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一样:“匡匡匡匡”一阵,无分敌我,猛地攒拳怒目,猛地一动不动,状如一下子切断电源的电器木偶,惨不忍睹。
舞台上限于客观的事实,打将起来,可能不得不如此。电影是第八艺术,自应有它的技巧。《白蛇传》内容如何,我们不知道,但《梁祝》是知道的矣。这种价值连城的民间故事,像罗米欧和朱丽叶,落到莎士比亚先生之手,便成为世界名剧,而梁祝落到中国笨导演之手,便成了地方戏大搬家,这是中国人的创造力不够乎?抑认定中国的观众不过半票程度,只能欣赏女扮男装的绍兴戏乎?
半票问题之五
《梁祝》的结尾最使人紧张,当祝英台女士哭坟时,我还以为她要碰碑哩,结果没有碰。哭了半天,我以为她又要碰啦,结果又没有碰。我可不是主张她非碰不可,而是从她口头上嚷嚷殉情的情形,推测她一定会如此实践,这不是女主角的错(请问,该片中谁是女主角?又谁是男主角),而是笨导演的脑筋在那个节骨眼上,恰恰不灵活。盖笨导演不准她碰,她就不能碰。女主角既没有殉情的行动,前已言之,万一上帝不帮忙,坟墓不开,真不知道这出戏将如何下场也,是她仍上花轿嫁人乎?抑届时再补上一碰?
悲剧的气氛和条件不完整,使人泄气,而女主角竟抱着石碑又哭又唱,也是奇景。柏杨先生当时就问柏杨夫人曰:“敝老头归天之后,你是扑到我坟上哭乎?抑只抱着墓前的石碑哭乎?”老妻大怒曰:“当然跟祝英台一样,抱着石碑哭。”如此便无话可说,不过一旦是老妻先我而翘了辫子,我一定抚棺大恸,不会捧着她的玉照大恸也。
关于考据方面,已有人指出很多。东晋时候,怎么有床?那时连皇帝都是睡榻榻米的,祝府和梁府却竟然大睡其床,如果教他们睡沙发,岂不更雅乎?而那时候人人穿木屐的,却忽然穿起朝靴来,如果教他们穿上皮鞋,将更现代化也。然而,这都不用提啦,因为提得太多,便有很多人更不高兴。最近《自立晚报》曾接不少电话,几乎千篇一律把拍杨先生大骂一顿,有的还咒我早死算啦,另外还有不少读者先生来信,也都努力攻击。朋友告我曰:“你说电影不好就可以啦,盖你说不好,我说好,不妨各行其是。而如今你一杆子打落一船人,把入迷的观众说成半票,自然激起众怒,也自然麻烦如此之多。”呜呼!这番道理很对,但问题却有二焉:第一,谄媚群众和迎合群众心理,那是大政治家和教习的事,不是柏杨先生的事。当初法国屈里弗斯案的时候,左拉先生为了支持屈里弗斯先生,以致于被法庭判刑,他的著作被焚,走到街上都要挨揍,凡是发表他文章的报馆都被捣得稀烂,天翻地覆,乌烟瘴气,然而左拉先生并没有讨饶。柏杨先生所面临的不过仅是来信辱骂,仅是打电话告诉报馆要停报,这种蠢血沸腾的镜头,比起法国,还差得远哩。第二,主要的是,柏杨先生固不在批评《梁祝》电影,因为它本身没有艺术价值,而主要的正是研究半票观众。当《文星》杂志那篇《半票读者》发表后,当时我也曾气得打跌——哎哟,你高级呀,你全票呀,柏杨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而竟说我是半票,普天下只有你《文星》杂志有眼光是不是?咱们走着瞧。然后时间使人冷静,很多事在眼前出现,不禁为之失笑。及《梁祝》上演,看到有些阔太太阔小姐那股奇劲,不禁姑妄写之。只要自问不是半票,便不必动怒;如果自以为自己是半票,能怪我乎?
