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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阅读

作品:情欲之网|作者:碧落清光沦|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1 01:48:34|下载:情欲之网TXT下载
  着手镯和脚镯。我在哪儿都可以一眼把她认出来,无论是光着身子还是穿着衣服。她那长长的金发,她那狂乱的野性的眼睛和她那充满肉感的嘴都在准确无误地告诉我她不是别人,正是海伦·瑞丽。如果她不是占有欲那么强的话,她如今早就该和遗弃了她的查理一起住进白宫,当上国家第一夫人了。

  我几乎没有时间再回想过去了。她和我一起被塞进一架飞机,她全身一丝不挂,浑身散发着汗味和香水味。我们又启程了——毫无疑问,是回华盛顿去。我主动把我的和服让给她,她一把推开。谢天谢地。她觉得还挺舒服的。她就坐在我对面,膝盖顶住下巴,两腿不知羞耻地叉开,抽上一只烟。我不知道总统——也就是查理看见她这个样子会怎么说。他总说她是个淫荡而又不怀好意的婊子。好了,不管怎样,我干得不错。我正把她带回华盛顿,这一点是最重要的。毫无疑问,他,查理,想离婚,尽管这只有教皇本人才能批准。

  在整个飞行过程中,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保持着她那不要脸的姿势,盯着我看,还送着媚眼儿。这一切对我来说已经太过分了,我只好闭上眼睛。

  当我睁开眼睛时,我们已经踏上白宫的台阶了。一圈警卫围着我们往里走,以掩盖总统夫人赤裸的身子。我跟在她后面,以极大的兴趣看着她缓缓地扭着屁股。

  如果我不知道她是谁的话,我一定会把她当作一个在明斯基跳肚皮舞的。

  白宫的门打开以后,我大吃一惊。它已经不再是我被我们伟大的共和国总统接见的那幢房子了。那是在乔治·马歇尔的家里。一只摇摇晃晃的桌子从屋子的一头伸到另一头。每个桌边都立着一个又大又重的烛台。十一个人环桌而坐,每人手里都拿着个杯子,他们使我想起杜柳德夫人做的蜡人。无须再说,他们是我们原来“兄弟共济会”集团的成员。那把空椅子显然是为我准备的。

  在桌子的一头坐着我们原来的总统,查理,在桌子的另一头坐着现任总统乔治·马歇尔。在一个手势的示意下,他们都严肃地站了起来,杯子高举着,一齐大声说:“好啊!亨利!好啊!”一边说着,他们向我们扑过来,抓住海伦的胳膊和腿,把她掀翻在桌上。查理抓住我的手,热情地一再说:“干得好,亨利,干得好!”

  我依次跟他们握手,对每个人都用老办法示意了一下——用食指挠手心。他们还都是老样子——我说“老样子”是因为,除了热情亲切的问候以外,他们还是那么做作,那么木呆呆的。不过,能看见他们确实挺好的。像过去一样,我想着。贝克尔,带着他的提琴盒子;乔治·吉福特和原来一样畏手畏脚的,从鼻子里哼着说话;史迪夫·希尔身材高大,粗声粗气的,总想让自己显得重要点儿;伍德罗夫、麦克格利高尔、阿尔·博格、格里姆、奥托·坎斯特和弗兰克·卡罗尔。看见弗兰克·卡罗尔我真高兴极了。他的眼睛是淡紫色的,长着浓密的眼睫毛,像女孩的眼睛似的。

  他说话又轻又柔,用眼睛说话比用嘴说话还多。像他这种人,要么就做舞男,要么就是神父。

  是乔治·马歇尔把我们带回现实之中。他用小木槌敲着桌子。“现在开始开会!”

  他又用力敲了一下,我们鱼贯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圆圈很完整,首尾相接。兄弟联盟,不屈不挠。这一切多清楚!每个人的扣子上面都用金色字母刻着同舟共济。

  一切都是老样子,乔治·马歇尔的妈妈从厨房里小跑着出出进进,手里是令人垂涎欲滴的食物。我不自觉地盯住她宽宽的脊背。

  这次聚会只有一件令人不开心的事。就是查理·瑞丽,查理的妻子,那时候,她站在桌子中央,还是那么不要脸,嘴里叼着烟,等着别人让她开口。可是,更令我奇怪不安的是谁也不理她。我朝查理那边望去,看看他怎么办。他好像连丝毫不快的感觉也没有,无动于衷地,举止跟他当美国总统时没什么两样。

