。没必要出此下策!”杨不愁继续说,很令人感动。不过我已经问过他了,不是吗?
“谢谢啊!我比较冲动,没想那么多。”我心不在焉地回复。这根本不用讨论。
杨不愁看着我,又是没说话,不过灼灼目光似乎要把我烧个洞出来。最后他才沉声问道:“你——不相信我?”
嗯?这是哪家的话?
我为他斟了杯茶:“公爷开玩笑呢,现下这个境况,我不相信您相信谁呢?况且您为我们母子做出的牺牲,红锦尚且不知如何报答。怎么敢如此侮辱大人?”
“那就好!”他站直腰板,“你要报答我很简单,墨墨姓杨,从一开始就姓杨。你只要保证墨墨可以安全地长大,就算报答我了。”
笑话!一顶绿帽子还要随时修补吗?鬼才信你!不过,这是目前大家维持和平的最好方法,姑且由之吧。
我毕恭毕敬地施礼:“自然,公爷说得极是。”
他忘了,墨墨只有娘,没有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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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东风一梦遥》第二十八章(2)
杨不愁拂袖离开,临走又多留了几个婆子。说是照顾墨墨,不如说是监视我。
这样也好。
宴会那天,我没去。原本很忙的杨不愁“拨冗”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黑着脸,把公主的回礼往我这里一放,什么也不说转身就走了。
我问随行的家人,他们支支吾吾,死活不肯讲。
第二天,让凤嫂去打探了一下,凤嫂回来也是吭吭哧哧。
“既然知道了,就没必要遮着瞒着,说吧,我迟早会知道的。”心里对讲什么已经有了一个大概。
“有人说、说小公子不是公爷的儿子。”凤嫂悄悄看看我,大概没见到值得害怕的表情,继续说,“有人说,您新婚之夜就被歹人劫走。是纪小姐把您救回来的。那时上官夫人看得很紧,杨大人又很忙,所以根本没碰过您。至于对外宣称的那些,有人说,根本就是掩人耳目。那一夜,那一夜大人是在上官夫人那里过的。所以——”
我四处看着找东西,终于找到《秋风赋》的帖子:“就这些?”
“嗯。就这些。哦,对了。大人听了很生气,所以没有久留就回来了。”
“知道了。您去忙吧。”我展开笔墨,开始临帖。
该来的总是要来。
但是,杨不愁一直没有和我说过这些事。对墨墨的照顾也不曾减少过。
府中既没有传出哪个丫环的“绯闻”,也没有哪个新的继承人诞生。杨不愁像个鞠躬尽瘁的大忠臣,把所有的时间奉献给朝务。
流言,似乎消散了。
转眼到了阳春,清明时节。墨墨五个多月了,那场病也没把他怎么着,还是活蹦乱跳的。这个孩子的生命力也忒强了!有时候看着他没心没肺地咧开没牙的嘴,我也会莫名地开心。
杨不愁陪着我们母子又去了一趟洛玉箫的墓前。坟前有灰烬,另一个方向有一角衣衫消逝。轻盈得没有脚印。
“以后我不想来了。”看着孩子,话却是对杨不愁说的。
他似乎从来没有抢过话,沉默了半晌,我忍不住抬头看他,才发现他正皱着眉头看我。此时,便斟酌着说:“嗯……你要是怕麻烦大可不必。这点儿事情,我还可以做到。”
我拿起一摞纸钱,烧着了说道:“谢谢了。不过,我们活着的时候就不怎么见面,死了更没必要了。再说了,不是有魂儿嘛,这时候也该投胎了。这会儿不定在谁家哭着吃奶呢,我们烧这些都没用。”想着洛玉箫躺在别人怀里哇哇吃奶,觉得很滑稽,扑哧笑了出来。
灰烬在半干不湿的空气里飞舞,吸引了墨墨的注意力,不停地扭来扭去,转动着胖胖的身子。十几斤重,几乎都要抱不住了。
“我来吧!”杨不愁伸手接过来。
君子抱孙不抱子。但是周围都是侍卫,奶娘也回家拜祭了。他不抱谁抱?
