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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阅读

作品:情欲之网|作者:碧落清光沦|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1 01:48:34|下载:情欲之网TXT下载
  怀疑他们把我当作犹太人了。不过那也没什么。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对艺术家这么尊崇的人,而我艺术家、小商贩的双重身份引起了他们很大的兴趣。他们的先辈都曾做过商贩,也有的是学者,如果还算不上艺术家的话,而我恰好继承了这一传统。

  不错,我是继承了他们的传统。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从这家咖啡馆转进那家酒店,再到另一个类似的公共场所。我很想知道要是恰好碰上乌瑞克他会说什么,或者内德,那个还在给他那声名赫赫的老板麦克法兰当奴隶的内德。沉思之间,我意外地发现我的一个当耳科医生的犹太朋友正向我走来(我可欠了他不少钱)。我假装没看见他,急急地跑到马路上跳上一辆开往住宅区的公共汽车。我站在车门口向他挥挥手,过了几条街以后我下了车,又疲乏地走回灯火通明的酒店那一片,重新开始卖糖果。偶尔也卖掉一两盒,但好像买的人总是那些中产阶级犹太人。接受一个受压迫民族的怜悯使我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角色的转换产生了一种神秘的宽慰感。想想我要是不幸遇上一群粗暴又爱争吵的爱尔兰人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不禁浑身发抖。

  大约半夜了我才蹭回家。莫娜已经在家了,心情还很好。她卖了一整包糖果,而且就在一个地方,另外还得到了酒宴款待。哪儿?在帕帕·莫斯科维兹酒店(我刚好错过了那家店,因为我看见牙科医生往那边去了)。

  “我想你今晚是打算从乡村区开始的吧?”

  “是啊!”她兴奋地喊道,接着就粗略地讲她怎么碰上了银行家艾伦·克罗姆韦尔,他正想找一个清静之地聊天。她就拉他到莫斯科维兹酒店,在那儿他们一起听音乐,等等,等等。总之,克罗姆韦尔买了一盒糖果,还把她介绍给他的朋友。

  他的朋友们都坚持要买糖果。后来,她第一个早晨在办公楼里遇到的那人恰好也来了。他叫马西阿斯。他和克罗姆韦尔在来美国以前就是朋友,这个马西阿斯当然也买了六盒糖果。

  说到这儿她换了话题。开始讲房地产生意,马西阿斯似乎很想让她学学这门生意。他毫不怀疑她卖房子会像卖糖果一样容易。当然,首先她得学会开车。她说,他会亲手教她。她想即使她不去做房地产,学学开车也很好。我们偶尔也还可以开他的车兜兜风,那样该多美呀!等等……

  “他和克罗姆韦尔关系怎么样?”我好容易插进一句。

  “挺好。”

  “不是吧,真的?”

  “为什么不?他们都很聪明、敏感。你也没必要因为克罗姆韦尔是个酒鬼就把他想成傻瓜。”

  “嗯。那克罗姆韦尔想要告诉你的是什么重要的事?”

  “那个呀,我们根本没谈到那儿。我们桌上有那么多人。”

  “噢。不管怎么,我承认你干得漂亮!”停了一下我又说,“我自己也卖出去一些。”

  “瓦尔,我在想。”她又开始说,好像没听到我说的话。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向她做了个鬼脸。

  “严肃点儿,瓦尔,你不该卖糖果,让我来卖!你知道对我来说有多容易。你呆在家里,写点儿东西吧!”

  “但我总不能不分白天黑夜地写作。”

  “那就读点儿书,或者去戏院,或者看看朋友。你老也没去拜访朋友了。”

  我说我会考虑的。这当儿她把手提包里的钱拿出来放在桌上。挣的真不少,真的。

  “我们的恩人肯定会大吃一惊。”我说。

  “哦,我没告诉过你吗?今晚我见着他了。我得去他那儿再拿些糖果,他说如果能坚持下去,我们很快就可以自己开家店了。”

  “那真是太棒了!”

