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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倾颓的花园|作者:苍银风|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1 00:22:09|下载:倾颓的花园TXT下载
  来找李计然的是李强,他已经初中毕业了,正准备去当兵的事。他将李计然从稀泥中拖出来,心急火燎地说:“你爷爷死了!”又一路把他拖回家。

  李计然到家后看到自己家里已经挤了很多人了,有几个刚从麻将桌上撤下来的战友正扶着李计然的奶奶,轻声安慰着,隔得近的几个李家的亲戚商量着打电话通知李计然的父母,李计然懵懵懂懂地看着,脑子里却还记挂着没来得及从田里提起来的装了黄鳝的编织袋。

  在白云镇有这样的风俗:死了人要请乐队,祭奠死者的时候就吹着哀乐,以增强现场感,到了晚上还要搞文艺演出,据说一来是为了减轻家属的悲伤,促使他们“化悲痛为力量”,二来也是为了冲喜。送葬的时候,乐队要一路吹吹打打地走在队伍前面,叫“喜送”,是不让死者寂寞的意思;结婚的时候,却要力图简朴,以免抢了新娘新郎的风头。

  白云镇的建筑大都依河而建,镇东矗立的一座晚清牌楼是最古老的建筑,镇西一座四层楼的白云饭店是最现代化的建筑了。从镇东走到镇西像是进行了一次百年回顾,每个建筑物上都刷着标语,这些标语从刷上开始就一直没有再改动,镇东的老建筑上刷着“抗日救国”,往镇西走,标语变成了“社会主义好”,然后又有了“向雷锋同志学习”、“农业学大寨”,白云小学的墙外有三条口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口号刷到小学前边的小巷时已经成了“改革开放”“五讲四美三热爱”“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理解万岁”,越往镇西,口号越现代化,到出现“打110不收费”“走进新时代”等口号的时候,我们就知道时间已经快到世纪末了。

  白云小学附近,有一条小胡同,是比较比较古老的建筑了,依稀可以看到当年的一条用白石灰刷的口号“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胡同两边的建筑大多是五六十年代的产物了,至今仍能看到当年那场洪水浸泡后留下的痕迹,现在已破败不堪了。小胡同非常僻静,里面的住户们大都支个小摊,卖卖香烛纸钱、金砖银元什么的丧葬用品,一天到晚冥币满天飞,搞得像丰都鬼城一样。 在这个胡同里,就驻扎着整个白云镇最著名的专为死人服务的“天堂”乐队,其成名曲加文艺演出主打歌《今天是个好日子》,被他们演绎得回环往复,愁肠百结,不知道征服了多少在丧葬当晚观看文艺演出的四方父老乡亲,而他们送葬的时候,若是吹着诸如《大花轿》《舞女泪》类的乐曲去的已经算是很低调了,据说有一次送葬时,此乐队是吹着《国际歌》去的。

  进入九十年代中期以后,“天堂”乐队为了适应市场经济的发展,适时调整经营思路,开展一条龙服务,代搭灵堂,代哭,代送火化,代刻碑立传,总之,除了不代见阎王,死人的生意被他们做到了巅峰,深受当地百姓喜爱。

  李老太爷死后不超过一个小时,就有人在征得李计然奶奶的同意后,将“天堂”乐队请了来。

  “天堂”乐队一条龙服务果然周到。黄昏时分,灵堂搭起来了,李老太爷从房间里被抬出来放到了灵堂中间,“天堂”乐队的哭手们身经百战,经验老道,他们发出古罗马陪妇一样的哭声,很快将整间屋子淹没在一片干瘪的悲伤中,这些人将本来该为自己的父母亲友流的眼泪发挥得淋漓尽致,李计然忽然觉得那倾盆而下的应该不是眼泪,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很多人没有了眼泪,他们流的不是泪,只是加了盐的水而已。这个时候不断有人进来,“天堂”乐队奏起哀乐,进来的人们跪在地上,拼着命地想从眼中挤出加了盐的水来,挤到最后,眼睛为了表示对脸部肌肉的不满,流下了几滴委屈的泪水,他们的哭声适时地配合着泪水响起,于是灵堂内立刻哭声嘈杂,李计然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这个纷杂的场面,巴赫金说过:我们面对的是一个众生喧哗的时代,他的脑里忽然就浮现出一个词来“闹剧”。李计然上了初中后,读到了一句话“好人打坏人是喜剧,好人打好人是悲剧,坏人打坏人是闹剧,分不清好人坏人的是历史剧”,李老太爷从一部历史剧中走出来,死在了一个闹剧的时代,这不能不说是个悲剧。

