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骂我这个行,这不叫骂,叫男人嘴边的罗嗦。不过,我可是挺理解你的,你是小王表哥,所以你不能看着不管。不过,我可劝你,你别太随便就把我带回去,今天的事绝对不赖我。你看,我等会儿还得去给这位大姐交款,我绝对不跑。再说,你不知道啊,你们吴所长是我舅,我这么严格要求自己,是不给我舅找麻烦。”
刘云一边写病志一边听他说话,觉得可笑,也觉得有几分可爱。
“叫什么?”她问病人。
“陈大明。”陈大明说,“耳朵陈,大光明的明。”
“多大?”刘云继续问。
“三十。”
刘云把写好的一大堆单子交给陈大明,让他去交款。陈大明拿着这些单子,有些激动地看着刘云:“让我去交款?”
“你想白看病啊?”刘云笑着说。
“大姐,我得再谢您一次了,从来还没人像您这么信任我,我他妈的恨不得现在多交点钱,您真格拿我当好人了。”
“你不是好人?”刘云有些开玩笑地说。
“我是啊,我太是了,可是这帮傻x就是发现不了。”他刚说完,急诊室里的人都笑了。
“快去交款吧。”刘云说。
“哎,我这就去。我再说一遍,大姐,您有事我肯定帮你。”
“行了,我有事儿你也帮不上我。”
“谁说的,你要是,比如说,你要是丢钱包了,只要你告诉我在哪儿丢的,我第二天就给你找回来,分文不少。你去派出所报案没用。他们嫌这样的案子太小。”
刘云看看站在一边的警察,大家都止不住笑了。
尽管刘云一直没有丢钱包,但陈大明却没有因此在她生活中消失……
耿林和娄红同在的公司和所有效益好、跟合资沾边的公司一样,在里外看上去都不错的大楼里办公。职员们都穿得笔挺,彼此见面说话打招呼都是低声,音量一律保持在中国人音量平均值以下。这样的公司因此有了与普通中国机关企业所不同的气氛,好像这里工作的人都有条理井然的生活,有比常人更多的理智。
但是到了中午,如果有机会去通常设在地下室的员工餐厅,就会得到与上面相反的印象,员工餐厅一律是色彩艳丽的塑料桌椅,几台高悬着的电视频道永远定在香港凤凰卫视中文台,让电视里的港腔中文和年轻女职员的嗲腔柔语天然浑成,没人会感到不舒服,至少大家都恢复了正常说话的音量,像在家里一样。
耿林和娄红如果来这儿吃饭,很少单独坐在一起。娄红有一次指出,这明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耿林同意,偶尔他们坐在一起,而且是单独的。可是今天,耿林进门时看见娄红和新来的销售部主任单独坐在一起,只好打完饭扎到离他们不远的女同事堆里。这些大都二十几岁的女孩子正在搞一个把戏,耿林刚把第一口饭送进嘴里,就被牵扯进去了。
“用一句话形容一下你的老婆。”一个经常操港腔的资料员大声问耿林,也引得娄红往这边看一眼。但耿林继续埋头吃饭,拉着不想买账的架势。
“哎,你们看,这家伙保证有问题,居然回避这么尖锐的提问。”耿林的同屋邱军挑动大家说。
“只有精神病才用一句话形容自己老婆呐。”耿林边吃边扔出一句话。娄红听见在心里笑笑。
“不是啊,你理解错了。”操港腔的资料员解释得十分认真,“是这样的,这是心理测试,是全世界范围流行的心理测试哟。”
“得了吧,能在全世界范围流行的只有感冒。”耿林的话引得大家都笑了,但大家笑过之后马上又逼耿林就范。
“别瞎说,认真点儿。”
“你先好好听听。”
“就是么,认真一点哟,只要你认真参与,马上就会受益的。”港腔资料员说,“人家可以根据你的这句话,判断出你目前的婚姻状态和质量等级。”说着扬扬放在饭盆旁边的小本子,好像所有的判定标准都在本本里。
“搞产品鉴定呐?”
