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
“噢,噢!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秀秀好像一家伙掉进了冰窖雪洞里,浑身冰凉,脑壳发麻,一边答应着,一边走出大队部。
秀秀没有立即回家。她缘溪而上,在枫溪岸畔找了个僻静去处坐了下来。她一连掬了好几捧凉水,淋了头,洗了脸,再经冷硬凄厉的山风一吹,蜷缩着身子打了两个冷颤,乱哄哄的脑壳才慢慢清醒了些。
秀秀把吴希声过去一切反常的表现都想起来了:难怪呀难怪,他怎么老是那么畏畏缩缩战战兢兢愁眉苦脸忧心忡忡呢?原来他的父亲早进了监狱蹲了大牢!可是,吴希声他干么守口如瓶一字不提?可见此事有多么严重了!秀秀知道,清队学习班和监狱虽然都是关人的,但是前者是群众专政,各地都有,关些日子也许就能恢复自由,当时的专有名词叫“获得解放”;而大牢却是专政机关的专政工具,一关就是几年十几年,遇到有嘛咯政治需要(比如重要会议和重大节日),还常常从牢里提溜一两个罪犯出来枪毙示众。秀秀想到这里,便吓出一身冷汗。此时秀秀还有一种失落感和被愚弄被蒙骗的感觉,伤心犹胜过恐惧。多少年来,秀秀把一颗心都掏给了希声,可是希声却把这天大的事情藏着掖着不肯透露一丁半点消息。咳,吴希声呀吴希声,你也太不够朋友了吧?……
面对哗哗流淌的枫溪,王秀秀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秀秀回到家里,茂财叔急着盘根刨底,问起刘福田找秀秀为了嘛事。秀秀自然不敢透露吴希声的父亲已经进了监狱,只把刘福田“明批暗保”的辩解跟阿爸学说一遍。茂财叔虽然不尽相信,还是心定了些,魂归了体,那个心痛病便好了许多。
这天傍晚,茂财叔吃过夜饭,跟秀秀打个招呼,拖着病后软塌塌的身子,去村街上溜达。他好些天没出家门了,田畈上的稻禾已经转黄,枫林里的枫悠的了。“噢,会拿谁开刀?”
“哎,哎……”娟娟迟疑一下说,“秀,你还蒙在鼓里吧,我说了你也莫紧张,我是来报个信,让你有些心理准备:我们村有些乌心烂肺的人,看到你们家道好一点,日子火一点,又在怀疑你阿爸是个漏网富农……”
“啊!”秀秀惊叫一声,脸色大变,“真的?我阿爸……怎么会是漏网富农?”
“这股风也不知从哪刮来的,说茂财叔解放前雇过工,贩过谷,有剥削,是给漏了网的。咳,真是奇里怪了,还有一两个别有用心的,说是我阿爸包庇了你阿爸……”
娟娟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得门外“轰隆”一声响,好像倒下一截大树筒。秀秀和娟娟连忙推开门,看见茂财叔已经摔倒在门槛下。他一手扶着门柱,一手撑在地上,没见受什么大伤,神智却迷迷糊糊的,脸无血色,口吐白沫,目珠子白多黑少,直往上翻,那样子真是吓死了人。
秀秀目汁涟涟地一直呼叫:“阿爸,阿爸!”
茂财叔不会吱声,像死了过去。秀秀和娟娟手忙脚乱地把茂财叔抬回房里,灌下一碗姜汤,茂财叔脸上才慢慢有了热气。可他不肯上床歇着,坐在地上又是蹬腿,又是拍手,狂笑不止:“哈,哈哈!我是富农了,我是富农了!”
娟娟连忙回家叫来了春山爷。春山爷大声吼道,王茂财,你喊嘛咯?你要给自己作宣传?作广告?谁说你是富农?我这个党支书怎么不晓得?
王茂财脑子稍稍清醒了些,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春山哥,你说我像个富农吗,啊?我一辈子勤做苦吃,累死累活,盘剥过谁?欺压过谁?我能是个富农?
