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苈点点头。
“邵大夫,我和吉晖女士到那边交谈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当然不。”
常有苈带着吉晖到走廊的尽头。那儿正好有个阳台。他们就站在阳台上。
“我们洞州市有个大型企业,就是洞州糖厂,这你可能不知道。你知道?再巧不过了。是这样的。为了保证洞州糖厂有足够的甘蔗可榨,浦城区政府要求该区的农民一定要种甘蔗,当然,政府给了他们白条。几年过去了,白条上的欠款一直没有兑现。农民急了,到区政府,要区政府把钱还给他们,没有钱,他们实在是无力再生产了。区政府没有钱,说这是市委市政府做出的决定,农民应该找市里。于是农民就找到市政府头上来了。他们成群结队的来,当然不能让他们进市政府,否则市委市政府的工作都无法展开。当然,市政府也对他们认真地做了工作,可是钱是关键,农民看不到钱,就是不罢休。此事已经闹了一个多星期。昨天他们又来了。不得已,公安局出面,要农民回家去。可是农民不听。于是发生了冲突。无巧不成书,桂市长的弟弟正经过那里,也参与了进来。公安在执行公务的过程中,把他也打伤了。他也不说他是市长的弟弟,被拘禁后还与公安干警发生口角,所以更是被认真对付了一通。事情的确是出乎意料。”
“他的照相机呢?”
“当时就被砸碎了。”
吉晖“噢”了一声,就没再说什么了。那台sony照相机,是她送给他的。
“我们的确感到抱歉。我们正设法弥补损失,如果可以弥补的话。”
吉晖抬头远望。她只能望见这个城市的一个片段。
“桂市长回来后,我会好好向他解释。其实,把聚集在市政府门前的农民解散,正是宗书记和桂市长的决定。”常有苈说。“桂市长马上就回来了。”
“他知道了?”
“知道了。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正往回赶,现在应该在泉州境内。再过一个多小时,就会到的。但具体的经过,还有待详详细细地说明。”
吉晖一想到桂阳河正往这边赶,眼泪夺眶而出。
“抱歉,吉晖女士,我得走了。因为昨天的这件事,我现在就要回去整顿。桂市长的弟弟醒过来之后,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做为个人,而不是做为一个公安局长的身份,请代我转告他,我非常敬佩他的行为。”
吉晖没有直接答应。
“但愿他能早日恢复。”她说。
常有苈看了吉晖一眼,稍微欠了个身,走开了。常有苈的脚步声在医院的走廊里显得太大了。直到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吉晖才回过头,走向桂阳雨的病房。
医生已经离开。
吉晖轻轻地推开房门,看到桂阳雨依旧睡着,睡相与平常没有二样,特别是他脖子上的那条粗壮的筋脉,还是节奏鲜明地跳动着。
12
桂阳河进来时,看到吉晖趴在床沿上。他示意跟在他后面的医院久院长不要进门。
两个年轻人现在都睡着了。
桂阳雨面容是那么可爱。他把目光停在弟弟的脸上许久,发现这张脸上隐示着天真的秉性,这种无言的天真令他怦然心动。这个发现如此突然,令他猝不及防。
吉晖的长发覆盖了她的头部,有一部分垂直地落下床沿,有一部分覆在床单上,还有一部分就披散在桂阳雨无力摊开的手臂上。
桂阳河蹲下身子,从那些垂落下来的长发间隙间凝视一番吉晖的脸。他站起来,又看了弟弟一眼,再次蹲下,轻轻抚摸弟弟的手。
那只抚摸弟弟的手上戴着一只薄薄的瑞士表。他注意到了上面的时间。
他站起来,走出病房。
在走廊上,医院久院长与他并排走着。
“我弟弟可以几时离开?”
