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小
原本的想法是很好的。
为了节约体力而一直没有动作,在方兰生见到师妹之时才系魂于他。系魂是非常难的一件事,晋磊选了一个方兰生体力最弱的时候出现,在出现前还不忘冷静地问了他的想法——确定了方兰生要悔婚的决定,晋磊便不用再理会他这个愚蠢的转世,而可以自己行动。
醒过来,把障碍解决,到时候便由不得方兰生不应——晋磊完全没有替方兰生想过,在他看来,方兰生就是他,他做出的决定,才该是属于方兰生的决定。
而且他并不屑于去思考别的关于方兰生的问题,他只关心他的师妹,他希望方兰生能娶她,方兰生就该这么做。
方兰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衣服朴素却用料考究——家富;随身背着书袋,书袋里有书却是什么奇怪的志怪小说——不好学的书生;手里握着佛珠——他还信佛;随身不带武器——看来是不会用刀的。
再厉害的灵魂,被安在一具武艺不精的身体里也发挥不出全部的威力,方兰生这并不厚实的小身板让晋磊着实头疼和厌恶,他奇怪自己的转世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人——这样的无用,这样的……弱。
晋磊的想法日趋极端,特别是在贺文君死后更是与人伦常理背道而驰。他杀人,也被人追杀,只不过想杀他的人杀不了他,最后还是被他杀掉。
无往不胜的晋磊,短短二十五年做到了别人数十年也做不到的事,这让他不自觉之间变得狂妄,甚至有种全天下尽在掌握的错觉。
而这种错觉,终于在几十年后的这一刻被终止了。
原来他小看了方兰生。
*
晋磊并没能预想到自己接下来将要面临的一系列事情会是多么的荒诞离奇,因为单单目前这个场面就够他受得了。面前这个人晋磊见过,他知道这是方兰生的同路人,而此刻,这人压在方兰生身上,额发上尽是汗珠,一双血红的眼睛像鬼一样瞪着方兰生眼睛里面的晋磊。
“……”那人喉咙里发出摩擦一样的气声,像是想说什么,却无法表达。晋磊盯着他,他意识到方兰生的腿正被这人握着不能动,上半身虽能动却也酸软难耐——晋磊回瞪向这红眼男人,垂在身侧的手在枕边下意识地摸索,一摸就摸到一个冰凉的东西。
是百胜刀。
刀未出鞘,刀鞘先行,晋磊左手握刀趁人不备猛地击向百里屠苏离他最近的头部,却没想被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握住刀鞘,从而挡住了他这一击——
这个人……
百里屠苏手腕的力量大得惊人,可他似乎并不想和晋磊打架。晋磊趁他怔忡之时借势抽出了他手中刀,猛地砍上百里屠苏的肩头。
百里屠苏丝毫没躲,一瞬间鲜血从裂开的血肉中迸溅出衫,三两滴甚至滴在方兰生的脸上,百里屠苏一双眼睛瞪着晋磊全是茫然,就在他下意识退后时,晋磊已经消失在了床上。
百里屠苏愣了一愣,他的脑筋似乎还停留在刚才和怀中人在一起的时候,低头看着肩上伤口,百里屠苏眉头一皱,还未及反应,就听耳后忽然传来刀风劈下的声音。
背后有人。他本能地回过头,手里还提着百胜刀的刀鞘,百里屠苏以鞘代剑,握剑就要朝身后那人心口刺去,可待一回头,看到方兰生的脸正在他身后抬头盯着他,百里屠苏的手居然在半空生生停住了。
几乎是同一秒,百胜刀的刀锋割裂他身上衣衫,猛地刺进了他的小腹,百里屠苏低头看着刺在自己身上的刀,再抬头看着那还握着刀柄的方兰生。
他微微张了张口,可还是没说出什么话。
*
夜半时分。
方兰生没力气的腿让晋磊只能背抵在墙上,他看上去狼狈极了,手里紧紧握着那把百胜刀,他用刀柄顶着后墙,勉强保持着站立的姿势,眼睛死盯着对面那全身是血背靠着墙站着的百里屠苏。
一双眼睛凶煞慑人,力气大得像是野兽,别人打他也只知要躲,不知还手。
难道真是蠢得也如兽类一般?
百里屠苏,方兰生的同路人。
……只是同路人?