春山爷说,谁爱胡说八道,让谁烂舌头去,反正组织上没有定你做富农,你尽管放心!
王茂财还是哭丧着脸,说现在村村队队都在查漏网,枫树坪除了查我,还能查谁?
春山爷说,老弟呀老弟,你家的事我知根知底。解放前,你家只有三亩多水田,农忙时请一两个短工是有的,可一忙完自家的活,你也给别人帮工。雇过工就算富农,帮过工就该算雇农了,两下一扯平,半斤对八两,你王茂财最多也只能划个富裕中农。
经春山爷一番解释,茂财叔慢慢平静了些,回到房里去歇息。可是,春山爷和娟娟一走,他的疯病又犯了。跟上回“割资本主义尾巴”得的怪病稍有不同:秀秀叫他吃饭,他就吃饭;秀秀叫他喝水,他就喝水;可是他一直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天黑尽了,秀秀点上一盏茶油灯,茂财叔便惊乍乍大叫大嚷:“不要点灯!不要点灯!有人来抓我了!”秀秀连忙吹灭了灯,屋里一团漆黑,茂财叔愈加恐惧,一会儿坐起,一会儿躺下,抱头鬼叫鬼哭:“啊呀呀,有鬼来抓我了,秀,快,灯点!灯点!快快把灯点起来!”
秀秀陪着流泪,陪着熬夜,通宵达旦,不敢合眼。直至清晨,秀秀稍稍打了个盹。茂财叔蹑手蹑脚溜下床,满屋子转,找来报纸、剪刀、糨糊。秀秀被惊醒了,也懒得去拦他,看着阿爸把报纸剪成好几张梯形的纸片,然后,用一根麻绳量了量脑壳的尺寸,再按尺寸把纸片糊成个上尖下大的圆筒高帽。往头上一戴,嘿,不大不小,正适合,阿爸傻乎乎地笑了。这还不算完呢,他又找来笔墨砚台,在高帽上端端正正写上“漏网富农王茂财”七个大字。然后,他把高帽放在桌上细细端详,认真欣赏,傻里傻气地自言自语:
“嘿嘿,我嘛咯也不怕了,我都准备好了!”
看着阿爸这般模样,秀秀不由痛哭失声,一颗心像被狼狗啃着咬着撕成碎片。细细想来,阿爸这怪病也不是今天才得的,再往前推究,应该是“文革”初期种下的病根。那时正上初三的王秀秀才十五岁,戴上红袖箍跟着红卫兵停课闹革命。她亲眼看见全公社三十多个“四类分子”,双手和脸面涂得黑炭一般,头上戴着高帽,手上敲着小锣(没有小锣就敲破铁锅、破脸盆),被红卫兵们押着在全公社游乡。仅一天工夫,就有三个批斗对象见了阎王。一个是剃了光头的富农婆,路过枫溪桥,一头栽了下去;另两个七十多岁的地主老财,走到半路再也挪不动脚,被造反派七拳八脚当场打死。……红小兵王秀秀那时不谙世事,回家后,还当做新闻趣事跟阿爸绘声绘色地学说一番,阿爸当时就吓白了脸,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天呀,造孽!造孽!真真造孽!”此后,阿爸一听到有人被牵去游乡敲锣,就吓得浑身筛糠,把大门关得严严实实。
第七章 瞒天过海(8)
秀秀不止想到阿爸,由此及彼,自然想到她自己。作为一个富裕中农的女儿,在学校和公社她都得不到器重,已经有点孤立感和失落感。而她的两个同班同学,一个是地主崽,一个是富农女,在班上的学习成绩都是数一数二的,就是入不了团。回乡之后更惨,开“四类分子”会,阿爸阿姆来不了得由他们顶替;由“四类分子”包干的扫村街、掏茅厕这一类活,阿公阿婆阿爸阿妈干不了,也得由他们代劳。无论多能干多聪明的细妹子后生哥,只要沾上“四类”的边,他们总是像只怕猫怕人怕光怕亮怕声音的小老鼠,嘛咯时候都要拣个边边角角无声无息地待着,躲着,藏着,连大气也不敢出。阿爸要是真补划个漏网富农,自己就成了富农女,那可怎么活哟!继而,秀秀又想起吴希声,他的父亲已经进了大狱,铁板钉钉的反革命,希声这辈子还有抬头望天挺胸走路的日子吗?好在那天在苦槠林里给了他一记大耳光,断了这层关系,要不,黑上加黑,那可是双料的“黑五类”狗崽子了。……
秀秀真是苦死了!夜里不断出冷汗,不断做噩梦;白天六神无主,走在村街上总是头低低的,怕有人戳她的脊梁骨:瞧,那不是王秀秀嘛,往日多风光,多体面,如今怎么也成了个狗屎不如的富农女!