“哎,耿林,你知道吗,还有一条是说,拒绝回答的人百分之百有婚姻危机,而且是自己不敢正视。”
耿林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突然被这么笨的游戏吸引了,于是,他咽下嘴里的饭菜,想也没想就说了一句:“正直,端庄,又有敬业精神。”他的话音刚落,大家起了一下哄。港腔资料员连忙去翻小本子。这时,娄红和新来的销售部主任从耿林身边走过去。走在后面的销售部主任接接耿林的肩膀算是打过招呼了,而娄红抬头挺胸地走过去,什么都没说。耿林肯定娄红听见了他说的话,而且不会不给他带来“后果”。一时间,他后悔自己参加了这该死的游戏。
“哎,哎,找到了,听好,听好啊。”一个坐在港腔资料员旁边的女孩儿大声提醒耿林。
“这样评价自己妻子的男人,”港腔资料员故意拖着长腔说,耿林看一眼远处,娄红已经离开了。“首先缺乏对妻子的激情。他们常常希望这样的妻子是他们的母亲。其次,这类男人比第五种男人更容易有外遇。噢,对了,第五种男人的妻子都是胡搅蛮缠,爱吵架不讲道理的。噢,不是更容易有外遇,是有外遇之后更容易引发强烈的后果,因为他们的感情总是处在被忽视……”
“行了,全是胡说八道。”耿林打断她的话。
“全说中了吧?”一个人问耿林,大家都笑了。
耿林也笑了,只是觉得有点苦涩,回到办公室,他有几分不安,因为他担心娄红会因为餐厅里的事有坏情绪。他给娄红往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
“有事吗?”娄红相当热情地问他,让他宽了乱心。
“没有,晚上还是在老地方见吧?没什么变化吧?”耿林问。
“除非你有变化。”娄红说。
“我哪能有变化,好,晚上见。”
娄红和耿林约会的老地方有两个,一个是“身后”酒吧,他们总是一起去那儿,因为遇见耿林方面熟人的可能性很小。另一个就是他们下午电话里说的老地方——一个日本人开的小饭馆儿,叫“山下”。山下小饭馆在一条十分僻静的街上,很有点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自信。里面的装潢也是典型日本风格的:深栗色的地板,乳白色的纸灯罩,短小的门帘,穿和服的女服务员,很有点儿异国情调。更吸引耿林、娄红的还不是这些,而是这个小饭馆不备大桌子。一张小桌两把椅子,好像只接待成对来的顾客,当然他们也不反对同性别的顾客。店主山下的宗旨好像是只有两个人坐在一起吃饭,才不会破坏他小店的风格和气氛,慢慢这个小店便以此闻名。
耿林提前到的,他占个好位置,但一进门他就发现娄红已经坐在他们惯常喜欢坐的地方,正在喝本店特别供应的日本糊米茶。
“怎么这么早!”耿林坐下,接过服务员递上的茶,喝了一口。
“想体验一下等人的滋味。”娄红说完把菜谱递给耿林,“我还没点菜呐。”
“老一套怎么样?”耿林嘴上这么说着,还是翻看一下莱谱。
“我想换换口味,我要鳗鱼盖饭。”
耿林招手叫服务员,“那好,我还是老一套。凉拌要什么?”
“我看他们新添了一个凉菜叫碎蘑菇泥,我想尝尝。”
耿林对服务员转述了一遍,然后喝茶,充满深情地看娄红。“等人的滋味怎么样?”耿林只是为了提起一个话题才这么发问的,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有不安的感觉。平时,娄红经常迟到,但从没让耿林恼火过。他很愿意见到娄红之前一个人呆一段时间,仿佛这样便把他的幸福拉长了。
“其实,我一直都在等你,别看平时约会我老迟到。”
耿林看着娄红,没说话,因为他还没摸准娄红眼下的情绪状态。
“你不觉得是这样吗?”娄红见耿林没回答就强调了一句,“你多等我一会儿,但最终你还是能把我等来。而我等的,可能是永远不会来的。”
“你等什么?”耿林从心里往外不愿顺着这个话题谈下去。
“我等你啊。”
“我不是在你身旁嘛。”
“作为别人的丈夫。”娄红轻声说,但这话让耿林感觉是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身体,撞到后面的墙上,又弹回来再一次射中他。
“你好像说过你不愿意过婚姻生活。”
“对,但我不希望我的男朋友是别人的丈夫,你觉得这感觉很美妙吗?”
