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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是奥玛拉解除了咒语。他以为有人敲门,就跳起身来跑过去把门猛地拉开——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一片漆黑。我注意到门开时劳爱拉的头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的表情放松了下来,眼光也变得柔和了。
“你不想再喝一杯吗?”莫娜问。
“好的。”她说。
奥玛拉刚坐下,正要给自己再倒一杯酒,门上就传来一阵怯怯的敲门声。他又跳了起来、莫娜正递给劳爱拉的杯子也掉到了地上,只有奥塞奇一动不动。
我走过去轻轻地把门打开。只见谢尔登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帽子。
“刚才是你敲门吗?”我问。
“不是,”他说,“我刚到。”
“真的吗?”奥玛拉民
谢尔登没有答话,径直走了进来。“谢尔登!”他一边自报家门,一边给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微微鞠了一躬。这一仪式以低头时间上眼睛开始,又以站直身体时颤微微睁开眼睛结束。
我们尽量让他随便一点儿,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谢尔登一向来者不拒。”他两眼发光,一脸肃穆,然后,他头一仰,一口气将一杯酒统统喝下,又响亮地咂了咂嘴,眨了眨眼睛,问我们身体健康与否。作为回答,我们都笑了起来,只有劳爱拉苦笑了一下。谢尔登也想笑,但最终只做成了个鬼脸,活像一只就要张嘴舔骨头的狼。
奥塞奇使劲朝谢尔登笑了笑,他好像在后者身上察觉到了一种和自己相似的东西。
“他说他叫什么名字?”他看着奥玛拉问。
谢尔登着重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姓,同时垂下眼睛。
“你没有名字吗?”这次是直接发问了。
“就是谢尔登。”谢尔登说。
“但你是波兰人,对吗?”奥塞奇越来越激动了。
“我是在波兰出生的,”谢尔登说,“但我可以自豪地说,我不是波兰人。”
“我是半个波兰人,”奥塞奇和气地说,“但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我是否以此为自豪。”
谢尔登马上把目光移开了,他紧紧地闭住嘴,很怕会发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诅咒。
看着我的眼睛,他给了我一个痛楚的微笑,意思是:“我在尽我最大的努力与你的朋友共处,尽管我闻到了波兰人的气味。”
“他不会伤害你的。”我安抚他说。
“怎么回事……?”奥塞奇叫了起来,“我做过什么吗?”
谢尔登迅速地站起身来,挺起胸膛,紧锁眉头,又摆出了他那个引人注目的舞台造型。
“谢尔登不怕,”他一字一吸气地说,“谢尔登不愿和一个波兰人说话。”说到这里他停住,身体一动不动,只把头像木偶一样转到最大限度,然后再转回来。
在转头的过程中他半垂了眼睑,下唇向前突出,慢慢地抬起手来,食指伸出——那架势就像是马克思医生又要开始唠叨他的肝病药丸了。
“嘘!”这声音是奥玛拉发出来的。
“嘘——!”谢尔登把食指放到了嘴唇上。
“这是什么?”奥塞奇叫道,他完全被这场表演吸引住了。
“谢尔登会先说话,然后才轮到波兰人。这里可不是强盗待的地方,我说的对吧,米勒先生?现在,请安静!”他又像木偶一样扭了扭他的头。“曾经发生过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很抱歉我不得不在女士们先生们面前提到这种事情。这个人——”他恶狠狠地怒视着奥塞奇,“问我是不是波兰人。啐!(他朝地板唾了一下)
我怎么会是波兰人——啐!(他又唾了一下)对不起,米勒太太(他令人啼笑皆非地鞠了一躬)。但是我一听到‘波兰人’这三个字就想唾。啐!(他唾了第三次)“
他停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把胸膛充胀到合适的程度。也为了把体内分泌的毒液聚起来,他的下胯颤抖着,眼睛里射出仇恨的目光;他的身体开始收缩,看上去简单就像一截压缩了的弹簧,只要一松开,就会眨眼间弹到街对面去。
“他要大发雷霆了。”奥塞奇警惕地说。
奥玛拉赶忙跳起身来给谢尔登递了一杯雪莉酒。谢尔登就像赶苍蝇一样,一手将酒杯拨开,酒全溅到了劳爱拉那身美丽的尼罗河绿长袍上,但是她丝毫未加理会。
奥塞奇变得越来越焦虑不安了,终于,他哀求地转向了我。
“告诉他我的话里没有任何别的意思。”他恳求着说。
“波兰人是从来不道歉的。”谢尔登直视着前方。“他们杀人,他们折磨人,他们强奸,他们烧死女人和孩子——但是他们从来不说‘对不起’。他们喝血,喝人血——他们还像动物一样跪着祷告。他们嘴里发出的每一个字都是谎言,都是诅咒。他们像狗一样吃东西,他们用肮脏的破布洗澡,他们往你的脸上呕吐。谢尔登每天晚上都祈祷上帝来惩罚他们。只要还有一个波兰人活着,世上就会有眼泪和痛苦。谢尔登一点儿都不怜悯他们,他们必须全部死掉,像猪一样……男人、女人和孩子。谢尔登这样说……是因为他知道他们!”