  李计然在众人焦急等待“天堂”乐队送上一条龙服务的时候,曾溜进过李老太爷的房间,这时李老太爷已经被抬到了床上,他那颗愤世嫉俗,饱经沧桑的心已经停止了跳动,李老太爷就像是沉沉地睡去,再也不会醒来地睡去,“人生识字忧患始”,这是李计然从他爷爷脸上看到的遗书。李老太爷的眼角挂着某种祥和单纯的笑意,一个人在饱经沧桑后,露出的笑容其实往往很单纯,我们看到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因了子孙的一句话,而突然大笑时,在那白头发白胡须的震颤中,隐藏的却是一个三岁小孩子般真诚的笑。李老太爷已经死了,可是李计然站在他的面前,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悲伤,这个世界曾无情地抛弃了他,现在他也无情地抛弃了整个世界,在他的身后,整个世界一片空白,历史为一个人而存在着,当这个人不存在的时候,他带走了属于他的历史。李计然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就转身出来了,此时一辆满载“天堂”乐队全部家当的卡车正缓缓驶入李家大门。 txt小说上传分享

  (3)(vip)第三章 章名(13)

  天气炎热,李老太爷的尸体第二天就被送去了火化。

  第三天下葬,李父捧着骨灰盒,走在最前面,李计然捧着李老太爷的遗照跟在后面,李计然的奶奶在李老太爷送去火化的当天就病倒了,怕她伤心,送葬的时候,没有让她来,她的位置被李母代替了。再后面就是一群哭哭啼啼的李家的近亲远友们,“天堂”乐队被安排到了最后,许是李父曾给他们交代过,一路上他们都吹着些不知名的曲儿,并没有李计然熟悉的《今天是个好日子》,甚至也没有《大花轿》,当然就更没有《国际歌》了。

  李计然小学毕业后,李父、李母将他接回了自己经商的城里读初中,但是李计然的奶奶却坚决不肯一同进城。李老太爷去世以后,她居然戒掉了麻将,她最爱做的事就是坐在李老太爷生前经常坐的书桌前,将一排排古书搬下来进行修补,又或是在有太阳的时候,将这些书搬到门口去晒,然后坐在一张椅子上眯缝着眼睛打瞌睡。李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李计然的奶奶将满腔热情都灌注在串门与交流牌技上,在家也只是对李老太爷呼来唤去而已,李老太爷死后,李计然才感受到了他奶奶对他爷爷的爱,这也是他第一次懵懵懂懂地知道:原来有一种爱,是藏在心底,说不出来的。可是这种爱他爷爷能知道吗?

  有一种爱,你不说出来,别人是不会知道的。

  李父李母经商的城叫a城,他们在这座城里经营着一家小超市,这家超市在中国经济迅速发展的时候却没有同步高速发展,近几年来,各种连锁超市纷纷出现,他们运用穿插分割、各个击破的战术,将这座不大的城市变成了百米一小超、千米一大超的格局,李家的超市就在这群雄争霸的地方,艰难地经营着。

  在a城读初中的那段日子,是李计然一生中过得最为平凡的日子,其实他一生中最不平凡之处或许就在于什么样平凡的事都让他遇上了,那些轰轰烈烈、愁肠百转的事只是偶尔打他身边经过,最多像是抛入湖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最后还是要归于平静。他的成绩一直保持着前几名,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聚众闹事更不会静坐示威绝食上街游行组建帮会宣传反动言论,他什么坏事也不做,但也没做过什么好事,却每年都能拿一个三好学生的奖状回去糊墙。他偶尔会去打打乒乓球,因为在那所学校里实在找不到对手。下午放学后,会去李父李母的小超市里帮帮忙,晚上做完作业后,看看从李老太爷书房里带回来的书,直到李母拍着房门大声催促,这才上床睡觉。

  李计然读到初二的时候,开学伊始,他就读的初中附近突然来了一批街边摆棋的人,他们往往在地上铺一张破旧的布,布上放着一块刻有棋盘的油腻腻的木板,木制的棋盘上稀稀落落地放着几个棋子,这些棋子也大都伤痕累累,仿佛真的是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过一样。旁边一块摊开的白纸板上写着:象棋残局,红黑任选,红先,一局两元,赢了得十元。

  这些人大多是一些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胡须邋遢,蓬头垢面,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衣服,脸色阴沉,一副落魄江湖的样子。

  有人说,在中国有11亿人会下象棋。这话似也不假,那十多个街边摆棋的摊前一到下午总是人头攒动,当然看的人远比下的人多,这就好比两军打仗,坐山观虎斗的人总比战场上冲锋的人多。