最后我们继续研究萨孟武先生在流过了两次泪之后,又引用了一位教习的话,原文曰:另有一位友人陈国新(台大教授)说:“本片确是很好,我看了,也不觉流下泪来。”本片能轰动台北,大率因为我们居留台湾之人,尚有强烈的民族意识,不以外国月亮比中国月亮圆的缘故。
关于陈国新先生的话,因他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否认过,大概萨先生引用得没有错误。用不着多说,陈先生一定也流了很多眼泪,否则萨先生不会亮他的招牌也。为了一部二三流的电影,拉上外国月亮,似乎太远。中国人似乎正趋向各个极端:一端是西崽的干法,凡是洋大人的全好无误;一端是义和团的干法,连打篮球都有爱国裁判。呜呼,外国月亮有时候固不比中国月亮圆,甚至有时候比中国月亮扁,但有时候却硬是比中国月亮圆。不敢睁眼瞧瞧,只敢闭目念咒,曰:“看吧,这个。看吧,那个。”不能对事实有所补益。即以电影的色彩来说,外国的月亮就比中国的月亮圆,《梁祝》电影在亚洲影展上得了色彩奖,该够圆了吧,但那色彩片连拍带洗,全是日本人干的,你怎么说乎?即以现代武器而论,外国月亮比中国月亮圆,美国响尾蛇导弹能满天飞——咦,中国月亮不要说圆,简直连比一比的月亮都没有。而外国的宪法月亮似乎也比中国月亮圆,否则萨孟武先生及其他各色人等,何必去洋大人之国研究乎?夫月亮和艺术一样,是客观的存在,中国这里如果是阴历初三,美国那里正是阴历十五,而仍要说中国月亮比美国的月亮圆,这杠抬起来还有啥意思?
萨先生又曰:
《梁祝》以凌波扮梁山伯,乐蒂扮祝英台,两人表演之佳,在我所看的许多电影之中,堪称成功。特别选择凌波女士扮演梁山伯,最是成功。(柏杨先生曰:“这句话应打双圈。”)女扮男装,没有一点流氓气,也没有一点鲁莽气。雍容儒雅,南朝士大夫就是这个型。凌波与乐蒂两人唱做俱臻上乘。楼台相会之时,梁山伯悲愤而激动,祝英台温柔而悲哀,作者听前后左右男女观众,均有唏嘘之声。梁山伯下山求亲,祝英台哭墓,演者均能充分表现其演戏天才。十八里相送一段,风景最佳,曲佳,音乐佳,祝英台处处暗示自己是个女红妆,梁山伯却处处表示其为呆头鹅,作词之佳,演技之佳,叹为观止。总之,本片是中国第一部好电影。
最好谈到服装,我喜欢中国古代衣冠。今日大学毕业之时,均学外国,穿学士衣,戴学士帽,我认为这是没有民族自尊心之故。何不穿戴汉唐时代的衣冠,以表示中国的文化?最荒唐的莫如每年祭孔,佾生光头,穿长衫,而脚下所穿的却是球鞋。我家兄弟在前清宣统年间,均曾做过佾生,当时所穿戴的乃是古代衣冠,想不到民国成立,反而穿起前清衣裳来。用前清服装,以舞周代八佾,真令人啼笑皆非。何以有此怪现象,因为缺乏常识之故,衍圣公孔德成应负其责。
半票问题之六
我们所以把萨孟武先生的话全部引用,是为了避免断章取义。上面两段,批评的人很多,不再重复。关于半票问题,我们也讨论到这里为止。《梁山伯祝英台》电影,能轰动一时,并不是毫无条件,也有它的巨大影响,这影响在中国电影史上,虽不是空前的《一江春水向东流》更为叫座,观众已忘了矣,但起码它做到了两点:第一,把平常只看西洋片不看中国片的观众叹引到中国片市场。盖中国片往往不堪入目,柏杨先生每看一次,就起一次鸡皮疙瘩,总是中途撤退,《梁祝》固少此病,所以看得人受宠若惊。第二,把平常只看台语片的观众,也吸引到国语片市场。看《梁祝》片的观众,台湾省同胞远超过外省郎(有人说外省郎远超过台湾省同胞,则一问片商便知)。盖歌仔戏和台语片也都有《梁山伯祝英台》,台语片上梁山伯先生和祝英台女士,跳坟之后,二人还在南天门结了婚,生了两个娃儿,国语片水准自然要使人耳目一新。有此两种趋势,将来的国语片大有前途。昨天老妻买了一本电影杂志,曰《国际电影》,原来电懋公司也拍了一部《梁山伯祝英台》,在剧情说明中,对若干地方都有了交代。像楼台会,梁山伯先生想进祝府,为小厮所拒,争执之间,惊动了祝老太太,看梁先生斯文公子,一片诚心,才允许他们见最后一面,这就进步多啦。又像祭坟,马家有财有势,即令是现在,也不允许新娘先到殡仪馆走一遭也。电懋公司的乃是一主一仆,私自出府,前往祭奠,这也进步多啦。仅从这两点看,彼一《梁祝》似乎胜过今一《梁祝》。如此互相竞争,发奋图强,不但是影片商之福,也不但是观众之福,也是国家之福。
柏杨先生写“半票”以来,接到无数读者先生的来函,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一封署名“老夫”的明信片,发自台北辛十二局,明信片上曰:“柏杨老乌龟:你的学问大是不错,先骂观众,再骂读者,‘半票读者’、‘不肯断奶’,读者是你的衣食父母,怎么能骂?你是什么东西,混蛋加十三级,如不改过道歉,三天内将你狗体分尸万段,不杀你势不干休。”还有一封是一位“本市读者”先生写的,也是一张明信片,上曰:“柏杨小子,你生在中国,冤枉你了,我们不顺你的狗眼,均是半票吃奶的人,而你完全是吃大便的,我操你亲娘,我不将你这个老狗打死,等待何时?”另外还有一位林文先生,来的是一封长信,全信太长,不抄录矣,在结尾上有警句曰:“全台湾只有你柏杨是高级——高级文化汉奸、卖国贼,你反对中国历史文化,还不够卖国吗?一定要当官才可卖国吗?真笑话!”