他本来半闭着的眼睛现在已经紧紧地闭上了,每一个字从他的嘴里发出来都像是一声怒吼。他的嘴角已经开始聚集了一些唾液,使得他看上去像是一个癫痫病人。
“止住他,亨利,求你了。”奥塞奇祈求道。
“是啊,瓦尔,想想办法吧,”莫娜喊道,“这已经太过分了。”
“谢尔登!”我大叫了一声,想把他吓住。
他没有反应,就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
我站起身来,拉住他的胳膊轻轻摇了摇他。“谢尔登,”我轻声说,“你醒醒!”
我又用力摇了摇他。
谢尔登的眼睛缓慢地、颤动着睁开了,他看了看四周,仿佛刚刚从梦魇中醒来。
他苍白无力地笑了,好像方才他刚把手指伸到喉咙里面,呕出了一剂毒药一样。
“你现在没事了吧?”我在他背上重重地打了一拳。
“对不起,”他又眨眼又咳嗽,“是那些波兰人,他们总是让我难受。”
“这儿没有波兰人,谢尔登。这个人——”我指着奥塞奇,“是加拿大人,他想和你握手。”
谢尔登伸出手来,就像是头一次见到奥塞奇一样,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谢尔登!”
“很高兴认识你。”奥塞奇也微鞠了一躬,“来,喝杯酒好吗?”他说着便伸手去拿杯子。
谢尔登把酒杯放到唇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啜着,似乎不能确信酒是无毒的。
“好喝吗?”奥塞奇笑着问。
“太好喝了!”谢尔登咂了咂嘴,不是真的意犹未尽,而是出于礼貌。
“你是亨利的老朋友吗?”奥塞奇笨拙地引着谢尔登,想要他展示出他有风度的一面。
“米勒先生是所有人的朋友。”他回答道。
“他以前为我工作过。”我解释道。
“哦,我明白了。”奥塞奇无限宽慰地松了一口气。
“他现在有了自己的生意了。”我又补充了一句。
谢尔登笑了,开始摆弄他手指上的钻戒。
“是合法生意。”谢尔登如当铺老板一般搓着双手,然后他脱下其中的一只戒指送到奥塞奇鼻子底下,戒指上镶着一颗巨大的红宝石。奥塞奇用估价的眼光仔细看了看,又递给了劳爱拉。谢尔登这时又摘下另一只戒指拿给莫娜看,这回是一颗巨大的绿宝石。谢尔登等了一会儿,观察这一举动造成的效果;之后,他郑重其事地摘下两只钻石戒指,放到我的手里,然后又把食指放到嘴唇上——嘘!