  就这样顺利地过了好几个星期。我和莫娜达成一致:在她揽生意时,我提着装糖果的两个包在外面等。我总是随身带本书,有空就读。有时谢尔登也陪我们一起去,他不仅坚持要拎包,还坚持要付夜宵钱。我们总是一块儿在第二大道一家犹太人开的快餐馆吃夜宵。每晚都是佳肴,很丰盛,有酸奶油、小萝卜、洋葱、水果卷、浓味熏牛肉、熏鱼、各类黑面包、乳脂甜黄油、俄国茶、鱼子酱、鸡蛋面——还有矿泉水,然后坐车回家,总要经过布鲁克林桥。下车后站在自己那栋颇为庄严的绿色的石头房子前,我常常想如果房东发现我们凌晨这个时候才回家,还老是拎着两个包,他会怎么想。

  总是不断出现一些崇拜者。莫娜为了甩掉他们颇费了些周折。最近又有一个,是艺术家,犹太人,dg曼纽尔·斯里格菲尔德。他没多少钱,但收藏了一批极精彩的画册。我们可以随意借,色情的也不例外。我们最喜欢日本画家的画。乌瑞克有几次来都带了放大镜,以免漏掉一笔一画。

  奥玛拉想要卖掉这些画册,让莫娜假装书给弄丢了。他认为我们太顾面子了。

  一天晚上,谢尔登来陪我们,我翻开一本最刺激的集子让他看。他瞥了一眼立刻背转身去了,用手蒙住眼睛,直到我把书合上了。

  “你怎么了?”我问。

  他把手指伸到嘴边示意我别说话,然后又向别处看。

  “它们又吃不了你。”我说。

  谢尔登也不回答,只是慢慢向门边移。突然他用手捂住嘴,径直冲向卫生间。

  我听见他干呕的声音。回来时他走到我跟前,两手握住我的手,恳求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压低了声音恳求:“永远别让米勒太太看到它们!”我伸出两根手指放到嘴边,说:“好吧,谢尔登,以我的名誉保证。”

  他现在几乎每晚都来陪我们。我懒得说话时便埋头看书,他仍站在一边,像根电线杆子。过了一阵子,我觉得带着这个只会眨眼睛的傻瓜四处推销很愚蠢。莫娜得知我想呆在家里,十分高兴。她说,这样她做生意可以更自由,我们也可以更富有一些。

  于是就这么做了。一天晚上我和奥玛拉坐在一起发牢骚。他也很为我呆在家里高兴,正聊着,我冒出个主意——开办糖果邮购业务。奥玛拉一向对任何新点子都表示赞成,这回也立刻响应。他的想法是:“我们该大干一场。”我们立刻就开始制定计划:合适的抬头、广告函件、追踪信件、名单,等等。一想到名字,我开始算我所认识的在电报公司的职员、报务员、经理共有多少。他们多半不会拒绝每周买一盒糖果。每周一盒——这就是我们对有可能订购的顾客的要求。我们从来没想过一个人会厌烦吃糖果,即使是进口糖果,每周一盘一年还有五十二局呢。

  我们决定最好过一段时间再告诉莫娜我们的计划。奥玛拉说,“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当然没有任何结果。信纸很漂亮,信件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但是销售量却是零。

  我们的活动搞到一半的时候,莫娜发现了。她根本不赞同我们这么做,说我们是在浪费时间。另外,她对这游戏烦透了。马西阿斯,她那做房地产生意的朋友,随时都愿意起用她。她说,她已经学会开车了〔我们俩都不信)。如果情况好,销几次房地产我们就可以有自己的房子,等等……。还有艾伦·克罗姆韦尔,她还没告诉我他的建议。她一直在等合适的机会。

  “嗯,是什么?”我问。

  “他要我为赫斯特报写专栏,每天一篇。”

  我跳起来。“什么!每天一篇!谁听说过赫斯特报能请一位不知名的作家写专栏?”

  “那是他的事,瓦尔。他清楚他在做什么。”

  “可他们会出版吗?”我不能不怀疑其中有诈。

  “不,”她回答:“不是立刻就出版。我们大概先做几个月,如果他们认为好……不管怎么说,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克罗姆韦尔会自己出钱每周付我们几百美元。

  他确信不疑他能卖给资料供应社的负责人,他们是好朋友。“

  “那他们要我——或者说你,对不起!——每天写些什么?”

  “世界上的任何东西。”

  “不是吧?”

  “当然是。不然我根本想都不会想。”

  我必须承认这听起来太妙了。那……她做房地产,我来每天写篇专栏。不错,“一周一百美元,你说?那他也太好了……我是指克罗姆韦尔。他一定为你想了很多。”(满脸一本正经说的。)

  “这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瓦尔。他只是想对我们有些帮助。”

  “他知道我的一些情况吗?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怀疑什么?”

  “当然没有。你是不是有点儿不正常?”