晋磊在心中否定了自己之前的答案,他再度握起刀,打算最后一刀了结了百里屠苏——他知道这家伙已经快不行了,房间的地上到处淌的都是他的血,依晋磊一个曾凭刀剑行走江湖的人的目光来看,百里屠苏回天乏术,失血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大夫能救得了他。
而此时的晋磊也疲累到了极点,这与方兰生不好使的腿脚有很大程度的关系。
晋磊并没再想太多,他握着手里的刀,刀锋直指百里屠苏的心脏,而百里屠苏此时也瞪着他,发红的目光像是能喷出火来,握着刀鞘的手却仍固执得僵在身侧。
一身衣衫已然被鲜血浸透,他并不聪明的脑袋告诉他要躲晋磊这最后一刀,只是他流血太多,在晋磊冲过来的一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无法动作。眼睁睁看着晋磊的刀当面斜劈下来,穿透了衣衫直刺入皮肉,百里屠苏只觉得耳边传来轰鸣一样的声音。
方兰生像做了一个凶险离奇的梦,前面梦见了什么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梦的最后他握着一把刀,刀身以极慢的速度刺入百里屠苏的身体,有鲜血不停地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百里屠苏却僵直在面前一动不动。
这让方兰生傻了眼,他在梦里抱着自己的手想把它拽回来,却怎么也拽不动。
“木头脸!你不会躲啊!”方兰生冲他吼道,他在梦中一掌拍上自己的右手,那猛力的一击终于让握刀的手有了一丝松懈。
“……找死。”从头顶忽然传来了什么声音,冷淡而带着十足杀气,其间夹杂着气喘吁吁的喘息,让方兰生仓皇抬起头。
“谁!”
他大喊一声,“谁在哪儿!”
百胜刀楔入百里屠苏体内半寸,正要更用力刺入,刀柄却蓦地脱了手,晋磊终事耗尽了这具身体的体力,方兰生头昏昏沉沉,一屁股跌在地上,身上凌乱的衣衫上都是血,他捂着脑袋,闭着眼睛不住摇头,脑袋里有持续不断的杂音,这让方兰生只想快甩开它。
耳边传来“叮”得一声,是金属撞击在地面的声音,方兰生一愣神,他还未完全缓过神来,一抬头看到一把黑刀正躺在自己面前,而木头脸还背贴着墙坚持着站立在原地。
“木头脸……?”
方兰生愣了一愣,他从未在木头脸身上见过这么多血——横亘在身体上的道道伤口恐怖之极,小腹处看不清伤口,却不住地流血。百里屠苏似乎是听见了方兰生的声音,他微微睁开眼睛瞥向跪在他跟前的方兰生,那双眼睛正满是惊恐地大睁着。
“木头脸!”方兰生失声喊道,“你怎么——”
他话音未落,就见百里屠苏膝盖一软,像是终于放下了警觉,他背靠着墙壁,蓦地跪了下来,头一歪,整个人就栽倒在了方兰生面前。
方兰生傻眼瞧着百里屠苏倒下来。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崩塌了。
“木头脸……”
他喊了一声,对方没什么反应,这样的百里屠苏可把方兰生吓坏了。他颤抖着手慌忙一把握住百里屠苏的手腕,发现那手的温度还是热的。
没、没死……!
方兰生眨眨眼睛,他鼻子蓦地有点酸,再睁眼看自己和他身上这一身血,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好像正好好睡着觉,一睁眼发现天塌了。
木头脸怎么回事,他被谁打了,他不是很会打架吗!……方兰生一点也没意识到这屋子里只有他和木头脸两个人,凶手除了他还能有谁。他只顾着手忙脚乱地凑到百里屠苏跟前,紧张地伸手揉了揉鼻子,用力双手合十,有蓝色的光登时从两手手心中扩散而出——
百里屠苏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他的视野全部被方兰生那善法甘霖一技的蓝色光芒笼罩,透过那些稀薄的光线,正好能看到那个努力双手合十的人的侧脸,眼睛微微发红,嘴巴紧张地抿着。
百里屠苏动了动嘴唇,却发现这有些艰难,他还不太明白刚才发生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兰生不是兰生,是其他人,其他人要打他,百里屠苏要回击,又发现自己要打向的人是兰生——他的脑子转得很慢,他不明白方兰生这家伙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他知道他不能还手。
而如今,方兰生似乎回来了,他眼睛里并不再带有敌意,而全是恐惧和紧张,四溢的煞气让百里屠苏识别出了他,他微微动了动手指,发现已经不再那么僵硬。
身体上的伤口麻痒难耐,想必是那法术起了作用,百里屠苏伸出手,在地板上摸索着握住方兰生的衣角下摆,进而向前一步,握住了他的脚腕。
“兰生……”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一声,方兰生还蹲在他跟前专心对付着他的伤口,这下脚腕忽然被人握住,他一愣。
“你……”方兰生瞪大眼睛看着百里屠苏,他张开嘴巴,惊讶地半晌合不上,“你醒了?!”