“要看什么条件下的离开。如果内脏损伤不是太严重,而他又如长征的队伍那样非走不可,两三天吧。一般情况下,一个星期以后会好些,我建议最好是多住几天,毕竟医院的各方面条件比较完备。”
“我想他醒过来后就不想住在这里了。我要让他住到我家里去,开个家庭病床。”
他不能把弟弟撂在医院里不顾,而要顾弟弟又没有时间,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弟弟住在家里,他每次回家,也就顺带与弟弟在一起了。他也想过索依依对此事会有什么态度,但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同意固然好,不同意,——好吧,哪怕是她不同意,他还是要坚持让弟弟在家里住几天,等他差不多恢复了,再搬出去。
“如果那样,我会安排一名有经验善体贴的专职护士,我本人也争取每天过去一次。”
“非常感谢。久院长,我来晚了一步。我想,最好是不要让外界知道这里住的是我的弟弟。你最好是把相关的医务人员集合一下,如果他们知道了一些情况,就到此为止,切切不要再以讹传讹,否则是要承受责任的。久院长,另外,麻烦你在那个病房再加上一张床吧,让我弟弟的女朋友睡得舒服点。另外,她醒来之后,请你转告她,我已经回到洞州了,让她有事打电话给我。你不用送了,请止步。再见。”
市长办公室朝南,光线充足得像从一头乳汁饱满的母羊身上往下挤奶。这是一处叫人心情怡旷的空间。
桂阳河进来时,特定的打扫人员正打开窗户,让外面的空气透漏进来。
“我自己来。”桂阳河说。“姚主任来了吗?来了让他到我这里。”
姚凯尊敬地喊了一声市长,就进来了。他想为桂阳河倒水,桂阳河止住了他。他不想让别人碰他的杯子。想到别人的手碰他的杯子,而他的嘴唇竟在那被别人拿过杯口上停留,他便浑身的不自在。虽然别人的手未必真的碰到杯沿口,但念头是那么顽固,挥之不去。
“我弟弟的事你知道了?”
“找到了,是吗?”
“是的。我刚去看他。你知道多少?”
“我是刚才打电话问常有苈局长,才知道了大概情况。”
“谢谢你的关心。姚主任,我这么想,我弟弟的这件事,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你马上给常有苈打电话,叫他过来一下。顺便向他提起,此事不要外传。这不是可以上头条头版的好段子,多少也是丑闻。”
“好的,我这就去办。”
桂阳河过去拉上塑钢窗。外面小鸟的啁啾顿时被关在了外头。
他回到办公桌前,看了一眼电话机。
“怎么,她还没起床?”
阿姨说很早时他弟弟的女朋友来过,那时她像是睡醒了,但过后就睡着了。阿姨还说索依依昨天夜里她驾着汽车到处找桂阳雨,就是没有找到。
“她有什么异常表现?”
“没有,好好的。早上,她拉着市长弟弟女朋友的手时神色还不错,就是因为一夜没睡,脸色苍白。她睡醒之后,总会好一点。”
“她醒了,让她打个电话给我。”
他正要放下电话,手停住,电话筒半悬着。他拨号码的时候,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变得粗大起来。
“上班了吗?你能过来吗?我在办公室。不,没关系。不。你过来吧,我现在需要你跟我在一起。”
他放下话筒。他竖起耳朵,开始谛听起走廊上的脚步声,怎耐电话铃接二连三地响起来,有关于文化节的,有关于一个人大副主任昨天晚上从楼上掉下来死了请示他如何规定丧事的等级、性质,有关于下午的常委会的,有关于工商局办到一起特大走私的,有关于南屏县一位妇女生了个四胞胎市长是否前往关怀的,有关于世纪大道听证会的,有关于中央一个报告团明天来到洞州的等等。
姚凯推门进来时,他虚喜一场。
“我给常有苈局长联系过了。他现在正在一个凶杀现场,昨天晚上有三个人被杀死了。他说他将尽快赶过来。”
桂阳河作了一个表示知道的动作。接下去他就没有任何动作了。姚凯明白,此时桂阳河对凶杀不感兴趣,不想了解详情,也不想与他姚凯再探讨什么,便识趣地返身关上门。
桂阳河走到门边。他看着表。他推测此时白茹宁从她的招待科走到这里的时间已经足够了。可是他还听不到她的脚步声。
他听到了,是高跟鞋正在击打防滑砖。但是,这声音从他的门前经过,接着就消失了。是的,一定是消失在电梯里。
来了。这一定是她的鞋跟触地的声音。声音干脆,似乎还有点干燥。
声音停止。她来到门边。
他等待着敲门。
他忽然听到了对话。那是白茹宁与姚凯的对话。
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们谈话的内容。他知道,她在来之前,已经把这一切都想好了。难道到市长办公室不会遇上难料之事?或者他的办公室里会有人,或者她会在走廊上碰到她不想碰到的人——这其中也可以包括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不就是在教委工作吗?为什么就没有可能窜到这个地方来呢?这又不是军事重地,闲人莫进,需要验明身份。如果有哪个枪手,坐上电梯,推门进来,从衣袋里拔出黑枪,将子弹射进他的胸膛,也是轻而易举的。
谈话结束了。
他想她此时正在举起手敲门呢。他开了门。的确,她的手落空了。
“你站在这里?”她往里张目四望。
他想,他知道她会这么做的。
“是,站着。美妙的恭候。”
她进来。他关上门时不忘按下锁眼。她注意到了。
他拉住她的手。她让他拉着。他把她拉到窗前。
“别人会看见的。”她说。
“我们没有高举着手呀。”
她笑了。
“但我们并肩站着,站在窗前。这很危险。”
“危险?”