平日来的时候,他也抱过墨墨。再抱起来轻车熟路,大手一托,毫不费力。只是面上的表情,似乎便秘:“这个……他终究……是不是……太……”似乎不好说下去。
我接口道:“无情?那怎么办?”他为谁而死,因何而死,早在墨墨出生前,我就不欠他什么了。路是自己走的,别人都是看客。
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似乎有个人说过:他一定要活得比我长,因为我这种女人……
算了,不想了。甩甩头,接过墨墨,回去了。
我只有现在,既不想殉葬,也无意牺牲,更没兴趣后悔。如果我做错了事,我会改;但是我不会年复一年地回忆那些疼痛,更不会等人死了以后才过来烧纸!
我下意识地瞪了一眼衣衫消逝的方向,有些事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京城的四月已经姹紫嫣红,我怀疑这里的月历有些类似所谓的“农历”。我的记忆仿佛是洗过一般,凡是关于自己的都不能记起,偶尔几次似真似假的梦境又多半有个莫名其妙的喇嘛。但是,关于那个年代,关于那些宏观的社会,倒是记得很清楚。这是吃药能做到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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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东风一梦遥》第二十八章(3)
凤嫂在家看护墨墨,杨不愁让宛芳和侍卫杨四陪我出来转转。晴好的天气,人也变得开朗些。最近太紧张了,在那个院子里时间长了会变态的。
花名我叫不出来,只觉得鲜艳明媚,百态妖娆。不过最喜欢看的是花下的绿叶,长短宽细,或密或疏,在喧闹中晕染出层层绿色,别样的优雅。层层叠叠的花木,因为这绿色,才有了层次,有了活力,相互间才像是不同的家庭,在阳光下喊喊嚓嚓的评论这看花人。
不知人看花,还是花看人?
我举高衣袖,透过阳光,看见细细的纤维丝上若隐若现的花粉颗粒。轻轻一抖,便四散飞舞,随风而去。花比人实际多了。
“夫人,您真漂亮。”宛芳突然冒出来一句。
我不解地扭过头,端正或许有,漂亮大概谈不上。
“真的,刚才你那么一笑,觉得比花都漂亮。”
“宛芳,你越来越会拍马屁了。难道我平常不笑吗?”
“啊!可是夫人从来没像那样笑过。”宛芳才十四岁,虽然在杨府七年了,毕竟还是个孩子,歪着头想了想道,“就是那种很开心,很轻松的笑。没有,奴婢反正没见过。杨四,你跟随将军时间长,见过吗?”
杨四憨憨的,有点儿像的卢,摇了摇头。
我笑着摇头看向别处,心情却没来由地沉重。
赛花,评花,是固有的赛事。不过远没有现代的超女精彩,充其量就是一群人围着彩台起哄。我们找了对面的茶楼,选了个好位置,坐下观赏。花会在白天举行,因为战事,宵禁虽然解了,但是晚上的“清街”还在继续。连大臣们加班,太晚了都不敢冒险上街,多半都住在官署。杨不愁也是如此,没有半分例外。
“您是……嫣梨公主?”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突然冒出来。
这个名字吓了我一跳,扭头一看,是一位员外打扮的老者。拄着马头拐杖,雪白的胡须,还挺和善的。
“您是——”
老人也不坐下,站着微微点头,似乎是在行礼:“老朽是左大王派驻京城的德正尕,在京城已经二十有四年了。公主的经历小老儿都听说过,您受苦了。”
我摸摸鼻子:“老丈,您……恐怕认错人了。”
“哎,现在满京城都知道护国公的夫人是诸汗国的嫣梨公主,老朽认得杨四将军,绝对不会错的。”
我沉吟着,这人冒出来是什么意思?如果他真的是左大王安插在京城的细作,凭他二十四年的经营,就算诸汗国内乱,他在这里也算是个头目。我自然可以得到他的帮助;若是他不是……问题可就大了。另一个问题是,我叫上官红锦,背后的纹身是别人陷害的!