百里屠苏不会说话,所以他用行动回答了这句话,一手握着那人脚腕猛地一拽,百里屠苏一个翻身把人按倒在地板上。
方兰生后脑勺着地,被百里屠苏按着就亲了起来。他这下可慌了,木头脸想干什么。
方兰生一拳想捣上去,刚碰到对方胸膛就听对方喉咙里闷哼一声,方兰生被他吻得喘不过气,可又不敢再动手,他支支吾吾,两条腿不断闪避,手在摸索中按着对方肩膀,方兰生一个用力,猛地将对方掰到了旁边去。
他终于是得了呼吸的机会,两个人的位置倒了个个儿,方兰生坐在百里屠苏腰腹间,手撑着他头侧猛喘着气。
“你这人——”方兰生恼羞成怒地俯视着身下的人,一手指着他的脸,气得欲言又止。木头脸躺在地板上,微睁开眼直视着他,血红的眼睛被汗水淋湿,全然让人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还想要命,就别乱动!”对着这么一个伤病号,方兰生最后也没骂出声,他脑子里乱糟糟的,还没理顺这到底发生了什么——地面上一片狼藉,那把木头脸说有鬼的刀正鲜血淋漓地躺在地面上,木头脸也受了这么重的伤,到底是谁能把他伤成这样?
屋子里没有别人,为什么木头脸受了伤,他方兰生却一点事也没有——难道是他武艺高强,不但没受伤,还救了傻瓜木头脸……
方兰生果断否决了这个想法,唯今之计只有先把木头脸治好才能再想别的事。他跨坐在木头脸身上,再度双手合十,有蓝色的光芒围聚在木头脸的伤口上,方兰生闭着眼睛默念着经法,汗水顺着脸颊鼻尖淌下下巴,发痒也顾不得擦,一双眉头紧皱着,他看上去认真极了。
百里屠苏似乎并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他只见那蓝色的光从方兰生手上聚拢在自己发疼的地方,疼痛逐渐变成麻痒,这并不怎么舒服,百里屠苏不满地躺在地上,他双手从身侧摸上方兰生的大腿,蓦地掐住他的腰。
方兰生瞬间睁开眼睛,百里屠苏在他不注意时坐了起来,他抱起方兰生的双腿,一手搂着他的腰,解了自己衣物,有东西在方兰生身下蹭了蹭,顺着已经被射过一次的地方就顶了进去。
善法甘霖催动不易,一断要再继续就更加麻烦。方兰生一声惊呼,这术法就断了,木头脸低头堵了他喃喃不休的嘴巴,双手掐着他的腰蓦地把他放倒在地面上,顺势整个人就压上去——
“木头脸……混蛋!”