“当然不。但我不懂你为什么今天又提起这事,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我当然要离婚,而且我也一步一步地做了,我现在搬出来,然后我会跟她提,但这需要点儿时间。我觉得你一直都是很理解的。”耿林说到这儿,服务员送上凉菜。
“我现在还是理解的,谁知道我今天哪根筋不对了,乱说一气。来,尝尝这个菜,我们说点儿别的。”娄红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开始大口吃碎蘑菇泥。
但娄红过高估计了自己的控制能力。在他们快吃完饭的时候,耿林问她吃完饭去哪儿,这又勾起了娄红刚刚压下去的坏情绪。每次他们商量去什么地方的时候,娄红都觉得受伤害,尽管一开始她就清楚自己爱上的是有妇之夫。这个前提在刚开始的时候帮过她的忙,但慢慢地就失去了作用。她开始讨厌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觉得自己的世界因为这个爱情变小了:“山下”饭馆,“身后”酒吧,他们的小屋,再就没有别的地方了。当然,娄红喜欢他们在小屋里能做的一切事情,但她和所有的年轻姑娘一样,也对外面纷繁的世界充满兴趣。
“去‘身后’怎么样?”耿林见娄红半天没说话,便又提议了。
“今天又不是周末,”娄红显然不赞成,“不是周末我不愿去‘身后’,没意思。”
“那我们回家?”耿林试探地问。
“你没有什么朋友吗?我们可以去看看你的朋友。”娄红不想回小屋,她不觉得那是家,而是一张和男人睡觉的床。
耿林在脑子里迅速过滤了一遍自己的朋友,没有找出一个此时他能和娄红一起探望的。
“去看看王书他老婆彭莉怎么样?”娄红说,“我很同情这个被自己爱人骗了半辈子的女人。”
“你别这么说吧,如果她不知道,她的幸福就是真的。”
“男人的逻辑。”娄红轻蔑地说了一句。“好了,不难为你了,我们去逛商店吧。这时候的商店人少。”
“好的。”耿林很爽快地答应了。他心里清楚,一来这儿附近的商业区离他家很远;二来刘云不喜欢逛商店。到目前为止,他还不能想象在大街上,在他和娄红在一起的时候碰上刘云。
但发生了另一件他没有想到的事情,让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今天他总有点儿不安。
在即将打烊的时间,商店里很空,只有为数不多的顾客或闲逛,或急急忙忙地在选购东西。耿林和娄红先在楼下看看化妆品,但娄红并没有对此表现出多大兴趣,于是他们上扶梯想去二楼看看女鞋和女装。耿林先迈上扶梯,娄红站在他的下面一蹬上,扶梯向上走到一半时,耿林偶尔回头看一眼娄红,大吃一惊——娄红泪流满面,但却在向他微笑。耿林要过来拉娄红,被娄红的一个阻拦手势制止了。在耿林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儿,他们来到了二楼。娄红径直上了滚向三楼的扶梯,耿林也跟了上去。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耿林站在娄红身边,着急地问。
“我突然就明白了我的处境,”说着娄红用手擦去脸上的泪水,“也看见了我的结局。”
“别胡思乱想,别胡说。”耿林乱了方寸,他担心娄红在商店里失去控制跟他吵起来。
“我还没说我的想法,你就说我在胡说,未免过分了。”
“可你知道我爱你。”耿林凑近她,压低声音说。可他的话仿佛是娄红此时最不想听的,她快上几步,先于耿林到了三楼,然后又去乘通向四楼的扶梯。耿林也跟了上去。
“你愿意听听我的看法吗?”娄红在通往四楼的扶梯上问耿林。耿林点点头。
“你知道你最后要抛弃的女人是谁吗?”
耿林听娄红这么说不耐烦地把头转向一边,好像娄红在说废话。
“是我。”娄红说。
耿林转回头看娄红,发现她又有新的泪水涌出来。一个站在他们身后的男人这时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耿林拉起娄红快走几步,上了通向五楼的扶梯。
“你什么意思?”耿林看看扶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便问娄红。
“意思就是你现在离开了妻子,走近了我,这就等于说在你和妻子之间有了美妙的距离,你看哪本书上不说,距离产生美感。所以你现在就能想象,我们之间能产生什么了。误解,争吵,伤害,还能有别的吗?”