  乔治·马歇尔的声音响了起来。“在宣读会议记录之前,”他说,“我想向各位介绍一位我们俱乐部的新成员。她是我们这儿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女会员。如果我必须坦白的话,我可以说她是一位真正的女士。你们中的一些人可能认识她,不管怎么样,我知道查理肯定认识。”他迅速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想笑一笑,可很快就往别处望去了。“这次会议很重要。我希望诸位明白这一点。亨利刚从东京打了个来回——在此我还不想说他干什么去了,在这次会议结束之前,顺便提一句,这次会议是秘密召开的,我想让诸位把我们为他准备好的小小的奖状拿出来。他出色地完成了一件很危险的使命。……现在,在我们讨论下周六晚上在吉福特家举行的啤酒晚会之前,我想先请这位女士(说到这儿,他会意地朝她看了一眼,笑了笑)

  露一手儿。我猜不用我说,你们都知道那就是著名的库茨。她是为麦卡度准备的——不过,她可以给我们表演一下。你们注意一下,她什么也没穿,一丝不挂。在她开始之前,我想提醒诸位——我希望你们看的时候要正派体面。我和亨利安排了这场表演,是为了提高大家对俱乐部活动的兴趣。上几次会议让人感到非常失望,我们真正的俱乐部精神仿佛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次会议是特地为重新找回我们兄弟以前的那种精神而开的……“

  说到这儿,他用小木槌连破三下,厨房里的录音机开始唱起了圣路易丝·布鲁斯。“每个人都快乐吗?”他轻声问。“好吧,海伦开始吧!记住,别不好意思!”

  烛台被抬到靠墙的柜子上,只有两支蜡烛没熄灭。海伦开始以古代人的方式又扭又摆的。在另一面墙上,她的动作被夸张地映了出来。她跳的是一种日本式肚皮舞,有人也许会说,她从孩提时代就开始学了。她身上的每块肌肉都任她控制,甚至她脸上的肌肉她也可以用非凡的技巧调动起来。我们十二个人中没有一个人动一动,我们坐在那儿,身如木雕,眼睛随着她每一个细小的动作转着,我们知道,那每一个动作都有其自己的意义。舞跳完了,乔治·吉福特倒在椅子上昏了过去。海伦从椅子上跳下来,跑进了厨房。乔治·马歇尔使劲地用小木槌敲着桌子。“把他拉到走廊上去,”他命令道,“把他的头浸到水桶里。快!”这话引起了一片抱怨和咆哮。“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去!”乔治·马歇尔大声说。“这只是个开始,把衬衫穿好,马上会有人给你治的。顺便说一下,谁的肌肉还在痉挛,可以说一声到外面去喝点儿什么。”

  只有乔治和我没站起身来,别人都退了出来。

  “你瞧我们遇到困难了。”乔治·马歇尔以一种极端绝望的口气说。“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没用,我要解散俱乐部,我想在会议记录里合法地写进去。”

  “上帝!”我请求道,“别那么做!毕竟,他们只是人啊。”

  “这就是我们失误的地方。”乔治·马歇尔说,“他们都很精,他们应该知道得更清楚。上一次,我们连法定人数都没到。”

  “你那句‘他们应该知道得更清楚’是什么意思?”

  “外交礼仪要求你不能动,他们有九个人肌肉痉挛,第十个人晕了过去,我们该怎么办呢?”

  “你是不是有点儿太狠了?”

  “我必须如此,亨利。我们不能老是惯着他们。”

  “都一样,我觉得……”

  “听着,亨利,”他开始说话速度加快,声音压得越来越低。“除了查理之外,没人知道你到东京干什么去了。你干得不错,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这只不过是我往他们眼里揉进去的一颗小沙子。会议结束之后,查理、你和我带着海伦再去好好地乐一乐。我可不想让他们失去控制,要不,他们会把她弄死的。”他狡黠地朝我挤挤眼……“让她好好洗一洗……加点儿明矾……你知道……我母亲正给她按摩呢。

  看!“他弯下腰从桌子底下拿出来一样东西。”看见了吗?“那是一个充满了水的巨大的橡胶阴茎。他捏了捏。”明白了吗?那是为查理准备的,什么也别说,这可是个新闻。做总统真没劲,他有一年多没干那事了。这里的水足够了。“他下流地晃了晃那个橡胶阴茎……”足够让她把小便从耳朵、眼睛和鼻子里流出来了。“

  “这挺有趣的,亨利。我母亲见过一次,不过,她不会说出去的。我告诉过你一次,你可得记住。”

  然后,他又说了些让我目瞪口呆的事。他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乔治·马歇尔。

  “听着,亨利,”他说,“就在你那条街上,那个印度人喜欢看女人弯下腰以后垂下来的乳房和大腿。”

  他又朝我挤挤眼睛,吓了我一大跳。“你懂了吗?亨利?正如我刚才说的,那股旧的推动力已不再处处存在了。我们得去寻找新的血液,你和我也交往了这么多年了。我们不可能再以同样的热情来玩那些过时的把戏了。战争一开始,我就要去参加炮兵。”

  “什么战争,乔治?”