我们正在赞叹这些绝妙无比的宝石,谢尔登把手伸进马夹口袋,掏出了一个薄纸包着的小包裹。他打开包裹,平展着把它放在手掌上。五六颗切好的宝石熠熠放光,虽然不大但光彩夺目。他慎重地将它们放到桌子上,又把手伸到另一个口袋里。
这次他拿出来的是一串小珍珠,如此精巧美丽的珍珠我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
我们尽情地欣赏这些珠宝的时候,他又一次摆起了他的神秘造型,而且坚持了好一会儿,这才又把手伸进里面衣服口袋里,取出了一只摩洛哥雪貂皮钱夹。他打开钱夹,像一个魔术师似的,从里面一张接一张地掏出了十多张不同面值的各种钞票。如果这些都是真钱的话——我完全相信这一点——价值起码几千美元。
“你口袋里装着这些东西到处走不害怕吗?”不知是谁问道。
谢尔登一边按门铃似的在空中舞动他的手指,一边言简意赅地回答:“谢尔登知道如何处理。”
“我说过他是个疯子。”奥玛拉咯咯笑道。
谢尔登毫不理会,继续道:“在这个国家里没人打扰谢尔登,这是个文明的国家,谢尔登一向只管好自己的事情……。我说的不对吗,米勒先生?”他停下来挺了挺胸膛,然后又说:“谢尔登一向彬彬有礼,甚至对黑人也一视同仁。”
“可是谢尔登……”
“等等!”他叫道,“请安静!”接着,他神秘地解开衬衫扣子,迅速地后退了几步,背靠着窗户,晃了晃挂在脖子上的一条黑带子,我们还没来得及把“不”
字说出来,他就已经吹响了系在带子上的警笛,声音穿透了耳膜,震得人几乎产生幻觉。
“把它抢过来!”当谢尔登再一次把笛子举到嘴边时,我赶忙嚷道。
奥玛拉紧紧地握住笛子,“快点儿,把所有的东西都藏起来!”他喊道,“要是警察来了,这些东西我们是死也解释不清的。”
奥塞奇立即把戒指、钞票、钱夹和珠宝都收到一起,镇静地放到自己的衣兜里,然后坐下来,抱着胳膊,等待着警察的到来。
谢尔登旁观着这一切,神情中充满了鄙视和不屑。“就让他们来吧,”他把鼻子翘到了天上,鼻尖颤动着。“谢尔登是不怕警察的。”
奥玛拉则忙着把笛子放回到谢尔登胸前,重新系上他的衬衫、马夹和上衣。谢尔登默许着这一切,就像是一个时装模特儿在任人打扮着准备参加表演,但他的目光却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奥塞奇。
几分钟后,门铃意料之中地响了。莫娜冲到门前——果然是警察。
“说话!”奥玛拉低声说,接着他提高了嗓音,仿佛在继续一场热烈的讨论。
我以同样的音调反应着,也不管自己说的是什么,同时又暗示奥塞奇也加入进来,可是得到的却只是一个微笑;他就那样抱着胳膊坐在那里,心平气和地观望着、等待着。在我们这场模拟争论的的过程中,不时能听见莫娜的声音在抗议说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警笛是怎么回事。一点儿都不知道,我听到她说。奥玛拉装出不同的声音和语调,喜鹊似的叽叽喳喳不停地说着,同时还发疯了一般催我也这样做。如果警察就在此刻闯进来,肯定会看到一出滑稽戏正在上演。这中间,我突然间大笑起来,使得奥玛拉不得不加倍地努力。劳爱拉自然是石头一样地坐着。奥塞奇则作了观看马戏表演的观众,他处于完完全全的放松状态中;事实上,他简直可以说是兴高采烈。至于谢尔登,他没有从他的位置上离开一步,后背仍靠在窗子上,钮扣扣得整整齐齐,就等着布置橱窗的人去调整他的胳膊和腿了。我一遍又一遍地示意他说话,他却始终无动于衷,超然事外;实际上,他是不属于此。
终于,我们听到门被关上,莫娜匆匆地走了回来。
“这些傻瓜!”她说。
“他们总是在我吹笛子的时候来。”谢尔登一副尊重事实的口气。
“但愿房东不要下来。”我说。
“他们度周末去了。”莫娜说。
“你们能肯定警察没有站在外面吗?”奥玛拉说。
“他们已经走了,”莫娜说,“我敢肯定。上帝,没有什么比碰上一个爱尔兰笨蛋更糟糕的了,除非是两个。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不用想说服他们了呢。”
“你为什么不请他们进来呢?”奥塞奇问道,“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是的,”劳爱拉说,“我们总是这样做。”
“这绝对够得上惊险,”奥塞奇微笑着说,“你们常玩这种游戏吗?他很有趣,这个谢尔登。”他说罢悠闲地站起身来,把宝物又都倒回到桌子上,然后走到谢尔登身旁,说:“我可以看看那笛子吗?”
奥玛拉马上站了起来,随时准备着伸出双臂抱住谢尔登。“不要再来第二遍了!”