娄红又上了通往六层的扶梯,耿林一直跟着她。她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盯着耿林,好像在等他回答。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啊,我离开她了,我爱的是你。”
“对,你离开她了,所以你才能更好地发现她的优点,端庄,正直还敬业。”娄红一口气说出了这些话,已经到了六层,最高一层。娄红站在扶梯旁,没想到六层都是皮毛制品。
“那又怎么样,我爱的是你。”耿林看看周围以各种方式悬挂着的皮毛大衣围脖儿,闻到了这类制品特有的气味,他觉得有些窒息。
“我既不端庄正直,也不敬业。”娄红也在打量周围的环境,她发现闲着没事的售货员都把目光集中到他们这儿来了。看着他们这对面对皮毛大衣大声争吵的男女。
“我早就知道,可我还是爱你。”
“对,我也知道你爱我,”娄红看着耿林,既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也没有在乎那些注视他们的目光,“我还知道,我不会长时间忍受这种状态,所以就会跟你吵,直到吵得你发烦。然后你开始思念你老婆的美德和好处,在有距离的情况下,你很容易发现她原来比我好。然后你就会找办法找理由离开我,回到她身边,而她已经不年轻,很容易原谅你的失足。这就是那些倒霉第三者的结局,也会是我的结局。”
“那你干吗不想想那些幸运的第三者?”耿林非常恼火,因为他不觉得娄红的话没有道理。
“因为没有幸运的第三者。”娄红说到这儿眼睛又湿了。耿林的心被此时娄红那无助的表情拨动了一下。
“我能做什么?”耿林搂住娄红,往朝下去的扶梯走去,这是商店下班的铃声响了。已经换好衣服的售货员立刻从四面八方涌向扶梯。他们超过耿林和娄红,但都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好像他们是皮毛柜台接待过的最奇怪的顾客。
“不是离开你妻子。”娄红停下说。
“是什么?”
“离婚。”
第十章
这一天,刘云在当班的时候,接到一个王教授的电话。一开始她迟疑了一下,以为是自己认识的另一个王教授,但她马上通过那特殊沉静的声音认出他是耿林读硕土时的教授。因为这个王教授很开明,又很欣赏耿林,所以耿林毕业后他们一直保持着并不频繁的往来。刘云随耿林一道看过王教授夫妇两次,知道他们虽然往来不频繁,但彼此很亲密,王教授那儿是耿林能倾吐心声的地方。因为耿林很小失去父母,是和姨母一起长大的,刘云对耿林的这个“忘年交”很珍视。
王教授的妻子刚刚做了脉管炎手术,出院回家后,刀口处总有不规律的疼痛。王教授给刘云打电话想做一点儿咨询,但还没等他述说症状,刘云就提出自己下班后去看一看。王教授很感动,就提议让刘云叫上耿林,顺便在他家吃晚饭。
刘云在路上买了好多水果,希望替师母看完病也能跟他们聊聊,也许耿林已经跟他们说过了自己的状态,说不定通过这样的聊天儿她能获得一些启示,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自从决定把丈夫夺回来之后,她一直很茫然,给耿林打过两次电话,得到的回答是现在最好不见面,等他们都有了心理准备之后,耿林来找她。她想不太好耿林的态度意味着什么,但肯定不是绝情要离婚的态度。她想,如果耿林真的要跟那个女人结婚,可以现在就明确提出跟她离婚。世界在刘云这样没有经过风浪的女人眼中还是那么简单,也许她永远也想不到,另一种不显眼的感情左右许多人,让他们无法张口说出他们的目的,尽管这目的是他们无论如何要达到的。这种感情就叫内疚。
刘云拎着水果往车站走的时候,听见后面有人喊她,她回头发现是吴刚。他坐在摩托上,正伸手把头盔摘下来。
“这么巧,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刘云走近吴刚,把手里沉甸甸的水果放到脚旁。
“去看病人?”吴刚看见水果便没有说出自己的计划,他是想请刘云去他的酒吧听爵士歌手演唱的。
“你怎么知道的?”刘云兴奋地发问,看见吴刚,她觉得心里不再那么空荡了。
“瞎猜的。”吴刚并没有因为刘云的热情也兴奋起来,他一直都非常喜欢刘云,也在背后做一些不让她察觉,但能多少保护她的事情。他知道刘云对他很重要,但到底有多重要他有时无法想得很透彻。作为一个男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做到哪一步,比如再一次结婚。他不能想象,但他一直都这么认为,刘云天生就是该成为妻子的那类女人。所以,他在刘云面前最努力做的一件事,就是克制自己,不让他的感情外露。
“找我有什么事吗?”
