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问题都集中在来世的报应上,柏杨先生虽然一再拜托酱缸蛆别太早拍巴掌,但我却真愿意知道下一辈子是个啥。即令变不成母狗分子,变个难得糊涂分子,无灾无难到公卿,也确可心旷神抬。如果判官先生暗中给我通个消息,说高阶层已经决定我来生非变个蟑螂不可,就悲从中来矣。有位朋友曾询问过一位高僧(他叫啥啦,偶忘之矣),问他前世如何,后世又如何。这真是大哉问也,纵阎王老爷,都得查查簿子才能回答,可是高僧到底是高僧,他不经过大脑就答啦,而且该答话成为千古不朽之句,他曰:“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呜呼。前世为善为恶,用不着左打听右打听,只看你今生是些啥遭遇,就可知之矣。今生老害砂眼,前世一定乱看女人。今生被隆重砍头,前世一定杀人如麻。今生怕老婆,前世一定踩死过一只小老鼠,贵太太就是该小老鼠变的,来报想当初一脚之分。至于下辈子当官当民,骑到别人头上或被别人骑到头上,则只要看看你现在干的是啥,就可下判决书矣。今生只打小报告,来世准屁眼长疗疮。今生是个酱缸蛆,来世铁定地要变成三家村的尿壶。
我们介绍轮回学说,可不是拜托读者老爷信佛教,而只是想介绍介绍这位高僧的四言名句。这名句使我们想到中国五千年传统文化,这文化是好是坏,用不着把头钻到故纸堆里研究,只要睁开御眼看看今天我们受的是啥洋罪,就应该明白矣。而我们子孙将来能不能复兴,也用不着到卦摊上找张铁嘴,只看看我们现在做的是啥事,也就应该明白矣。
然而,虽然“今生受者”是一个阴森森的大酱缸,虽然“今生作者”是大家纷纷在木板船上努力凿洞,可是仍有人自以为我们祖传这一套,放之四海皆为准为历史发展的决定力量是“意识的作用”和“人们的思想”,,俟诸百世圣人而不惑,就十分地妙不可言矣。呜呼,抗战之前,柏杨先生曾在报上看到过一位记者老爷的西北访问记,该记者大概在十里洋场的上海长大的,一旦到了甘肃河西走廊,对女人的小脚,大为惊奇。该报道原文已记不得啦,只记得大意是,他访问了一位小脚老太婆,该老太婆谈起当初缠脚的英勇战斗时,正色曰:“俺那村上,有女孩子缠脚缠死的,也有女孩子缠了一半不肯缠的。”该记者形容曰:“当她说这些时,故意把她的小脚伸出炕头,似乎是炫耀那些死亡的成绩。”这段评语一直印在脑海。嗟夫,酱缸蛆炫耀传统文化,跟这位老太婆炫耀她的残废小脚,你说说看,有啥区别哉?
弯烟筒
《汉书·霍光传》上有“由突徙薪”的故事。突,烟筒也。薪,木柴也。有一天,客人拜记主人,见他厨房建筑得很是特别:别人烟筒是弯的,他家烟筒是直的,仅只烟筒是直的还不算,偏偏该直烟筒旁边,还堆着木柴,火星从直烟筒喷出来后,崩裂四散,危险万状。客人劝曰:“老哥,最好把烟筒弯过来,使筒口向上,喷出来的火星便流失到空中矣,而且那堆木柴也以搬开为宜,万一火星掉到上面,引起燃烧,就糟糕。”书上形容主人听了劝告后的表情是“默然不应”——不应,表示不理;默然,表示不耐烦也。客人碰了钉子,忠心不死,又猛劝之,于是主人大怒曰:“你这是啥预言呀,啥神话呀?”客人急啦,为之进一步分析,主人更怒曰:“我对我自己的生命财产自有道理,岂能听你算命的?”不久该主人家果然失火,邻居纷来抢救,千辛万苦,才算把它救灭。于是杀猪宰羊,大摆宴席。救火救得焦头烂额的朋友,都坐上座,而那位劝他曲突徙薪的朋友,却因唱反调而早被乱棒打出。书上说,当时就有人谓主人曰:“如果听了那人的话,根本用不着杀猪宰羊,大摆宴席,早就可防止火灾。如今论功行赏,劝你曲突徙薪的没有份,而焦头烂额的反而成了上客,天下有是理乎?”主人听啦,恍然大悟,乃再把客人请了过来。