蔡桂花好像长着千里眼和顺风耳,对秀秀家里的事竟是了如指掌。这天,她拎了只小竹篮,扭搭扭搭地来看望茂财叔。
秀秀一看是蔡桂花就心里有气,冷冷地问道:“哟,是你呀,有嘛事?”
蔡桂花满脸堆笑:“你阿爸呢?听说病得不轻呢,我来瞧瞧。”
秀秀眼皮也不肯抬:“不敢当,不敢当!我们非亲非故的,怎么敢劳你的大驾?”
秀秀站在柴门边,一手撑住门柱子,摆出拒之千里的架势。蔡桂花不气不恼,把秀秀的嫩胳膊拨拉一下,笑眯眯地进了院门。
蔡桂花说:“秀,我们同住一个村,同饮一溪水,不是亲也是邻呀!何况你阿爸跟我很是谈得来的,上回我来你家坐坐,瓜呀,豆呀,你阿爸给我摘了一篮子。如今他生了病,我不该来瞧一瞧!”说着,掀开竹篮上的花头帕,露出十多只红澄澄的鲜鸡蛋,搁在瓜棚下的石桌上。
秀秀一看,心里更有气了。自己家里原本也是鸡鸭成群的,她常常拎着鸡蛋鸭蛋去赴圩。只因刘福田割了阿爸的“资本主义尾巴”,一气之下,她把公鸡母鸡都斩尽杀绝。蔡桂花可好,家里照旧养鸡生蛋,倒是不算资本主义了?殊不知,蔡桂花这一篮子鸡蛋,可都是那些崇拜她的野男人的贡品。
秀秀就和蔡桂花推来搡去,坚决不肯收下那一篮子鸡蛋。
蔡桂花勃然不悦,柳眉立起:“咦,你这是怎么啦,俗话说得好:阎罗王也不撵送礼的人。你就这样瞧不起我蔡桂花!”
秀秀一惊,把手收了回来,很有些尴尬了,只好陪着蔡桂花在瓜棚下的石凳上坐下。
眨眼间,蔡桂花又变得一脸的和颜悦色:“秀,好妹子,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对我们家有气。我们家那个没卵泡的,真是鬼迷心窍了,他凑嘛咯热闹发狗屁的言哟!茂财叔就是勤快一点,能干一点,多开了几分荒地,多种了些蔬菜,这也要挨批判?我那没卵泡的回了家,被我骂了个狗血喷头。好妹子,阿嫂今天也是来赔罪的。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不看僧面看佛面吧!”