“……本少爷……好心好意……救、救你……你还……欺负人……”
方兰生似乎还没放弃挣扎,他半张开的嘴里臭骂着木头脸,双手更团在身前,像是要顶开身前这人,可木头脸却不在意,反正他也听不懂,看见方兰生苍白着一张脸喋喋不休,他只觉得熟悉,不自觉就更用力抱紧。
*
方兰生又被他折腾了一次,觉得全身都快断了。
木头脸抱着他去清洗,难得的片刻安静里,木头脸面对面将他环在身前,手指在他身下轻轻动作,方兰生腿软地跪在那大水盆里,一边臭骂着木头脸,一边脸色苍白地双手合十,又施起了他可怜兮兮的治疗技。
清洗完毕,他面朝下躺尸一样躺在木头脸塞好的被窝里,将睡不睡之时就听见身后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
方兰生并不明白木头脸今夜的兴奋。所谓煞气之性,一大半都是嗜杀好斗的性格,虽然他今天没有对晋磊还手,但鲜血的味道还是刺激着百里屠苏的嗅觉神经——尽管那血都是他自己的。这让他怎么都睡不着,坐在床边上低头看见方兰生的书袋就放在地上,他不明白那是什么,粗暴地伸手把那书袋扯起来,盖子一掀,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就稀里哗啦全掉了出来。
有书,有佛珠,有银子,有缝衣针线——各种各样的东西,百里屠苏都不认识,这些东西对他来说都是空白的——就像地上随处可见的泥土石块,没什么特别,也没有名字,就是“不知道”。
他单看见一样眼熟的东西,弯腰伸手从那堆东西里翻出来,是个白色的锦囊。百里屠苏曾在一天夜里见到方兰生在缝这个东西,那时他立刻打断了他这个行为,把这碍事的锦囊丢得远远的。
而现在这东西又出现在这里,百里屠苏不懂锦囊是什么,更学不会打开的方法,于是他简单粗暴地随手一扯,那锦囊就被撕了开。
从里面登时滚落出两个东西,一个落在百里屠苏手里,是一颗珍珠,百里屠苏对着那珍珠瞅了一眼,觉得自己大概是见过,再低头看向那个掉在自己脚边的东西……
是那个铜质的梅花。
百里屠苏虽然脑子不好,但好在他喜欢的东西不多,也就都能记住,比如这个小梅花。他随手把手里的珍珠扔了,低头去捡自己喜欢的,只听那珠子骨碌骨碌顺着地面滚远,不一会就不知道滚哪儿去了。
方兰生第二天起床时并没有感到什么异样,他睡得不好,有些头晕,转头看向身侧的木头脸——对方昨夜显然比他睡得还不好,此刻正闭着眼睛睡得熟。方兰生瞥他一眼,又低头去看他身上的伤口——似乎是好得差不多。
方兰生担心了他一晚上,连做梦都做不安稳,梦里都是血糊糊的木头脸,把他吓得心慌。如今醒了过来,方兰生刻意不再想那事,他从床脚爬下床去,穿了衣衫,这就想出门。
可他的书袋呢?方兰生纳闷,找了半天又没找到,蹲下身才看见居然不知被什么人扔到床底下去了。旁边是散落一地的书和乱七八糟的东西,方兰生皱起眉,废了半天工夫把东西都收拾到书袋里,他还没来得及检查是不是少了什么,转头又在床尾看到那把刀——显然已经不知被谁收了起来,端好地躺在刀鞘里。
昨天木头脸语气认真地跟他说这把刀有问题,让他别碰……方兰生伸手把它拾起来,放到面前想,就算有问题也不能扔在这儿,最起码先搞清楚哪里有问题……
……不会是木头脸故弄玄虚吓唬人吧。方兰生喃喃自语,可他转念一想昨夜里木头脸那一身血的模样,立刻又否定了自己。
把刀收进书袋里,方兰生站在床边上愣愣看着这一地狼藉,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去打盆水来擦擦地板,万一让别人看到可怎么办……他和木头脸之间的糊涂事自己还没搞明白,要让别人插手进来就更乱套了。
把地板擦了,然后回家去看二姐……方兰生这么想着,脑子里又回想起昨天夜里的事,他心里担心百里屠苏,走着路注意力也不集中,糊里糊涂下了楼梯,他就朝客栈后院走去。
水井边堆了一堆杂物,旁边散落着几只木盆,方兰生迷迷糊糊地走过去,也不注意看路,脚下忽然踩上一个柔软的东西,他还没注意,踩着就要走过去。
“啊!!”从脚下忽然传来一声惨叫,把方兰生吓了一大跳,他立刻低头,看到臭酒鬼正躺在地上,他显然是宿醉未归,躺在这里就睡了过去,脸颊还是酒醉后的酡红色,一股漫天的酒气登时扑面而来——
方兰生纳闷自己刚才居然没闻到,他到底在想什么。
“臭酒鬼,在这躺着干什么,不怕着凉啊!”方兰生立刻松了脚,站在旁边说。
尹千殇看来被他这一脚踩得够呛,废了半天力气才爬起来,“……我说这小公子,你走路不看路啊?”