  他回答说:“对我来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就是打仗嘛。”

  这时候,另外几个人都回来了。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如此憔悴、如此精疲力竭的人。“他是对的,”我想,“我们得去寻找新鲜血液了。”

  他们很安静地各回原位坐好,头像枯萎的花似的耷拉下来。有几个人一副精神恍惚的样子,她妈的这帮人真够丢人现眼的。

  小木槌又敲了几下,会议继续进行。“那些清醒过来的人注意!”乔治·马歇尔用一种严厉而又断然的口气说,“你们曾经称你们自己为‘沉思者’。你们聚在一起,建立了一个属于你们的领地,著名的薛西斯协会。你们现在已经不够格再做这个社团的成员了。你们已经蜕化变质了,过一会儿,我将举手表决一下,解散这个组织。可是,首先,我有事要和原总统查理说一说。”说到这儿,他不怀好意地用小木槌敲了几下桌子。“你头脑是清醒的吗?你这只可怜的癞蛤蟆,我正和你说话呢。坐直了!把扣子扣好!现在,听着……考虑到你任职期间人民对你的反响,我将把你送回白宫再任职四年,如果你被选上的话。会议一结束,我就让你穿上你的燕尾服和条纹裤,然后快滚!说话留神点儿,没人把你当傻子。你降职了,被开除了,你丧失了你的信誉。”说到这儿,他向我转过头来。“怎么样,亨利?都是照上帝的意思办的。”他压低声音,又飞快地说了起来,“这都是为了你,一个特别的……男人从不会改变他的最后目标。它或早或晚都会回到无知无觉的状态。”

  他说着,站起身来,拉着我。我们进了厨房,迎面吹来一阵烟幕。“亨利,我刚才说过,我们让他们吃一惊。”说着,他煽了煽烟。在厨房桌子的另一头坐着莫娜和那个我在相片上见过的长发神秘人物。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你太太和她的朋友。”

  “海伦在哪儿?”

  “回东京了。她俩是代替品。”他用胳膊肘推了我一下,圆滑地挤了下眼睛。

  “克罗姆韦尔一会儿就来。”他说,“你可得谢谢他。”

  莫娜和她的情人正忙着打纸牌,连看也没看我们一眼。她们好像玩得挺欢的,那个蓄长发的陌生人是双重关节,她留着漂亮的小胡子,结实的乳房,穿着紫罗兰色裤子,梳着两条金色大辫子。指尖长得很怪,她俩过一会儿就用针刺一下对方。

  “不错的一对儿,”我评论着,“她们是从海玛贝特来的吧?”

  “把这留给克罗姆韦尔,”乔治·马歇尔说,“他把什么都安排好了。”

  他话音未落,门上有人敲了一下。

  “他来了。”乔治·马歇尔说,“他总是很准时。”

  门悄声地开了。进来了一个头上裹着血迹斑斑的绷带的人,这根本不是克罗姆韦尔,‘而是疯子谢尔登。我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我醒过来的时候,谢尔登正坐在桌子旁边玩牌呢。他已经把绷带拆下来了,血从他后脑勺的一个小黑洞往外一滴一滴地淌着,从他雪白的衬衣领子流到背上。

  我觉得我又要晕过去了。可是乔治·马歇尔感觉到了我的狼狈样子,迅速从他西装背心口袋里掏出个小玻璃塞,把它塞进枪洞里,血不流了。谢尔登开始高兴地吹着口哨。那是首波兰摇篮曲。他时不时地跺着地板打拍子,他还常哼几个音节,那么轻柔,好像他是个怀里抱着婴儿的妈妈似的。他又吹口哨又呼歌之后,又开始唱犹太圣歌,前后摇着脑袋,用假声悲哀地唱着,呜咽着,哭泣着,祈祷着。他还用令人惊愕的男低音有力地唱着。这样持续了好一会儿,他像着了魔似的。突然,他变了个样子,赋予他的声音以金属般的音色,好像他的肺是用金属做成的似的。