  “哦,我只是有点儿疑惑。有时候像他那样的人……你当然也知道……有时候你可以什么都告诉他。我想哪天见见他,我很好奇。”

  “那简单。”莫娜说,面带微笑。

  “你什么意思?”

  “当然,你只要抽个晚上到莫斯科维兹酒店来找我就行。我会介绍说你是我朋友。”

  “这主意不错。我会去的,一定会很有趣。你可以说我是犹太医生,怎么样?”

  我又补充说,一不过在我们放弃糖果生意之前,我想试一试我的想法——如果我们派两个信差到各个电报办公楼去,我们也许可以一下卖掉几百盒。“

  莫娜说,“你正好提醒了我。糖果店的那人请我们下周六吃饭,他想通过请客来表明他很欣赏我们,我想他会提出资助我们做生意。我不愿冷冷地拒绝——要是我的话,你很可能会伤他的感情。”

  “当然。他那么慷慨,他为我们做的比我们以前的任何朋友都要多。”

  接下来的几天全都用于给我在电报公司的老相识写私人短信。我甚至给副总经理办公室的一些人写了信。在设计送信路线的过程中,我意识到两个信差远远不够,我需要六个——如果要这一行动一举成功的话。

  我计算了可能的收入,大概总共有五百多美元。我一面想着,糖果生意的最后一笔收益近来不错,一面满怀希望地搓着两手。

  这一天到了,我选了六名精明的小伙子,讲明要求,然后开始行动。

  到晚上的时候,他们陆续回来了,包仍还满满的,一盒都没卖出去。一盒。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可付了他们钱——一笔可观的数目!我一下坐到了地上,四周都是糖果包。

  我用胶纸粘在糖果盒上的信仍未启封。我一封一封地拿起来,每拿一封都摇头。

  “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广我来回地重复这句。最后我找到写给吉米·劳舍尔和史蒂夫·罗密欧的信。我把这两封信掂在手中好一会儿,怎么也想不通。如果连吉米和史蒂夫这样的老朋友都靠不住,我还能靠谁呢?

  无意间我打开了写给史蒂夫·罗密欧的信,在信头的上方写了一行字,尽管还一字未读,我已心宽了许多,至少他做了解释。

  “斯皮瓦克在副经理办公室拦截了你的信差,还通知所有的人都别买糖果。对不起,史蒂夫。”

  我又打开吉米的信,一样的消息。还有柯斯帝根的信,还是一样,这时我勃然大怒。“这个混蛋斯皮瓦克!他用这种方法报复我!”我发誓下次碰见他,我当街就扭断他的脖子。

  我站在那儿,手里攥着柯斯帝根的信。我有很久没见到他了,也一直没收到过他的信。他可用铁拳,如果让他给斯皮瓦克一个小小的教训,那可真是件称心事!

  他只需在某个晚上把那家伙骗到住宅区这边来,在小河附近找条没人的小巷就可下手。那讨厌鬼居然肯这么费心思——居然打电话通知布鲁克林、曼哈顿、布朗克斯的每一所办公室!我也很奇怪吉米没派个人来通知我,那样我就可以省很多事了。

  不过他很可能也缺人手,他一向都缺。

  我开始想我认识的那帮笨蛋有哪些会随时都乐意为我效劳,在十四大街办公室的那个夜间值班员,他一赌起来就没完;他的上司一直在努力劝说总经理用信鸽送电报。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像这个家伙一样冷酷无情。为了有几个美元赌马,他什么都做得出来。还有在鱼市的驼子,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属于那种披着人皮的狼。

  还有阿瑟·威尔顿,夜间信差,曾做过传播福音的牧师,但现在却形同废物,大小便都失去了控制。以及狡猾的小吉米·法尔佐,貌如天使般善良,心却似恶棍般邪恶。还有从喀勒姆来的那个长着老鼠脸的少年,他不仅贩卖毒品还造假钞。以及洛普斯,一个从古巴来的巨人,整天都醉醺醺的。他只要轻轻抱一下你,就可以压断你的肋骨。还有科瓦斯基,是个精神错乱的波兰人,有三个妻子、十四个孩子。为了一美元,除了谋杀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处理这件事我甚至不必想这帮乌合之众。我有古斯,他是警察。只要莫娜有心情,他可以陪她走遍乡村的所有公共娱乐场所。古斯是只忠实的狗。哪怕有个女人稍稍暗示她给个陌生男人欺侮了,他都会把那人用根棒子打死。那么我们那位信天主教的好朋友巴克雷会怎么报答我呢?他是侦探。一喝醉酒便拿出他黑色的十字架要我们吻它。一天夜里他发酒疯都神志不清了,我们把他的手枪藏了起来,难道这不算帮他大忙?