  这批摆棋人大概有十人,但奇怪的是他们摆摊的地点就像是事先安排好了的一样,沿着正对校门的两条绿化带一字排开,最接近校门处,有块四五平方米的小空地,周围的几株悬铃木已高逾十米,九月的阳光下,非常阴凉。这块空地却只有一个摆棋人,此人无论什么时候来,都绝不会有其他的摆棋人将棋摆到那块空地上。他五六十岁的样子,总是穿着一件灰色的布衫,在他的棋局前,有两张小小的凳子,他坐在其中的一张凳子上,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棋盘,皱纹被挤到眼角,化作一团解不开的愁。

  这排绿化带的最后,是一个比较年轻的摆棋人,此人只得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套蓝色的牛仔套装,洗得处处白点,宛如蓝天中的朵朵白云。李计然去看的时候,他正一脸愁容的蹲在地上,在他对面是个打着赤膊的中年人,满身肥肉,他不是蹲在地上,而是坐在地上,浑身的肥肉放松下来,一块块都拖在地上。肥肉看着面前的残局,牛仔衣摆的棋非常奇怪,红黑方的棋子数、棋子摆放的位置都是一模一样,肥肉看了看牛仔衣,牛仔衣用手抚着额头,低着头不知是在看棋呢,还是在看他那双已经开帮的白球鞋。肥肉吞了吞口水——初秋的太阳,明晃晃的,晒的他满身是油,也不知道是否是吞的油水。“我选黑方,你先走吧。”肥肉最后下了决心说。周围有人摇头,有人议论:“红方先手肯定胜,一个炮三进二就完了。“牛仔衣似乎全然未听到这些人的话,低垂着眼皮,不说话,右手一伸,炮七进二。李计然看着地上的残局,觉得颇为熟悉,偏偏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李计然的象棋启蒙于李老太爷,李老太爷棋书音画无所不通,家里藏有很多棋谱,李计然读小学时,李老太爷也曾教过他摆摆《橘中秘》《百局象棋谱》等书上的残局。李老太爷下棋刚猛,一出手屏风马锁住阵脚后,就立刻倾巢出动,如猛虎下山,一局棋快则几分钟,慢则一刻钟。李老太爷不出门下棋,但凡有人上门挑战,李老太爷要么不下,下则必胜,常说:“棋局如战场,下棋就是要拼个输赢。棋之道,战则必胜。”这个“必”既是必须的必,也是必然的必。李老太爷死后,李计然就一直没碰过象棋,正寻思中,一局棋已完,肥肉果然输了,他转过头对那些评头论足的人大喝道:“棋盘上又没有牛草,你们那么多嘴干什么?”又转过头对牛仔衣说:“我们再下一局。”牛仔衣从放在一边的棋盒里拿出一兵一卒来说:“我们改一下局面,再放两个兵上阵。”说着在九路上添了一对兵,肥肉瞟了瞟边上的两个兵说:“这两个家伙,放在边上,添了也没用,这局该我先走了。”周围的人被他刚才一喝,有的悄然离开,留下的也一个个成了真君子。李计然看着那两个添上去的兵,猛然想起来这个残局叫双炮禁双炮,李老太爷曾经从一本叫《竹香斋象戏谱》的书中翻出来摆过,一记起名字,思维立刻像是打开了一道缺口,各种变局、破局、走着也立刻回想起来了,他不自觉地说:“这个棋炮三进一,红先手胜。。。。。。”这次肥肉没有说话,倒是牛仔衣抬起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李计然吓了一跳,背着书包踟蹰着钻出人群,折转身向校门口走去,沿途又看了几个残局,有一个残局他记得很清楚,叫“三打祝家庄”,他五年级的时候自己摆过,有一些棋局他觉得很熟悉,但是名字忘记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华人小说吧

  (3)(vip)第三章 章名(14)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那块空地上已经围了好几圈人了,李计然在人堆里扎来扎去,好不容易挤进去,眼镜片上早起了一片白雾,等到白雾散去的时候,他看到坐在灰衣老头前面的是一个留着板寸头的年轻人。板寸头刚刚输了一局,他不服气地说:“换一个残局,换一个残局,刚才那个肯定已经被你弄得闭着眼睛也能走了。”灰衣老头嘿嘿一笑,换了一副残局,然而下了不到二十回合,板寸头便又兵尽车绝,只剩下一个将,果真成了孤家寡人。板寸头输红了眼,从包里摸出十块钱来,大声地说:“咱们再下几局,你给我再换一个残局。”如此下了三局,李计然发现,灰衣老头不论是换的什么残局,走不到十五个回合,棋面上总是会出现同一个局势,板寸头大概也发觉了古怪,输了第四局后,拍拍脑袋说:“怪了,怪了,这是走桃花岛啊,走来走去,又走回去了,不下了,不下了。”他直起身来,从李计然身边挤出去,李计然摸了摸身上李母给的车费和零花钱,耐不住诱惑,也坐到了那张小凳子上。