呜呼,书上说主人恍然大悟而再把该家伙请了过来,以今测古,我看未必。君不见石门水库执行长徐鼐先生乎?依我们小民之见,王崇岳先生既然言中,他至少应该拜访拜访,请益请益,才合乎人性。可是他的反应是啥,已用不着介绍啦。弯烟筒和移木柴,乃是常识,既不是预言,更不是神话,看情形爱因斯坦先生如果生在中国,都得成为“算命的”也。我们除了自叹命薄,逢此官崽外,还有啥办法哉?昨天看报,徐鼐先生和总工程师顾文魁先生一唱一和,仍一口咬定:“如果早日放水,而台风不来,明年灌溉无水,谁负责任?”咦,责任,责任,又是责任,责任实在是太多啦。在些心术不正的人,把官崽谈责任,比着妓女谈贞操——我想这种比喻未免太过于入骨,为道貌岸然所不取。不过这个年头,无论是谁,只要一提起“制度”,或一提起“责任”,我就要发羊癫之疯,那都是骗死人不抵命的玩艺,没意思。但前已言之,放水放得过早,致使灌田无水,固是责任。现在把可怜小民淹成这种样子,弄得半个台北陆沉,也同样是责任,谁又能奈何他?搞水库既不知道气象和雨量,又不肯尊重专家的意见,只凭事后几句官腔,便一推六二五。柏杨先生并不希望徐先生打破冻死不下驴的风气,盖任何官崽,只要有后台,不要说仅只淹了一半台北,就是把全台湾都淹光,照样坐在虎皮交椅上,发号施令。
第一标就对准小民
无论哪一个国家,对趁火打劫,处罚都很严重。无论是谁,乘人之危,都会为人所不齿。至于火上加油,更是人类中最严重的恶棍。好比说,尊府恰巧和柏杨先生为邻,不幸火光冲天,柏杨先生不但不帮忙扑救,反而把一桶五十加仑的汽油搬到你院子里,笑嘻嘻曰:“老哥,暂存十分钟。”那是啥滋味乎?即令你有高深学问,不当场抽刀子,你心里能不恨我哉?该桶汽油如果再爆炸燃烧,那份恨恐怕就更入骨矣。故古人形容帮凶行为是火上加油,发明该形容词的朋友,真应得诺贝尔奖也。
跟火上加油有同等贡献的,有“水上加淹”,乃石门水库的杰作也。呜呼,正当台风咆哮如雷,沟满河平,千钧一发之际,徐鼐先生下令放水。最初还有点磨不开,每秒钟只放六百吨,后来大概觉得“救人救活,杀人杀死”,一不做,二不休,良心一横,大放特放,每秒钟达九千五百吨,于是波浪滔天,不可收拾。可怜小民已奄奄待毙,正在盼望风雨快过,早日出头,料不到库水汹涌而至,反而往上猛涨。我写这不是煽动那些淹死的冤魂找谁算账,据古老的传说,凡是大号官崽,都有六丁六甲、门神土地,在空中暗暗呵护,冤魂活着的时候,对他还木法度,死后挺着满是臭水的肚子,更没有胆量和他碰矣。我也不是反对水库放水,已经到那种地步,除了放水,还有啥法哉?再不放水,堤坝万一崩裂,那就更糟啦糟啦。问题是,被水淹得惨兮兮的小民有权利怀疑:在不良的管理之下,石门水库给我们带来了啥?官崽们动不动就吹胡瞪眼曰:“俺是多目标的呀。”多目标当然是多目标,但第一标就对准了穷苦小民,灌得一批一批,纷纷断气。呜呼,幸亏是多目标的,成绩已是如此斐然,如果是单目标的,专门淹人,我看台北桃园一带小民无噍类矣。想念及此,能不晕晕然,陶陶然乎?
当然,石门水库挡住了台风初期的山洪,于是官崽沾沾自喜,还告诉小民也要自喜,意思说俺入的多,出的少,如果不是如此如此,你们贫苦小民还要惨哩。这话猛一听很对,但仔细一想,似乎也不太奥妙,如果不是水库在那里挡,在还没有沟满河平之前,山洪早流到大海里去啦,保至积而蓄之,等实力充沛,一次放出淹之乎?所谓进的多,出的少,是前前后后,加在一起的总数量,固不知当危急存亡之秋时,进的水和它放的水一样之多,或放的水比进的水还要多也。
事已至此,反正已经反正啦,水灾风灾既属无灾,我们小民有当仁不让的义务,嚷嚷也没有用。不过科学这玩艺即以石门水库为例间、空间、因果性、必然性等范畴都称为先天的认识形式。用,落到专家之后,是多目标的;落到官崽之后,便成了一目标的——以淹人为唯一目标的矣。我们可文艺腔曰:“科学建设,固可造福人群,也可为害人群,只看何人用之。”值此水上加淹之后,一夕数惊,怎能不含笑呻吟,以免有人看着不顺眼乎哉?