方兰生“嘁”了一声,“臭酒鬼又喝酒……你赶紧回屋去吧,让晴雪看见她又担心你。”
尹千殇很意外:“没想到这位小公子还有替别人着想的时候,真是不容易啊不容易,不过我说……”
他说着,晃晃悠悠走到方兰生面前,忽然伸手揪住他头顶的一撮头发。
方兰生抬头瞪着他,作势要躲,他发现尹千殇可比他高出了不少,“臭酒鬼你、你干嘛!”
“小公子啊,你个男人,头顶上戴个女人家的玩意儿干嘛?”
尹千殇话音刚落,方兰生愣了两秒,“女人家的玩意儿?什么东西?”
“哦!”尹千殇像是发现了什么,他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点点头,看着一点都不像个醉酒之人,“这不就是你那心上人送你的玩意儿吗是不是啊~”
方兰生又愣了,他躲开尹千殇的手,伸手摸上头顶:他在说什么?
尹千殇在那边教育起他来,方兰生在自己脑袋上摸了半天才摸到一个凉凉的东西,他大睁着眼睛用手指摸了一下形状,心道不好,连忙要拿下来,可不知哪个混蛋把他头发拴在了上面,怎么拉也拉不下来。
尹千殇在对面调笑,弄得方兰生羞愤难当,他身后用力把东西扯下来,登时扯断好几根头发,他呲牙咧嘴地低头一看手心,果然是那小铜梅花。
该死的木头脸……方兰生登时就想明白了。可这玩意儿不是被他放在锦囊里和那破珠子放一块了吗,怎么到脑袋顶上来了?
尹千殇看他发愁的样子,叹息似的摇摇头,“年轻人谈谈情爱虽好,可也不能误了其他事,走路都不看路,这踩着人怎么办。”
方兰生一愣,结结巴巴,“什么情爱,臭酒鬼不知道别胡说!”
“此言差矣。”尹千殇冲他摇摇手指,“小公子,情爱之事可不是胡说,依我之见,这送你礼物之人定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妙人。”
“什么、什么送我礼物之人,这是我自己买的!”方兰生连忙说。
尹千殇看上去毫不意外地“哦”了一声,“原来是要赠出之物,那看来对方在你心中一定占了极重的位置。”
臭酒鬼平常不怎么和方兰生说话,如今一说突然认真起来,这让方兰生有点受不了。
这臭酒鬼在胡扯什么东西。
“臭酒鬼别胡说。”方兰生皱着眉头问。
尹千殇笑道:“看你在沦波舟上对这东西从不离身,爱不释手,现在又干脆戴在头上……不过我说,小公子,你到底是男人,再喜欢也不用……”
“不是我自己戴的,”方兰生立刻打断他,他看上去气急了,“是那混账木头脸——”
他说到一半就急急住了嘴,尹千殇斜睨他一眼,点点头:“哦……原来是恩公啊。”
方兰生连忙摆摆手,“什么啊,干木头脸什么事!”
“哦?此物不是你要赠与恩公的?”
“才不是,我是买来送给二姐的……”
“那……为何会出现在恩公手里?”
方兰生一时找不到辩解的话,“他他他他自己乱拿!”
尹千殇摇摇头,“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方才见你失魂落魄地走过来,这样可不行啊。这是踩了我,要是踩了别人可怎么办?”