  李计然输了几局棋,忽然感到身上有一点冷,抬头看时,夕阳不知何时已变成了斜阳,挂在天角,一副懒洋洋摇摇欲坠的样子,他赶紧束了束书包带子,从人群里挤出来,一路小跑回家。

  一个星期来,李计然的心思都放在那些街边残局上,尤其对灰衣老头的棋想得最久,但想来想去,还是想不起是什么残局来。好不容易到了周末,他到自家的超市里拿了几袋豆奶粉一类的东西,就急忙回了李家村。

  在李老太爷的书房里,李计然吧李老太爷珍藏的象棋棋谱洗劫一空,甚至是李老太爷自己为自己的战棋记的谱也顺手牵羊。星期天的晚上,李计然在《百变象棋谱》、《心武残编》、《适情雅趣》等一大堆书中埋首翻看,街边的那些残局大都了然于胸,那个灰衣老头摆的是七星聚会的各种变局,七星聚会有诸般变局,漫无边际,幻化多端,局中陷阱箭阵,比比皆是,假象纷呈,把李计然看得如痴如醉。这一个星期,他放学后,不再往路边棋摊扎堆,回家后草草做完作业,就赶忙打开棋谱研究,上课时,在脑袋里也常常开辟一块战场,其中车来马往,象飞士走,热闹非凡。如此一个星期后,李计然自认对七星聚会已颇为了解,只等下个星期一去破灰衣老头的局,赢不赢钱他倒没想过。

  星期一的下午放学后,李计然第一个冲出校门。出了校门,他才发现,半个月没注意过的街边,竟然只还有六七个人在摆摊了,牛仔衣的摊位不见了,校门旁的空地上却仍围了一圈人。他挤进去一看,吃了一惊,摆棋的人居然不是灰衣老头,眼前的这个摆棋人,长相萎缩,脸上随心所欲地分布着鼻子、眼睛、嘴巴,就像是上帝造人时漫不经心留下的废品。九月的骄阳下,他居然带着一顶狗皮小帽,李计然觉得那散发着臭气的狗皮小帽下肯定是一只长满疥疮的八角形脑袋。

  老头穿着一条裤衩蹲在地上,他的面前有一幅白布画的棋盘,上面密密麻麻地印满了红色的手印,白布棋盘两边用粉笔挨着画了五个棋盘,每个棋盘边都有一个人或坐、或蹲地苦苦思索,车轮战!李计然心里一惊。老头蹲在地上,左右脚不断地挪移着,在每个棋盘前停留不到几秒钟就伸手走出一步,他走一步,对手就肯定要抓耳挠腮好一会才扭捏地走上一步。不多会儿,败下一局棋来,立刻有人跃跃欲试地重新摆上棋子,下的不是残局!李计然又吃了一惊,老头下的居然不是残局。老头没有一个说明下法的白纸板,但人群里都流传着:这个老头姓米,来这儿一个星期了,他来了之后就把灰衣老头赶走了。他的一局棋收两元,但输了的话,他赔二十元,他可以同时跟几个人下,有人来他就再画一个棋盘,现在已经添到五个了。他不摆残局,但谁有残局可以摆来跟他下,他输了依然赔二十元。

  “那个白布残局是什么意思?”

  “那是他摆的残局,你走通了他付你一百元,走不通也不付钱,只要去按个手印就行了。”

  李计然看了看米老头,他的嘴角始终带着一丝笑意,嘲笑?苦笑?冷笑?这时恰好又有一个人败下阵来,李计然急忙把书包放下来垫在地上,坐上前去,他摆好棋子,老人走过来看了他一眼,发出嘶哑的声音:“你先走。”李计然也不客气,右手一挪,兵三进一,老人嘶哑的声音又响起:“不错,仙人指路。”随手架起中炮,做出要攻城的样子,李计然立刻马二进三,再走得两手,李计然摆出了屏风马的阵势,屏风马是他爷爷最拿手的,自他看起,从未败过。米老头在其他几局棋前稍一停留,又立刻赶过来随手走出一步,李计然也终于体会到跟米老头下棋的痛苦了。米老头的棋力绵绵汩汩,恍如汪洋大海,他从心所欲的一步棋,却与后几步棋配合得天衣无缝,局面上的棋绵里藏针,虚虚实实,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李计然每一步都看似如履康庄,但到了后来却都成了误入桃源。再下得几步,李计然已基本无战斗力,只得认输起身,他看了看表,才过了七八分钟而已。