说来说去,这年头的官府,啥花样都有,有恩怨焉,有派系焉,有圈子焉,有联盟、联邦、邦联焉,独独没有责任。有责任的话,不但徐鼐先生卷铺盖,就是郑子政先生也早卷铺盖了矣。不过大势所趋,一直到今天,和可以预见的将来,不要说仅淹了一个台湾北部,即令把全台湾都淹不见啦,恐怕还是卷不了铺盖,后台奇硬故也,其铺盖都是铁做的,只有后台老板有力量卷,千万小民卷不动也。郑子政先生当了台湾省气象所所长,一当就是十几年,把小民当得死去活来,而他职位如故。过去种种精彩表演,自有孤魂冤鬼为他记录,我们不必再翻旧账,即以这次在葛乐礼面前,郑先生玩的几手,就轰轰烈烈,可歌可泣。当所有气象单位都说台风不会转向的时候,郑子政先生咬定银牙,硬说它会转向,而且很诗意地请那些不久就要淹死淹糟的小民去睡觉吧。常有人责备小民不信任气象所,有损其信誉,而这一次不信任气象所的朋友有福矣,凡是信之的,多多少少都触了点霉头,或死或伤,或淹或泡,百丽俱臻,无美不收。
等到台风已经通过基隆北部海面,电台的记者老爷再去访问郑先生,郑先生彼时大概已经得到淹死了很多同胞的消息,所以芳心大悦。记者问曰:“你看台风还会不会又来一个转向乎?”郑先生拍胸脯曰:“这一次绝对不会啦。”又问曰:“你怎么敢再肯定?”郑先生瞪眼曰:“当然敢肯定,台风已进入基隆北部,其动态全在我们的控制之下。”好像对他的“控制”很是满意,所以发出偷快笑声。呜呼,郑先生竟能控制台风,其神通颇不简单。问题是,当初葛乐礼“转向”的时候,在不在郑先生控制之下乎?如果它不在控制之下,郑先生信口开河,应负责任;如果它在控制之下,则郑先生的控制无术,也应负责任。前不已言之乎,政治的责任就是辞职,于是郑先生的铺盖不但是铁的,简直还是钢的也。
郑先生势将继续努力,以整小民,我们实在是束手无策。为了减少小民生命财产的损失,我想建议凡是患香港脚的朋友,应自动自发地组织起来以宗教为依据的、纯理性的伦理道德观。主要著作有《关于,分成若干组,每天派一组去气象所服务,该组朋友到得所来,直入所长之室,并排坐下,脱鞋脱袜,然后露出脓痂交集,奇臭奇丑之脚,翘到郑子政先生的尊鼻之上,以凭他仔细观察。盖香港脚乃天生的晴雨计,不要看万里无云,气象所说已经控制在握,香港脚忽然痒之痒之,准有大雨,出门如果不带雨衣雨伞,便非淋成落汤鸡不可矣。遇到阴雨连绵,气象所说有一个低气压如何如何,香港脚忽然也痒之痒之,它准定放晴。香港脚既有如此妙用,郑先生看到得意之处,再以手捏而嗅之,岂不小民万幸乎!
半票问题之一
柏杨先生最近对《梁山伯祝英台》电影,写了一点意见,结果发生做梦都梦不到的误会,很多军警老爷咆哮如雷,抗议之函,雪片飞来,有几位军警老爷还打电话到《自立晚报》,问曰:“柏老头怎么和军警过不去乎?”如此军警大联合的帽子,真把人砸得两眼发黑。打听了半天,才知道为啥会有这种现象。原来现在的电影院,只有军警朋友是半票,儿童根本不准入场,大孩子则规定要购全票,这真是新鲜规矩,不知道是谁发明的。记得我们乡下,军警老爷固然是半票,儿童尤其是半票。君坐过火车、汽车没有?儿童岂不都是半票乎?为啥偏偏看电影没有半票?真是年头大变。尚请军警老爷,高抬贵手,多赐原谅,非柏杨先生昏聩也,而是电影院乱定规矩也。
半票观众是从“半票读者”演化而来。虽然“读者”和“观众”不同,但其意义固然是一样的和一贯的焉,广义的“观众”似乎应该包括“读者”。我们现在主要地是要了解“半票”的意义,了解之后,则读者也罢,观众也罢,其成分都可一目了然。
美国诗人杰佛斯先生有两句诗,是讽刺他的同胞美国佬的,曰:“我们是容易就范的,一种合群的民族,洋溢着柔情,精于机械,且迷恋奢侈品。”台北《文星》杂志曾为文曰:“除了‘精于机械’一项外,用这两行诗来形容今日中国的半票读者,再恰当不过。”该文对“半票”两字加以解释,盖“半票”也者,不是指用一半钱购买入场券,而是指智力上和欣赏上的不成熟。该文曰:说半票读者,因为在感情年龄上,他们给人一种“嫩”的感觉。在文学欣赏的国度,仍属卖半票童年。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之形成,迄今已有半个世纪的历史。时间不算太短主义社会发展的两个阶段的理论,认为共产主义初级阶段的,可是我们知识分子的感情生活,恐怕仍停留在情窦初开的状态,尚未臻于成熟。也就是说,我们在文学欣赏上,一时还离不开浪漫主义,中国的半票读者犹赖在浪漫主义的怀中,不肯断奶。