  莫娜回来时,我还坐在地上,沉醉在幻想之中。这消息并没引起她多少不安,她已预料到这种事会发生。实际上,她很高兴出现这样的结果;或许从此我可以醒悟到自己的那些计划多么不切实际,从此不再这样了。只有她知道怎样筹钱,并且做得稳稳妥妥。我什么时候才能对她完完全全地信任呢?

  “我们不干这个了。”我说,“如果克罗姆韦尔同意付我们一周一百,我们应该能混得下去,你说呢?”

  她不敢肯定。一周一百块钱我们俩足够了,可是给前妻的赡养费怎么办呢,还有拿什么给莫娜的妈妈和她的兄弟呢?还有这个那个……

  “你筹来了你妈妈要的那笔抵押借款了吗?”我问。

  是的,几周以前就弄到了。她现在还认为给得太少了。她说不管有多少钱都像长了翅膀似的立刻就没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赚一大笔钱,做房地产生意对她吸引力越来越大。

  “不管怎么说让我们放弃卖糖果。”我强调说。“我们去和我们的恩人吃饭。

  委婉地告诉他这事。我烦死卖东西了……我也不想你去卖东西,干这个真讨厌!“

  她似乎同意我的看法。在她擦脸的时候,突然说:“我们干吗不打电话给乌瑞克邀他一起出去吃饭?你知道,你有好久没见他了。”

  我认为这主意很好,于是决定打电话,可一看已经很晚了,我穿上衣服,冲出去。

  大约一小时之后,我们三个人坐在市政厅附近一家意大利餐馆里。乌瑞克又见到我们极为高兴,他很奇怪我们这么长时间都干什么了,也不找他。在等蔬菜汤的当儿,我们喝了几杯酒。乌瑞克前一段为推销某种香皂四处奔波,现在得到个放松的机会很高兴。他心情很舒畅。

  莫娜灌了他一耳朵卖糖果的事——那些精彩的片段。乌瑞克听她讲故事时总带着惊奇的神情。他等着听听我的说法再发表意见。如果我进一步证实的话,他会竖起耳朵,静静地听,就好像第一次听到似的。

  “真够味!”他抿着嘴轻轻笑了。“我真希望我有胆量去外面闯一闯,可是这些事从来都不会发生在我身上。这么说你在皇家咖啡馆卖糖来着?我简直不能相信。”

  他摇摇头,又笑了。

  “那奥玛拉不和你们在一起吗?”他问。

  “是的,但他很快就要离开我们,他要去南部,他有种预感在那儿会赚笔钱。”

  “我想你不会太想他吧?”

  “可是我会想他的。”我说,“我喜欢他,尽管他缺点很多。”

  听了这话乌瑞克点点头,好像是说我有点过分地纵容,不过这样的纵容也很好。

  “奥塞奇这家伙,他怎么样了?”

  “现在在加拿大。他的两个朋友——你还记得吧——在照顾他女朋友。”

  “知道了。”乌瑞克说,舌头来回地舔着他那血红色的嘴唇。“还挺义气,不是吗?”说着又轻轻地笑了。

  “另外,”他说,脸转向莫娜,“你不觉得这些天来乡村区变得很糟糕吗?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我带了几个弗吉尼亚来的朋友去那儿。真是个大错误,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没呆几分钟就离开了。我所见到的都是些下流场所。也许是我们还见识得太少吧—…有一个地方,一家餐馆,我想是在谢里登广场那边。我就直说吧,真够恶心的。”

  莫娜笑了。“你是指米尼·道奇勃格那家娱乐场?”

  “米尼·道奇勃格?”

  “是的,一个疯狂的同性恋者,总爱一边弹钢琴,一边唱歌,还总是穿女人的衣服。是他吗?”

  乌瑞克说:“就是他。我不知道他叫这个,我必须承认这名字还适合他。老天,他可真是荒唐之极。我想有一阵儿他都要爬到吊灯上去了!他那张嘴真是臭不可闻!”