“你不觉得?”
“没错。那么我放开你的手?”
“我们只是不要在这里站着。”她低下头,像是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子。桂阳河顺着她的眼神,也看她的鞋子。一双很普通的细跟凉鞋,脚上套着丝袜。她抬起头。“你找我来,就想抓住我的手?”
“那儿。”他指了指靠墙的那张皮质长沙发。“在那儿,没人能看见。是个美丽的死角。”
半拉着的窗帘恰好为那个角落构造出的隐秘的小天地。他松开她的手。她走了过去。
她坐下。他站着。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她低下了头,不知道是因为她的位置要她抬头令她不舒服,还是因为她此时有某种惶惑不安。
他俯下身子,将她压倒。
“为什么是现在?”她微笑着,喘着气。
“正是这个现在激励了我。”
“也许……”她想说也许其他时间更合适,其他的场合更隐蔽。他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她感觉到他的手抵到她的脖颈。他的手托着她的脸蛋。她瞥了他一眼。她看到了一双欲望的眼与欲望的脸。她也被激励了。
她的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身上,像是为了使两人靠得更近,其实她并没有那样的力量来把他的上身拉得更近。他们的下身已经贴在了一起。
他的手臂碰掉了她搁在他身上的手臂。她从另一处伸手,这次,她的手掌使了点劲,按在他不停起动的身上。
他感觉到他的手掌伸进她细薄的衣裳。他正在她的胸脯上摊开乳罩。他抓到了她的乳房、乳头。一种切肤交流的快感从胸前向全身荡漾开去。
那只手在胸脯上运动了一阵,便迫不及待地移开。她知道那只手将移向何方。它滑到她的阴部,在隔着薄布的器官上摩挲着。像是苍鹰扎地,那只手拨开表面障物,直接与她身体最隐秘的部分无声地对话。这场对话时而激烈,时而温和。
她接受着、应和着。她感觉他正掀开她的裙子,正在把她那条粉红的内裤往下翻。她一抬腿,它如同树叶被风从枝条上刮下一样,滑过她的大小腿。接着是一阵停顿。她听到他哼赤的声间,他正在解他自己的皮带。
达,达达达,达。
她立身坐起。裙子盖住了她的大腿。
她站起来,裙子掩盖住了她的膝盖。
她光着脚。
“别紧张。到卫生间去。”他说。
她一手提那双细跟鞋子,一手提着那条粉红色的生命与欢乐的道具,如同舞蹈演员从舞台的一端奔向另一端一样,顿时消失在卫生间的那扇仿木质单门里面。
她的姿态那么美,以致于当桂阳河打开门时,还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常有苈看到市长的这种表情,却没有办法驾驭自己的表情。他以为市长正处在愤怒的火焰上,他的问题是如何熄灭它,或者让火舌不再灼人。
“我刚接到一个女孩子的电话,她诉说她昨夜不停地拉肚子。她描述她跑卫生间的细节,让我放松了不少。这两天,把我折腾死了。”
说到这里,桂阳河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这会儿,他看上去严肃了许多,像是回到了他原本应该就是的表情状态。他想起弟弟被拖到水泥地上挨揍,喉咙像是突然被噎住。
“到现在,你那几个手下知不知道打的人是谁?”
“他们预感到被打的人不是普通老百姓。”常有苈说。常有苈四看了一下,目光在卫生间的仿木质门上停了许久。
“那就不必让他们知道。”
“但有些消息是很难封锁的。”
“你尽力去堵,堵不住怪你不迟。你打算怎么处理他们?”