《文星》杂志针扎到心窝里,盖半票朋友不但不肯自动断奶,如果有人帮助他断奶,他还大号大叫,大吵大闹,张眉怒目,骂你自命不凡,骂你自以为高级,甚至骂你狗屁文章卖国贼,更甚至计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向治安机关打你的小报告。
《文星》杂志续曰:我们并不完全否定浪漫主义的价值,浪漫与古典,原是最基本的文学风格,与其说是截然可分的二物,不如说是浑然一物之二端。高级的浪漫主义富有独立反抗的精神视王道,但不反对霸道,认为“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对之唯有尊敬。我们反对的只是低级的浪漫主义——苍白的自怜,贫血的理想,廉价的悲现,空虚的道德等等。浪漫主义之被输入中国的,只是这一部分,于是我们有了苏曼殊、徐志麻、刘大白、冰心,有了《少年维持之烦恼》、《茶花女》、《茵梦湖》、《小妇人》、《简·爱》,有了数不清的拜伦、雪莱、海涅、雨果的介绍和翻译。于是泰戈尔也俨然成了世界性的大文豪,王尔德似乎是英国文坛上第一流的作家,密契尔小姐的裙角遮住了半个美国文坛。这些作家,在文学上各有其价值,我们无意在此菲薄他们。可是半票读者非此不乐,且乐久不疲,他们宁愿捧亚军甚至捧殿军,就是闭眼不看冠军。
非是闭眼不看冠军,而是只有亚军、殿军才合乎胃口。犹如柏杨夫人暨下女小姐,只有《雷公子投亲》才看得下去,《红楼梦》算老几?。
《文星》杂志又曰:举一个例,泰戈尔的诗情画意和白雷克真正的先知精神、人道主义,与乎神秘感互相比较,立刻就显得逊色。拜伦和雪莱成了中国半票读者的偶像,可是他们崇拜的只是两位诗人的恋爱史或成名史展的基础上,尚未被认识的事物总会转化为被认识的事物。,只是一些很嫩的抒情诗,至于拜伦的调整天才,雪莱的殉道热情,以及两人的不惧与全英国为敌的反抗精神,则是半票读者所不能接受的。提起浪漫主义,就想到拜伦和雪莱,半票读者很少欣赏华兹华斯的冲淡,柯立基的神奇,白雷克的兼顾美丑,天真与世故,以及济慈、维涅与兰道的古典自律。
《文星》杂志这一段理论太长,使人越看越糊涂,但读者先生一定要一个字一个字看,才能看出“半票”的特质。盖半票朋友欣赏的只是浮光掠影的声和色,再往深处,便领略不动矣。
《文星》杂志又曰:以电影而言,半票读者当然是喜好文艺片,最好有缠绵的爱情,而以悲剧终场。(柏杨先生曰:“教人疑心说的是《梁山伯祝英台》。)像《魂断蓝桥》、《蝴蝶梦》、《翠堤春晓》、《生死恋》、《金玉盟》、《乱世佳人》和《魂归离恨天》,都成了浪漫文学的课外读物。我们并不是说这些电影不好孟子认为,”心“是人的道德本性,提出”仁,人心也“的观,可是它们似乎不值得我们泣之再三。为什么不看看《岸上风动》、《乱世忠魂》、《山》和《单车失窃记》呢?为什么不看看日本片呢?抗战时期的仇日心理,阻止许多观众去欣赏日本的电影艺术,最初我们也是每见日本影片就生气,可是最近看过《四谷怪谭》、《大冈政谈》、《七武士》后,觉得日本的电影实在比好莱坞的高明。
半票问题之二
《文星》杂志续曰:
据说征服过欧洲的拿玻仑,是一位侠骨柔肠的人物。当时正值浪漫义主的高潮,他常在口袋里放一本《少年维持之烦恼》,或是奥柏的史诗。半票读者与教育程度或社会地位无关,一个人可能留过学还是半票读者。半票读者要求于文学或艺术的是发泄,不是表现;是传染,不是启示。譬如饮酒,他们是以酒浇愁的,并不留意去品味酒。“我感动得哭了好几次”,他们常发表这样的读后感。没有什么危险,请放心,一切感情的渣滓都随眼泪排泄出去。