一席话,把秀秀说得心里熨帖极了。秀秀对蔡桂花不仅不讨厌了,而且颇有好感。那天参加地头大批判现场会的有多少人,能够前来表示负疚和歉意的只有蔡桂花。近日又有人在背地里唧唧咕咕议论要补划阿爸为漏网富农,左邻右舍像躲瘟疫似的躲着,她蔡桂花却来探病送礼,可见骨气非同一般,秀秀就打心眼里感动。霎时间,秀秀脸上云消雾散,两个小酒窝里早盛满了亲热的笑意。
蔡桂花伸出一根兰花指,抚一抚秀秀的脸颊,哀哀的声音真是心疼极了:“好妹子吔,你瘦多了。”
秀秀淡淡地说:“都是侍候我阿爸累的。”
蔡桂花笑笑:“我看也不全是,妹子,我猜你准是有心事。”
秀秀吃了一惊:“我能有嘛心事?”
“秀,读书识字,阿嫂不如你妹子。可阿嫂比你痴长几岁,谷子也比你多吃几十箩。”蔡桂花有点神秘地媚笑着,“你的心事瞒不过阿嫂,我能掐会算!”
“鬼!我不信。”秀秀苦笑一下,却是那种没有底气的声音。
“你不信?我来猜猜看。”
“你爱猜就猜吧。”
蔡桂花脸上的神情更加诡秘了,瞅瞅屋里,又瞄一瞄院外,断定说话的环境绝对的安全了,才把抹过蛤蜊油浊香熏人的脸蛋凑到秀秀耳边,把嗓门掐得细细的。“好妹子,你想婆家了!”
“咄!”秀秀满脸飞红,眼露愠色,“胡说八道!”
“好妹子,莫难为情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啊!可是像你这样家底富裕一点的人家,一到挑对象的年龄,都难免为成分发愁咯。秀,报上和广播上常说,出身是不能选择的,前途是能够争取的。我看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好大的口气!一个大字不识一箩的婆娘子,还敢挑剔报上广播上说的至理名言?秀秀双眼瞪圆,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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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瞒天过海(9)
“这话对那些出身不好的狗崽子来说,很对,完全对,百分之百的对。你看看,我们公社的地主崽、富农崽,哪个有出头做人的一天?可四类分子的女儿,挑选的天地就大多了:她们如果再挑个四类、五类、九类狗崽子,那就是乌鸦落在猪身上,黑上加黑,世世代代黑下去,真是一条道黑到底了;如果找个红五类,以红带黑,黑的也能变成红的。秀,你想想,解放后有多少地主女、富农女和资本家大小姐,嫁给大干部做官太太的?为嘛咯?还不是图个靠山,图个前程,图个子子孙孙都能脱胎换骨改变成分!”
蔡桂花好像跟秀秀已经很亲热、很贴己了,并排坐在小院浓荫如盖的瓜棚下,手拉手膝碰膝的,唧唧咕咕,从远到近,从古到今,跟秀秀说了许多选夫择婿的道理,让秀秀大开眼界,这才知道人生在世还有这么一门深奥的学问。
最后,蔡桂花才图穷匕首现,说到她此行的真正目的:“秀,阿嫂真是弄不明白,刘主任一直想跟你好,你怎么看不上人家?”
“噢?”秀秀恍然大悟,眼里又是火光闪闪了,“你原来又是来为刘福田说媒的。哼,叫他死了这条心吧!我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嫁给刘福田!”
“秀,这又何苦呢?刘主任他完全是为你好。你想想,他刘福田年纪轻轻的,就当上公社的一把手,还是省、地领导都看好的红苗子,莫说找个回乡女知青,就是找个下乡女知青,娶个拿工资吃公粮的女干部、女教师、女演员,也是三个指头撮田螺,十拿九稳的!”
“哼!”秀秀气狠狠地撇一撇嘴,“他刘福田割我阿爸的‘尾巴’,还要把我阿爸打成富农,就是我愿嫁他,他也不敢讨我做婆娘子吧?”
“秀,你真真冤枉了刘主任。割‘资本主义尾巴’是上头压下来的;查漏网富农是群众闹起来的。这不能怪刘主任咯,刘主任倒是一心一意想保你阿爸的。”
前些天,秀秀听刘福田也说过同样的话,可见他们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不由又把警惕性提得高高的。秀秀用鼻子笑笑说:“哼,可笑,太可笑!把我阿爸都逼疯了,还说一心一意想保我阿爸?”