老头也不说话,充满睿智的眼睛始终笑眯眯地看着我。
“老丈,请坐。怎么称呼?”杨四下去帮着宛芳选酒食。老丈上来的时机很好。不过眨眼的工夫,那两人已经上得楼来,看见老丈都是一愣。
我有些心虚,停住不说。老丈道:“小老儿名叫朱德正,老家在沙棋关。因为诸汗入侵,家破人亡,流浪到京城。护国公两年前抗击外敌,小老儿感激不尽,特写了一幅字感谢护国公,奈何护国公日夜操劳,小老儿竟没有机会面呈,一直延宕至今,请夫人代为转达小老儿的一番诚意。”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幅字来。
不知道他的字有什么好的,送字都这么隆重。我疑惑地看看宛芳和杨四,杨四道:“原来是格伦先生,您的字可是千金难求。公爷若是知道一定非常开心,您这样做真是太客气了。”
朱德正摆手道:“哪里!本想亲自呈送将军,但是等了这么久,也无缘得见。唉,人老了。唉!不定哪天就走了,等不起啦!”又对我做了一个揖,“多谢夫人了。”
我收下字,看老头颤巍巍地走下楼。打开一看,只有八个大字:“千古名将,保家卫国”。龙飞凤舞,却没什么藏头缩尾之处。
看了半天,看不明白。索性收好,回头再说吧。
《千里东风一梦遥》第二十八章(4)
这个酒楼做了很多和花有关的菜式。喝着小酒,吃着小菜,猜着做法,也别有情趣。其中一个叫做金莲盛开,其实就是干炸荷花瓣,味道不错。一片片吃在嘴里,不仅没有油腥味,还隐隐有些清香。一时高兴,又叫了一份,对面的花赛倒是忘了看了。
宛芳和杨四也坐在桌子周围,一边吃,一边评论,好像刚才那个老头的出现再普通不过。噔噔噔,传来上楼的声音。沉稳有力的脚步,我们听着没什么,杨四却不由坐直了。他的样子让我和宛芳面面相觑,有些紧张。
“哟,驸马爷!”小二的招呼声传过来。是万铁子。
“你和他……”杨不愁的询问回响在耳边。
我们是纯洁的男女关系,心里暗暗嘀咕一遍,仿佛那家伙就这么严肃地站在面前。
刚做好心理建设,万铁子已经撩帘进来。
孤男寡女,满城风雨的时刻,可千万别搞什么“破鞋事件”了!
《千里东风一梦遥》第二十九章(1)
万铁子是驸马爷了,行事做派和以前的傻小子截然不同。先是用眼角扫了一眼宛芳和杨四,宛芳已经迟疑着站了起来。杨四看看我,才站起来对万铁子鞠躬致敬,然后退到门口,面朝外抱胸而立。好家伙,不愧是杨不愁的下属,平白地都比人横。
万铁子坐下,我赶紧按照他的风格随之倒茶敬酒,他居然“欣然笑纳”!丫丫呸的村小子,装大也不能装到老家啊!当我不认识你是谁吗?
虽然当初有点儿阴影,但是并不妨碍我腹诽一把。
脸上还是笑模样,静静地等着“贵人”开口。
铁子哼哼哈哈半天,从天气、京城风貌,说到村里的春大娘的旧恨新愁,好大一个圈子也绕不到正题上。这倒让我见识了这小子官派作风学得很扎实。
“驸马爷,我出来已经很久了,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先回去。”
“嗯,好啊,好啊。”他频频点头,屁股却是不动。
杨四一撩帘:“夫人请!”敢情他已经不耐烦到极点了!
忍着笑,站起来向外走,万铁子才猛地说:“红锦,那个……对不起。”
啊?“驸马爷,这是从何说起?”我奇怪地问。
万铁子却不说了,一低头,连道歉也不说就跑了。
他逃跑的姿势倒是还和村里时一样,多少有几分故人的感觉。
路上想起杨四也和他一样在杨不愁帐下,或许知道些,便试探着问了。杨四道:“哼!亏他有脸说!那些流言都是从他们家传出来的,连自己老婆的嘴巴都管不好!”
杨四对万铁子颇为不忿,论资历,论军功,他都比铁子强。可是铁子就像吃了幸运药似的,刚来时,一报出处,就被将军留在身边。后来虽然看到将军把我从山村里接出来,心里多少明白些,终究觉得不是正道,已经存了小瞧的意思。后来虽有军功,无奈已经有人戴了有色眼镜,当然看不进眼。后面飞升,基本上都是公主的缘故了。
所以,杨四的不齿也是情有可原。
听他嘀嘀咕咕地一路抱怨,我倒约略看清铁子发达的轨迹。但是,我比较不明白的是,杨不愁何必要把他留在身边呢?就因为他是那个村里的吗?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倒是忘了流言的事情。待到想起来时,已经到家。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没必要总提。
进了府,温管家迎上来:“啊呀,夫人,您可回来了。公爷正问呢。”
问?不是他让我出去的吗?