“市长,某些行为是市委市政府默许的。”
“他们很有后台?把他们的名字写给我。”
“所有到场的警察?”
“不,动手动脚的几个,特别是动在我弟弟身上的几个。”
常有苈在市长办公桌上写下了三个人名。
“他们绝不是完美的警察,我说得对不对?既然不完美,总有处理的机会。”
“这事我来办,市长。我会严格处分他们。”
“处分?”
“那要怎样?”
“摘掉他们的警徵。他们不配当警察了。”
“这需要必要的程序,市长。”
“如果你不能安排这必要的程序,那我来安排。”
“据我所知,市长,我照他们的描述转告,你的弟弟——啊,他们当然不知道是你的弟弟,直到现在——是个强硬分子,他要是能配合点,恐怕也不至于这样。”
“你是要我领我弟弟来向你道歉?问题是,他们是不是就打伤了我的弟弟一个人,他们打伤了八个,其中三个颅内出血。如果出了人命,这事件会闹到什么地步?”
“市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市委市政府要你们去疏导群众而不是去镇压群众的吧?”
“话是这么说,事情是我们办。不过,我担心,如果这样,警察的积极性会被严重挫伤。他们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他们应该知道他们应该怎么办。如果他们不知道,那我建议他们最好是再考一次警校吧。常局长,我很奇怪,你进来到现在,竟然没有向我说点有意思的话。”
“老实说,市长,你想听的话,我在心里已经说上无数遍了。现在我的压力也很大,社会的治安问题层出不穷,警力不足,腾不出手来搞教育工作……”
“好了,我看就这样吧。事情怎么办,我等着你的高招。我想市委市政府也会很关心警察的工作,常委会上你是不是做个报告?明天这个时候给我电话。”
常有苈点了点头,走出去。
桂阳河再次按上锁眼。
白茹宁从卫生间里出来。这会儿,她装扮如初。
“你弟弟怎么啦?”
“你如果听到什么,告诉我好吗?”
他搂住她。
刚才与常有苈谈话的坏情绪还没有完全过去。白茹宁伏在他的身上。他透过白茹宁的肩膀,眼睛里仍旧燃烧着愤怒。
白茹宁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唇上。
他眼睛里的怒火渐渐熄灭。
他开始享受白茹宁插进他衣服里的手的蠕动所带给他的快意。他闭上眼睛。
白茹宁抬起头,凝视着他。慢慢地,如同远远飘荡过来的海浪,她把湿润的嘴唇粘在了他的嘴唇上。
倏地,他将她抱起,冲向沙发。
13
刘丙中的头发日渐稀少。每一次手指往头顶上一拨,碰到的多是头皮肉,而不是头发,这让他滋生了多少的伤感。
“有一个时代令我向往。我非常向往那个时代。”刘丙中手里拿着一沓子方案稿,把它塞进精致的文件袋。他努力把普通话讲得通顺、标准,其实听起来就像是嘴里塞着热乎乎的肉圆子而转不过舌头。吉晖每听到他说普通话都想笑。他是建委说普通话最掉色的一个,可他要是说起闽南话来,顺畅得像溜竹杆,建委里的人没有一个抵得上他。“我想请教一下吉晖女士——我是称你吉晖小姐,吉晖女士,吉晖硕士,还是吉晖姑娘,吉晖同志——好,还是我的直觉对,吉晖女士,那个戴着假发上班的时代是什么时代?”
“狄更斯时代——我看过狄更斯小说改编的电影电视剧,我也只能这么说。”
“狄更斯时代!那真是个伟大的时代!那是个使人变得更年轻的时代!”刘丙中挥舞着拳头,那动作有点模仿希特勒的味道。他脸上的肌肉有些微酒精中毒的痕迹,因此当他想装得表情丰富时,那些脸上的神经却并不听话,或者肌肉的调动并不到位。
吉晖觉得刘丙中近来的动作越来越滑稽。她明白他想博得她的好感,只是不知道如何博得,于是便以他心目中的伟大人物为榜样,模仿神态,以为回光返照那征服多少女人的表演,同样可以征服她。
“使人变得更年轻的时代?”吉晖不解。“可是据我所知,那个时代是个《艰难时世》啊。”
“艰难时世!看你说的,吉晖女士!我的理解是这样,每个时代,对某些人来说永远是艰难的,而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又是幸运的!如果一个人想使自己幸运,他总是会有办法的,你说呢?所以,你看,正像你看过的那样,那个时代的贵族们头上都戴着假发,别人也就分不清他头上的毛发的多少,我是说,我要是也能在上班时戴上假发,我是不是会显得年轻呢?要是有黑溜溜的假发套在我这越来越不争气的头上,你说我能年轻几岁?”