  他现在是用印地语在唱、醉醺醺的调子里充满了血淋淋的誓言和猥亵的诅咒。“di e hutzulies,farbrent soln sei erder, geharget soln sei ,unzinden soln sei sich……”他的声音越唱越高,尖锐刺耳。“fonie—ganef,a miese meshine of sei!”一边唱着,还一边尖叫着,唾沫四溅。他站起身来,开始像个伊斯兰教托体僧那样转起圈来。“cossaken!cossa ken!”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跺着脚,一股鲜血从嘴里流了出来。他的动作稍微慢了下来,把手伸进裤子后面的兜里,拿出一把象牙柄小刀。现在,他越转越快,嘴里还不停地尖叫着“cossaken!hutzulies!go-zlonem!merder!fonie—ganef!”

  他不断地拿小刀刺自己,刺在胳膊上、腿上、肚子上、眼睛上、鼻子上、耳朵上、嘴里,直至他全身血肉模糊。突然,他停了下来,卡住那两个女人的喉咙,使劲儿把她们的头撞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好像她俩的头只不过是两只椰子而已。接着,他解开衬衣扣子,举起警笛,使劲吹了起来,那声音把墙上的灰都震了下来。听到这声音,爱克塞斯剧团的另外十个人涌向门口。他们正要穿过门洞的时候,谢尔登一把抓起手枪,把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射倒了,嘴里还兀自尖叫着……

  只有乔治和我还活着,还在喘气儿。我都吓瘫了,一步也挪不动。我们站在那儿,背靠着墙,心想:这下该轮到我们了。谢尔登跨过地上的尸体,好像它们只不过是伐倒的木头似的。他慢慢朝我们走过来,举着枪,用左手解着裤子扣子。“你们这群讨厌的狗!”他用波兰语说着,“这是你们祈祷的最后机会了。在我把尿撒到你们头上的时候,赶快祈祷吧!但愿我尿出来的血会灼烂你们的心!现在,叫你们的教皇、你们的圣母玛丽亚吧!叫那个骗子耶稣基督吧!你们早该发臭了,该死的异教徒!放你妈的屁吧!”他那血红的尿浇在我们身上,像硫酸一样灼伤了我们的皮肤。他刚一尿完,就砰地朝乔治·马歇尔放了一枪,尸体像一堆粪似的倒在了地上。

  我举起双手,大声叫,“停!”,但是谢尔登已经开了枪。我倒向地上的时候,开始像马一样嘶叫起来。我看见他抬起了脚,接着他朝我脸上踢了一脚。我翻了个身,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这只不过是个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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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能够摆脱那场恶梦的影响,那是几天以后的事。尽管我什么也未告诉莫娜,可是,从某种神秘的角度来说,她已受到了影响。我们处于难以名状的沉闷与沮丧之中。我希望看到谢尔登露面,梦中早已见到他,可是,我们既看不到他人,也看不到他的影子。接着,我们收到他给奥玛拉寄来的名信片,告诉我们他在阿什维尔附近,那儿很繁华,还说,待一切都安顿妥当之后,他就立马通知我们去。

  在无限沮丧的情绪中,莫娜在一个叫蓝鹦鹉的破山村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她从一个新的崇拜者托尼·莫利尔那儿了解到,那个叫密尔沃基的百万富翁不久会来到这个小镇。

  “托尼·莫利尔是谁?”我问。

  “是一个卡通画家,他曾是德国骑兵部队的军官。他是一个真正的才子。”她回答说。

  “别在乎后来的。”我说。我仍然处于忧郁中。要能引起我对其新的崇拜者中的一个家伙的兴趣就不是我了。我情绪低落,我宁愿这个样子呆到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就连文力·弗尔对我来说也是多余的。除了饥肠辘辘外,我没法把精力集中在别的事儿上。

  毫无疑问,我得去找找我的朋友。当我心情不好时,我很少去看别人,甚至是好朋友。

  我自己去淘金的几个想法源于我的低劣的道德。仅仅因为五块钱,与我有联系的最后一个人路德·格林也切断了我的财路。想想他差点儿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我也没有想缠着他的意思,但是,突然在地铁站碰见他,我想,也许偶然还能沾点儿光。我出的错在于不该在他没完没了的高谈阔论中间打断他。他一直在跟我说,他通过学习基督教义而取得了巨大成功(作为保险公司的行销员)。