  他转向我说。“亨利,自从我们这代人出世以来,时代真是变了。想想我和两个严肃、保守的弗吉尼亚人坐在那儿。说实话,他说的他们俩几乎一字都听不懂。”

  下流场所,乌瑞克这么叫它们,正是我们前一段常去的地方。虽然我假装取笑乌瑞克太讲究规矩了,可是我同意他的观点。乡村区的确是堕落了,那里到处是下流场所,到处是好男色者、同性恋女人、拉皮条的、妓女,还有大大小小的骗子。

  上次到保尔和乔,那儿整个被穿着水手制服的同性恋占领了。有个浪荡的母狗居然对莫娜动手动脚——就在饭厅里。从那儿出来我们差点给绊倒——两个“水手”在阳台的地板上扭成一团,裤子拉到了脚上,像猪似的号叫着。即使对于格林尼治乡村来说,这也做得太过分了,至少我这么看。正如我所说,把这些事讲给乌瑞克听毫无意义——对于他来说,这些都太难以置信了。他喜欢听的就是莫娜所讲的她如何从一些顾客身上骗钱的故事。他把他们叫做“古怪的家伙”。他们都是从不同的地方来到纽约的,比如,威霍肯、密尔沃基、华盛顿、波多黎各、巴黎大学,等等。

  这些有身份的人居然如此脆弱,在他看来,似乎很合理又很神秘。他能理解他们可以被骗一次,但多次受骗就不能理解了。

  “她怎么同那些人保持距离的?”他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他就又后悔了。

  突然他换了话题。“你知道吗,亨利,那个麦克法兰一直在找你。内德当然不能理解你怎么能拒绝干这样的好的差事,他总对麦克法兰说有一天你会出现在他面前的。你一定给了那老家伙极深的印象。我猜你有其他的计划,不过——如果你回心转意了,我想差不多你想要什么都能从麦克法兰那儿得到。他私下对内德说,为了留下你这样的人,他宁可把全办公室的人都解雇了。我想我应该告诉你这个,你从不知道……”

  莫娜使我们的谈话很快转向另一个方向——我们聊起了综艺节目。乌瑞克对名字的记忆简直绝了。他不仅可以回想起二十年前的喜剧演员、喜剧里的女佣、库奇舞蹈者的名字,还能说出在哪些剧院里他看过他们的表演,他们唱的歌名,是在秋天还是冬天看的,以及每次都和谁一起看的。从综艺表演谈到音乐喜剧,又谈到……。

  我们三个聚在一起,谈得总是漫无边际,毫无章法,而且越谈越兴奋。莫娜,从来都不能持久地集中注意力于某一件事,所以她在一边听,简直会让你发疯。总是在你讲到最精彩的部分时,她会突然想起什么,而且她只要一想到,就会立刻说出来,无论我们谈论的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还是弗莱特里尼兄弟,而她认为很重要的必须立刻告诉我们的那些东西总是像行星一样遥远,不着边际。只有女人才会把它们联系起来。她也不是那种自己说了也让别人讲讲自己观点的人。想要扯回原来的话题就像想不涉过急流而直接到达对岸一样不可能。你只能体谅她,随她不断地变换话题。

  乌瑞克已经多少习惯了这种谈话的方式,尽管这不合他的性情。不过让他受这种限制我也觉得很可惜,因为让他随便聊的话,他比爱尔兰人还要喋喋不休。他那精细、准确的观察力;对物品,尤其是他珍爱的物品以那种轻柔敏锐的触觉;对逝去的时光的无限依恋,以及对细枝末节之精确的高度要求(比如:时间、地点、节奏、气氛、大小、冷热,等等),这一切都使他的言语具有一种艺术大师方有的风格。

  真的,在聆听他讲话时我常常会以为自己是和一位大师在一起。我的许多朋友都用“古怪得有魅力”来形容他,实际是在说“过时”,然而他既不是学者、隐士,也不是有怪诞成见之人。他只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罢了。当他谈到他喜爱的人——那些画家时,他也成了其中之一。由于他的天性,他被他们征服了,但同时他也懂得怎样与他所崇拜的人产生认同感。

  他以前常说他总是陶醉在与我的交谈中,他假称我在场的时候,他总不能以自己的方式来表达。他似乎很自然地认为我的表达力一定比他强,因为我是作家。事实恰恰相反,与他相比我简直可以说是笨嘴拙舌,只有我发疯、发怒或者动情的时候才会例外,但这些情况都极少出现。

  真正令乌瑞克羡慕和喜欢的是我的无拘无柬,实际是杂乱无章的生活。他永远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们所处的社会环境相同,也同样在德裔美国人愚蠢的家庭中长大,但我们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完全成为截然不同的两类人。当然,他夸大了这种差别,而我也无意纠正这一点,因为我知道夸大我的怪异会给他带来快乐。人有时候应该宽容些,尽管这样会让你脸红。