“五六岁总会有吧。”
“五六岁!那么说我就是一个四十不上的人!一个人还没上四十,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世界就这样攥在手上,眼光——你看我的眼睛——直视前方,那样子就是说,我看见了,金山!啊,不,我是说金字塔!——我是说权力的象征!那就是我的!——而更让人感到骄傲的是,减去那五六岁,我想请你吃顿饭,也不用费这么多的功夫!你说我已经请你多少次了,连同你的男朋友,可是你们总不肯赏光。那个戴假发的时代!如果我们身处那样的时代,我至少看上去年轻五六岁,我不就可以请你吃饭了吗?”
“刘主任,我的男朋友这几天生点小病。他身体恢复了,像以前那样棒,我第一个让他接受你的盛情邀请。”
“生什么病?这样吧,我晚上去看看他?” 他大嘴大嗓门,大手大脚,绝不是一个感情上十分细腻的人,但他会把官场上学来的那一套战术用在男女关系上,并且是屡试不爽。
“不必了。刘主任还有事吗?”
“当然!没有事我怎么敢把吉晖女士支使到我的办公室!你知道不,近来洞州市的权力重心向着桂市长这方倾斜。中央纪委与省纪委正在半明半暗地调查市委书记宗满月收受贿赂一事,宗书记现在是如坐针毡。在这之前,桂市长与宗书记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各把对方当回事,换句话说,不去碰撞对方的弱点。纪委对宗书记调查开始的时候,我听人说,宗书记还是怀疑了你哥哥一阵啊,因为这也难怪,谁不想挪上市委书记的座椅呢?不过不久宗书记便得知事实不是这样,桂市长根本就没有心思花在位置的排挤争夺上。他这样做很高明。他知道位置坐得高不高,重要的是上面拉你的那把手要有魔法,最好是如来佛那样的手,宗书记还得知,当纪委在向桂市长询问他的有关情况时,桂市长还是说了一番好话。事情出在有人买官没有买到满意的位置,干脆端出去,出出恶气。桂市长想不想在在洞州市再干下去,我是不清楚,但他的抱负肯定不只是在洞州这小地方。福州和厦门就不错,那才是可以施展他才能的地方。跟宗书记在利益的角斗场上争得优势不是他现在所要的。也许上面很快就会派个书记下来也难说,或者让桂市长接任书记也难说,就看他的后面的导演的功力。——对不起,吉晖女士,我说得有点跑题,不过我注意到你还是很有兴趣听的。毕竟是你的哥哥嘛。你从他那里是听不到这些的,是吧。”刘丙中弹了弹那个精致的文件袋。“——这是有关建造世纪大道的方案。我想现在送给桂市长审阅。事实上,目前可以定夺此方案的就只有他一个人了,至少是第一人吧。所以,我前面说的并没有跑题。我想请你跟我一块去。”
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普通话,完完全全是对口头语言最肆无忌惮的打、砸、抢!活活把人的耳朵当作是ktv里可以声嘶力竭对着嚎叫的麦克风!
“这不好。”如果让桂阳河看到弟弟的女朋友跟刘丙中一块在他面前亮眼,可以推想他是不高兴的。“方案可否通过,与我是否与你同去一点关系也没有,对吧?”
“那是。——你说得对!我一个人去!”他那口气如同赴汤蹈的火的勇士,但闹不清楚他为何而勇。
“刘主任,如果可以的话,我正好拿世纪大道做为我调研的案例,你看怎样?”
“你说说,有什么是我不能答应吉晖女士的!我回来后,再给你副本,你看怎样?”
“现在就给吧。”
“我回来再给!回来再给!”刘丙中从桌上拿起手机,看看里面的时间,那意思是说,现在时间恐怕来不及了。其实刘丙中意图很明确,如果现在给了,要再把吉晖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来,不是还得找个借口吗?