  他一直把我看作无神论者,但是他现在非常高兴,因为他可以用基督伦理方面的实际证据来说服我了。由于极度的厌烦和固执,我只是冷漠地听了一会儿,没有吱声,但是好几次都想朝他的脸笑。快到站时,我打断他的长篇大论,问他可否借给我五块钱。我的要求准使他非常生气,因为他已怒不可遏了。这一次,我再也忍不住——对着他的脸笑了起来。我立刻想到他会抽我的脸,因为他面无血色,像铅一样,嘴唇发抖,手指不自觉地扭在一起。他想知道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因为他最终获得了成功,我就很自然地把他看作是一所慈善机构?是的,圣经上说:“问,它就会给你,敲门,它就会为你开门。”但是,并不能就此得出结论,人们会放弃工作而沿街乞讨。他说,“上帝会照顾我,因为我会照顾我自己。我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但是,我并不是乞求主把钱塞进我的口袋里,而是祈祷主保佑我的工作!”

  这当口,他缓和了语气,说,“你似乎并不理解,让我来解释给你听,其实真的很简单……”

  我告诉他说,我对他的解释不感兴趣,我所在乎的是——他是否愿意借给我五块钱?

  “亨利,如果你是这种态度,我当然不会借给你。你首先得学会把你自己与主的仁慈联系在一起。”

  “滚你的蛋!”我说。

  “亨利,你已经陷入罪孽与无知的苦难之中。”为了安慰我,他使劲拽住我的胳膊。我把他甩开了。我们沿着街道走着,彼此都缄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说话了,语调极尽温和:“我知道忏悔很难,我自己也是有罪的人,但是,我与意志与力量搏斗,亨利,我最终得到了上帝的指引。上帝告诉我怎样祈祷,我就怎样祈祷,我日日夜夜地祈祷,甚至与客户交谈时我也祈祷。上帝对我的祈祷给予回答。就这样,出于宽容与仁慈,上帝饶恕了我,使我浪子回头。亨利,你看,去年我仅仅挣了一千五百块,今年,今年还未完,我已挣了一万块,这就是证据,亨利。就是一个无神论者也无法抗拒这种逻辑!”

  尽管我忍俊不禁,我还是听着,心里想,我随他说教,没准儿,我还能借到十块钱而不是五块钱。

  “亨利,你不会挨饿的,是吧?”他突然问道,“因为如果你挨饿,我们就会在什么地方停下来弄点儿吃的。也许这就是上帝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方法。”

  我告诉他,我还不会落到饿倒在大街上的地步。我的意思只是一种可能性。

  路德用一种习惯性的敏感口气说,“这就好,你所需要的不只是食物,而更需要精神食粮。一个人如果有了精神食粮,他就不需要普通食物了。请记住,上帝每天总是提供充足的东西给我们,即使是有罪的人也一样。他观察麻雀……你早已忘记了这些教义,对不对?——我知道你父母把你送到星期日学校去……他们使你接受良好的教育。上帝自始至终在照看你,亨利……”

  “上帝,”我在问自己,“这到底要持续多久?”

  “也许你还记得圣保罗的使徒书?”他还在说,由于我给了他一个没表情的表情,他就从上衣的胸部口袋里费劲地掏出一本老掉了牙的《旧约全书》。他停下来,开始翻这本破玩艺儿。

  “不必再麻烦你把它从我的记忆里挖出来啦,”我说,“我得赶回家啦。”

  “那就好,”他说,“我们与上帝同在。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能比《圣经》里的玑珠之言更重要了。记住,亨利,上帝是我们的最大安慰者。”

  “但是,倘使上帝不回答祈祷者的乞求,那怎么办呢?”我问。我问的目的并不是想得到他的回答,而是打消他再去找圣保罗的《使徒书》的积极性。

  “上帝总是回答那些寻求上帝帮助的人的。”路德说,“也许是第一次不回答,抑或第二次也不回答,但是,终究会回答的。有时候,上帝首先要试探一下,看看是否值得回答。他要对我们的爱心有把握,对我们的忠贞有把握,对我们的虔诚有把握。如果我们需要的东西只需乞求一下就掉到我们的衣兜里,那岂不是太简单了?

  现在会这么简单吗?“

  “我不知道,”我说,“为什么不这么简单呢?上帝能做所有的事情,不是吗?”