读者先生赐函很多,对支持我的朋友,仅一一致谢。对大张挞伐的信件,因内容差不多千篇一律,不再—一发表,只摘录三封于上。我想正义之怒既张,有同感的朋友当乐不可支,而我们的讨论也就可以结束啦。
“的”和“家”
很多朋友向柏杨先生请教:“怎么才可以成为一个作家?”好像我已经成为一个作家啦,想从我这里挖出一点秘诀,以便照方配药,也登上文坛宝座。呜呼,如果有此一念,那就是问道于瞎子,一辈子都得不到好处。这并不是说柏杨先生仪态万千,虚怀若谷,向谁表示谦虚,而是真正的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盖这问题是一个根本问题,韩愈先生在两千年前便指出过,中国知识分子唯一的出路是做官,除了做官,没有别的方法可以使自己安富尊荣。于是遂成为一种恶性循环。做官的目的为了发财,而发财的目的又是为了做官,一个知识分子一旦做不上官,就四大皆空,不但别人瞧他不起,连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诗不云乎:万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以色列立国,恭请爱因斯坦先生回国当总统。如果换了柏杨先生,早大喜若狂,根本用不着请,只要招招手,立刻飞奔而往。但爱因斯坦先生竟然拒绝,这种情操智慧,不是中国圣崽和官崽所可了解的。我说我大喜若狂,飞奔而往,一定有些朋友脸上挂不住,解释曰:“太谦太谦,你老人家品学俱优,岂会如此。”那就是不知我也,我说我“若狂”,已经够往脸上抹粉啦,到时候我如果给你来一个“真狂”,就更精彩。《儒林外史》上的范进先生,并没人请他当总统,不过中了一个举人,离中级官还有十万八千里,可是他的反应又如何哉,他当场就高兴得发了疯。
既然全国同胞,同心同德,努力做官,非官不荣,非官不乐,则官以外的其他行业,自然都贱不可言。想当年苏秦先生周游世界回来,身兼六个国家的宰相,把他嫂嫂吓得连忙下跪。如果苏秦先生周游世界回来,只抱了几本他写的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我想他的嫂嫂恐怕仍会保持原来面孔。如果苏秦先生连几本破书都没有,而只会唱歌跳舞,绘画打球,恐怕结果还要惨,一个织布梭子飞出来不把他阁下头上打一个血流如注才怪。这种气质和社会环境,历三千年而不衰,现在虽然是二十世纪啦,但非官的行业,其贱如故。于是除“官”之外无人才,从事非官以外的行业,顶了不起,只能成为“的”,而不能成为“家”。像柏杨先生干的这一行,洋大人之国,称之为“专栏作”家“,而中国称之为”写杂文的“。依此类推,拥有五千年优秀传统文化的中国社会,没有”作家“,而只有”写文章的“;没有”提琴家“,而只有”拉提琴的“;没有”钢琴家“,而只有”演戏的“;没有”舞蹈家“,而只有”跳舞的“;没有”教育家“,而只有”教书的“;没”体育家“,而只有”打篮球的“。处处都是”的“,没有一个”家“,这是个啥子模样的社会,可知之矣。
社会的素质如何,不必管它,盖管也管不了他,但假如人间还有因果报应的话,中国沦到今天这种酱缸局面,就是因果报应。大家几乎一致呐喊中国有五千年优秀传统文化,我看恐怕不见得,五千年虽然五千年,传统虽然传统,但似乎是文化很少,而酱化很多。所谓“正史”的三十六部史料,若这个“书”那个“史”,百分之九十篇幅,都是二抓牌升官做官录,和血流成河的杀人录,除了这些,剩下有关人类性灵方面的玩艺,微乎其微。在这种形态之下,官性兴旺,人性衰退,自然处处皆“的”,而没有“家”矣。在这里我想借用一下徐鼐先生,以便举出一个典型。提起徐鼐先生,身拜石门水库执行长,其官大得可怕,当初尚不为小民注意,自从在台风高潮时,猛放其水,以致冤魂荡荡,地府渺渺,其尊名始为世人所共知。你知道他对曲突徙薪的王崇岳先生有啥评论?他不认为王先生是一位气象学家,因王先生不幸而言中,弄得他有损崽面,拍屁股跳跃之作,脱口而出,说他是一个算命的。呜呼,由于“家”、“的”之不同,可看出文化和酱化的区别,后生小子能不一惊哉。