  他钻出人群,看到灰衣老头的摊摆在了十几步远的地方,他眼角的皱纹更多了,沉重得已经几乎让眼睛睁不开了,在他面前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恰似棋盘上稀稀落落的几个棋子,李计然不觉有些心酸,他扶了扶眼镜,跑着步回去了。

  李计然每天输的两块钱是李父李母给他下午乘公交车回家的路费,他输了钱之后,就只能长期发挥小学时随李强追赶摩托车的脚力跑步回家。刚开始每天只需六七分钟就血本无归,到后来则要一刻钟后才铩羽而归,有时半个多小时都还靡战不休,因此 回家常常迟了,幸好李父李母忙于生意,只要李计然成绩上还过得去,他们也就没有多问。

  (3)(vip)第三章 章名(15)

  等到李计然能够跟米老头下到半个小时的时候,米老头有点不高兴了,他眯着眼睛,打量着李计然,他的泛着冷光的眼神看得李计然毛骨悚然,米老头低声对李计然说:“你不是要砸我的饭碗吧?这个星期天早上你来。”说着走出一手,将李计然看似形势大好的棋势完全封死。

  星期天早上八点过李计然去的时候,米老头已经等在空地上了,没有学生的校门口,偶尔有一两个人走过,冷冷清清。米老头指着地上摆好的一局棋说:“来吧,把你的看家本领都使出来吧。”

  李计然摆出了屏风马的阵势,他希望自己这次没有走错,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错得实在厉害。他从屏风马开始变鸳鸯马,再变为连环马,直到变为卧槽马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马这辈子也只能老骥伏枥了。失去了马的李计然很快全线崩溃,他看了看表,只过了几分钟而已,他颇为尴尬地从兜里掏出两块钱来,米老头哈哈大笑:“我叫你来,不是要赢你的钱的。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吗?”

  “我的屏风马用的不好。。。。。。”

  “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米老头笑着说:“《橘中秘》讲夹马炮,《梅花谱》重屏风马。你那个屏风马不该走的时候走,该走的时候不走,马都被你用死了。一点也不知变通。”李计然心道:我的马变来变去,还叫不知变通?米老头却叹了口气说:“但更重要的是你太想赢了,你一想赢,难免就会只攻不守,不能纵观全局。”他自嘲地说:“我自己何尝又不是太想赢了呢?”

  “那个灰衣老头是不是您把他下输了,他才走的啊?”李计然忽然问道。

  “是啊,他的局,他们的局都是我破的,那块空地也是我赢回来的,为了一碗饭,我这哪是在下棋啊,我简直是在逼命了。。。。。。”米老头露出一丝苦涩的笑:“人啊,其实就是过河的卒子,身不由己。”他随手拈起一个卒来,放在手心说:“棋如人生,棋德为先,棋品为尚,棋深为高。三者中,棋深倒在其次,何谓棋德?观棋不语,落子无悔,得饶人处且饶人。小伙子,我看你下棋太执着了,你这样是下不好棋的,象棋之道,渊深海阔,莫测神秘,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哪有不败的棋呢?若想不败,除非不下棋。‘争先非吾手,静照在忘求。’这十个字你要记住啊。”他放下棋子,吁出一口气继续说道:“若论棋艺之精,又有谁比得上我大哥呢,我充其量不过多背得几本棋谱,我大哥却是将这些棋谱都融汇于心,棋盘上的每一个点都被他悉心研究过,‘以乱世为棋盘,利器为炮,精兵为马,良将为车,二十年下一局棋’。”

  李计然刚想问:“那你大哥在哪呢?”

  米老头又叹了口气说:“下棋下到这个地步,老天就不会让他活多久了。孤卒无名,连个名头都还没有闯出来,就死了。我摆的残局叫生死劫,我大哥至死也没能走破,其实哪有走不破的残局呢,无非胜负和而已,他还是太执着了啊。我到处摆棋,一是为了生活,二来也是希望有人能走通此棋,了却我大哥的遗愿。”、

  他重新摆好棋子,对李计然说:“你的棋艺也算不错了,应该也是有很好的启蒙,只是瑕疵太多,锋芒毕露。要想在象棋一道上走下去,这些都是必须得改的。”他顿了顿说:“以后想下棋就每个星期天早上来这儿找我吧,平时就不要过来跟我捣乱了。”李计然唯唯诺诺地答应着,脑子里却想着他那句“若是不想输,除非不下”只觉完全是一句屁话,既然都不下棋了,哪还用得着去讨论什么输赢。不过同独孤九剑一样哄哄人罢了,“无招胜有招”,哼,哪有这样的事。