他恳求道。
谢尔登伸出双手,掌心向外,好像是要挡住我们。“安静!”他小声说,伸出右手去摸他裤子的后兜。就这样一只手伸着,一只手放在臀部,这只手还被外衣遮着,他轻声地、但阴阴地说:“笛子没了,我还有这个。”说着,他猛地抽出一只手枪,对准了我们。他把枪轮流对着我们中的每一个人,谁也不敢动一动、响一响,以免他的手会无意间扣响了扳机。在确信我们已经被吓得够呛了之后,谢尔登才把手枪放回了裤兜。
莫娜径直向洗手间走去;过了一会儿,我就听到她在叫我了。我过去看时,她几乎把我拖了进去,然后把门关紧锁上。“求你,”她低声说,“让他们都走吧,我害怕会出事的。”
“你就是为了这事吗?好吧。”我有几分不情愿地说。
“不,求你了,”她祈求道,“马上就让他们走,他们疯了,都疯了。”
我把她留在洗手间里,转身又回到了他们中间。谢尔登此时正给奥塞奇看一把杀气腾腾的折刀,也是他随身携带的。奥塞奇正在用大拇指摸着刀刃,试试它的锋利程度。
我解释了一下,说莫娜病了,我们最好还是先散了吧。
谢尔登听了就要跑出去打电话叫医生,但最后我们还是把他们都赶走了。奥塞奇许诺一定会照顾好谢尔登,而谢尔登则抗议说他能照顾好自己。我以为几分钟之内又会听到警笛吹响的声音,不知道警察翻谢尔登的衣袋时会有什么反应,但是没有任何声音打破沉寂。
我脱衣服准备睡觉的时候,目光落到了那个小钢烟灰缸上。那是我买家俱那天挑选的小物件之一,据说是印度来的,我特别喜欢,希望能永远保存它。此刻,当我把它拿在手里重新审视它的时候,我突然间意识到,这房间里已经没有一件东西属于过去,我自己的过去。每一样东西都是崭新的。这时我想起了从童年起就保存着的那个中国坚果,我是把它放在家里壁炉上一个小铁匣子里的。我已经记不得我是怎么得到它的了,可能是哪位亲戚从南海回来时带给我的。我从前总是时不时地打开那个没装过几枚硬币的小匣子,拿出那枚坚果来抚弄一番,它是淡赭色的,表面像小山羊皮一样光滑,中间有一道黑色的缝,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坚果。有时候我会几天、几星期地把它带在身边,不是为了交好运,而是因为我喜欢那种感觉。
它对于我来说是神秘的,而我则乐于保持这种神秘感。我肯定它有着一段长长的历史,经过了不知多少人的手,到过了不知多少个地方,也正是这一点让我更加珍视它。和莫娜结婚后不久的一天,我突然想念起这个心爱的小东西来,竟然专程跑回父母家里去取它。万没想到我竟被告知,我妈妈已经把它送给了附近住着的一个小男孩,说是他表示过很喜欢它。哪个男孩?我想知道。可是她已经记不起来了,她觉得我很可笑,竟会如此看重一件无足轻重的东西。我们随便聊了聊天,等着我爸爸回来一起吃晚饭。
“我的小舞台呢,”我突然问道,“你们把它也给了别人吗?”
“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妈妈说。“你还记得对面住着的‘小阿婆’吗?
他喜欢得要命。“
“所以你就给他了?”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小阿婆’,他天生有种女人气,可我妈妈却认为他是个了不起的小家伙,什么举止文雅之类的。
“你想他还会保存着它吗?”我问。
“哦,当然不会了。他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怎么会还玩那些东西呢!”
“这可说不准,”我说,“也许我会去看看。”
“他们搬走了。”
“你们也不知道搬到哪儿去了,是这样吗?”
她当然是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多半她是知道的,只是不肯告诉我罢了。她重申,要把那些旧东西都找回来的想法太愚蠢了。
“我知道,”我说,“但是我就想再看到它们,若能如此,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等到你自己也有孩子的时候,你就可以买更新更好的了。”
“再不会有比它更好的小舞台了。”我激动地争辩道。我给她详细地讲述了一遍当初埃德·马丁尼叔叔是怎样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为我做成的。我说着这些的时候,眼前重新浮现出了它立在圣诞树下的情景。我还能看到那些总是在节假日来做客的儿时的玩伴们,在地板上围坐成一圈,看我摆弄和舞台配套的装置。
我叔叔把什么都想到了,不光是布景的变换,还有不同色调的脚灯,还有滑轮、舞台侧翼和幕布,一切能想象得到的都有了。每年圣诞节我都把它拿出来,直到我长到十六七岁的时候。现在的我玩起它来肯定能比小时候更多一层感情,它实在太精致、太完美了,可是它已经不在了。我再也看不到它了,我永远不可能找到第二个和它相同的小舞台了,因为其中揉入的爱心和耐心今天已经没有人具备了。想想也真奇怪,埃德·马丁尼在人们眼里一向是个不学无术的人,一个只知道喝酒说话、只会浪费时间的人,然而他却知道怎样让一个小男孩高兴!