所以一些想当作家的朋友,实在是立错了志,这年头连真刀真枪,马上兑现的自然科学,都成不了“家”“货币数量论”,反对减轻利率、间接税和提高“劳动价格”。,在某些人口中,仍属于“的”。写写小说散文专栏,就是再来一个五千年优秀传统,如是仍是酱化,而没有文化,也成不了“家”,顶多是一个“写文章的”、“写小说的”、“写杂文的”,不要说混饭吃啦,就是印张名片唬人,都感到困难。柏杨先生前天便面临这种危机,印上“专栏作家”吧,咦,你老头竟然也“家”呀?那副嘴脸我就受不了。可是如果印上“写杂文的”,似乎和文化沙漠过不去,存心讽刺,自也有许多未便。尤其是一些口是心非的朋友,他心里固然想:“该老头总算有自知之明”,但口头上难免责备一阵曰:“老头老头,您太谦啦太谦啦,以您老磬磬大才,当然是大作家大作家。”何必惹他们费这么多无聊唾沫乎哉。
所以我誓死奉劝年轻小子,千万不可搭错了线,这年头做官第一。真正做官无望,则出国放洋,是第二个高着。出国放洋之妙,现在还看不出来,等到有那么一天,那才教你拍案叫绝哩。届时你阁下摇摇摆摆,回来建国。盖“救国”由小民负担,“建国”由专家负担,分工合作,是天老爷五百年前都注定了的,世人不可不知。如果限于困难,不能出国放洋,则仍以不走“写文章的”这条路为宜,宁可去当“盖房子的”(洋大人谓之“建筑家”),“修马路的”(洋大人谓之“工程家”),“做衣服的”(洋大人谓之“服装设计家”),“卖膏药的”(洋大人谓之“演说家”),都比“爬格子的”,要有光彩。
千万别当作家柏杨先生奉劝有志之士不要当作家,实在是为的你好。古人不云乎:“乱世文章不值钱。”呜呼,谁说不值钱?一旦吉星高照,写出文字狱来,不但值钱,而且还值命哩。一首七言诗不过二十八个字,就能血流成河,如此严重的稿费,世界之上,恐怕只我们这个五千年优秀传统酱化的国家有,其他那些落后地区,若美利坚,若加拿大,若瑞士,连做梦都梦不到这种奇境,外国月亮在这上就无法和中国月亮比矣。义和团诸公,不妨闻之大喜,开会庆祝可也。嗟夫,干其他任何一行“的”都没有这种危险,只有干写文章“的”,有此良机。故我以为有志之士,除非是“进一步则碰死,退一步则跌死,旁让一步则饿死”,真正无路可走,千万不可动当作家的念头,否则一旦中国固有的月亮猛圆起来,就悔不当初矣。
不过看样子说了这么半天,有志之士似乎仍继续是有志之士,有一位小子曰:“老头,你左宣传右宣传,不过怕大家群起写稿,挤碎你的饭碗罢啦。”我曰:“你说这话,就得兴文字狱,盖你直捣了我的心窝,犯兵家之大忌。”又有一位小子:“好啦好啦,你说的我全知道,现在我指天发誓,此生此世,都作顺调分子,你以为如何?”我曰:“有此一念,就既有洋房而又有汽车,既当代表而又蒙召见,何必写文章哉?”又有一位小子曰:“我和你们一些写杂文的人不同,我乃天生奇骨,专门会歌功颂德。”我曰:“专门会歌功颂德也不行,一旦表错了情,或者是老板嫌你拍得不够舒服,或者是你一下子拍到马蹄上,或者是拍着拍着,主子换啦,十年拍工废于一旦,真是何苦乎?”虽然我如此苦口婆心,但该执迷不悟的仍执迷不悟,且有些人把写文章认为是“名利双收”,写了一篇大作,或写了一本书,用自己的名字印出来,不但名闻天下,而且还有稿费收入,真是天之骄子,其他属“的”的朋友,便无此洪福矣。一个“做木工的”做出一张漂亮绝伦的桌子,虽然有点工钱,可是他却不能把他的尊名大姓,祖宗三代,以及妻子儿女,都刻到上面。从前盖房子的工头,还有机会在大梁上记下尊名,但知之者恐怕少而又少,研究之者无人也。“做木工的”如此,做其他任何一种“的”的朋友,亦莫不皆然,只有写文章“的”,才能既有钱又有名,得其所哉。