方兰生挠挠头,“什么失魂落魄啊,我没有……”
“是是,你没有,连个大活人在脚底下都没发现,到底在想什么呢。”
想木头脸呢。
方兰生顺着他的话,脑子里立刻蹦出一个想法。这可把他自己吓了一跳,立刻摇摇头。
“臭酒鬼,你是不是根本没喝醉啊!我可要忙我的正事呢,没时间跟你胡扯……”
尹千殇笑而不答。
在青玉坛时,尹千殇曾亲耳听到欧阳少恭与他提起方兰生与百里屠苏之事。他知道少恭要对付百里屠苏,也知道这方兰生是少恭儿时好友,这一路上,两人时常吵架,话不投机,或许有更深层的关系,尹千殇也不关心。少恭曾对他言及一二,他没当真,后来看到少恭有意无意在中间搅和,他也没在意,只当少恭是另有目的。
可自从青玉坛出来,他们一行人去了乌蒙灵谷,尹千殇亲眼见到百里屠苏的娘化为焦冥,对少恭,对百里屠苏,对他们一路人,还有他的妹子风晴雪,他虽不言不语,却将一切看在眼里。
尹千殇在心里已暗暗做了打算,他还要跟着这群人上青玉坛找少恭。而现在呢,他尹千殇,别的不说,好歹也曾在江湖上流浪过几年,什么人没见过,看到方兰生和百里屠苏这般道不明的关系,别人不清楚,他心里可是跟明镜似地。再不想管闲事,既然撞上了,也忍不住去掺和一脚。就当帮了曾经的少恭,也能对得住那所谓“恩公”。
反正这方小公子糊里糊涂,跟他胡扯一通他大概也想不清楚,尹千殇这么一想,立刻就放下了“误导年轻人”的心理包袱,扔下自个儿在原地发愁的方兰生,自己又背着酒壶找酒喝去了。
………
方兰生站在水井边上,双手握着拉杆却不动作,木桶已经被送进了井水里盛满了水,只是迟迟不见他拉上来。
什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倒是的确在担心木头脸……可是看上去有那么明显吗?
而且那也不是情爱啊,两个男人谈什么情爱……方兰生皱着眉头苦想到,他只是出于好心,出于好心才帮木头脸的。
出于好心才被他欺负也不说,出于好心才好几次出手相助,出于好心才帮他缠绷带和治疗,出于好心才在他娘亲去世时照顾他……
出于好心才……才每天晚上……
方兰生的手蓦地松了那拉杆。
他愣在原地,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好心有点奇怪。被松开的拉杆悬空转了大半圈,蓦地打在方兰生的膝盖上,疼得他呲牙咧嘴,一屁股坐在地面上。
手心里还握着那个铜梅花,方兰生曾好几次决定要把它丢掉,到最后又小心收了起来,还有那破珠子……那不是什么破珠子,是木头脸用一千两买来了。
其实方兰生懂很多事,他只是不承认,就装作不记得了,事实上他记得比谁都清楚。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见木头脸的时候木头脸虽然嘴臭却很威风,在虞山是木头脸背他上了船,在始皇陵的迷雾里两个人稀里糊涂的拥抱,在青龙镇木头脸给他找了好多药。
还有那句,“自当护你周全”。
似乎从那时候起,方兰生渐渐就不再在心里抵触木头脸了,特别是在龙绡宫木头脸替他解了围之后,方兰生对他的关心就越来越放在了明处,而在乌蒙灵谷更是像对自己最亲最好的兄弟一般,恨不得把什么都送给他好让他不要那么难过。
可……这怎么会是情爱呢,方兰生皱着眉头想。
他怎么也不会喜欢木头脸的……怎么也不会……他只是出于好心……
虽然有点奇怪,那也是好心。
方兰生边嘀嘀咕咕着这话,边打了桶水上来,一桶水到了盆里就成了半桶,方兰生毫不在意地又打了一桶,然后端着木盆就往客栈里走。
“臭酒鬼为什么那么说……难道他们都以为我喜欢木头脸?不可能吧,我明明讨厌木头脸才对……”
他喃喃自语,也不看路,以至于襄铃自楼梯上跑下来他也没看到。两人撞了个满怀,盆里的水顿时洒了一地,方兰生踉跄着坐在地上,浑身衣物被浸了个湿透。
“呆瓜!”襄铃一声惊叫,方兰生这边还沉浸在“讨厌木头脸”的思绪中,他怔怔抬头,“啊?”
店小二看那表情快哭了,连忙过来,“哎呦方少爷您可绕了我们吧,您这我们怎么收拾,快快快先起来……”他说着就要去扶方兰生,方兰生还没站稳,就听襄铃在身边开了腔。
“咦,是那把刀?”
方兰生一愣,连忙转过头,见原来是那把奇诡的刀掉在了地上,襄铃蹲下身把它捡起来,作势要打开,“都沾上水了,要不要擦一擦?”