杨不愁在书房,进去报备。这也是我第一次进他的书房,小院里矮竹翠蕉,屋里琴棋书画,环境很好。不知道是摆设还是来真格的?
“怎么这么晚?”杨不愁又皱着眉头问。
幸好我已经习以为常:“哦,碰见一个你的崇拜者,要我给你一张字;还有驸马爷,跟我说道歉,但是原因他不讲。”
杨不愁看了我一眼,凤眼斜飞,剑眉倒插,除了好看,我看不出任何表情。把字交给侍从,乖乖告退。他也没再多说一个字。
莫名其妙的人!
第二日天气晴朗,依旧草长莺飞。凤嫂带着两个孩子晒太阳,伸个长长的懒腰,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踏实了。万铁子匆匆的道歉一闪而过,斑驳的光影中,那些血腥与阴暗就像睁眼前的黑暗,噗的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洗漱完毕,坐在窗前,听凭宛芳把头发挽起:“哎,不要了。弄得很紧,头皮有些疼。”
“夫人,不紧点儿,怎么梳高啊?”宛芳为难。
摸摸头发已经到了腰部,厚厚的一大捧。翻翻梳妆匣,找出一根绳子,把头发在根部简单地束好,然后一圈圈地绕在一起。簪子有点儿短了。随手拿了一个玉柄嵌金凤头啜珠的金步摇,斜斜地扎进去。宛芳赶紧把剩下的一些碎发抿好别好。
“夫人,这太简单了吧。”
左右看看,的确太简单了。花瓶里插着一支叫不上名字的花,近似牡丹,却有着肥厚的花瓣,三层重叠,风吹来,颤颤巍巍的。
《千里东风一梦遥》第二十九章(2)
“就它了。”折下来,插在厚厚的发髻上,刚刚遮住。菱花镜里,左耳的地方有一部分淡粉的花瓣探出头来。
“这……这行吗?”宛芳犹豫地说。
“啊呀,又不出去,自己看着好看不就得了。”拿着镜子,左右前后地照照。干脆跑到屋门口阳光充足的地方,让整个后脑勺的大花对着阳光,摇摇摆摆地照起来。凤嫂也抬头看我。
周围一时安静,我自恋地想,真是人比花娇,花趁人美,没见过我这么有创意的吧?说不定还引领潮流呢!
“这是什么!”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来,和这满院子的春光格格不入。
霍地转过身去,杨不愁背着手皱着眉看着我,一脸的不悦:“大早晨的,也不梳洗好就跑出来。”
鬓边又一缕头发垂了下来,很久没弄头发了,都有些生疏。随手把镜子放到门边的红梨木架上,捻着头发,对杨不愁道:“梳好了。就梳成这样。”一起来就被人呵斥,换了谁都不会开心。
“成何体统!”他没动,站在原地。皂色的薄底快靴上有一层尘土,好像刚刚回来。听说他每天早上很早起来去练武。
“又不出去,自己看还不行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表达一下不满,见好就收吧。我做好准备,要是他还和我说这事,立刻进屋重新梳。
杨不愁转头看着别处,切了一声,没再多说,径直进屋了。
他从我身边擦过去的时候,一股汗腥味扑鼻而来,我有一阵的愣神,接下来是下意识地扇了扇手。
“嗯?”挺威严的声音,讪讪地把半空中的手放下来,还要恬不知耻地做出无辜的样子,难度实在太高了。
“好热啊!”我脱口而出。
他扭过去,没理我。
凤嫂把孩子抱进来,他问问孩子的近况,转向我道:“昨天玩得开心吗?”
我点点头:“多谢公爷。”
杨不愁道:“不用客气。今天打算去哪里?”