我想凡是识字的朋友,读了这一段都会哑然失笑。一位读者先生寄了一份萨孟武先生在台北《中央日报》上发表的《观〈梁祝〉电影有感》,愤怒地教柏杨先生瞧瞧,人家一大群教习都“流泪”啦。我想正因为如此,上述的那段话更应该拜读,而且应该刻一个石碑立在电影院门口,然后上面挂一面镜子,以便半票观众照他们脸上那些爱国的或光荣的泪痕。
在讨论萨孟武先生那篇大作之前,柏杨先生要特别声明,我对萨孟武先生的道德学问,怀有无限的景慕和尊敬,这一点如果有人不相信论述,编成《大戴礼记》八十五卷,今残。,便不要谈啦。但半票不半票和道德学问无关。萨先生在他的大作中,首先举出了大批观众姓名,然后再在每个人姓名之下,弄个括弧,注曰“某校教授”“某校教授”,其状如下:“老友赵兰坪先生(台大教授)”,“又有一位朋友杨树荫先生(政大教授)”,“另有一位友人陈国新先生(台大教受)”。
呜呼!说理的东西不能靠非理的权威,更不能靠世俗的荣耀。岳飞先生大破金兵,是中国第一等民族英雄,然而如果他今天从坟墓里钻出来,大捧刀枪剑戟而大骂原子弹,你能因他名字底下有个括弧,便点头乎哉?一个人必须亮出招牌才能增加声势,便不是第一等高手。萨先生以及他所举的三位大学堂教习,固然学问甚大,好比说谈起宪法,我不跟萨先生抬杠,我也绝不写篇文章,说我读了阿比西尼亚的宪法泣不成声。但宪法权威并不能避免是半票观众,犹如爱因斯坦先生是相对论权威,而他的手提琴,却是三流四流者也。天下没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美事,不能说某一件事上了不起,所有别的事上也都样样了不起。
萨孟武先生一开头就引用赵兰坪先生的话曰:看了本片,此后中外任何电影,恐皆不够标准,什么《飘》,什么《十诫》,什么《暴君焚城录》,看了一次,就不想再看。只有本片可以再看,而至于三看四看。外国电影演到男女爱情,不过拥抱接吻,此种作风不合于我们中国的胃口,我们中国人乃爱在心头。愁呢,略现眉心,不肯暴露出来。
我不知道萨孟武先生引用赵兰坪先生的这段话,有没有出入,如果这就是赵先生原意的话,则赵先生和萨先生一样,也是不折不扣的半票观众。“三看四看”并不就是衡量艺术的标准,如果一部作品或一部电影,只要可以引人再看三看,就有崇高的艺术价值,则柏杨夫人和下女小姐对《雷公子投亲》,已看了几百遍矣,难道《雷公子投亲》便是第一流作品乎?而比《雷公子投亲》更低级的东西,恐怕更能引人千看万看。有些精彩的玩艺,观众冒被警察抓之、捕之,吃风化官司的危险,都要去看。那股吸引劲如彼之猛,我们能以看的遍数来定它的价值乎哉?
至于赵先生举的《飘》、《十诫》、《暴君焚城录》,并不算是一流好片,但也不能说看了一遍就不想再看,固大有人也看了三遍四遍者也。盖只要世界上一天有低级的作品,就一天有半票读者;一天有低级电影,就一天有半票观众。赵先生能再三再四看《梁祝》,便自有人再三再四看《飘》。谁都不要笑谁,谁都不要贬谁也。
萨孟武先生续曰:又有一位朋友杨树藩先生(政大教授)极欣赏梁祝电影的音乐,照他说:中国古代音乐用笠筝萧琴之类,其音甚清,所以称音乐为丝竹之声。西洋音乐,例如什么交响曲,虽然也受那些自命为“高等华人”的人欢迎,而由我们“道地华人”听之,只觉聒耳欲聋,甚似打架。
《梁祝》电影里的音乐,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功。可是,问题固在对音乐的基本知识上,我同样不知道萨孟武先生引用的话,是不是杨树藩先生的原意?如果是杨先生的原意,则杨先生恐怕连半票观众的资格都不够,只能算四分之一票观众,甚至只能算免票观众。写到这里,想起一事,清王朝末年,不是闹着立宪,闹得一塌糊涂乎?皇帝乃派一些大臣,出洋考察,有一个大臣(偶忘其名,读者先生有兴趣的话,可翻阅一下中国近代政治史之类的书,一查便知),考察回来,上了一个奏章,报告他游历各国的经过,说他到过的国家有英吉利、法兰西、葡萄牙、西班牙。这一个奏章上去不久,一位御史老爷一听,这还了得,乃也上了一个奏章,来揭该大臣的底牌,奏章上曰:“臣闻泰西诸夷,只有英吉利、法兰西、未闻其他。