  此后每个星期天,李计然都会借口去学校图书馆看书,跑到校门口下棋,有时遇到刮风下雨,就转移到街道两边的屋檐下继续。米老头每次都会给他讲解一两个残局,然后跟他下一两盘全局,他说他不摆残局是因为这很不公平,拿一个自己钻研了很久的残局跟别人下,那简直算欺诈,他反复说自己用下棋来赢钱已经是在侮辱棋道了,如果是靠残局来赢钱,赢了也是耻辱。李计然觉得他说话时而疯疯癫癫,像个棋疯子,也不理会,只是笑笑,并不答话。

  初二的上学期即将结束,天气转冷,悬铃木的叶子几乎落尽,光秃秃的树干直指灰蒙蒙的天,不知寓意着什么。街道两旁的摆棋人越来越少,来下棋看棋的人也越来越少,米老头的摊前也是冷冷清清,他的一件棕色的中山服在寒风中吹得猎猎的响,他裹紧衣服,蹲在地上,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似乎要融入雾霭沉沉的暮色中去。李计然有好几次都想走过去跟他说说话,下下棋,但想到约定的星期天早上才能去找他,也就作罢。接下来的期末考试让李计然无暇去理会那些挨个消失的摆棋人。

  放假后,李计然回到了李家村,等到寒假结束,李计然再回到a城的时候,凄清的校门口,哪还有摆棋人的身影?李计然忽然觉得很悲伤,他沿着干净得只有风吹过的街道,来回地走着,恍惚间竟然怀疑起这些人是否出现过,生活太平凡了,如同一池静水,总会出现些石子来打破平静,然而不管这些石子当初出现时荡出过多大的波纹,到最后却还是要归于平静。

  悬铃木的树下,探出了几茎浅绿的草,他笑了笑,春天还是来了。

  第六章

  李计然初中毕业的那年夏天,李强转业回来,李强的家里人为他摆了宴席接风洗尘。李计然回到李家村时,李家村里鞭炮声正震天地响,原来马铃兰结婚了,婚礼也选在当天进行。马家的二层楼房前停满了各色车辆,但由于马家是外姓,李家村里的大多数人还是去了李强家。那是李计然自小学毕业后,第一次有机会同时看到这两个人,他从马家走过的时候,看到马铃兰正跟着一个西装笔挺,却比她还矮小半个头的年轻人穿梭于酒席前敬酒。他在马家的院子前立着看了一会儿,马铃兰穿着云淡风清的新娘礼服,衬得皮肤更为白皙,她长得更漂亮了,成熟中有一种略为柔弱的感觉,她旁边那个五短身材的新郎不时地拿眼瞟瞟她白皙的胸部,嘴巴里似乎要流出口水来,让李计然一阵厌恶。远处,六指儿家的竹林依然郁郁葱葱,这让李计然不禁想起了几年前那两双互相握着的微微发抖的手。华人小说吧 电子站

  (3)(vip)第三章 章名(16)

  李强的家里已经来了很多的人,但李计然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李强,他穿着一件迷彩的背心,皮肤黝黑,胸前、手臂的肌肉暴起,果然有点像李小龙了。李强也看到了李计然,挤过人群出来,他长得更高更结实了,足足比已经一米六五的李计然高了一个头,他看到李计然显得很兴奋,用有力的双手扳住他的肩膀,不说话,只是冲他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这时候,马家震天的鞭炮又响了起来,一队车队沿着乡村土路开过来,李计然知道他们这是要兜个圈子出村,抖抖威风。当先是一辆黑色的别克,被打扮得花枝招展,后面跟着一连串挂着各式标志的车子,一辆辆搔首弄姿地开过,李强放开李计然,看着由远及近的车队,眼里忽然露出一种说不出来的落寞感来,他将拳头攥紧,手臂上冒起根根青筋。李强家里也涌出很多人来看热闹,不时发出“啧啧”地赞叹“听说新郎是县财政局长的儿子,家里有钱有势。”“马家又找到靠山了,真是生得好不如嫁得好啊。”“听说那个男的长得不怎么样,委屈我们李家村的村花了。”“长得好不好有什么关系,现在是市场经济,钱就是长相,哈,哈。”李强呆呆地站着,望着卷起一阵尘土而去的车队,一粒灰尘飘入他的眼中,他用手揉了揉双眼,在外当兵,长年风吹雨打的双眼很脆弱,他揉了几下,流下了几滴苦涩的泪。这时候,李强家的鞭炮也响了起来,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每一声都像是在他的胸前炸开,他伸手摸了摸李计然的脑袋,拥着他进去了。