方兰生见状,脑中忽然想起木头脸昨日说的话,他连忙上去抢,“不用擦不用擦,你快给我——”
他抢过了襄铃手里的刀,却没有抢过刀鞘。刀自方兰生手里出鞘,握着刀鞘的襄铃还什么都没发现。
呆瓜的话到一半怎么没声了,襄铃一愣,抬头才见方兰生正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他手握着刀,漆黑的眼瞳打量着自己。
“呆瓜?”襄铃好奇地看着他。
这个明显带着几分玩笑和亲昵味道的称呼引起了方兰生的注意,他扫了襄铃一眼,刚想说话,可襄铃却忽然在他身后看见了什么人。
她兴奋地叫道,“屠苏哥哥!”
方兰生听到这个名字怔了一怔,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谁,他顺着襄铃的目光回过头,正看到百里屠苏从身后的楼梯上走下来。
两人一对视,百里屠苏的脚步登时停下了,他低头迎着方兰生审视的目光,背在身后的手慢慢攥成了拳,手心直让中间的珠子搁得生疼。
百里屠苏一醒来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觉得浑身酸痛,可偏偏身上又没有伤口,可没有伤口,这衣服上的血又是哪儿来的。
再转头看地板,那满地的血迹更是把百里屠苏吓了一跳。
他飞快起身,目光环绕房间一周没看到第二个人,反倒在转身时在门后看到一滩黑红色的血迹。其中一颗白玉珍珠,表面粘连着稍许凝固的血液,正静静地躺在门后角落的墙缝中。
百里屠苏蹲下身,怔忡着把那珠子捡起来。
他推门而出,站在走廊上看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所待的正是昨日方兰生睡下的房间,可方兰生却不在屋里。
那地上的血,他衣襟上的血,还有,地上的,沾了血的方兰生的东西……百里屠苏脑中飞快闪过几个念头,但都被他一一否定,站在走廊上正犹豫不决,那边红玉翩翩走过来。
“公子?”
百里屠苏听到声音,急急回神,一见是红玉,百里屠苏心一沉。
他抿了抿唇,“今日可曾……见过方兰生?”
“猴儿?”红玉大概是很少听到百里屠苏直呼方兰生的名字,这让她多少有些惊讶。
她刚想回答“没有”,只是话还没出口就先一步听见自楼下传来尖叫声——“呆瓜!”
*
红玉亲眼见到百里屠苏神色一变,他顺着楼梯快步奔下去,当襄铃在楼下唤他“屠苏哥哥”,他的脚步忽地慢了下来,而等到方兰生回过头,他更是瞬间就停下了。红玉此时还并未注意到方兰生的异样,她只在心里感叹百里公子的变化之快,跟着便也下了楼。
而与此同时,楼下的方兰生似乎没料到忽然来了这么多人,他的意识似乎还停留在昨夜的状态,目光自百里屠苏身上移过,他回身朝那还替他擦着刀鞘的襄铃的笑了笑,自她手中夺过刀鞘,转身便朝客栈外走去。
襄铃皱起眉,“呆瓜怎么看上去……怪怪的……”
一旁的店小二正苦着脸擦着地板,百里屠苏还站在楼梯上,他手里攥着那珠子,沉默着望着那方兰生离开的门口。
“大家怎么……都在?”从身后又传来声音,是风晴雪,她显然刚刚睡醒,什么都不知道。她与红玉攀谈几句,完了迷迷糊糊就下了楼,前脚刚踏出门,在路上没走多远,方兰生后脚就跟了过来。
“兰生?”
风晴雪心思虽不怎么缜密,听力却不错,一个人走在路上,身后有脚步跟随,她当即有所觉察,在拐角处瞬间回头,便与那方兰生撞了个满怀。
她意外之余,不由得也放松了警惕,“你怎么跟着我?”
方兰生看上去非常狼狈,他夸张地揉了揉撞在风晴雪身上的头,一双眼睛却紧盯着风晴雪的表情。
——这女人会功夫。
方兰生对她笑了笑,扶在身侧刀柄上的手轻轻松开,他抿了抿唇,“只身一人出门,不怕危险?”
风晴雪看上去非常惊讶,“兰生怎么……怎么突然这样关心我……”听那语气,她似乎很高兴,“……不过在琴川这样的大城市,怎么会有危险。”
方兰生没听她后面那句,反而接过了前一句,他闻言一笑,“那,我该关心谁。”
风晴雪双手背在身后,想了想,“嗯……襄铃?”