  乌瑞克说,“当我跟我的朋友谈论起你时,连我都觉得那些事太神了。虽然我们俩每次相处时间都不长,但我总觉得你已经经历了很多不同的生活。我几乎不了解在这之间发生过些什么事——比如,你和那寡妇和她儿子一起生活的时候,还有你总和劳·杰克斯呆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那是他的名字吧?那段时间你一定很有收获,虽然也经受了很多磨难。怪不得那个麦克法兰觉得你与众不同,我知道我又扯回到那个危险的话题了。”——他飞快地瞥了莫娜一眼,眼神中带有恳求——“但是真的,亨利,你追求的那种动荡不安、冒险刺激的生活……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把它描述得如此粗鄙……我也明白你是个勤于思考的人……”说到这儿他似乎放弃了,又是笑,又是哼哼,舔嘴唇,还咽了几口葡萄酒,拍了拍大腿,然后看看我,又看看她,放肆地大笑起来。“该死的,你当然懂我的意思!”他脱口而出。

  “我怎么像个小学生似的结结巴巴的。我想我要表达的意思是——你的生活需要一个更广阔的天地。你需要结识与你相当的人。你应该能四处旅行,不缺钱花,可以探索、研究。一句话,更多地历险,更广地开拓。”

  我微笑着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当然我也意识到你现在过的生活在各方面都要比我丰富得多……我是说,对于你这样的作家,生活应该丰富些。我知道一个人不能够选择生活的原料来创造艺术。这些是由个人的性情限定的,或者说注定的。你仿佛是一块磁石吸引了那些奇怪的人,无疑在他们那里有广阔的天地值得你探巡一番,但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如果和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只呆一晚上就会无话可说了。我喜欢听你讲他们的事,但我认为我自己应付不了所有那些事。亨利,我的意思是,你给予了他们那么多关心,他们似乎并没回报你。不过我又错了。当然了,你一定凭直觉就能判断出什么对你有好处,什么有坏处。”

  我只好打断他。“那你就错了。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些事——哪些对我有好处哪些没有。我很自然地接受所发生的一切,并尽全力创造最好的结果。我并不刻意去培养与这些人的友谊。你说的对,我吸引了他们,但他们也同样吸引了我。有时候我想我和他们之间比起我和你、奥玛拉或者其他真正的朋友有更多的相通之处。话又说回来,你说我有真正的朋友吗?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一丁点都指靠不上你们,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是这样。”他说,下巴颏低得不能再低了。“我想我们都算不上你该有的朋友。你本应有更好的人做你的朋友。”

  “狗屁,”我说,“我根本没想要对这件事唠叨没完。请原谅,这只是我无意之中想到的。”

  “现在你那个朋友,当医生的怎么样了……叫克伦斯基的?我最近没听见你谈起他。”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说。“他可能正冬眠呢。别担心,他会露面的。”

  “瓦尔待他很不好。”莫娜接过说。“我真不明白,你要是问我,他可是够朋友。瓦尔从来都不欣赏他那些真正的朋友。除了你,乌瑞克。不过有时候我必须提醒他该和你联络了。他总是很容易地就忘记了。”

  “我不相信他会那么容易地忘记你。”乌瑞克说,说着重重地打了自己的腿一拳,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太不会说话了。不过我相信你们懂我的意思。”并把他的手放在莫娜的手上,轻轻地提了提。

  “我会小心不让他忘了我,”莫娜轻轻地说。“我猜你没想到我们俩会好这么长时间,是吧?”

  “说实话,是的。”乌瑞克说。“不过现在我了解你了,明白你们对各自有多么重要,我就理解了。”

  我说:“我们离开这儿吧。去我们家怎么样?如果你愿意,晚上就在那儿过夜。

  奥玛拉今晚不在家。“

  “好吧,”乌瑞克说,“我接受你的邀请。我还请得起一两天假。我会向店主要一两瓶酒……你们想喝点儿什么?”