“唉,好妹子,你误会了,这正是刘主任的一番苦心:他只有娶了你,才能搭救你阿爸。”
“噢?”秀秀更摸不着头脑了,“我倒要听听,他刘福田怎么搭救我阿爸?”
“刘主任说了,哪天你和他订了亲,结了婚,你就是他的婆娘子,你阿爸就是他的老泰山。有了这层关系,公社又有哪个干部,村里又有哪个社员,还敢说要把你阿爸整成个富农分子!再说,刘主任是个在省、地两级都挂了号的年轻干部,就算群众有点意见,你成了刘主任的婆娘子,公社和县里也得给他留点面子吧?”
“真是这样?”秀秀仍是将信将疑。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蔡桂花又与王秀秀耳鬓厮磨作无比亲热状,“我悄悄告诉你吧,你千万莫告诉别人啦!要不是刘主任暗地里做了许多工作,查漏网富农这把火,早就烧到枫树坪了。”
“噢,真的?”
“这还能有假?你看邻近村子都闹得天翻地覆,只有枫树坪鸦没鹊静,不是刘主任一只大巴掌摁住压住,你阿爸早就提溜去敲锣游乡了。”
真是虚惊一场呀,秀秀揩了揩额角上的一片冷汗,仍是放心不下。“刘主任真有这样好?他为嘛要这样做?”
“刘主任喜欢你呀!”蔡桂花笑了。笑得有些夸张,有些艳羡。“真的,秀,刘主任爱你爱到骨髓里去了,你还不领情?好妹子,莫傻了!阿嫂是个过来人。阿嫂像你这般年纪,也是城关镇上一枝花,可惜阴差阳错,嫁给个没卵泡的,唉,这个苦呀,不知何年何月是个头噢!”说着说着,蔡桂花神情黯然,心酸欲泪。
秀秀一颗枯井般的心陡地微波荡漾了,焦黄多时的苦脸也有了红润,期期艾艾说:“阿姐,你容我想一想吧;再说,这终身大事,我也得禀告我阿爸。”
“好,阿姐就等你一句话。”
蔡桂花见秀秀口气柔软了,脸色和善了,料想事情成功了七八分,这笑容满脸地才起身告辞。
自从过了二八年华,给秀秀写情书的后生哥就没断过线;到她家提亲说媒的,差点踏破门槛。但是,秀秀只一心一意看上吴希声。现在,她方寸已乱,心中的天平有了新的倾斜。
然而,要秀秀当机立断,拿个主意,还是十分犹豫的。她左思右忖,总觉得心头还悬着块石头卸不下来。这块大石头就是吴希声。自从一月前在树林子里掴了希声一记耳光,秀秀好久不去知青楼走动了。当然,更不会给吴希声当义务保姆,希声也不敢劳驾秀秀给他当夜校的教学助手。两人生活在一个村子里,如同参星与商星,永不碰头了。张亮和蓝雪梅都对他们的分手莫名其妙又深感惋惜,便从中撮合,想让他们重归于好,秀秀和希声都断然回绝。现在,秀秀真要出嫁了,那个斯斯文文的知青哥的影子,又总是在她眼前挥之不去。毕竟刻骨铭心死去活来相好一场啊,总得跟人家透个信吧。秀秀知道刘福田管束知青们是严了一点,在上海知青中尤其没能留下好印象,秀秀觉得更有必要作一番表白。说嫁人就嫁人,人家会在背后嚼舌头,让她王秀秀担个喜新厌旧爱攀高枝的恶名。
第七章 瞒天过海(10)
日落时分,秀秀独自一人去溪埠头洗衫裤。这天她洗得特别认真,洗了一遍又一遍,把那几件本来就很破旧的衣衫差点搓成一团烂泥。秀秀不是突然有了洁癖。秀秀要在这里等吴希声。每日黄昏,希声收了工,总要在这里洗手洗脚。希声常常挨刘福田的尅,近来干活卖力多了,收工总是最晚的一个。
秀秀等了一会儿,远远地看见在晚禾夹道的小路上,吴希声的身影出现了。他扛着一把锄头,戴着一顶笠帽,懒洋洋晃悠悠地走过来。秀秀手上停止动作,心跳突然加快。吴希声走近了,走近了,到了水车边,他忽然看见蹲在溪埠头的王秀秀,踌躇一下,刹住脚,转过身,几乎又要在秀秀眼皮底下消失。秀秀连忙撕开嗓子喊了声:
“喂!”