不过猛一瞧写文章“的”,固然名利双收,好像大有可为,但这是浮光掠影的看法,如果弄个显微镜仔细观察观察,就会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夫“名”者,必须和实相连,名才有分量。有志之士不要发生误会,以为“实”是指的“真才实学”,那就错啦。即令曹雪芹先生复活,莎士比亚先生在中国,在我们这个酱化的大缸里,恐怕也很难保持他的自尊。呜呼,“实”是指的财富,名声遍天下,结果竟穷得吊起来都掉不出一块钱,那“名”也没啥意思。至于说到“利”,更是坑死活人,若干年前,曾发生过这么样的事:有位在军中服务的朋友,偶尔写一篇小说,稿费下来,比他两个月薪饷都多,不禁大喜物喜,以为一旦退役,作家可待,岂时既有大名,又有大钱,真是恨生也晚,巴不得明天就接到退役令。我当时就警告他不可胡思乱想,学点别的谋生技术要紧,除了极少数的顶尖人物外,大多数作家,稿费收入,只够买烟的,不够买饭的。纯靠稿费过得舒服又舒服的,目前说似乎少之又少,甚至于说简直没有。每个人都有一份公教人员之类的职务,先求饿不死再说。一个社会不能养活职业作家,是社会的耻辱,作家的悲哀,他们怎能不由“家”变成“的”乎?
最后有一位小子,面色苍白曰:“老头,反正我说不过你,所以算你赢啦,但我现在已到了绝境。如果我是女人及其对马克思主义的歪曲。列宁认为,这本书”培养了一整,我宁可去当妓女。既然当不成妓女,就请教我当作家试试,也算一条生路。“既然如此可怜,我就不妨指点指点,不过附带奉劝的是,一旦天降奇迹,生活好转,就应马上封笔。想当年孔丘先生写《春秋》,写着写着,忽然不写啦,史书上说因为麒麟亮相。老头颇有感触,认为麒麟是一种瑞兽,只在太平时候才有,而今天下大乱,竟也出现之,不是天老爷和小民开玩笑是啥。我想事情似乎有点蹊跷,天下奇怪之事,多如牛毛,如果每一种奇怪之事都值得如此隆重地胡思乱想,不要说文章写不下去,恐怕连屎都拉不出来。依我的高见,一定是他在柏杨先生这里学了两手,既删”诗“、”书“,又作《春秋》,弄了点稿费,就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笔杆,立地成佛。君读过孔丘先生那本《春秋》大作乎?真能吓出一身冷汗,盖《春秋》里面,多的是对二抓牌的谴责,再写下去,可能不可开交,恐怕终有一顶帽子唾唾而飞,忽咚一声,罩到他的尊头之上。左一思,右一想,算啦算啦,乃随便找个借口,封笔大吉,此谓之”明哲保身“。有志之士,应有此认识,才可受教。
(柏老按:八○年代的台湾,仍没有职业作家。每一个作家,都另有主要的和基本的收入。或拍电影,或炒地皮,或开餐馆,或做生意,或靠着竹杠勒索,或仍是老样子,个个正式职业垫底。悲哉!)
某天黄昏之时编辑的种类很多,如果是专门搞经济、化工、行车安全的,就离作家的座位远矣。而必须是一个当行的,而且是一个当权的,才能算数。所谓当行,举个例子便知,最好是编报纸副刊。退而求其次,能有机会编大型文艺杂志,也可以发挥威力。第三等人物则是编个综合性杂志,虽有政论专论,同时也有文艺篇幅,呜呼,君知道不知道“军阀”乎?军阀的要件有二,一曰“枪杆”,一曰“地盘”。像张宗昌先生焉,张敬尧先生焉,倪嗣冲先生焉,二者均兼的时候,金口玉言,一旦二者缺一,或二者全没有啦,戏就也跟着封箱矣。写文章的朋友,在外人看起来不过是一群可怜虫,但在自己圈内,却也有“编阀”崛起,该编阀就是编辑老爷,笔杆就是枪杆,地盘就是报纸副刊或他主编的杂志。他阁下本来也颇识几字,有时写上三行五行,居然通顺,于是雄心大作,遂写起小说大说,散文聚文,以及诗词歌赋。我说他“写”,还是昧着天良瞎恭维,如果真是他“写”,还算条英雄好汉,而往往的,他似乎只是“浇”了一篇。去古书上或洋书上乱找模子——在古书上找到模子,就用现代话一浇;在洋书上找到模子,就用中国文字一浇。如此一番踢腾,乃成功了一部辉煌巨著,“写”好之后,就在自己编的副刊上或杂志上发表,标题弄得大大的焉,稿费开得高高的焉,三个月后,哎呀一声,他就是大作家矣。你如果没有地盘,能教人哎呀乎哉?