  “总是合情合理的,亨利。总是根据我们的优点。不是上帝惩罚我们,而是我们自己惩罚自己。上帝的心总是向那些渴盼他出现的人开放,但这必须是真正的需要,在上帝给予他的爱心之前,这个人必定是失望的。”

  “对的,我现在已经非常失望。说实话,路德,我现在非常缺钱。如果一两天之内不发生奇迹,我们将被赶出房子。”

  奇怪,路德居然对这一条最后的消息无动于衷。看起来他与上帝的方式配合得再好不过了,像因为没钱付房租而被赶出房子这样的小事是不足挂齿的。也许这是上帝希望的方式,也许这是一件好事的准备。“这有什么关系呢,亨利?”他热烈地说,“如果在你生活的地方只有你才能找到上帝,这有什么关系呢?你可以像在家里一样容易地在街上找到上帝。上帝会用他赐福的翅膀庇护你。他观察到的无家可归者与有家可居者一样多,他的视线总关注着我们。不,亨利,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回家祈祷,直到他为你指出出路。有时候一个变化会给我们研益。有时我们太舒服了,以至于忘了我们现在所享受的福祉从何滚滚而来。今天晚上就向上帝祈祷吧,跪着,诚心诚意地祈祷。求他给你一份用自己的双手劳作的工作,求他让你来服侍他,记住这一点。人们说,服侍上帝,就是按他的命令去做。那就是我不懈地做的——现在我已经发现了光明。上帝也充分地回报我,就如我先前给你讲的一样……”

  “但是,路德,你得注意,如果上帝真是如此慷慨地照顾你,像你所说的那样,那么你就不会只和我分享上帝所赐的那一丁点儿回报了?不论怎么说,五美元绝不是什么可观的东西。”

  “我很可能会那样做的——如果我认为是一件正确的事情的话,但是你现在已在上帝的掌心里,他会照顾你的。”

  “如果你借给我五美元,这与上帝的计划有什么冲突呢?”我坚持说,都有点恼火了。

  “我们是无法知晓上帝的方法的,也许你明天早上就会得到一份他赐予的工作。”

  路德严肃地说。

  “但是我并不想要一份工作,让它见鬼去吧!我有自己的工作,我所急需的只是五美元,仅此而已!”

  “五美元也可以由上帝提供。”路德说,“但是你必须有诚心,没有诚心,你所拥有的那一点东西也会被上帝收回。”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我抗议道,“什么狗屁东西都没有,你懂吗?上帝从我这儿什么都拿不去,因为我本来就一无所有。你明白了吗?”

  “他可以夺去你的健康、你的妻子;可以使你失去行动的能力,你意识到这一点了吗?”

  “他如果这样做,那他就是一个卑鄙无耻的混蛋!”

  “上帝让约伯受尽痛苦,你自然不应该忘记这一点。他也帮助莱热尔路斯从死人中重返人世。上帝给予,上帝也收回。”

  “这真像是骗人的鬼把戏!”

  “因为你现在还被无知和病狂迷住了心窍。”路德说,“上帝为我们每个人提供了不同的教训,你得学习谦恭。”

  “如果我有一点空闲时间,我可能会学习上帝为我准备的这个教训。不过,一个脊背都已经断了的人如何学习谦恭?”

  路德干脆就对这最后一句话不予理睬。在把他的《旧约全书》放回贴身口袋的时候,他突然掏出几张保险公司的文件,然后都快扔到我脸上了。

  “什么?”我几乎惊呼起来,“你不会说要卖一份保险单给我吧?”

  “当然不是现在,”路德说,然后又抓住我的手臂试图平息我的激动。“不是现在,亨利,但可能是一个月以后。上帝创造奇迹是以其神秘的方式进行的。从今以后的一个月之内,你说不定就已经坐在世界的顶端了。谁说得准呢?如果你手里拥有这些保险单中的一份,你就可以从保险公司那儿借钱,这可以令你省去许多尴尬。”

  我一下子离开了他。当我已经走到大街的另一边的时候,他还伸着手站在那儿,好像是被固定在那儿一样。我向他扫去离别的一眼,吐出一口厌恶的口水。

  “你这个傻蛋!”我心里想,“你和你的圣灵都见鬼去吧!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没良心的狗杂种。祈祷?我打赌我会祈祷的。我要祈求有一天,你们要为一分钱爬着求人;我要祈求你们的手腕和膝盖都要磨破,你们得用肚子爬着走。你们的双眼变得模糊,并且充满污垢。”

  我回到家里时,屋里是黑的,莫娜没在。我陷在那张大椅子里,进入了不快的沉思之中,在台灯的柔光之下,屋子比过去好看得多了。即使是摆得乱糟糟的桌子,也让我觉得愉快。很显然,这儿有过一段长时间的中断。稿子扔得到处都是,书也没合上,前次读到哪儿就是哪儿,字典则放在书架的最上一层。