“啊,没事,离老远我就看见你了,我捎你一段吧?”
“坐摩托?”刘云害怕地问,“我这辈子还没坐过摩托呐。”
“那就更应该试试了。”吴刚依旧轻描淡写地劝她,“对了,陈大明那件事我得谢谢你。”
“谁是陈大明?”因为职业的缘故,刘云很难记住患者的名字,尤其是门诊的患者。
“那个让人打破头的。”
“啊,对了,那个人特别逗,他是你朋友啊?”
“对,是我朋友。”吴刚很正式地首肯。
刘云没说话,笑笑。
“你笑什么?”吴刚问。
“没什么,那人还跟我说,我要是丢钱包他……”
“你心里肯定奇怪我的朋友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吴刚打断刘云的话。
“没有。”刘云说得也很肯定,但却是一句谎话,因为她心里想的的确是吴刚刚才说的那样。“我很高兴帮了你的朋友。”刘云的这句话也同样是真诚的,因为她是可以不在乎吴刚有什么样的朋友的。
“上来吧,我开车没问题。”吴刚说着递给挂在车把上的头盔,好像那是为刘云特意准备好的。然后也把自己的头盔拿在手上。
刘云看着吴刚的眼睛,马上就有了信任,她什么都没说,拎起自己的水果坐上了后座。吴刚戴好头盔,给上油门,摩托一下就窜出了好远。吴刚并不想因为刘云坐在身后而开得比平时慢。这也是他一辈子里几件不能改变或丢弃的事情之一——他喜欢有致命感的速度。
刘云为王教授的妻子检查过后,觉得问题并不像她原来想象的那么简单,但她也没有过分强调严重性,怕老人太担心。他们吃饭的时候,王教授问起刘云的医院是不是有心理科。刘云说只有神经科,其实她一直在等着王教授能再扯起关于耿林的话题,从她进门后,王教授问了为什么耿林没跟着来,然后就没再提起。而刘云也像以往一样,小心地说耿林进修去了。
“太不应该了,依我看心理科比神经科还重要。”王教授发着感慨。
“一般这类病人是归到精神病院的。”
“可有些人还没到精神病的地步啊。”王教授越说越激动,刘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得跟她谈心理,她不过是外科医生。
“你别听他胡说,”王教授老伴儿插嘴道,“这老头儿最近像疯了一样,见谁跟谁谈心理学。”
“我要是再年轻二十岁,我就再学心理学,然后在我们学校建个心理学系。”
“您觉得心理学比计算机学重要吗?”刘云突然对这个话题发生了兴趣。
“您读过弗洛伊德或者荣格的书吗?”王教授问刘云。
“我在大学时读过《少女安妮日记》。”刘云老实地回答。离开大学多年,但在教授面前她还有做学生的心态。
“还不够,远远不够,你该读全部能找到的心理学书,我现在读的书都是这方面的。”
“那您不搞计算机研究了?”刘云问。
“唉,我还带最后一批硕士生,完了以后就退休了。我能研究出来的东酉也都出来了,现在整个一个废物了。我这个脑袋,”说着他用枯瘦的手指指指自己的脑袋,“再也不会为我国的计算机事业做什么贡献了。”
刘云笑了,她喜欢这位不居功自傲的老人。
“不过,我这个脑袋必须总得有新东西装进去,现在它馋心理学,那我就装。”王教授说到这儿,电话铃响了。他对刘云抱歉地笑笑,起身去另一个房间接电话。
“你知道这老头儿前段时间受了点刺激,”王教授的妻子对刘云解释说,“我们这儿邻居的一个小伙子,自学的计算机,很聪明,说出来的想法,让我们老头子直拍大腿。大约有半年时间了,这一老一小整天聊计算机。可是前不久,也就两个月吧,这小伙子午睡时服了安眠药,连遗书也没留就自杀了。”
“没有原因?”
“应该是有的,但谁又能知道呐,做父母的也不知道。”
“有工作吗?”