吴希声站住了,转过身,看了看秀秀,没敢答理。他不相信已经生分许久的王秀秀会在这里叫他。
“喂!”秀秀把声音提高了,目珠定定地盯在吴希声身上,“你聋了,没有耳朵?”
“是叫我吗?”吴希声一边怯怯地问,一边慢慢走过来。
“这溪埠头除了你,还有谁?”
“哦?哦!”吴希声尴尬地笑笑。
秀秀没敢多看希声的脸,他似乎又瘦了许多;却低下头,盯住夕阳把他投在溪畔的颀长的影子,那可是高高挑挑的一株白杨树啊!
秀秀柔声说道:“我是老虎,会吃了你?”
“嘿,嘿,你唤我做嘛咯?”希声踩进深可及膝欢畅活泼的溪水里,用手指特长的双掌,一下一下戽起清水洗脚,洗脸,洗胳膊。他仿佛要证明离开秀秀也活得好好的,这回说的是相当纯正的客家土话。
“咦,你能说我们客家话了?”秀秀惊喜地笑起来。
“当然,要不,我怎么教书?怎么过日子?”希声又改说普通话。他真不愿用这种方式来刺激秀秀。“快说吧,找我有嘛事?”
秀秀觉得希声的声音还是那样柔柔的,软软的,那种吴侬软语的普通话特别中听,能把深藏心头的许多秘密都勾了起来。真是奇里怪了,自从刘福田向秀秀透露过希声的阿爸进了监狱,她怕过愁过伤心过,这时听到希声亲切的声音,见到这个活生生的人,似乎一切都随之化解,不在话下了。
秀秀低着头,用手掌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撩起清粼粼的溪水,幽幽地说:“当然有事。可我家有事你会管吗?”
“到底怎么啦?”
“我要死了,你会问一声?”
“咳,到底有嘛事?”希声果然急了,话稠起来,“听说茂财叔病了?没事吧?这些天,我一直想过去看看,可是,可是……”
秀秀相信希声说的是实话。她阿爸挨批挨斗一病不起,闹得全村沸沸扬扬,希声不会不知道,也不会不操心。可是,他在阿爸眼里一直是个“不受欢迎的人物”,敢跨进王家院门一步吗?秀秀觉得心中有愧的倒是自己了,就哀哀地说:“我阿爸在床上躺了好多天了,不吃不喝,弄得我没点主意。”
希声更加着急了,话也说得黏齿倒牙的。“这、这可怎么好?我、我、我找几个知青哥……把茂财叔抬到县城医院去看看吧!”
秀秀看见希声一脸真诚,心里很是感动。咳,总算没有白疼他一场啊!她又找回两人热恋时的那种感觉,这种谈话要能无边无际继续下去有多好啊!但是秀秀不敢,她怕溪埠头再来个人,想说点要紧话不方便,连忙改成轻松的口气说道:“书呆子,别操心了,种田人命贱啊,我阿爸的病好多了。”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希声暗自纳闷,呆呆地看着秀秀,“那你叫我到底有嘛事?”