我童年时代的纪念物一件也没有保存下来。工具盒送给了友好协会,故事书则给了另一个我讨厌的小淘气,我都想象得出我那些美丽的书本会遭受到什么样的命运。最让人生气的还是,我妈妈一点儿都不肯帮我把我可爱的东西找回来。就拿书来说吧,她断言我看过了那么多遍,内容肯定都记住了。她就是不能理解,或者不肯理解,我要的是真真实实地占有它们。也许她潜意识里是在惩罚我从前接受别人礼物时的心不在焉吧。
(我对美好童年生活的回忆与向往一日强似一日。随着生活一天天变得平淡无味,面目可憎,金色的童年时代在我心目中愈加灿烂辉煌。在时间的流逝中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我的童年就是一段长长的节日,一个少年的狂欢节。我有这样的感觉并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在变老,而是因为我意识到我已失去了某种珍贵的东西。)
当我爸爸为了重拾旧日的快乐而跟我谈起我旧时的玩伴托尼·马雷拉的近况时,这种失落感变得更加深切了。“我在上周的《谈天》上刚刚读到过一篇关于他的文章。”他就这样开始了话题,最初他会谈起托尼·马雷拉的运动成绩,比如,他怎样拼死在马拉松赛中获得了冠军,然后是关于托尼·马雷拉组织的俱乐部的,说他将如何着手改善本区贫困儿童的境遇。文章旁边总是配有一幅他的照片。从《谈天》这一地方性的周刊,关于他的文章又开始在布鲁克林日报上出现。他是个不容忽视的人物,将成为时下热点人物之一,即使他准备参加市参议员的竞选也不足为怪,等等……毫无疑问,托尼·马雷拉已成为布鲁克林上空的一颗新星。他从社会的最底层起步,克服了所有的障碍和不利条件,完成了法学院的学业,为贫穷的移民后代在这块充满机会的伟大土地上能取得的最高成就作了一个光辉的榜样。
我虽然很喜欢托尼·马雷拉,却总是无法忍受我的家人对他的谈论方式。我从小学时起就认识托尼了,我们一直在同一个班里,而且一同以最优异的成绩毕业。
托尼必须不停地奋斗,而我则恰恰相反。他强硬、叛逆,是个难以管束的孩子;他性格中动物性的一面能把老师们气得发疯,在男孩子中间他则是个天生的领导人物。
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他的音信,甚至想都没想过他。但在一个冬日的晚上,我却在雨中跋涉时遇到了他。他正要去出席一个政治会议,而我则是去赴和一个人迷人的金发女郎的约会。托尼试图说服我陪他一起去参加会议,说这会对我有好处,我却当面嘲笑了他。他有点儿生气,开始对我谈论起政治,告诉我说他要改革我们地区的民主党;我又笑了,这一次几乎是侮辱性的。对此托尼嚷道:“等着瞧吧,几年之内你就会为我投票的,他们需要有我这样的人在党里。”“托尼,”我说,“我从来没为任何人投过票,也永远不会,但是如果你要竟选职位的话,我也许会破一次例的。如果能看到你成为美国总统,我会再高兴不过了,你会成为白宫的光荣的。”他以为我在挖苦他,其实我是百分之百的诚心诚意。
谈话中,托尼提到了他可能的对手的名字,马丁·马隆。“马丁·马隆!”我惊道。“不是我们的马丁·马隆吧?”“就是他。”他让我确信。这就是共和党未来的代表人物吗?——以我当时的惊讶程度,一根小小的羽毛就足以将我击倒在地。
那个笨蛋!他怎么会得到如此显要的地位?托尼解释说那是靠了他爸爸的影响。我记得老马隆,他是个好人,一个诚实的政客,很难得;可是他的儿子!那个比我们大四岁的马丁总是排在班里的最后面,而且说话还严重口吃。现在这个笨蛋居然变成了地方政界的领袖人物。“你知道我为什么对政治不感兴趣了吧?”我说。“你恰恰就错在这里,亨利,”托尼激动地说,“你想看到马丁·马隆成为议员吗?”