“有啊,在一个合资的工厂里,好像是一家美国合资的饼干厂。”王教授的妻子说到这儿,见丈夫又走回来,就没再往下说。
“你们接着聊,接着聊。”王教授的神色不像刚才那么飞扬。
“谁的电话?有什么事吗?”老伴儿也觉到了丈夫脸上的变化。
“一个学生,没什么事。”王教授振作一下精神,“我们接着聊。”
刘云看看表,很想再问问前段时间耿林有没有来过,但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想,如果他来过,老人不会不跟她提起的。
“我想,我该走了。明天还得上班。”刘云说着站了起来。
王教授也马上站起来,但他把刘云又按到沙发上坐下。
“再坐会儿,少坐一会儿,还不是太晚。”
刘云笑笑,只好接着听王教授说。
“我说老头儿,你改天再讲吧,刘大夫明天还得上班呐。”
“你说得很对,但我不会讲太久,尤其是涉及重要内容,我会讲得清晰明了简洁。别忘了我当了一辈子老师。”
“有什么重要的?”老伴儿说。
“我要告诉你我这段时间读这些书的体会。”王教授没再管老伴儿的打扰,认真地对刘云说起来,“我觉得心理学最重要的意义是提醒人们别忽视症状。有好多没有心理学基础的人,能够感到种种不适,但重视不起来,因为他们不知道这种种症状会把他们带到何处。像我们邻居一个小伙子突然自杀了,他父母说没有缘由地自杀,这是不可能的。缘由被忽视了。”王教授说到这儿,看看刘云,刘云听得专注,他便接着讲下去了,而巴希望自己的这番话不白讲。
“另一方面我觉得心理医生很必要,但不重要。西方许多人几年甚至长达十几年去看心理医生,我想这太被动了。心理医生不要给你下结论的,这是对的。因为你头脑明白和心里懂是两回事,你头脑意识到了你的心理状态不良,不健康,还不等于你就能够改变了,因为,你改变的力量来自心里。所以西方好多人用这么多年去看心理医生,要完成的就是这个从脑到心的过程。但在中国没什么心理医生,而中国人又不是没有心理疾病,怎么办?”王教授故意停住了,不愧是讲了一辈子课的教授,他吸引了刘云。但刘云做梦也不会想到,王教授的话居然在她的潜意识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的话后来几十次地涌现在刘云的脑海。
“有办法。我个人倾向的一种方法就是发泄,发泄出来。只要能发泄出来,没有心理医生的帮助也能完成从脑到心的过程,尤其是中国人太压抑,能够发泄出来的时候大都是在精神病院了,晚了。不管遇到什么事,发泄出来。发泄有可能让事情越来越糟,但积极的意义是事情向前进展了,你离结论越来越近了。这过程里所导致的后果快把你压死了,你必须找一条出路,这出路就是心懂,通过痛苦和疼痛的一种心懂。”
“你别胡说了,要是不朝这条路去呐?你看看邻居小伙子往哪走的?”老伴儿担心地说。
“他那就是缺乏心理学熏陶,太晚了。”王教授回了老伴儿的话,又接着对刘云说,“心懂了,就有了新的心理状态,这时候生活就可以重新开始了。再也不是看什么什么没希望,看什么什么一团黑了。而失败是每个人都可能遇到的事。比如最常见的婚姻失败了,爱情失败了,都没关系,只要调整好心态,就能从别的事情上再实现自我价值,婚姻爱情怎么说也不是生命的全部意义。反过来说,事业也一样,事业上失败了,还可以从爱情中发现价值,等等吧。这就是我的心得,你觉得怎么样?”王教授像小孩儿一样问刘云,好像刘云现在是一个心理学权威。
刘云说不出话,但认真地点点头。
当王教授送刘云上了出租车,又回到家里时,老伴儿立刻责备他浪费别人时间,讲那些没用的事。
“你错了,老伴儿,”王教授说,“我讲的这些都是刘云现在以后最需要的提醒。”
“刘大夫看上去可是好端端的一个人,我看不出她需要这样的提醒。”
“你知道刚才是谁来的电话吗?”王教授问。
老伴儿摇摇头。
“耿林。”
“从外地打来的?”