“刘主任,晚上我请你吃饭。”吉晖突然说。“我在八点以前还可以抽出时间。五点半好吗?”
刘丙中呈现出迷幻般的表情。
因为桂阳雨与吉晖搬回来住,阿姨晚上也就回家去了。平常,她也是应索依依的要求才会住下的。现在桂阳雨与吉晖住的房间,就是阿姨曾住过的房间。房间有十五六平米。阿姨住的时候,里面除了床和衣柜,更像个空荡的房间,现在两个人住进来,加进了一张大桌子,加上两个人的人气,加上吉晖在墙上挂上蜡染布画,在桌上、在床头上摆放一些装饰物,这些都是她从洞州街上扫荡来的,房间的气氛显得热闹了起来。
桂阳雨的身上的绷带大多拆掉了,头上和胸部还贴着膏药。他的肋骨断了一根。腿上的伤敞开着,一天几次涂消炎药。
“现在感觉是不是好一些了?”吉晖亲了躺在床上的桂阳雨一口,问道。
桂阳雨没有吱声。吉晖的眼睛转了转。
“感觉不好?”她从床上翻起身,下了床。
桂阳雨缓慢地侧过身,背着吉晖。
“我知道我晚回来一点,你不高兴了。我不是给你电话了吗?”
“满嘴的酒气。”
“胡说,我只喝了一杯的啤酒。”吉晖扳着桂阳雨的肩膀,向他呵口中的酒气。
“和谁在一块喝?”
“刘丙中。建委主任。”
“你和这样的人搅和在一块?”
“你像是很了解他。”
“我了解一些中国官员的秉性。他请你喝酒必有他的目的。”
“错了,是我买单。”
“奇了!莫非你看上了他?”
“是看上了他——他的信息,他的社会知识,他的那些背景常识。”
“我担心你套狼被狼叼。”
“你以为我是个来福建喂狼的猎人?是田汉话剧里的那个让虎夹子夹住腿的大傻子喽?我像吗?”吉晖把头探到桂阳雨的眼前。她靠得那么,桂阳雨眼前一片模糊,只好闭上眼睛。
“你不要再和他来往了。”桂阳雨酸溜溜地说。
“阳雨,这样可不好,你知道这也做不到。”吉晖半开玩笑,半认真。
“你是怎么啦?”桂阳雨语调像是拉慢了的磁带放出的声音。
“我很好。就像你的感觉也很好一样。”
“说清楚一点。我的什么感觉很好?”
“要我说吗?”
“我们之间有什么可以不想说的?”
“我确实是不想。好吧,我说。阳雨,你认为你今天这样子是为了什么?社会责任感?还是英雄主义?”
“有社会责任感的英雄主义。”
“你跑到我所指的反面去了!你是故意的!”
“你以为我会为你说的那两个词感到羞愧。可是我不会,吉晖。我接受它们,就像我接受了我自己。”
“你吓唬住我了。我们为什么不能让自己的生活更有价值些?”
“说说看,亲爱的姑娘。”
“我们可以合伙做一件大事。这是我来洞州前从没想到的。我以为我来洞州差不多是来消夏的。可是我发现了妙不可言的仙境。你知道哥哥现在的状况吗?他现在是位高权重!你知道我们可以做一件什么事情吗?我们可以承包一个大工程!”
“拿我们的两只空手去承包大工程?”
“是的!是的!我的一个舅舅正好在泉州搞工程建设,他是个工程承包商。为什么不能让他来承包洞州的工程——你还不知道吧,洞州正想启动一个大工程,世纪大道!”
“利用我哥哥的关系?”
“我的小伙子,你不利用,别人也要利用的!没有他的点头,任何人也别想拿到这个工程的承包合同!我们把它拿到手,怎么样?”
桂阳雨的眼睛对着天花板。
“这总比你关注那些农民、工人更有意思吧?”
“正好相反。”
“你对我们的计划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
吉晖一言不发。
“你受到什么刺激了。”吉晖说。
“是,我受到了刺激。”
“小伙子,回到现实中来。”
“我正在回来。”
“哪个现实?”
“这里的现实。”
“听着,小伙子,我们承包到了那个工程,我们就可以在上海买上一套大大的住房,一百五十平米以上,甚至可以买它两套!你知道这有多激动人心!我们就不必像其他年轻人一样,要花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去还那笔可怕的贷款!这意味着我们比多少人更舒坦地多生活了二十年三十年!”