然而这还不算顶妙,诚如薛平贵先生《武家坡》所唱的“那妙的么,还在后头哩”。最大之妙是,可以和别的编辑老爷互相交换,他的大作在你的地盘上发表,你的大作在他的地盘上发表,而你又绝顶聪明,先下手为强,猛捧他是世界第一流作家,最初说他是莎士比亚再世,后来撕破了脸,索性说莎士比亚给他提鞋都不配。你既下手于先,人心是肉做的,他投桃报李,自然也说你是啥家伙第二——好比,说你是巴尔扎克第二吧,说着说着,多情起来,觉得还不能报答你的盛情于万一,乃把巴尔扎克说成是你的徒弟,要想不名满环宇,不可得也。其次之妙是,一些没有地盘的写文章“的”,犹如军阀统治下的可怜小民,既然手无寸铁,只好凭有地盘的宰割。你高兴时把嘴脸一端,纵是海明威先生,都得向你摇尾乞怜,他投来一篇《老人与海》,你略微一翻,批上四个大字,曰“枯燥无味”,原封退还。他要想发表的话,第一件事就是得买你的账。常看见很多编辑老爷型,每一文出,都有想在他地盘上伸一脚的家伙,咬文嚼字,加以研究,研究之不算,还努力猛捧,直捧得神哭鬼号,天昏地暗。
在各型作家中,以编辑老爷型最天衣无缝,不露痕迹。如今柏杨先生著作等身,可以算大作家之一矣,否则何致有后生晚辈,向我殷殷讨教乎?而我当初就是以干编辑起家的,故深知这一型的奥秘。柏杨先生后来被人开革,从编辑宝座上摔了下来,但余情仍在,其他编辑老爷脸上一时磨不开,仍不能不发表我的大作,同时他们也万料不到我天生媚骨,他们每写一文,我就当着他的面,击节叹赏,叹到紧要之处,带感动流泪曰:“太好啦,太好啦!”他被我拍得受不住,只好也回敬两句,说我写的“也太好啦”。既然他亲口说我好,便无法可躲,我有大作一篇,敬请指正。呜呼,他就是捏着鼻子都得登出来。
问题是,一个人如果既不是阔大立发,也不是编辑老爷,而又要想当作家,若贵阁下者流发展的无限性,在一定场合是内因,在另一场合则成了外因,,该如之何乎?好像是靠着红包马屁,也可以直捣黄龙。假如你有的是冤枉钱,大可购洋房一栋,或汽车五辆,送给报纸杂志的老板,包管你的文章天天上报,威不可挡。当然啦,你如果有那么多冤枉钱,也不会如此冤枉花法,大可自己也办一个报纸杂志,过过老瘾。我之所以如此说,是告诉你这个原则。我就知道有若干作家,以红包为武器,而俨然了得,若某某先生,若某某先生。你别看他现在颇不错啦,如果看到他当初送红包时的照片,准脸上挂不住。呜呼,话说当年,某天黄昏之时,晚饭下肚之后,黑影一条,轻轻敲门,编辑老爷问曰:“谁?”红包马屁型曰:“晚生柏杨。”然后战战兢兢,进到客厅,坐也不敢坐,站也不敢站,眼看就要下跪,幸亏编辑老爷发话曰:“何事?”红包马屁型这时就从怀里掏出一块布料,或两罐奶粉,或两筒烟丝,或索性是一百元美金,恭捧而方笑曰:“小意思,小意思。”编辑老爷一瞧,眼睛为之一亮(放心,我和你赌一块钱,没有不一亮的),就曰:“你的笔名叫啥?”红包马屁型曰:“没有笔名,就叫柏杨。”编辑老爷曰:“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红包马屁型曰:“打打打听出来的。”编辑老爷曰:“你投的那篇稿不错,只是稍欠锻炼。”红包马屁型曰:“请你老人家指指指教删改。”编辑老爷曰:“我看一看,可以的话,就发表。”红包马屁型曰:“谢谢你老人家提拔。”然后端茶送客,走到门口,柏杨先生把玉体一转,从口袋里掏出两张——这一次不再是美金啦,而是两张戏票,伸脖猛笑曰:“请你老人家和夫人去看,去看。”这几天不是篮球赛乎?能送两张篮球赛票,就更恰到好处。
赔钱也干