王教授又摇摇头:“他们分居了。”
“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怎么这么轻易啊,一晃也是十来年的夫妻,怎么说分开就分开了。”
“我已经告诉耿林抽空来一趟,我得开导开导他。心理问题,都是心理问题,一个女人再换一个女人,有什么用,新的就比旧的强吗?所有的女人都一样。”
“你这么说话像个乡巴佬。”
“我就是乡下出来的嘛。”
第十一章
刘云回到家里时,已经快十点了。她觉得很疲倦,便简单洗漱一下上床了。她刚打开床边的《女性之友》杂志,还没看上一行,电话响了。
“喂?”她拿起听筒问。
可是电话另一端没有应答,但是电话也没有挂断。
“喂,喂?”刘云继续问。
过了一阵儿,电话另一端才传来一个声音:“别喊了,你不认识我。”娄红平静地说,“其实,我是一个跟你毫不相干的人。”
刘云听对方这么说先有了一点儿恐惧感,但马上又意识到,这个女人可能是谁。她拿着电话坐起来,希望自己能镇定。
“你好像不太擅长说话。”娄红见刘云半天没动静,心里也有些发慌。
“既然你是一个跟我毫不相干的人,干吗打电话给我,不觉得无聊吗?”刘云凭直感已经确定了,对方只能是耿林的情人。
“可我跟你丈夫相干,现在你还觉得我无聊吗?”刘云说出的“无聊”一词,刺伤了娄红的自尊心,让她心里顿时生出恶意,而这恶意在她刚打电话的时候还朦胧着。
“你叫什么?”刘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个,好像她潜意识中一直希望对手能够清晰起来。
“这跟你有关系吗?”娄红听她这么问,仿佛看见了刘云的动机——到处破坏她和耿林的关系。“只有你丈夫才需要我的名字,因为他必须常常以各种方式叫我。”
“你想干什么?”刘云感到自己很无聊。
“让你明白明白。我知道你丈夫是什么样的人,他肯定不会对你说实情,何必总让你蒙在鼓里呐。如果你清楚了事实,也许要先采取行动呐。听说你还是有点水准的。”娄红说这些话的同时,也在考虑该怎样对刘云说,既让她明白实际状况对刘云已毫无希望,又不让她太难过。
刘云没有说话,她在等着。
“我了解你的丈夫,他永远也不会有勇气告诉你实情。”娄红又强调了这个,让刘云非常恼火,她听不得一个刚认识她丈夫几个月的女人说,她不了解她的丈夫。
“因为你从不知道他要什么。”娄红好像看见了憋在刘云心里要说的话,先发制人,“别看你跟他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
“这么说你知道他要什么了?”刘云的话里充满了嘲弄。
“当然。”娄红没在意,因为这题目让她激动,也让她骄傲。一个结婚多年的男人从没向妻子敞开过的内心,被她通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挖掘开了,娄红觉得这体现了她作为女人非同小可的价值。
“那么您也许可以教教我。”刘云说。
“你不用这样跟我说话,阴阳怪气的没用。我希望我们像两个成熟女人一样找出一条路,不然可就惨了,因为我们中间只有一个男人。”娄红说。
刘云再一次没有接上娄红的话。听声音她判定对方很年轻,但听她说的话又很成熟。刘云不知道该怎样跟这个对手过招,十分茫然。
“你在听我说吗?”娄红担心刘云放下电话。
“当然,我想听听我丈夫的情人怎样开导我。”
“你们这个年龄的女人让我不理解,干吗把自己弄得那么可笑啊,又想了解情况,又做出高高在上的怪姿态,就不能和别人老老实实地说点话吗?”
“我希望你能收敛一点儿,到底谁可笑?你深更半夜地给我打电话,又不敢说出自己的名字,你到底想干什么?”