  李计然只在李家村待了三天就回去了,其间李强陪着他去钩了些黄鳝泥鳅,让他带回去。李强决口不提马铃兰的事,只说自己过一段时间就会到外地去打工,他说这些的时候,一直看着篓子里相濡以沫的一堆黄鳝泥鳅,稻田里稻子青青,水透过脚趾缝,浸上脚背,腻腻的,凉凉的。他叹了口气,不再说话,而此时的李计然正拖着一条拇指粗的黄鳝慢慢离开洞口,阳光混合着夏天青草的香气,暖暖地照在背后,他们看起来还仿似小时候般的无忧无虑。

  李计然回到a城以后,李父李母开始商量着他读高中的事,秉着民主集中制的原则,夫妇二人最后一致决定将其送往邻近的c城的一所重点高中。

  在c城的几所高中里,实力最强的就是四中和六中,本来六中一直稳坐全城的头把交椅,但这几年四中实行跨越式发展,尽管大家都还不明白诸如语文数学一类的如何从现实主义跨到魔幻现实主义,从1+1=2跨到1+1为何等于2,但四中的不断发展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大有赶超六中之势,并在李计然初中毕业那年的高考中彻底打败了六中,升学率、上重点大学人数、平均分各方面都超过了六中。四中将宣扬其成绩的横幅挂到了六中校门口,六中本来也想挂几条横幅,聊以慰藉慰藉全校师生,无奈那几条横幅稀稀疏疏地挂出去,在四中“状元”“第一”的映衬下,仿佛是投降的白棋。六中校长一怒之下,下令全线大撤退,也不在c城登广告,也不拉横幅上电视了,招生时首次跨出校门,拿着前几年的辉煌战果去了外地,颇有些消极抵抗的味道。李父李母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将李计然送进六中的。

  李计然进入六中后,六中开始将校区迁往郊区的西河边上,意图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路线,卷土重来。在c城,关于六中搬迁学校有这样的传言:某中学因为出了两个高考全省状元,家长们纷纷搬到附近来住,或租房或买房,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方便子女们从学校后门进入学校。偏此中学处于闹市区,周围空余地块稀少,让那些颇有些经济头脑的房地产商与学校领导们扼腕叹息。六中虽然还没有出过两个高考省状元,但是六中的校长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早已发现,六中以后定会出现两个高考状元,学校附近房价必定大涨,为了减少家长们的负担,于是将学校迁到了距离市中心几千米外的城西河畔。

  搬迁后的学校,位于两个半岛上,三面环水,南面正对着一座山,山高水长,流风甚美。虽然才刚建成一期工程,但校园里已是树木葱郁,鸟语花香,青石板的人行小径,现代化的建筑物,适合观光、旅游、开会、渡假、养老,总之,干什么都好,就是不适合读书。

  李计然在这所花园似的学校里养了一年老,除了学会辨认窗外叽叽喳喳的鸟是公的还是母的,是在调情还是在偷情外,不能不说实在是一无所获。高一结束的时候,李计然感觉自己像是丢失了一年,回理来路,脚下却突兀地生出一条山涧,不由得直冒冷汗。

  一进高二,面临的第一件事就是文理分科。

  对于分科的问题,李计然想得不是很透彻,一直以来他的文理科都很平均,并没有哪科特别突出。在李父李母旷日持久地争论中,他用抓阄的方式决定了读文科。

  六中的分科方式很特别,同时在文理科中抽调一些学生来组成重点班加以特别培养,这些抽调出来的种子选手们组成了五个班,其中一班是文科班,二三四五班都是理科班。李计然在高一养了一年老后,期末考试宝刀未老、老当益壮,倒也考了个不错的成绩,被抽到了一班。

  开学的当天,李计然才乘车从a城赶到六中,错过了开学典礼,匆忙之中竟然忘了戴眼镜。李计然的近视本来有六百度,养了一年老,老花眼与近视眼互相中和,居然降到了五百度,但是没戴眼镜时,仍然是看什么都有一点模糊不清。