商场上有一项公认的至理,曰:“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钱的生意没人做。”但赚钱的技术团五花八门,要想赚大钱,往往必须赔小钱,甚至赔大钱,有时候会连老本都赔进去。最明显的莫过于托拉斯的形成,两个同行竞争起来,简直往赔光的路上走——成本十元一条的裤子,你卖十一元,我卖八元;你卖七元,我卖五元;你卖四元,我卖两元;你卖一元,我卖五角还加送一条裤带。真赔得鲜血淋淋,惨不忍睹。芸芸众生,消费起来,准前仰后合。不过笑着笑着,等到你隆重倒闭,只剩下了我一家,恐怕就笑不出啦。盖大战之后,等于大病之后,要喝点鸡汤补补,补的办法当然不是喝鸡汤,而是价钱猛涨,从前我卖五角一件,外送裤带一条,现在我卖三百元一件,啥也不送,买也由阁下,不买也由阁下。消费者等于一条老牛,过去所吃的草,都得吐出来。
柏杨先生不是在讲经济学,而是在研究“赔钱也干”的道理,盖有些人反对作家中有红包马屁型,曰:“稿费能有几文哉,值得送礼?”故我特搬出经济学以壮声势,须知世界上硬是“赔钱的生意也有人做”。不过此做只是一种手段,不是目的,其最终目的仍是大抓一把。红包马屁型稿费虽然无几,而仍猛进其礼者,便属于这种高级眼光。以柏杨先生而论,能在报上杂志上写稿,一写就是四年,别人的地盘,由我平空踢腾,天下岂有如此简单之事?不知道内幕的人,还以为是报馆杂志社,目识泰山,重金礼聘我焉。知道内幕的人,才晓得完全是红包马屁攻势。每次去报馆去杂志社,至少都得请编辑老爷吃碗牛肉面,过年过节,初一十五,更要或送火煺,或送蛋糕,或送一只母鸡。妙哉,只要他一天收我的母鸡,他就一天不能停我的稿,否则我教他把鸡骨头吐出来,他就糟啦。现在有一件大事预告,我向各方募捐,已募到了三万美金,看情形到明年春天,五万美金没有问题,募好了后,即行起程前往瑞典,活动诺贝尔。有些少不更事的朋友,以为诺贝尔何等公平,活动岂不等于白活动,其实不然,以华测洋,不要说柏杨先生,便是我家那个老三——他正读乐群幼稚园小班——只要拥有如此巨金而又肯猛送,他也会得诺贝尔。你如果还有一分聪明,便不必为此担心也。问题是,诺贝尔奖金不过只四万美金,而我却花五万美金前往活动,岂不连棺材都赔进了乎。咦,学问就在这里,我得了诺贝尔,可名扬世界,到处曰:“你看,没办法,我一再恳辞,他们一定要给,嗨,嗨,嗨。”嗨嗨嗨者,笑声也,以表示我啥世面都见过,诺贝尔算哪一门亲,根本不在乎。然后到处讲学,说不定当上了“美援知识分子委员会”一名委员,借机猛捞,银子自然滚滚而来。如果不这么投资,我能印名片曰“家有美金五万”哉?而明年此日,就可印上“诺贝尔文学奖得奖人”矣。后生晚辈,凡夫俗子,不妨先在心理上作一个准备,免得明年听我得了诺贝尔的消息,大惊之余,断了尊气,须知均红包马屁之功也,勉之勉之。
“点铁成金型”是啥,说起来能教你发疯,要弄清这一型,必须先要弄清现阶段大多数中国同胞的气质,尤其是现阶段二抓牌的气质。盖现阶段二抓牌的气质,一切洋大人第一,无论干啥,你纵有通天本领,都没有用,必须由洋大人用其毛手一点。你明明一块废铁,洋大人毛手一点,就会立刻成为黄金。你明明是一只乌鸦,洋大人毛手一点,就会立刻成为凤凰。于是你阁下必须用出浑身解数,千方百计,以便洋大人照你头上点那么一点,用不着点得太多,只要轻轻一下就行啦,你就成为国际闻名的大作家啦。以林二先生为例,他原来和柏杨先生一样,一老一少,均默默无闻,在十字路口喊叫三年,都没人知道是谁。可是忽然有一天,一个洋大人曰:“贵国林二先生,真乃大音乐家也。”中国人大吃一惊:你说啥?中国还有音乐家?从此林二先生阔而抖之,现在不是在美国娶了一个洋小姐做太太,真正誉满两洋乎?独柏杨先生仍在枯井里挣扎,吃亏就在于缺少洋大人那么一点。如果一旦有位洋大人鬼迷心窍,照我尊头上一点曰:“贵国柏杨先生,真乃大作家也!”运气来了山都挡不住,我就是不想当大作家,你想尚可得哉?