  我们打开房间的灯,乌瑞克站在门口上下打量地看了会儿。“真是漂亮,”他说,眼里闪着向往的光。“我希望你们能在这里住很久。”他走到我的写字台前,翻看着桌上零乱的东西。他略带沉思地说,“看看一个作家怎么整理他的东西总是很有趣。你可以感觉到他的思想、观点从那些纸上流泻出来。每一种都显得那么强烈。你知道,”——他搂住我的肩膀——“我工作时常常想起你。我仿佛看见你几乎伏在打字机上,手指飞快地敲着键盘。你脸上的神情总是出奇的专注。你甚至从小就那样——我想你已不记得了吧?有时,我很难让自己相信我认识的那个作家是我的朋友,而且是老朋友。你有种东西,亨利——那正是在餐馆里我努力寻找的——可以说是一种传奇性的东西,如果这个词不显得太大的话。你明白,对吧?”现在他的声音低了一度,实际上极柔和、圆润、甜蜜。同时真诚,真诚得足以让人心醉。他胸中涌动着的那份深挚的感情使他的眼睛湿润了;他已不知所言了。我必须远离这股感情的急流,否则我们都会被……。

  当我从洗澡间出来,回到客厅时,他和莫娜正在认真地交谈。他仍然戴着帽子,穿着外衣。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许多怪词。我总把这张纸带在身边以防急用。很明显他在向莫娜询问我的工作习惯。写作这门艺术引起了他极大的好奇心。

  他毫不掩饰地表明,他看到自从上次见面之后我搞了那么多创作时,有多么惊讶。

  他爱抚地摸着堆积在写字台上的书籍。“你不介意吧?”他说,同时浏览着放在书旁边的我做的心得笔记。我当然一点儿都不介意。如果能够的话,我甚至会挖出我的心让他看看。看到他对这点小事都这么夸张,我心里十分满足。同时我不由得想到他是唯一对我所做的事表现出真正感兴趣的朋友。他所表现的是对写作本身的尊崇——以及对有胆量搞写作的人的尊崇,无论他是谁。差不多整个晚上我们都站在那儿谈着我列的那些怪词,以及我做的关于《一个未来派文艺家的日记》的短注,我当时正在致力于这本书的写作。

  这就是我的朋友们冠以“老式人物”称号的属于另一时代的人。是的,对单纯的文字表现出天真的情感确实已成为老式、不合时宜的行为了。中世纪的人与现代人已完全成了两种人。为了一个琐碎细节他们可以讨论上几小时、几天、几星期,甚至是几个月,而这些在我们眼里毫无现实意义。他们对艺术的消化、吸收居然能达到如此集中、专注,在我们看来若不是有毛病,也至少是怪异了。他们是纯粹的艺术家。艺术就是他们的生命,就像血液对于生命一样的重要。他们的生活也是纯粹的,而这种生活正是乌瑞克所追求的,虽然他一旦醒悟到就会绝望。他所企望的是也许我会把生命中的一切都编织成一个有意义的整体的生活,再现给其他的人。

  他手执杯子来回地走动,一边做着手势,一边口里念念有词,还不时地咂嘴,好像他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天堂。他真傻,在餐馆里说出那些话来!现在他知晓了他以前接触得极少的另一面了。那个世界是多么的五彩斑斓!我在书上空白处写的那些注释恰好生动地描述了他一无所知的那个世界。这是多么富于思想的脑子,这人当然也明白该怎样去工作,而他刚才还在指责我浪费时间!

  “这白兰地还不错,是吧?”他说,趁此机会停顿了一下。“对于我来说,少喝点儿白兰地,多做点儿思考——那可是通向智慧的道路。”他做了个他特有的鬼脸,只有他才能在一个鬼脸中融入这么复杂的感情——低声下气的逢迎,以及中伤别人之后的快感。

  “老兄,你怎么挤出时间来干所有这些的?可以告诉我吗?”他呻吟着,一屁股陷进软椅里,他那宝贵的酒居然一滴未溅出来。“有件事很明显,”他立刻补充道:“那就是你喜欢你的工作,而我不!我应该接受这个启发,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我想,这听起来太不可信了,是吧?那你就笑吧;我知道有时候我的话听起来多可笑……”

  我解释说我不是嘲笑他而是和他一起笑。

  “不论是这样还是那样都没关系。”他说。“我并不在乎你笑话我。唯有在你面前我可以表露真实的感情、真正的想法。你不冷酷,很真诚。我发现和我交往的那帮人几乎都没有这种品质。不过我不想用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来烦你。”这时他身子倾向前方,脸上露出了愉快、亲切的笑容。“或许说这个不太合适,不过亨利,告诉你也没什么关系。我唯一充满活力,有种近乎于爱的激情的时刻就是黑人露茜按照我的要求摆各种姿势时。糟糕的是我怎么也不觉得满足。你知道露茜——她任由我摆布她。她现在都为我裸体摆姿势了,你知道吗?哎!她的屁股好丰满。”他又咯咯地笑了,简直像马嘶声。“天哪!她的那些姿势太刺激了!我真希望你也看见了她那些姿势!你会笑死的!但最后她会弄得我神魂颠倒。我只好把自己泡在凉水里。这样我就慢慢冷静下来了。嗯……”他抬起头来看着站在他身边的莫娜,看她做何反应。

  让他大吃一惊是她竟然说:“有时间让我来为你摆姿势如何?”