嗯?还可以出去啊?我歪头想了一会儿,又摸摸自己好不容易舒服下来的头皮:“不出去了。”
“哦?为什么?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没有。外面也没什么好的。等我想起来再说?”询问地看看杨不愁。
他眼神烁烁,似乎要把我看穿。大人物啊!心里啧啧叹气。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挺直胸膛,爱看就看吧。
“咳咳,”他咳嗽几声,好像吃亏的是他,“行,今天我要出去,晚上不回来了。有什么事跟老温说一声。杨四会陪着你出去,不用再跟我讲了。”
“哦!”我乖乖地点头,直觉告诉我有些事情很奇怪,但是——算了!
杨不愁走后,我陪着孩子玩了一天,中午还睡了一觉,晚上很早就睡了。
一切如常,可是总有什么不对劲。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杨不愁一直没有出现。我的不安越来越大。第五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刚刚熄了灯,“嘣”,有什么东西插在床头。宛芳举着烛台进来,就着烛光,一把亮闪闪的匕首正插在床前的小柜上!
“啊!”“嘘……”
宛芳捂着自己的嘴巴,大眼睛里泪花闪闪。可怜的小孩子,吓坏了。
披衣下床,费了半天劲,才把匕首拔出来。上面有一封信:“明日午时,杜康酒楼见。尕。”
哦?那个走路都要拄拐杖的老爷爷?或许是他的属下?
翻过来掉过去地看。思量再三,一抖手,在烛火上烧着了。
即使真如他所说,我也不能贸然出门。我现在记忆全失,连所谓的诸汗国语都不知道,就算联系上他又有什么用呢?我是要走,但是不是从一个牢笼蹦到另一个牢笼。况且这个朱老头和杨不愁比起来,我更相信杨不愁!为了维系我们之间微弱的信任,决不能贸然去见任何人。尤其是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的人。
“睡吧。”我没有嘱咐说或是不说。需不需要告诉,取决于宛芳最终的主子,不是我能决定的。
《千里东风一梦遥》第二十九章(3)
第二日,杨府的警戒一如往常。我抱着墨墨在府里多转了一圈。府邸不大,也看不到当初结婚时并蒂莲般的房屋结构了。我的小院和杨不愁的居处实际只隔了一个花园。花园外边靠杨不愁院落的地方有个演武场。墨墨还不会走路,但是两个小爪子已经学着表达他的意图,拼命地指挥大家向那些“凶器”靠拢,嘴里发出嘎嘎的声音。我开始怀疑,也许他最先学会的不是叫“娘”,而是“刀”?
进了演武场就再也出不去了,只要抬脚离开,墨墨马上哭得震天动地。就算没眼泪,号也要号得你匍匐投降。
凤嫂家的娃娃很乖,我让凤嫂把孩子送回去睡午觉,宛芳拿了一大块做好的地垫铺在地上。墨墨在上面咕噜着,毫不吝啬地流着口水,靠近那些武器。
墨墨已经七个月了,可以自己坐着玩。平常让他爬,他都不动,非要推着才能给个笑脸。现在看他卖力的样子,我简直欲哭无泪。早知道就把他扔到这里了,说不定都会走了!
墨墨一条腿绊着,小肚子大部分时间还在地上贴着,跟个肉虫子似的在地上动。一只爪子压在身下拔不出来,另一只还不忘张牙舞爪地挥舞着,就是那颗大头还有没牙的嘴巴,时不时地要埋进地垫里。或闷或清脆的呵呵声全是他一个人制造的!
宛芳要去给他擦嘴,我赶忙拦住:“别理他,让他自己玩吧。”脏就脏点儿,别打扰他就行。谁知道那发育不全的大脑是不是正琢磨着怎么使劲呢?万一打断了思路就不好了,小孩子注意力不容易集中。
“这是干什么?”杨不愁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我指着墨墨说:“他要练武!”
杨不愁的嘴角抽了抽,看看地上软趴趴的东西。那个小家伙正张着没牙的嘴看他,然后又开始专注地“运动”。
“这是……这是什么?”
垫子是两块拼起来的,一块留给墨墨,另一块我坐。杨不愁盘膝坐下,斜眼一瞥,坐在我旁边。看他坦荡荡的样子,我也不好小气。
“爬。”指着垫子另一头的武器架,“他要爬过去,学关公舞大刀。”
“他?大刀?”杨不愁显然还不能接受这个说法,接着就哈哈笑了起来,呼地立起来,两步绕过去,把大刀拔出来,咣啷一横,摆在墨墨面前。跪在地上和娃娃脸对脸地说:“来,拿拿试试!”