至于怎么才能巴结到洋大人,其法不一,我不能再进一步地为你设计啦,盖我在这方面还不能得心应手,否则我早应美国国务院之邀自然的王国为人的王国。第二卷论述了归纳方法,为归纳逻,去美国讲学落户啦,哪有闲工夫和你们这些穷得崩崩紧的小子聊天乎?盖问题在于文章不比音乐,音乐可唱给洋大人听,文章便木法度,洋大人不认识中国字,最最严重的障碍。故第一步要做的,是如何把你的大作翻译成洋文,不把握这一要点,纵你写出《战争与和平》都没用。有些智慧甚低的朋友可能要问:“即令译成洋文,可是写得一塌糊涂,有啥用哉?”呜呼,说这话的人至少得挨四十大板,才能使之头脑清醒,盖英译汉的作品固多如牛毛,而汉译英的作品却少得要命,偶尔有若干本汉译英出笼,洋大人喜欢的是新鲜,而又有援助落后地区的美德,一片文化沙漠竟然也有小花小草,上天还有好生之德,何况洋大人慈悲为怀,为了“以资鼓励”,说不定明年的诺贝尔、普利策,以及其他什么,就是你的。咦,事急矣,一旦大家译的多啦,好坏有了比较,就困难啦,盍速兴(有志之士依照此法,得了点什么玩艺,如果不送柏杨先生一块钱,上天都要罚你腰痛背痛,切记切记)。
好不如巧
风气之先和点铁成金,有异曲同工的功效,一个人本领通天,如果没有运气,他的本领便等于一个屁,即令不等于一个屁,硬干苦干,着实挣扎了一阵,结局也会稀里哗啦,锅也砸啦,碗也砸啦。而一个啥本领都没有的人,一旦吉星高照,就是在马路上闲荡,都会有一块五十克拉的钻石掉到口袋里,不要都不行。俗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柏杨先生套之曰:“写得好不如写得巧。”常有些小子,喟然叹曰:“有些名扬国内,妇孺皆知的大作家,他们写的,使人看了直觉发麻,实在不忍卒睹,若某某,若某某,连初中二年级学生写的都不如。”原因简单得很,该作家得风气之先,也就是写得“巧”也。一○年代,中国文学由文言蜕变成白话,凡是曾写两句白话的朋友,就一律得其所哉,写到如今,该作家怎能不“大”?等到台湾光复,文坛一片真空,大多数作家都留大陆,几个半路出家的和尚,或都确实有很沉重的感慨,或者根本是穷极无聊,闲着也是闲着,写写文章,也可以消磨时间。继而发现,写文也是一条谋生之路,盖一九五○、一九五一年的稿费,一千字十元,固高得使人神魂飘荡。于是你也写我也写,他也写她也官,三篇文章一登,男的成了男作家,女的成了女作家,年纪小一点的成了新作家,年纪大一点的成了老作家。
呜呼,干啥都得有眼光,要看得准,发得狠,一口咬定,锲而不舍,终必会搞出名堂。风气之先型的大作虽然不忍卒睹,可是声名既在,仍然有吃有喝。柏杨先生在三○年代便迟了一步,若那时候就一马当先,活到今天,轻则可以当上理监事,重则可以出国讲学。而如今依然故我,乃眼不明、手不快之报也。我说这些,对年纪大的朋友没有啥用处,但对后生小子,却有裨益。既有志当作家,自应目观四面,耳听八方,观空就钻,文章通与不通,俗与不俗,笨与不笨,均没关系。不过凭天地良心说,风气之先型对中国文化的提高和普及,有其崇高的贡献,盖此型非同小可,与其他型迥然不同:其他型均因其他凭仗而起家,大家既知底蕴,也就不再苛求,有志之士,因无法弄到那些条件,自无可奈何;唯独风气之先型是靠文章起家的,所以其影响也特别巨大。年轻小子,往往对作家十分崇拜,拜读了大仲马先生的文章,包管目瞪口呆,可能此生连笔都不敢提。但是拜读了风气之先型的文章,用不了看三十页,准拍案而起曰:“写这种文章的竟然也是作家,早知如此,我早成了作家啦。”然后翻箱倒柜,把小学堂时的作文簿找出,撕下一篇,寄到报馆,于是乎作家出世。咦,风气之先型对年轻后进有这种鼓励,世人不可不知,故不宜一笔抹杀他们的价值也。
介绍作家介绍到“随稿登床型”,实在非常抱歉,好在这个名词,不是柏杨先生发明的,总算差湛告慰。此语大概来自电影明星的“随片登台”,某某某先生套之以指责某女作家,说她为了出版她的大作,不惜和书店老板或编辑老爷,双双携手,进入洞房(写到这里,柏杨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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