  他的眼睛上下直打转。他从她看到我,又从我看到她。

  他说,“老天!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我想这家伙不会在意吧?”

  这一夜就在回忆、展望未来以及为调查夜生活作各种计划中度过了,结束时仍和往常一样,在我们耳边索绕的都是那些著名的画家的名字。

  乌瑞克在沉入梦乡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必须赶快读读弗洛伊德关于达·芬奇的文章……你说这是不是很重要?”

  “现在重要的是好好睡一觉,醒来又是精神焕发!”我答道。

  他以一个响屁来表明他毫无异议——当然不是故意的。

  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我们去和糖果店那人一起吃饭。是在艾伦街一家饭店的地下厅里。艾伦街是最沉闷的街,因高架桥上的火车总是在你头顶上雷鸣般轰隆轰隆而过。他的一个阿拉伯朋友经营这家饭店。饭菜精美可口,主人也非常大方。和他谈话是一种真正的快乐。他是那么真诚、正直、坦率。他详细地述说了他的年轻时代。那是一个很长的恶梦。只有终有一天能去美国的梦想能偶尔使他得到些慰籍。

  他以简单、动人的语言描绘了他还在克拉科的犹太人居住区时所想象的美国。那正是千百万人在绝望的深渊中共同憧憬的天堂。诚然,东区并不完全是他想象中的那样,但生活仍然是相当好的。他现在希望有一天能搬到乡村去住,也许去卡茨基尔山,在那儿他想开一家疗养院。他提到了一个小镇,我小时候曾在那几度过假。那个小镇自从被上帝的选民部落接管后一直是个小团体,与我所知的那个可爱的小村子完全两样,但我很容易就想象得到,对他来说,那是多好的一个避难所。

  就这样我们谈了一段时间,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站起来,在他外衣口袋里搜寻着什么。他递给我和莫娜两个用薄纸包着的小包,像个小学生似的满脸笑容。他解释说,是小礼物,他很欣赏我们为做好糖果生意所付出的努力。我们立刻就打开了小包。给莫娜的是一只漂亮的手表,给我的是一支极精致的钢笔。他想我们会用得着的。

  接下去他又告诉我们他对我们将来的打算。我们应该像以前一样继续努力工作一段时间,如果我们相信他的话,我们每周留一部分收入交他保管,这样他可以为我们攒着。他很清楚我们一分钱都存不住,他十分想资助我们做生意,在哪儿租所小办公室,再找些人为我们工作。他深信我们会成功。他认为,一个人总得从最底层干起,靠现金而不是借钱,像所有的美国人那样。他拿出他的银行存折,让我们看他的存款,共有一万二千美元。卖掉店的话又会有五千到一万美元。如果我们做的好的话,他也许会把店卖给我们。

  我们又一次不知该如何让他从幻想中醒悟。我委婉地暗示他,相当委婉,说我们也许有其他的打算,但一看到他的脸色,我立刻不提这话了。好吧,我们会继续。

  我们要成为第二大道上的糖果大王。也许我们也会搬到乡间去,帮助他办利文斯顿马诺养老院。是的,也许我们很快就会有孩子了。该是认真的时候了。至于写作,等我们的生意站稳了脚跟,就可以有时间考虑了。托尔斯泰不也是到晚年才开始写作的吗?我不忍让他失望,只好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极其郑重地,他问我是否认为这个主意还不错,即写写他的经历——他怎样从一个大理石采石场的工人发迹成为一家大疗养院的拥有者。我说这是极好的题材;等时机成熟,我们再好好谈谈。

  不管怎么说,我们是连在一起了。即使是舍弃我的生命,我也不舍弃他。他这人实在是太好了。再说,克罗姆韦尔还没有把专栏的事最后敲定(几星期内他不会在城里)。凑合着干到那时候又有什么不好呢?至于莫娜,她认为在白天跑跑房地产生意也没有什么坏处。马西阿斯已迫不及待了,不等莫娜有第一笔交易就已预付她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