“啊,我明白了,原来你不高兴我隐名埋姓。别看小了我,明人不做暗事,我叫娄红,跟你丈夫一个单位的。”
刘云心里咯噔一下。
“去单位闹吧,像所有那些没品位的女人一样。”娄红报完姓名后,莫名地激动起来,“先跟我们工会主席诉说革命家史,说你怎么怎么供养丈夫上大学;然后再历数你丈夫的罪行,他怎么怎么发了财,又怎么怎么当了陈世美;最后再向领导表示对革命未来的信心,说你坚信能把丈夫从我手里面夺回去,让领导帮你忙开除我。”
娄红说完这段话,两个女人都沉默了。她们各自的听筒里传出的只是沙沙的电话线的声音,也许她们都有了相同的预感,好像娄红说的话马上就可能发生。其实娄红接下来想说的话是,“那样我会很高兴,我希望你来闹,这样也是可以帮我和你丈夫的忙。”但她没说,她发现在心底自己还是不希望发生这事的。她说不好自己是针对哪里的,怕承担因此而来的后果,或者怕事成定局后自己对耿林失望,而又无路可退?她说不好。
“你认识王书吧?”娄红换了话题,因为她害怕刘云这会儿放下电话,她心里很乱,必须说话,才能继续保持平静。
“认识。”刘云说。
“他的死给了你丈夫改变的力量。”娄红说,“他挑明了对我的感情,我很快就明白了,他过去的生活是怎样的,他现在要什么。”
“他过去的生活是怎样的?”刘云马上问,她希望通过对方知道自己丈夫是怎样看待他过去生活的,因为也涉及到她。
“他活得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是谁,把自己当别人用,念书钻研,挣钱搞发明弄专利,再挣大钱,买大房子,以为这就是他要拥有的生活。等他得到了这一切的时候,才发现他并没因此感到更充实更幸福。他发现生活还有别的方面,别的价值,也许比发明专利挣大钱更有价值,这就是真正的感情,当然也可以说是真正的爱情。”娄红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想听听刘云有什么反应。
可是刘云没有反应,她把娄红的话听进去了。她很吃惊的是耿林没有对她说的内心想法,娄红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想我不能说,你和耿林从前没有过爱情,但我要说的是真正的爱情或者说是感情。我的意思是,在这种感情下,两个人要充分燃烧的,要敢于面对人的动物性一面。”
娄红说到这儿,刘云笑了一下。即使娄红看不见刘云的表情,也能听出这笑声中的嘲讽。
“我知道你笑什么,如果你不笑,我才会觉得你奇怪呐。要是你不笑,你丈夫今大就不至于跟我走到这一步。你笑说明你永远也无法理解耿林,理解男人。你不知道男人要什么,你也不敢知道,因为你所受的教育太陈旧了。如果我说男人需要由性而产生的感情,他们会为这样的感情付出极大的代价,你根本就不会相信。你会觉得我这个黄毛丫头在信口胡说,但我告诉你,这是真的。王书的死提醒了耿林,他还没有得到这样的感情,他不想像王书那样带着这样的遗憾离开人世,谁也不知道下辈子能不能再活一次。现在也许你了解你丈夫稍多了一点儿。”
刘云的心里有一个瞬间是极其安静的,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比她更了解男人,也包括她的丈夫。但这安静的瞬间马上被打破了,她想,娄红之所以比自己更了解耿林,是因为耿林向她,而不是向自己敞开内心世界,而她是耿林的妻子。
“你怎么想的?”娄红以一种少见的自信——觉得她的话能让所有女人折服,进而相信她,对她交心,娄红问。
“我觉得你这么问我很可笑。”刘云恨自己又用了可笑这个词,但她在这种境况下找不到别的词儿。
“那我要是告诉你,我和耿林之间的感情生活很那个,很放浪,你会觉得我更可笑吧。”娄红的特点是话一多就容易失控,丧失掩饰,就容易伤人。在她伤着别人的时候,她还不明了,以为自己那么真诚。
“你都知道了,干吗还问我。”刘云不屑地说,但也没因此挂上电话。好像很多女人都是这样,知道越了解真相,越会被伤害,但还是忍不住去了解,没人知道吸引她们这样做的那个魔力是什么。
“你和耿林有过这样的时候吗?两个人毫无顾忌地面对,什么礼貌、修养都被扔掉了,就是两个人,人的本身,像动物一样。当他那么爱我看着我的时候,他可以把我当成妓女,当成一钱不值的下贱女人,他可以骂我可以打我。反过来,我也可以把他欺负得像狗一样。我们可以这样相爱,把所有的外衣和伪装都抛掉,我们是平等的,所以我们能很放松地进入许多令人发疯的境地。你不觉得一个男人为了得到这样的感情,抛弃一个家庭一个妻子很值吗?”
“小丑。”刘云从心里往外感到厌恶。
“别光说不做,拿出行动来向我证实一下,你有资格蔑视我,说我们是小丑。”
刘云在寻找一句有力量的话,这话一出她的口,就能让娄红永远闭上她的乌鸦嘴,然后她就可以骄傲地挂上电话。但没等她找到这句话,娄红又张嘴了。
“你不用太难过,哪个女人也不能永远占有一个男人的感情。你曾经拥有过他的感情,这就够了。现在强调的不是厮守终生,而是曾经拥有。也许有一天别的女人也会把耿林从我手里抢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什么都能承受。”
“哎,不过,听我这么说你可别误会,我可不是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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