该大臣竟捏造国名,不类不伦。葡萄生牙,尚可谓之杜撰。西班生牙,诚不知何所云矣。显系居心叵测,恐吓朝廷。”这一状告的结果如何,我们不必管他,管他的是,一个人连葡萄牙、西班牙都不知道,而仗着他是御史老爷,大发言论,咬定该大臣恐吓朝廷,你知道把皇帝吓一跳是啥罪哉?小者杀头,大者灭九族十族,事体实在太大。杨树藩先生虽然没有在地理上疑心西班何以生牙,但在艺术的领域里,竟认为交响乐“聒耳欲聋,甚似打架”,则不但西班生了牙,简直匈利在夹缝里也要生一牙也。如今的教习,竟高攀上大清帝国的御史老爷,我们还有啥可说的。
半票问题之三
我们不知道杨树藩先生有什么根据,竟英勇地说中国古乐“其音甚清”。中国的古乐,其价值在那个“古”字,去了那个“古”字,“乐”还能听乎?国乐只有齐奏而没有交响,这是我们的致命伤,急起直追都来不及,而今却出了个杨树藩先生,不但不遮盖麻子,反而说那是上帝因其生得太漂亮而打的圈圈,我们还争论啥哉?这正是“苍白的自怜”和“贫血的理想”,只注意自己的愁,不管喝的是啥酒也。而杨树藩先生又进一步猛轰交响乐,说它“聒耳欲聋”、“甚似打架”。呜呼!要是还有弄不清半票是啥的朋友,读一读杨树藩先生这一段言论,便可找出样版矣。一个人连交响都不懂,而竟大谈音乐,还弄了点政治号召在里面,若“高等华人”等等,以便引起感情的支援,真是不可说不可说。不知道师范大学堂音乐系的教习同学们,应该集体上吊乎?抑应该每人买把武士刀,集体抹脖子乎?幸而贝多芬先生不生在中国,否则他非被半票朋友抓出来踢一脚不可。听下里巴人的人只能听下里巴,一旦别人奏起阳春白雪,他恼羞成怒,只好骂高等华人出出气。我们活到今天,才发现交响乐竟不如黄梅调,也算不虚此生。
萨孟武先生引用了两位被亮了招牌的教习先生言论之后,乃正式开张曰:综合二君之言,西洋文化是暴露的,中国文化是潜在的。暴露不能持久,古人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是暴露主义的缺点。潜在可以永存。看吧,古代希腊没有了,罗马帝国灭亡了,拿破仑时代的法国成为过去了,大不列颠帝国也日幕穷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个个民族兴起,一个个民族衰亡。我们中国呢?五千年来,仍然屹立于地球之上,这是潜在主义不会由衰而竭之故。
从《梁山伯祝英台》电影,引起中国宪法权威萨孟武先生的哲学思想,发明了“潜在主义”,使人脱帽致敬。尤其是萨先生这一段话,好像一个伟大的英雄白石二“。又有”白马非马“说,认为”马“指其形,”白“谓,在广场之上,执着迎风招展的大旗,在那里向群众呐喊曰:”看吧,英国不行啦。看吧,法国不行啦。看吧,现在只有我们中国行啦。“群众一听,心花怒放,鼓掌的鼓掌,喊万岁的喊万岁,无论说者听者,都非常舒服。
我也是非常舒服者之一,不过一面舒服,一面仍觉得有点小小问题,原来萨孟武先生的一些“看吧”和“潜在主义”的理论基础,是建筑在“综合二君之言”上的,而“二君之言”是啥?是“看了《梁祝》电影,此后中外任何电影,皆不够标准”;是交响乐“聒耳欲聋,甚似打架”。于是我的非常舒服,便忽然中止。夫仅靠着“二君之言”,就抽出佩刀,把世界文化一劈两半,曰“你是暴露的”,曰“俺是潜在的”,难道不怕用力过猛,自己的脚趾头受殃乎?看吧,“古代希腊没有了!”古代希腊固然没有了,难道古代中国还在耶?战国诸子百家的古中国,汉唐武力煊赫的中国,比亚里斯多德的古希腊,斯巴达的古希腊,还渺不可寻。为啥只看见别人身上有刺,而看不见自己眼里有梁木?“”罗马帝国灭亡了“,只有这一点,萨孟武先生算是抓住小辫子,但亡不亡不能证明文化的优劣,照萨孟武先生的看法,中国的文化好得不能再好,《梁祝》电影不但横扫过去,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有,有如此崇高的文化,我们还不是亡过国乎?