  当我坐在那儿时,我意识到整个屋子都浸透了我的精神。我只属于这儿,而不属于别的任何地方,我若是以屋主、家长的方式行事是很愚蠢的,我应该是一个在家里写作的人,我只该写作,不该做别的事。上苍的意志已经照顾我那么长时间,为什么不永远继续下去。我对事务性的东西操心越少,事情反而越顺利。这些东西侵入世界只使我远离了人类。

  自从与克罗姆韦尔渡过那个奇妙之夜后,我一行字都没有写。我一坐到写字台前,我就开始无聊地玩那些稿纸。我最后写的那部分文字正是克罗姆韦尔来的那天写的。这张纸现在平放在我面前,我很快读完了它。

  对我来说,这段文字如果用在报纸上是很好的,尤其地好,甚至太好了。我把它放在一边,开始细读起一部中篇小说,这小说还没写完,书名是《一个未来派作家的日记》。我已经读过一些片断,直到《尤尔润克》。我自己的语句不但给了我一个好感觉,甚至深深感动了我。我本应该有一个好情绪把它好好写完的。

  我一张手稿一张手稿地扫过,只能读几行。最后,我翻到了我的笔记。这些笔记就像我刚把它们记下时那样新鲜和有启发性,其中的一些我已经利用过,但仍然很有吸引力,我想换一个新鲜的视角重新把它们写成小说。我发掘得越深,我越激情满怀,就像一种复杂而巨大的情感已在我体内翻滚。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搁在一边,点上一支烟,让自己陷入美妙的幻想中。我想描写的这些去年秋季的岁月已经自己浮现了出来。就像椰汁从椰壳里慢慢流出。我与此无关,自有别人负责。我几乎成了一个接收站,接到之后又传送给浪漫的幻想。

  另一天,大概是这件事以后二十年,我突然想起一个名字叫让·保尔·雷切特的话,他准确地描述了我当时的感受。当时我不认识他是多么的遗憾呀!下边是他所见的:

  “从来没有像让·保尔先生这样让我感动过,他坐在他的桌边,通过他的书,他腐蚀了我,改变了我。现在,我自己热情迸发。”

  我的幻想被一阵温柔的敲门声打断。“请进!”我说道,没有从座椅上起身。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台连费罗先生,那个房东,进来了。

  “晚上好,米勒先生,”他跟我打招呼,用那种南方人所贯有的平静、轻松的方式。“我希望没有打搅你。”

  “根本没有,我正在做梦呢。”我回答他。我示意他坐下之后,有一段合情合理的缄默,之后我才问他找我有何贵干?

  他慈祥地朝我微笑了一下,把他的椅子朝我拉近了一点儿,然后带着真诚的善意说:“看起来你刚才深深沉浸在工作里了,真不幸,我不应该在这样一个时候打搅你的。”

  “台连费罗先生,我向你保证我没有在工作,见到你我真的感到很高兴,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去拜访你,你一定觉得这很奇怪……”

  “米勒先生,”他打断我,“我想现在是我们谈谈的时候了。我知道你除了工作以外还有很多操心的事。也许你忘了你从上次付房租到现在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我知道这件事情对于作家来说……”

  这是个如此有风度、如此替别人着想连我都无法在他面前装假的人。我记不起我们欠他的房租到底几个月了。我钦佩台连费罗先生的是他无论如何不会让我们下不了台。如果有他来敲我们的门这样的事出现,那只是为了问我是不是需要什么东西。因此,我是怀着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向他彻底投降的。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几分钟之后,我和他紧挨着坐在我们为奥玛拉买的吊床上,他用双臂搂着我的肩膀,用温和轻柔的语调跟我解释,就像我是他的小兄弟一样,他说他知道我是一个好人,我从来没有故意要拖欠他的房租如此长的时间(我得知共拖欠了五个月了,但是迟早有一天,我不得不遵守社会的约束)。

  “但是,台连费罗先生,你能不能考虑再宽容我们几天的时间……”

  “孩子,”他说,轻轻抚着我的肩,“你需要的不是时间而是清醒。如果我是你,今天晚上我就会和米勒太太商量,看能不能找到与自己的收入相称的一个住处。

  我并不是蛮不讲理地催你。仔细找找……不用谎……找到自己喜欢的住处,然后搬走。你看如何?“

  我几乎泪流满面了。“你太好了!你当然是对的。我一定会找到一个住处并且很快搬走。我不知道如何感谢你的体贴和照顾,我想我真是一个梦想家,真没想到从上次付房租到现在已经过那么长时间了。”