“吉晖,我知道上海是一种现实,我知道洞州也是一种现实。”
“你要选择洞州的现实?”
“我没有这么说。”
“你这么想。”
“我不能不想。但我也不想放弃你的那个现实。我两者都需要,你看不出来,亲爱的姑娘?生活并不是二者必选其一的游戏,它有它的多层面。”
“但问题是,为了那个更为重要的现实,我们必须一起努力!我们要是松懈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丧失了。听我的,小伙子,把你的照相机收起来,关注我们的未来。”吉晖看着桂阳雨正在摆弄他刚买回来的尼康相机。
“这做不到。我能走路,我想到洞州糖厂走走。如果那边的事做完了,我也许会和你一块努力。你知道,这是有联系的:农民种的甘蔗没有蔗款,而工人却要下岗,为什么会是这样?本地的记者为了饭碗,根本就不敢碰这个东西,可是我不必为饭碗担忧。……你去哪里?”
“我想洗澡了。你擦过了吗?”
桂阳雨的头一转。
吉晖从衣柜里取出她的衣物。
这其间,他们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吉晖冲完澡,从浴室里出来。她不是肌肤嫩白的姑娘,但是身材很好,特别是在乳白灯光与桔红灯光的互映下,肌肤的显得异常的有弹性。
桂阳雨看着吉晖的身材,心跳骤然加剧。可是他的自尊迫使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向吉晖表示亲热。他压抑着自己的亲密无间的欲望,这让他很难受。于是他干脆闭上眼睛,假装休息。
“明天有雨。”吉晖说。
“是吗?”桂阳雨回答。
刚要开始的谈话,尚未开头就结束。
吉晖坐在桌前,打开手提电脑,整理着她的材料。
桂阳雨看着柔和灯光下她的优美的坐姿,一言不发。她的骨盆不小,她的坐姿更显出女性变化婀娜的曲线。吉晖起身到客厅去等杯水,回来时望了桂阳雨一眼。他像是睡着了。她喝了一口水。那水流淌过喉管时的下咽声,桂阳雨都听得激情澎湃。他睁开眼睛。他刚想把话说出口,吉晖又端起了杯子。他无声无息地呼了口大气。
他们都听到了雷声。
吉晖打开窗子,伸出手,想接雨,没有接着。她又拉上窗子。这一次,她返过身子时,又往桂阳雨这边望了一眼。
又是一连串的雷声。
不一会儿,雨真的来了。来得猛烈。
仿佛是在梦境里,桂阳雨摸到了吉晖的身体。
“现在不行,你的身体不行。”吉晖低声、亲切地说。
桂阳雨没有应答。他的身体此时已经熔化,是一股铁水,冒着热气,灼人地流向吉晖,好像她那儿是一个的完美的容器。
她在床上为自己和桂阳雨脱去了一切遮蔽。两具热腾腾的肉体,在这个电闪雷鸣之夜,绞在一块,向着无限的高处升华,追寻着生命过程中那并不久长的、得道成仙的一段体验。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华人书香吧
第六章
14
索依依以为这异响是从窗外传来。
她正在写一个剧本,是舞台剧。故事情节来自《搜神记》的《韩凭夫妇》。宋康王夺走了韩凭的妻子何氏,仅此不满足,还囚禁了韩凭,韩凭恼羞自杀。听到丈夫的死讯,何氏也下定必死的决心,她暗中让自己的衣服腐败,为的是当她奔向死亡时,别人拉她,也拉不住。当宋康王偕她登上高台时,她投台而死。她留下一封遗书,希望能与韩凭合葬。宋康王很是恼火,将他们的坟墓分开,但两个坟墓各长出一棵大树,根交于下,枝错于上,还飞来了一对雌雄鸳鸯,长久地盘桓在树上,晨夕不离,交颈悲鸣,声音感人。&;#61482;
故事的后半段并不吸引索依依,整个故事也不是那么吸引索依依,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举动看上去就像是两具木偶在演殉情的苦戏。只是当她把何氏置身于现代社会,想起她自杀的可能性时,她的好奇心才被激起。在那个朝代,像何氏这样的人自杀是可能的,可是要怎么说服(打动)现代人呢?假如宋康王是个富有朝气的中年男子呢?假如宋康王是个英武的男人呢?当然,假如韩凭是个才情卓越的人呢?假如韩凭是个风流男子呢——他的死难道是为了爱情,难道不是为了做人的尊严?故事并没有把这些更内在的东西揭示出来。是的,索依依,这个夜色中枯坐的女人,想揭示这个更为内在的东西。
何氏:(隔着囚栅)你从来没有想过从这个地狱里逃跑出去?