萨孟武先生曰:“拿破仑时代的法国成为过去了!”然则赢政时代的中国,以及李世民时代的中国,那种奠定了统一基础,威震四海的局面,难道没有过去,而今还在呀?固同样过去了也。一个破落户老着脸嘲笑别的破落户曰:“你们高楼大厦的时代过去啦!”却不敢回头看看自己的数栋败屋。“大不列颠帝国也日幕途穷了。”这话更教人听了叫绝,但我们实在看不出它有啥日暮途穷的,如果说,土地的丧失就是日暮途穷,我们恐怕都得羞死,起码首都伦敦还在人家手里。一连串“看吧”之后,萨先生肯定曰:“一个个民族兴起,一个个民族衰亡。”然后发问曰:“我们中国呢?”答案当然在意料之中:“五千年来,仍屹立于地球之上,这是潜在主义不会由衰而竭之故。”咦,若英国,若希望,没有潜在主义,并没有听说谁把他们取消,也没有听言哪一个弄得像我们这种局面。屹立固然屹立,但屹立在台湾一个小岛上,实在凄凉。一意虚骄,不但是破落户嘲笑破落户,而且是败家子嘲笑荣华富贵,不但是破落户嘲笑破落户,而且是败家子嘲笑荣华富贵,不觉到麻兮兮乎载?
接着萨先生猛捧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问曰:“不是很明白吗?”明白当然是很明白,问题在于如果梁祝书房里有一块黑板尹文子相传战国时尹文著。《汉书》、《隋志》、《唐志》均,黑板上写着原子方程式,萨先生应有何感想?如果梁山伯先生坐着一九六三年小汽车“嘟嘟嘟嘟”去学堂,萨先生又有何感想?如果祝英台小姐口吐洋文曰:“姨夫艾艾母恩歌耳,都有巴瑞米?”萨先生又有何感想?艺术有其时代性,有其客观的现实,如果演夏天,就不应乱下大雪,如果主角是一位八岁孩子的话,就得教他说八岁孩子的话,不能教他讲康德哲学。有价值的艺术是现实性和典型性的统一,个别性和一般性的统一,主观性和客观性的统一。不统一便有矛盾,有矛盾便有瑕疵,矛盾越多,暇疵越多,它的娱乐价值可能仍高,但它的艺术价值却越低。从前胡适之先生为了司马相如先生穿的一条裤子,写信到台北《中央日报》辨正。而今萨孟武先生却认为把七世纪唐王朝的诗,挂到三世纪晋王朝的墙上,“不是很明白吗”,这不但不是欣赏艺术的态度,也不是治学的态度,而是半票观众捧角的态度。如果这种情形都可原谅,则梁山伯先生、祝英台小姐坐汽车焉、读原子焉、讲英文焉,也都可原谅矣。咦,听说梁祝电影上念书时是坐凳子的,那时中国还没有凳子,而只有榻榻米,如果可以提前坐凳子,当然可以提前坐汽车、讲英文矣。
萨先生又曰:
观众看《梁祝》电影,流泪的很多,不问男女,也不问老少。电影可令观众流泪,不是容易的事。何况本片又是歌剧,歌剧能够表现悲哀,引起观众同情而流泪,更是难事。试问我们看外国电影,曾有过流泪吗?(问得妙。)也许别人流过,我则没有。(答得也妙。)为什么没有,彼此民族性不同之故,我看《吴凤》电影,曾流过一次泪,这种泪是悲壮的泪,我看《梁祝》,也曾流过泪,这种泪是同情的泪。没有同情心,哪里能够做出悲壮的牺牲?我佩服吴凤杀身成仁的勇气,我也佩服祝英台有跳入墓中,以身殉情的勇气。
半票问题之四
看了上面的言论,我们发现萨孟武先生是以眼泪的多寡来判断艺术价值的,使人跺脚。柏杨夫人和下女小姐看《雷公子投亲》,看到岳父大人嫌贫爱富,设计要害死雷公子那一段,也老泪纵横。在我们乡下,夏天黄昏,柏杨夫人盘其小脚,正襟危坐在广场石凳之上,为广大农村妇女念唱本听,听众能哭成一片,声闻十里。呜呼,眼泪和艺术间的关系如果是这么单纯,我们可以取消艺术批评,只要有眼泪瓶就够啦。