我家墨墨很有大将风度。看见目标变得触手可及,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费力地坐起来,大脑袋一仰,杨不愁伸手一扶,把重心不稳的他扶住。然后墨墨嘎嘎一拍手,不光哈喇子,连鼻涕都出来了。
这个就太难看了。掏出手帕,给他擦干净。这时,他已经半趴着双手支在比他手臂还粗的刀柄上。随着他的笑声,“啪嗒”“啪嗒”“啪嗒”,银白色的粘液沾上所谓的青龙偃月刀,打上属于墨墨的标志。
杨不愁苦笑着,干脆盘腿坐在刀的另一边。就见墨墨毫不客气地,上嘴就啃——一下,两下,持之以恒……直到——
哇,墨墨终于哭了!
杨不愁哈哈大笑,单臂伸手一捞,好像拿一个小小的布绒玩具似的举起来,朗声说道:“好小子,快点儿长。爹教你武艺!”
墨墨第一次被抛到空中,嘎嘎的叫声更大了。从那个没牙的###里可以直接看见他今天喝的奶!
杨不愁把他一次又一次地高高抛起。杨柳新芽泛着嫩绿色,在阳光下如墨墨的胎毛一般。微风扬起,和着墨墨的笑声还有杨不愁的笑声远远地荡开。
便是封闭已久的心也在那一刹那,起了阵阵涟漪!
我心里一沉,把笑容扯得更大,明明是梦想的场景,却那么的脆弱,那么的令人心痛!
《千里东风一梦遥》第三十章(1)
杨不愁抱着墨墨转了好几圈,才笑呵呵地放到地上。也不知道是转晕了,还是杨不愁没有扶住他,他大脑袋晃晃晃,啪叽,就趴下了。费劲坐起来,啪叽,又倒了。来回几次,可能他自己也难受,干脆四脚朝天地哭起来。
这下杨不愁慌了手脚,看我抱起来哄,嗫嚅着说:“这小孩子,怎么这么不经转,怎么这么不经转!我可没想怎么样他!没事吧?”
我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没事。他是饿了,又不会说话,想吃饭了当然哭了。”下意识地要喂奶,突然想起这是公共场合,当下就要告辞回去。
杨不愁突然说道:“我……我跟你过去吧?嗯,一起走吧。”也不问我同意不同意,一马当先,自己过去了。
回到后院,趁上楼的工夫,让宛芳下去告诉他一声,我在楼上喂奶。喂着喂着,就觉得奶头有些疼。低头细看墨墨的嘴巴,天啊,竟然长牙了!
长牙这个事实终于把墨墨从玩具变成一种“活物”。他可以发展,可以成长,可以有自己独立的生命力存在。他是活的!
墨墨还没吃饱,让宛芳带给凤嫂。轻轻地揉着乳房,勉强平静了一下诡异的情绪,还要应付楼下的人。
杨不愁坐在那里看我的临帖,边看边点头。见我下来,还点着帖子夸了两句。也不知道是屋子的缘故,还是因为下午,日头本来就偏斜了,我总觉得这里阴飕飕的。
“公爷如果有事,不妨直说。红锦目前能依靠的人,除了公爷也找不出第二个,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心里隐约觉得和那个朱老头有关。
果然,杨不愁道:“前几天,纪青月找到我,和我打了一个赌。”
我觉得自己敏感过头了,怎么会注意到他叫的是“纪青月”而不是“青月”。这种可有可无的无聊事,占用太多心力了。
“她说,她可以证明你没有失忆,纪家也没有给你下药。你依然记得自己是诸汗国的逃亡公主。”
我心中一哂,真不是我有先见之明,但是我就知道那个纪变态不会善罢甘休。
“朱德尕找你的事我们都知道。其实,左大王叛乱平息后,作为交换,我们不趁机进攻诸汗国。而诸汗国则要把左大王在京城布下的暗桩交出来。虽然他们肯定会重新布置,不过对皇上来说,至少可以趁这个时候,处理一下太师的事情。”
我明白了,人家是早有所谋。在我可能还有记忆的时候,杨不愁对诸汗国的那场战争消灭的是左大王的军事力量。然后诸汗国国主才能趁机拔掉这颗毒牙。当我陷落其中,纪府和太师府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正是皇上和杨不愁冷眼旁观,伺机出手之时!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问题是,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身后有多少只黄雀!