  李计然摸索着走进了一班的教室,找到靠后的一个座位便坐了下去,反正什么也看不清,还是趴下睡觉吧,也不知道是真睡着了,还是假寐而已。李计然很奇怪,当他趴下睡觉的时候,往往会进入一种混沌的状态,不知道是睡觉让他想睡觉,还是想睡觉让他睡觉。他正沉浸在这种混沌的状态中,忽然被一阵猛烈的摇动弄醒了,他睁开其实没有闭上的眼,看到的第一个物体是双眼皮,李计然自己是单眼皮,而这个双眼皮层层叠叠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层,只能笼统地称为双眼皮,双眼皮下是一双微肿的眼镜,嵌在一张看起来非常可恶的脸上,其实这张脸如果完整地看起来还是挺英俊的。

  (3)(vip)第三章 章名(17)

  这个男生叫朱开四,因为双眼皮双得十分有个性,很多人都叫他四眼。朱开四是个自谓非常有文学才华的人,所以文理不分的高一他混得相当郁闷,常常仰天长叹:时运不济,怀才不遇。按照“怀才就像怀孕”的说法,此时的他就像是一个怀胎九月的孕妇,小心翼翼又得意洋洋。高一结束后,朱开四提前几天就报了文科,生怕被别人抢了先。第一天进文科班,朱开四觉得自己可以大展拳脚了,就像分娩前那样兴奋,他坐在教室的后面,抱着钱钟书的《围城》,希冀能引起注意,可是他很快就感受到流产的痛苦了,周围的人都在叽叽喳喳地聊天说笑,而旁边的那个人竟然趴在桌子上睡觉!朱开四嗜睡,“我趴在书上,就像饥饿的人趴在面包上”是他的真实写照,但为了今天能一鸣惊人,他做了不少准备,预备有人问他“你在看什么书啊?”他就欠身答道:“钱钟书的《围城》,其实我觉得他的书呢。。。。。。”然后由此延伸到《谈艺录》《管锥编》,以显示其深厚的文学功底。臆想中的事没有出现,他尚能容忍,要是出现了臆想之外的事,他就颇有些愤怒了。

  他半转过身体,使劲摇了摇旁边正睡觉的人,摇醒后,他就奇怪地发现这个人的一双小眼睛一直盯着他鼻子以上的部位看,他反倒不好意思了,早就有人说过,他鼻子以上的部位晃眼一看很像周润发,这个人一直盯着那个部位看,很明显已经看出四分之一个周润发来了,别人如此识相,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恰好此时有老师进来了,朱开四乘机下台:“别睡了,班主任来了。”小眼睛一愣,说了声谢谢,坐起身来。

  班主任名叫严玉清,朱开四是认识的,本来以他的分数是进不了一班的,他的舅舅领着他到班主任家里一番好说歹说,拍胸脯捶桌子保证朱开四在文科方面是天才,只恨不得说他是文曲星下凡,李太白转世,朱开四的父母又为学校建设贡献了一笔不小的资金,才勉强进了这全校的文科精英班。

  严玉清整天将脸板的像上好的楠木棺材板,鲜有表情变化。一直都是教的文科重点班,若是六中的文科出了北大生,那一定是在他班上。这几年由于学校管理不力,战略谋划失当,文科形势每况愈下,理科班里人才济济,清华生有增无减,而文科中考北大的却是凤毛麟角,成了“大清天下北大荒”的局面,为了能实现六中文科的全面伟大复兴,今年文科重点班的学生都是他亲自挑选的。

  严玉清走进教室,刚才还有些喧闹的教室,立刻安静下来,他对这种现象非常满意,走上讲台,略微颔首说:“同学们好,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文科班的学生了,欢迎你们!我是你们的班主任,”他顿了顿,指着自己半秃的脑门说:“我姓严,教你们的语文,现在大家互相认识一下。”他的话刚一落下,教室里立刻又嚷开了。

  坐在朱开四后面的是他高一时的同班同学陈煜,长得文文秀秀,身高只有一米###,比朱开四矮了十多厘米,戴着一副无框的眼镜,一看就是一个读文科的料。当朱开四将眼镜移往陈煜旁边的时候,他有点晕眩的感觉,好家伙,此人竟然比朱开四还高出许多的样子,一身的黄牛紧肉,此刻铜铃似的眼睛紧紧盯着正打量着他的朱开四,朱开四慌忙说道:“你好,我叫朱开四。。。。。。”后面的话却在肚子里趴窝了,死活不肯出来。没想到此人身材虽然魁梧,待人却很友善,他友好地笑了笑说:“我叫刘浪。”刘浪梳着九十年代初非常流行的偏分,当朱开四仔细观察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刘浪的牙齿居然都是从三七分处向两边豁开,也是偏分。

  短暂的喧闹后,严玉清拍了一下掌,表示他有话要说,他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详细讲解了班规班纪,不外乎“禁止xxx”“不得xxx”“应该xxx”“否则xx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