方兰生装作笑得尴尬,其实他压根不知道襄铃是谁,风晴雪一见他这么尴尬,便以为兰生是害羞了。
她说她刚认识方兰生那会儿,和红玉姐都以为方兰生对襄铃颇有好感,而且一路上兰生对襄铃又诸多照顾,两人在一起玩时也玩得很开心。
“玩……”方兰生听到这,嘴角虽还上扬着,眉毛却似乎抽动了一下。
“可是后来……似乎兰生又与苏苏关系极好,像是比对襄铃还好……”风晴雪说到一半,话锋一转就扯到了百里屠苏身上去。方兰生并不知道这“苏苏”指的是谁,不过他听到这,想知道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
他时间不多,打断了风晴雪的话,他借口有事便离开了,剩风晴雪一个人怔在原地。
本出了客栈不远,绕过客栈门前,至一座亭桥向西望去,方兰生带着随身的刀,一直走到孙家门外,门人进去通报,不久便将方兰生请了进去。
孙小姐早已梳妆打扮完毕,似乎方兰生忽然光临让她惊讶极了,在紧张中她听着方兰生问询她的病情,站在门外的孙奶娘听了也不由得长哼一声。
“算这臭小子识相。”
黄昏时分,襄铃坐在自己屋里努力扎着自己的小辫,门外有人敲门,她起身去开门,见是店小二。
“有什么事?”襄铃大眼睛一眨一眨的。
“方少爷在楼下说有事找您,让小的来叫。”
襄铃皱着眉头想了会儿,显然不懂呆瓜有什么事情,为何不自己来找她,还要让人下去。她谢过了店小二,转身关了房间的门,蹦蹦跳跳就下了楼。
方兰生正站在门外等着她,琴川的太阳已经快落了,路上的摊贩也渐渐亮起了灯笼,襄铃从客栈走出来,转身瞧着他,“呆瓜?”
原来她就是襄铃。方兰生心中一笑。
怪不得叫他“呆瓜”。
“呆瓜你有什么事?还特意让人……”
襄铃八成是以为方兰生有什么大事要找他,还搞得这么神神秘秘,她压低了声音问,方兰生答得却很坦荡,“琴川是我的家,襄铃远来是客,我想带你到处逛逛,不可以吗?”
许是方兰生说话不常用这般反问的语气,让襄铃有些不太习惯,不过她还是很高兴,“呆瓜要带襄铃去玩,好啊!”
她说着又拍拍手,“襄铃想叫红玉姐姐下来一起去玩,不知她在不在客栈里……”
方兰生抿了抿唇,他说那红玉早就出了门,若是襄铃要等她,今天可能就玩不成了。
襄铃好做了一番思想挣扎,方兰生在旁边也不催她,襄铃是个玩心很重的小姑娘,方兰生隐约能感觉到,他的手在袖中扶着刀柄,脸上挂着一丝不变的笑容。
“那好吧……我们先去,要是半路遇到了红玉姐姐就叫她一起玩。”
襄铃似乎很烦恼地对方兰生说道。
方兰生笑着打量着她头顶的铃铛,点头说好。
夜晚的琴川,七弦河面波光粼粼,方兰生带着襄铃绕过熙熙攘攘的闹市区,沿着城门走到河岸垂柳中的小路,起初他还时不时与襄铃交谈几句,随着越走越远离闹市区,他渐渐也沉默了。
一身书生的衣衫被夜风向后吹起,飘忽融入漆黑的夜色,道旁垂柳的阴影打在那蓝色的背影上,将他整个人笼上一层模糊不清的水雾,方兰生匆匆走在前面,襄铃紧跟在他身后,她似乎有些害怕,天黑了下来,而呆瓜带他来的这地方什么人也没有,呆瓜也不说话……
“呆瓜……”襄铃怯怯唤道,她望着前面方兰生的背影,一低头才发现对方整日背着的书袋不知为何不见了。
原先挂着书袋的地方现在换成了一把刀,方兰生急匆匆在前面走着,他越过一座桥,一直走到桥头的竹林深处,襄铃在身后又喊他。
“呆瓜,这里好黑,我害怕!”
方兰生蓦地停住了脚步,他回过头,一双往日里温润的眼睛此刻仿佛亮着兴奋的光。
襄铃就在他身后。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