  “你当然是没有想到,”台连费罗先生说,“我知道你是一个诚实的人。不过不用担心……”

  “我不是担心那个,”我说,“即使还没来得及付清你的房租我们就得迁走,我也想让你知道我一定会一笔笔地全部付清。”

  “米勒先生,如果你的处境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自然会非常高兴地接受你的许诺,但是现在要求你这样就太过分了。如果你能在下月一号前找到另外一个地方,我将十分满意,我们把没付的房租给忘了,怎么样?”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看着他,眼睛湿润了。我热情地握着他的手,许诺说我们会按时搬走。

  当他起身离去时,他说:“别为此过份失望。我知道你是多么喜欢这个地方。

  我希望你能在这儿写出好作品。希望有一天能读到你的大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希望你能像朋友一样经常想到我们。“

  我们又一次握手,当他离去之后,我轻轻关上门。我背靠着门板朝屋里看了一会儿。我感觉良好,好像刚刚经过一次成功的手术。正如麻醉之后轻微的昏眩。莫娜会怎样处理这件事我不知道。我已经觉得呼吸畅快了起来。我似乎已经看到生活在穷人之中的景象,那是我的命。又回到了地球。太好了。我来回走动,冲过摇晃不定的门,在后边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昂首阔步。最后出于高雅情趣,我朝沾满灰尘的玻璃窗扫去一眼,在丝绸质玫瑰色的挂毯上擦擦手,在很光滑的地板上滑上几步,在大镜子里顾影自盼。我对自己露齿而笑,说了又说:“好,太好了!”

  几分钟之后,我为自己泡好一壶茶,做好一块厚厚的、多汁的三明治。我又坐回到书桌旁,把腿搁在矮脚凳上,拿起一卷艾利·弗尔的书漫不经心地翻开……“当一个民族没有割脖子也没有烧房子,也没有被饥荒和屠杀夺去大批人口时,它就只有了一个功能——建造并且装磺皇宫,让宫墙厚得足以保护国王,他的妻妾、卫士、奴隶——两千到三千人,让骄阳、入侵也许还有暴乱无法得逞。围绕着宏伟的中心宫殿的,是覆盖着或平或圆的屋顶的房间,这是一派沙漠苍穹的景象。一旦伊斯兰教重新唤醒了它,东方的精灵会重新发现它。比它更高的是了望台,同时又作为庙宇金字塔形的塔楼,其阶梯被涂成红、白、蓝、褐、黑、银、金色,透过狂风扬起的尘土,很远就可以看见它在闪闪发光。尤其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那些游牧民族看到在灰黯的沙漠边缘的背景下,这些建筑一动不动地、明暗有序地在发光,一定会因害怕而撤退。这是上帝的住所。这上帝的住所与由于地下的烈火和太阳的照耀而深深烙上各种鲜艳强烈色彩的伊朗高原由牛身或狮身的令人恐惧的怪兽看守。

  这些怪兽来回走着……“

  在离这儿几个街区远的地方,我们找到了一间装备简陋的屋子。这间屋子处在一个叙利亚人聚居的安静的街区里,在一座楼的后部。出租房子的这位妇女是一个来自新科合特的蓝鼻子女人,是一个老妓女,每次我看到她都让我颤抖。我们的这个街区装上了所有可以想象得到的东西:洗漱盆、炊炉、暖气、大碗橱、老式衣柜、附加床、木板条摇椅、木板条扶手椅、缝纫机、马鬃毛沙发,一个上面装满只值几分钱的小玩艺儿的书架,一只空鸟笼。我怀疑在我们到来之前这个女人一直住在这间屋子里。

  说得好玩一点儿,这间屋里笼罩着一种痴呆的气氛。

  能够弥补不足的,是我的后门出去就有一个花园。这个由高高的砖墙围起来的花园是长方形的,它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在《彼得·伊贝斯森》里所描写的花园。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让人做梦的地方。夏季才开始,在傍晚,我可以拖出一把扶手椅,坐在花园里读读书。我刚发现了阿特尔·威格纳尔的书,正在一本接一本地贪婪地读。读完几页之后,我就会陷入梦幻里去。花园里的一切都诱人进入梦幻:轻柔、温馨的空气,昆虫的鸣叫,鸟儿慵懒的飞动,树叶瑟瑟,隔壁花园外路人的低语。

  在这里可以找到幽居独处的一段宁静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