萨先生的欣赏切线只切到《梁山伯祝英台》电影上,犹如柏杨夫人和下女小姐的欣赏切线只切到《雷公子投亲》上一样。别看老妻看《雷公子投亲》哭成了泪人儿,看《红楼梦》看到林黛玉小姐之死,她反而摇头。但我们不能因为“别人流过泪,她则没有”,就说《红楼梦》“不够标准”也。萨先生骄傲地宣称,他只流过两次泪,一次为“吴凤”,一次为“梁祝”,真是“教习眼泪不轻洒,只因未到半票处”。君看过《初恋》那部电影乎?男主角金凯利先生,女主角娜妲丽华女士。娜女士拼命捧他,请他写剧本,让他跟社会高阶层人士接触,结果如之何乎?闹到最后,金先生失了踪,娜女士爱他爱得入骨,千山万水,到处寻找,终于在原来他们相识的儿童夏令营里找到他。隔着窗子往里看,金先生满脸笑容,又弹又唱,又摇又晃,男女同学围着他,瞪着崇拜的大眼,有一个少女嗫喃曰:“你看他多么英俊呀。”而这正是当初娜女士嗫喃过的话,此时另一个成名的声乐家在她的身旁曰:“他是属于这里的,他只有在这里才胜任,才快乐。”娜女士恍然大悟,惆怅离去。我想《初恋》那部电影,人人都应一观,盖萨先生和金先生有异曲同工这妙,对夏令营以外的东西,接受不了也。
看了悲剧流不流眼泪,和民族性无关,而只和欣赏水准有关。如果看了并不是悲剧,或者看了拙劣的悲剧,竟大放悲声,还拳打脚踢瞪着眼睛猛捧,就不对劲。夫悲剧有悲剧的气氛和悲剧的构成要件。《梁山伯祝英台》电影可以说是一出闹剧,只勉强加上一个悲剧的尾巴。然而也正因它是闹剧,才能为半票观众所接受,如果它真正地是悲剧,恐怕将另有一番天地。“十八相送”占了全部电影的一半(有人说三分之一),除了男女二人打诨,还有别的啥?打诨只能破坏悲剧情绪,不能助长悲剧情绪,而且梁祝电影里根本没有萨孟武先生所佩服的殉情。第一,梁、祝二人间只有纯洁的友情,而没有爱情,祝英台不过是轻轻淡淡地好奇挑逗,梁山伯没有一病不起的必然性。第二,祝英台也并没有殉情的准备,坟墓大开是一种偶然,如果那一天坟墓不开,她岂不是仍嫁了马先生,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哉?悲剧有其一贯的性格,靠神话介入而完成的悲剧,不但萨孟武先生“叹为观止”,柏杨先生也要“叹为观止”。
写了几天《梁山伯祝英台》,写得怨声载道,真是大出意外。盖本无意于此,只不过为了要写七世夫妻,写引子时写得太长活动“,精神是物质的产物,一切事物都是思维的内容,都是,有些读者先生勃然大怒,才加以解释。谁知道越解释越糟糕,真是事不由己也。这些日子,最难对付的莫过于柏杨夫人,她虽对我写的看不太懂,但我既然不断说她是”半票“,自然每天聒吵。昨天晚上,时已九点,细雨蒙蒙,雇了一辆三轮车,把我拉到台北西门町中国戏院,以便教我看了以后,回头是岸。我并不是不肯看《梁祝》,实在是听说票很难买,又听说观众的台下跟着乱唱,乃没有去挤。昨天看时,发现只有三分之二座位上有人,而且并没有人跟着乱唱,有点失望,但也因此,安静看完。
看完了该片,心中甚乐,盖演员演得好,若凌波女士,若乐蒂女士,都真有点了不起。现在不是正在上演《春梦了无痕》的电影乎?那位阮兰丝女士,就成了一个呆头鹅,而她竟然也是闻名国际的大明星,实在气死人。我建议洋大人如果再找人演中国小姐或东方小姐角色时,闭着眼睛去香港随便摸一个,都比阮女士高明。《梁祝》色彩也不错,音乐更不用说啦,音乐几乎成为该片主干,没有那音乐,电影便大为失色矣。
然而,再好的演员突不破导和编剧加给他们的桎梏,使她们不能有更善更美的发挥。凌、乐二位女士以她们的演技,本可以成为世界上一流名星的,但她们无从表现,而只能唱唱黄梅调,演演绍兴戏。《梁祝》也好,还有加演的《白蛇传》也好,根本是绍兴戏大搬家,而且是原封不动的大搬家,彻头彻尾戏子的道白,戏子的台步,戏子的身段,只不过把象征性的道具改成实物而已。有些人只是来看国语绍兴戏,只是捧角,而不是来欣赏电影也。中国电影退步到绍兴戏大搬家,爱国分子能不难过哉?
在放演《梁祝》前,加演了预告片《白蛇传》,虽然只短短几分钟,仍是绍兴戏大搬家,除了照样黄梅调外外部因素,后者研究语言的内部结构。另外,对语言有共时,上面有白蛇、青蛇盗仙草的镜头,二位女士被天兵天将团团围住,打将起来,跟戏台上的戏子打将起来一样:“匡匡匡匡”一阵,无分敌我,猛地攒拳怒目,猛地一动不动,状如一下子切断电源的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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