“说实话,”我说,“我一点儿都不关心谁成为这个区或者任何区的议员,这无关紧要;甚至谁成为总统也无关紧要,没有什么是重要的。这个国家根本不靠这些卑鄙之辈来治理。”托尼摇头,表示他完全不同意我的看法。“亨利,你已经迷失了方向,”他说,“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无政府主义者。”说完这些我们就分手了,此后的几年之内都没有再见面。
老头子不再喋喋不休地谈论托尼的美德了。我知道,我爸爸只是为了让我能振作起来;我知道,他谈够了托尼·马雷拉之后,就会询问我写作的进展情况如何,卖没卖出一些作品,等等,等等。如果我说还没有重大的进展,我妈妈就会用那种悲哀的目光侧视着我,仿佛是在怜悯我的无知,或许还会再加上一句,说我一向是班里最聪明的孩子,有着让人羡慕的机会,可是如今的我却要当个什么没用的作家。
“你要是真能为《星期六邮报》写点稿子也行!”她会这样说。有时候为了使我显得更加荒唐可笑,她还会说:“也许《谈天》会要一篇你的故事的!”(我写的任何东西她都叫故事,尽管我给她解释了不下数十遍我不写“故事”。“那就不管它们是什么吧。”她最后总是这样说。)
临走时我总是对她说:“你肯定我以前的东西一件都没留下?”回答总是:“别再想它了!”她站在栅栏边和我说再见时,总不忘记发出最后的警告:“你不觉得应该放弃写作,找个工作吗?你已经不再年轻了,你知道,恐怕等不到成名,你已经变成老头子了。”
我总会为自己没能让他们过上快乐的一晚而深感懊悔。在去高架火车站的路上,我必须经过托尼·马雷拉从前的家。他父亲依旧经营着那个临街的鞋铺,托尼就是在这间小茅屋里长大的。历久的铺面没有丝毫变化,只有托尼变了,跟上了时代的发展。我敢肯定他依旧用意大利语和他的父母说话,依旧在问候他父亲时亲切地吻他,依旧用他微薄的收入支撑着这个家,但家里的气氛却已完全不似从前。当托尼的父母看到他们的儿子取得的成功时,该是怎样的一种狂喜啊!当托尼发表他的精彩演说时,他们听不懂一个字,但是他们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他做的任何一件事在他们看来都是对的;他的的确确是个好儿子。如果他真的成功了,他会是一位无可挑剔的好总统。
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我又想起了从前妈妈是怎样说起我爸爸的,怎样说起他是他父母亲的骄傲和幸福,而我却是他们的苦恼,我给他们带来的只有问题。可是,谁又能说得准呢?也许有一天结果会证明我没有错,也许有一天我会一举改变一切,我会证明给他们看我并不是彻底的无可造就,但是在什么时候,又怎样去证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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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意盎然、阳光明媚的一天,我们来到第二大道。铜版诗的生意已进入收尾阶段,暂时也还没有什么新的计划。在来第二大道之前,我们已去东区转过一圈,但一无所获。我们在暖和的阳光下已走了很久,又累又渴,想着怎样才能不花钱就弄到一杯冷饮。经过一家糖果店时,我们看到诱人的冷饮柜,便不约而同地决定进去喝点儿什么,然后假装钱给弄丢了。
店主是那种朴实、友好的犹太人。他亲自接待了我们,热情、周到得仿佛我们是天外来客。我们慢慢地呷着饮料,同他聊这聊那,拖延时间好让这令他伤心的消息变得容易接受点儿。看到我们对他这么尊重,他也似乎很是欣慰。该走了,我全身上下乱摸了一气,没找到一点儿零钱,便高声地叫莫娜看看她手提包里有没有钱,说我一定把钱落在家里了。她当然一个硬币也掏不出来。我向店主建议说若可以的话,我们下次路过这里时再付钱。店主相当平静地看过我们的表演,和蔼地说我们愿意的话就忘掉这码事好了。之后礼貌地询问我们从城里的哪个地方来。我们惊讶地发现他对我们住的那条街十分熟悉。这时候他邀请我们再喝些饮料,还请我们吃可口的糕点。很明显他很想对我们有更多的了解,既然我们不会因此而失去什么,我决定向他坦白。