“我、我……”秀秀难以启齿。
“有话你就快说吧!”希声时不时望一望通向溪埠头的小路,也怕再来个洗衣洗菜的人,神色很是焦灼不安了。
秀秀终于鼓起勇气,而目光却一直盯着欢快的流水:“我,我,我要……找婆家了。”
“噢!哦?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希声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秀秀一板一眼说:“我—要—结—婚—了。”
这事来得太突然。事前希声可没听见任何风声,又傻不愣登地问道:“结婚?你跟谁结婚?”
“我阿爸要我嫁给刘福田。”秀秀看见希声的目光有点慌乱,心里暗自有点儿高兴,他到底还是很在意我的呀!可是,情况并不美妙,希声立时停止了洗脸洗锄的动作,准备要上岸走人。秀秀连忙补充道,“不过,我自己还没想好,我想听听你的主意。”
然而,秀秀的补充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看见站在清清溪水中的吴希声,突然脸无血色,目光呆滞,声音轻轻地呓语着:“哦,哦,好,好,很好,很好!我恭喜你!恭喜你!……”
吴希声脸上的汗渍还没擦干,胳膊腿上的泥斑还没洗净,就扛起锄头急匆匆地上了溪岸。
秀秀大为惊骇,一迭连声地叫唤:“希声,希声!吴希声!说说你的意见呀,啊!我会听你的……喂,你!你?……你这个傻瓜,你这个混蛋,快给我站住!……”
吴希声啪达啪达地往知青楼飞跑而去。一只人字塑料拖鞋甩出老远,他也顾不上去捡,就那么光着一只脚丫子跑远了。
秀秀怅然若失,望着那个熟悉的颀长的身影,消失在炊烟四起的苍茫暮色中,消失在古老水车的咿呀吟唱中,不由泪花如雨,簌簌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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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瞒天过海(11)
吴希声的失态实在太出人意外。秀秀想,他是疼我爱我呢,还是忌恨我,鄙视我?秀秀心乱如麻,一时还理不出个头绪。但是,眼前被夕阳染成胭脂色的枫溪,使她想起一个月前,她与希声在汀江之畔的山盟海誓,现在已经化作一江秋水,滔滔东流而去,那是肯定无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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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家花与野花(1)
孙卫红在苦槠林中见过老主人之后,再回到花果山,便有些失魂落魄。它看到吴希声脸黄肌瘦,眼神呆滞,猜想他这些日子过得不会舒心。那个外来的两脚兽还老是欺负他吗(刘福田凶巴巴地对待吴希声,孙卫红一直记在心里)?和枫树坪最漂亮的山妹子闹别扭了吗(希声跟秀秀常在一起互相梳理的情景,孙卫红也不能忘记)?再加上肚里怀了崽子,它就更慵懒更怪癖了。老猴王来亲它,它远远躲开;猴娘们来邀它,它不理不睬。它成天满山遍野乱跑,找些可口的果子吃。像它的近亲人类一样,它现在是个娇贵福态的猴婆娘,一心一意地想养个又胖又壮的猴崽子。
蔡桂花陪着刘福田来相亲了。
刘福田放下领导干部架子,更没有平常对待富裕中农居高临下的傲慢。好似一阵春风吹来,茂财叔满面愁云不见踪影,浑身病痛一扫而光。他慌慌张张地要上村街割肉打酒,把一双老布鞋也穿反了,左脚的套在右脚,右脚的套在左脚,踢踢蹋蹋的,差点摔了一跤。蔡桂花一手扶住,咯咯直笑:“茂财叔,别忙,别忙,先坐着说说话吧!”
“阿爸!”刘福田亲亲昵昵叫了声,“吃饭就改天吧,我今天还有公干。”
“哦,对,对!”茂财叔不敢违拗了,“主任,你是一社之主……”
刘福田坚决纠正:“阿爸,叫我阿田!”