他继续说:“朱德尕给你的那幅字,我以为你看懂了,但是考虑到安全所以没去。纪青月猜测朱德尕和你接触肯定有所动静。你平日不出来,那是他唯一和你接触的机会,绝对不会放过的。所以她这几天一直在监视你。后来,她又冒充朱德尕给你送信,约你今日正午,杜康酒楼见面。她认为,你若是还有记忆,绝对不会第二次丧失机会,一定会出门见面的。而我也按照和她约好的,以明松暗紧的方式控制府里人员的进出。方才,我就是从杜康酒楼回来的。”
原来真是个陷阱!
我连冷汗都出不来了,呆呆地坐在那里。然后才听见自己的脖子吱嘎吱嘎地响,脑子里好像有一部已经转飞的机器,在满负荷超越极限的工作后,终于轰然一声散架了。
“然后呢?”
老顽童教训郭靖,不管别人说什么,有话没话的时候就问一句“然后呢?”英语老师说,听不懂别人说什么时,就问一句“really?”他们多半都会再重复一遍。
“没有然后了,我回来,看见你和墨墨在玩。觉得……觉得——很好笑!”他低下头,颇有些尴尬地喝了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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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东风一梦遥》第三十章(2)
我伸手去拿我那一杯,端在手里,却无论如何送不进嘴里。“当当当”一连串清脆的撞击声,抖动的手腕把茶盏碰得叮当乱响。我竟然还能笑着说声:“对不起,太累了。”
这时,我最大的渴望就是找个地方睡一觉。最好醒来以后,发现自己睡在电脑边上,这一切阴谋阳谋阴阳谋都不过是我的想象而已。
可是,我也知道,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倒下。
“公爷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红锦呢?”我费力地把那架机器架起来,让它重新转动。然后感叹,大脑可能是造物主最神奇的设计了!
杨不愁没有直接回答我,反而说道:“洛大侠曾经留给我一封信,他把纪青月和纪府做的事情都说了。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但是至少他很清楚地提醒我,纪青月对你的怨恨已经让她走火入魔。”
这我知道。左右食指紧紧地勾在一起,仿佛这样就可以支撑整个身子的平衡。维持这个姿势,我静静地听着。
“别的我不说什么,但是纪青月那里我可以保证,我还不至于被她算计。”
如果他说“我可以保证你不受她的伤害”什么的,我是半个字不信。但是他说“我还不至于被她算计”,我就知道他说了一句实话。也许纪青月会通过别的渠道算计伤害我,但是杨不愁已经对她有了提防心。这一次的打赌,可能就是最后的分水岭!
我多了一个朋友?还是这个世界多了一个看客?
“谢谢公爷。红锦和墨墨多谢了!”想了想,杨不愁不是那种白下保证的人,便试探着问,“不知道公爷需要红锦做什么?”
杨不愁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正是那幅“千古名将,保家卫国”八个字,从裱糊上反下来的。薄薄的一层纸,透明得几乎要破了。
上面有一些折痕。杨不愁似乎按照某种规律折了几下,最后又弄成一个小块的正方形,递给我看。
透明的纸页,早已被墨迹渗透。随着折叠,显出深深浅浅的层次。我横看竖看,找不到一点儿头绪。杨不愁道:“我知道你看不出来,因为这是诸汗国的文字。其实嫣梨公主自幼喜爱弓马,对我国文字并不精通。所以,一开始你的字迹和学养的确让我忽略了这个可能。不过,一路上我用诸汗国语言试你,你也浑然不觉。这使我想到,你可能真的‘忘’了这种语言。朱德尕留下的这个是请你第二天同样的时候老地方见面。可是第二天,你似乎忙着休息和摆弄头发。”
伟大的成吉思汗!让喜马拉雅的冰川全部融化,化成我的瀑布汗吧!
就算不能赴约,能不能有个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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