那么我们是身无分文了?他已猜到我们身无分文,但我们的坦白仍让他很吃惊。
我们两人这么聪明,又能讲一口漂亮的英语,而且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在纽约这样的城市竟然没法谋生。我当然假装如果我能找到一份工作自然会接受,同时我也暗示我要找到工作很不容易,因为除了写点东西之外什么都干不了,说完我又补充道,很可能连写点东西我都写不好。他告诉我们,他现在早住在帕克大道了。他的经历,其实很平常。大约八年前他来到美国,口袋里仅有几个美元。紧接着他在佛蒙特的一家大理石采石场干活,那可是艰苦的工作,但它使他有了一笔几百美元的积蓄。用这些钱他买了些杂货,装进一只大袋子,开始沿街叫卖。很短的时间内(听起来就像霍雷肖·阿尔杰所写的故事一样)他添置了一辆手推车,很快又添了辆马车。他一心想到纽约来,渴望在这儿开家什么商店。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卖进口糖果很赚钱。于是他想方设法,弄到了各种各样的外国糖果,每种还都用漂亮的小盒子装着。他很详细地解释了他怎样挨家挨户地兜售这些糖果,正是从我们住的哥伦比亚高地开始的。他干得很棒,虽然只会说几句蹩脚的英语。还不到一年他就攒够了开商店的钱,他说,美国人“爱吃”进口糖果,他们也不在乎价钱。这时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各种各样牌子糖果的价格,又告诉我们每盒可以获利多少。
最后他说:“我都能做了,你们怎么会不行?”说完就找了个旅行包,往里装了满满一包进口糖果,说是赊给我们,只要我们愿意试试。
他这么热心,这么想帮我们重新站稳脚跟,我们根本无法推辞,只好看着他给我们装包,接过他给我们的坐车钱。便道别了。回家的路上,我激动得无法自己,心里充满了希望。明天早晨,一切重新开始,就从我们所在的那条街开始。我发现,莫娜一点儿也不像我那么兴奋。但是她也跃跃欲试,可是到了晚上,我的热情冷却了不少。
(幸好,这几天奥玛拉外出访友去了。不然他会毫不留情地嘲笑我们一番,居然有这样的想法。)
第二天我们约好中午回去交流一下经验。当我到家时,莫娜已经在那儿了。对上午的结果她有点儿失望,她已经卖出去几盒,但颇费了一番口舌。依她的说法,我们的邻居都不是那种很热情的人(我,当然一盒也没卖出去,对挨家挨户揽生意我已经腻烦了。实际上,我都有心随便找份工作干了)。
莫娜想,有个更好的办法。明天她去办公楼试试,那样她就可以找些男人,而不必与那些妇女、佣人打交道了。如果这个方法再不行,她就去乡村区的夜总会,或者第二大道的咖啡馆(那家咖啡馆,我们是很有兴趣。我想去一趟,看看一个人)。
结果证明办公楼比居民区要好一点儿,但也好不了多少。想要接近那些办公桌旁的男人很不容易,尤其是当你在卖糖果时,而且你还得忍受种种下流的言语。有那么一两个人,比较不错,立刻就买了六盒。很明显,是出于同情。他们中的一个真是好人,她决定不久再去见他。那人肯定竭力劝她别再干这个了。“以后我会告诉你更多他的话。”她说。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卖糖果的第一个晚上。我选择了皇家咖啡馆做,因为我常去那儿,很熟(我所盼望的是能碰上个熟人,有个顺利的开头)。当我拎着装满糖果盒的小箱子轻快地走进去时,人们还在悠闲地吃着饭。我略微环视了一下,没有任何认识的人。这时我瞥见在一张长桌旁坐着一群人正吃宴席。我决定把他们做为我的首批顾客。
不幸的是他们过于高兴了,已有些不知所以了。“进口糖果,没别的什么吗?”