韩凭:这可是深牢大狱啊。我就像是投在畜栏里的被阉割了的公猪!
何氏:如果你想逃跑,而不是想把这里作为你身体的栖息地,你总会想出办法。你哪怕想出办法而做不到,你也是在想啊。想,也是你的行动!
韩凭:可是我现在满脑子想的是你在他的身边,享受着他的充满情欲的双手如何透过你这薄薄的纱绸,在你身体的各个部位上滑行。(让何氏不要插嘴)我现在还想的是,——也许这你更愿意听——他不仅夺走了你的身体,也夺走了我的自由,辱没了我的名誉。当我们纵情于我们的欢娱时,我从未想过我是一个弱者;而当我享受不到、捍卫不了我们的欢娱时,我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虚弱!一个虚弱的人就是一个被剥夺了荣誉感的人。
何氏看着韩凭,也像是看着幻影。
何氏:你认为你是一头痛苦的被阉割的公猪也好,是一口没有酒的酒囊也好……人啊,只要你脆弱,你就不必坚强,也不必相信坚韧……
如果她这样不信任他的性情,她为什么要自杀?
如果韩凭知道何氏并不爱宋康王,那么宋康王在何氏身上所做的一切,有必要引起他妒火中烧吗?男人看中的是什么?他们的这种眼光又出自于什么样的心理机制?
身体的占有就是占据了所有,那么,“有”的属性就是一个服从地心吸引力的低俗物件。可是,离开“有”,精神又能飞到什么高度?朝哪个方向,像南飞的孤雁那样哀鸣?
这时,她听到异响。雨停了,这异响显得格外的入耳。
她的耳根像被火烧着了一样:那是吉晖做爱时发出的叫唤!
她打了个冷战。缩起身子。但是她的耳朵却不想漏掉吉晖曲曲折折的叫唤。
桂阳雨时而低吟时而高呼。
她光着脚,轻轻地推开门。她站在楼上的走道。
她看到了,他们的房间没有关严。
这一定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他们真的全死了。他们的想法也异常的单纯。生命也变得单纯起来。他们及早地了结了漫长的痛苦和折磨,这反而证明他们是聪明的。
不对。生命有远在单纯与聪明之上的东西。
这个东西需要我来替他们寻找?
又错了。你只是借他们的故事来寻找你的东西。他们的死早就如记载着这故事的纸张,变得无足轻重。
房间泄漏出来的光影投射到客厅的摆设上,在那些玻璃器皿上,在那些花瓶上,在那反光的皮沙发上,就像是如诗如幻的伴奏曲。
她被楼下的争吵声闹醒了。
“……你这样子还不够吗?你还想再挨几次打?你还想住几次医院?你是不是觉得我小心翼翼地不碰到你的伤处你很快乐?”
“我不想合作!我只是不想在这事上跟你合作!”
“可是你跟农民合作,你现在还想跟那些闹事的工人合作!你就是不想跟我合作!”
吉晖的语调是那么干脆利落,将上海的唇音发挥得淋漓尽致,听上去真是享受。
“你中邪了!”
她先是听到吉晖说了这句话,接着听到了关门声。
房子里一派沉寂。
现在人声远去了,雨声登台。当人相互关切、相互对抗时,人声便是主旋律,当人的表演暂告一段落,大自然的声音就成了主旋律。这人与大自然的二重唱,有多奇妙啊。
索依依一步一步地走下楼。她的拖鞋敲打着楼梯,像是想在人的心底敲出令人回味的节奏。她感觉那不是她的鞋在敲打,而是她的手。一种乐洋洋的感觉流过全身。
她已经站在桂阳雨房间的外头。她看到桂阳雨下了床,身上的绷带拖到地上。桂阳雨站在窗前,向外茫然地望着。
她再走近。
如果雨,这思乡的教科书
打开她灰色的面庞
如果雨沿着道路流淌
如果她用指头将一扇扇门儿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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