一个快活的家伙嘲弄道,“怎么不是进口丝绸?”他旁边的一个人想看看糖果到底是进口货还是国产的。他拿了几盒,递给了桌上的人。看到有的女人在品尝糖果,我以为一切都还顺利。我绕着桌子走,最后走到了看样子是这宴会的主人跟前。他侃侃而谈,还很爱说俏皮话。“糖果,嗯!还是新花样。这人穿着整齐,英语也不错,多半正在读大学……”等等。他尝了几个,把那盒递给了坐在桌子另一边的人,同时仍旧不停地唠叨着,他的自言自语逗得别人笑个不停。
我给冷落一旁像个木头人似的傻站着。没有人问我一盒多少钱,也没有任何人说他要买。在他们尝够了糖果之后,在他们吃了我的东西还拿我开玩笑以后,开始聊其他的事情了,所有五花八门的事,但对糖果却只字不提,也只字不提那年轻人,那个还在一边老老实实等着有人问糖果价钱的年轻人。
我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想看看这帮爱吃爱玩的家伙准备把他们的小玩笑开到什么程度。我不想把那些已传开的盒子再收回来,也不想开口说话。我只是站在那儿,用质问的眼光从这个看到那个,我的目光里渐渐充满了愤怒。我也感到他们一个个开始坐立不安起来。最后还是那个宴会主人觉察到有什么麻烦事快要发生了,而我恰恰是一直默不作声站在他的旁边。他侧转身,第一次抬起头来看了看我,像要打发我走,说:“什么?你还在这儿?我们根本不想要什么糖果。你走吧!”我仍一言不发,怒目而视。我的手指神经质地抽动着;我恨不得掐住他的喉咙。我仍不肯相信他有意要捉弄我——不是我,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白人,而且是个艺术家,我还具很多其他让我引以为荣的品质,而在这自尊心受伤害的一刻,我更强烈地意识到了这些品质。猛然间,我回想起一次也是在这家咖啡馆,为给我的朋友们取乐,我制造了一个场面,我也是这样可恶地捉弄了一个可怜的老犹太人。我突然意识到现在的情形对我来说真是“个大大的嘲讽。现在我反而成了可怜、无助的那一个了——晚会的笑柄,极好的消遣。是啊,极好的消遣,假如你碰巧是坐在桌旁而不是站在那里像只狗一样伸着后腿,为点儿面包屑苦苦乞求。我感到忽冷忽热。我羞愧难当,却又为自己愤愤不平,我恨不得杀了那个戏弄我的人。就是进大狱也比继续受辱强百倍。宁可引起一场骚乱也要打破这僵局。
那人一定觉察到我想了些什么,可是,他也不大清楚该怎样了结他的小玩笑。
我听到他以一种和解的语气说,“怎么啦?”又隔了几分钟,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可是我都喊叫了些什么,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像个疯子似的喧嚷狂骂。如果不是服务员冲过来赶我走,我可能会一直继续下去。他们用胳膊抱住我的腰,要把我整个人扔出去,就在这时,那个曾戏弄我的人要求他们放开我。他站了起来,手搭在我肩上,说,“真对不起,我没料到会弄得你这么生气。来坐会儿,好吗?”他伸手拿了瓶酒,给我倒了一杯,是葡萄酒。我脸涨得通红,仍然怒目而视。我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桌上所有的人都盯着我;他们好像成了一只长了很多双眼睛的庞大怪物。其他桌的人也在盯着我。我发觉那人用他温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同时以安抚的语气劝我喝点酒。我端起杯来,一饮而尽。他又为我倒满,把自己的酒杯举到嘴边,说,“为你的健康干杯!”他宴请的那一班人也举起了酒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叫斯皮尔堡。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说了我的名字,明明是自己的,可在我听来极其陌生。我们碰杯互祝健康。不多久他们就都说起来,极力表明对刚才的无礼行为十分抱歉。坐在我对面的一个长得很甜的年轻女子恳切地说:“吃点儿鸡肉吧!”说着就端起盘子递给我。我也不好拒绝,就接了过来。一会儿服务员也给叫来了。我还‘想要点儿什么?当然了,来点儿咖啡,要不再来点儿荷兰杜松子酒?我同意了。除了我的名字以外我还一句话没说。(“亨利·米勒来这儿干吗?”我在心里来回地问自己,“亨利。米勒呀……亨利·米勒”)
突然耳边传来含糊不清的几句话,我好容易才弄明白他是说:“你到底来这儿干什么?是做一次实验吗?”这时我总算挤出点儿笑容,无力地答道:“从某方面来说是。”
他,原本有意出我的丑,现在却是在真心和我交谈了。“你真实的工作是什么?”
他问。“我是说你平常都做些什么?”
我简单地做了回答。
很好,很好!我们总算有点儿进展了。他早就猜想我可能是干这类工作的人。
或许他能给我些帮助?又把我当心腹朋友地告诉我,有那么几个编辑和他很熟、他自己也曾想当个作家,等等……
我又和他们一起呆了一两个小时,一块吃吃喝喝,已经毫无拘束感了。每个在场的人都买了盒糖果,一两个人还走到别的桌去,让他们的朋友也买点儿。他们的好意多少让我感到些难堪。他们这么做好像是说他们在为一个人尽微薄之力,而这个人注定会成为美国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他们现在所表露的那种真诚、同情让我大为惊讶。几分钟以前我还是他们嘲弄的对像呢,我最后才知道,他们竟然都是犹太人。一帮对艺术有强烈兴趣的犹太人。我怀疑他们把我当作犹太人了。不过那也没什么。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对艺术家这么尊崇的人,而我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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