“是,是,阿田!”茂财叔当即改口,“阿田呀,你忙,你忙,你准定天天都忙。秀,那就快快筛茶!喂,我房间有一罐高山云雾茶哩,快快泡一壶来。”
秀秀偷觑刘福田。他头发刚理过,胡子刚刮过,换上一身半新不旧的青涤卡中山装,模样光鲜多了。最大的变化,是少了那股盛气凌人、装模作样的派头,一副恭谦识礼和蔼可亲的样子。当秀秀把一盅香茶端到他面前,他竟然不敢先喝,恭恭敬敬地端给了丈人老:“阿爸,你喝,你先喝!”还没成亲哩,把个丈人老“阿爸阿爸”地叫得跟亲爹似的,秀秀心里就踏实多了。
接着,双方进入婚事实质性的商议。按照茂财叔的意见,婚事总得办得热闹一点。他只有秀秀这颗掌上明珠,办得草率马虎、清汤寡水的,不要说场面上不好看,也对不起秀秀早早归天的阿妈呀!说到这,茂财叔眼睛都红了。
但是,刘福田轻声细语劝说丈人老。刘福田说:“阿爸,婚事是一定要从俭从简的,我虽然说不上嘛咯大干部,可也是全县,不,是全地区最有名最年轻的公社主任,一举一动,上有领导关心,组织操心,下面还有社员群众千万只眼睛盯紧哩!”
茂财叔说:“那就听众主任,不,不,听、听阿田安排吧!”
刘福田又说:“当然,婚事一定要办得风光体面,绝对不能委屈了秀秀,更不能对不起您丈人老。咳,阿爸,前阵子真叫你老人家受屈了!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的。婿郎子今天也是来给你请罪的。”
刘福田弯弯腰,给茂财叔作了一揖。这可吓坏了茂财叔,两腿都发软了,差点儿也要陪着跪下来:“哎哟哟,这怎么做得?这怎么做得?要把老朽折煞了呀!”
“咦,这算嘛回事?都是一家人了,还客气做嘛咯?”蔡桂花忙着把茂财叔拉扯住,又带批连训地两边劝说刘福田。“看看你,刘主任,大喜的日子,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做嘛咯?你们都听我一句话,过去这一壶就算过去了,打今天起,谁也不准再提了!”
刘福田掏出二十张崭新的“工农兵”,拍在饭桌上,又和颜悦色说:“这点儿钱,给秀秀剪布做几套新衣服吧!余下的再给阿爸买点补品吃。我呢,是个粗人,买不来东西的,都请秀秀去办吧!”
“这,这怎么做得?怎么做得?……”茂财叔又感动得说不出话。
那二十张呱呱响的票子摊成一张扇面,摆在桌子上,光芒四射,很有震撼力和威慑力。二十张“工农兵”就是两百块人民币呀,在当时好买三十多担干谷了。在一个工分只值三五分钱的枫树坪,够一个强劳力累死累活干两三年哪!秀秀望着那些挨肩并排列队的“工农兵”,也不禁眼睛一亮。秀秀不是见钱眼开的妹子,但也不能免俗。“文革”时期的闽西老区虽说提倡婚事从简,然而彩礼是绝对不能马虎的。彩礼多寡,不仅衡量男方的身份和地位,同时还是女方身价和脸面的标志。不仅是属于新娘个人的一份物质财富,而且是可供在女伴之中一辈子谈论的一份精神享受。相比之下,一天只能挣五六个工分的上海书生吴希声,小白脸虽然漂亮、可爱,却是相当的模糊了,遥远了。
当王秀秀托着红漆茶盘,不断来回筛茶,围桌而坐的翁婿双方,经过一场简短的亲切交谈,这门婚事便顺顺当当敲定了。茂财叔虽然觉得对方性急了点,要是按照老辈子规矩,还得请人算算八字合不合,命相配不配,然后还有送彩纳礼、相亲订婚、置办嫁妆等等一整套繁文缛节。但立时又想到“文革”把这一切都打个稀里哗啦了,便没敢说个“不”字。
关于婚期问题,刘福田强调自己公务繁忙,重任在肩,目下田里晚稻正在扬花孕穗,大忙未至,“十一月九,喝喝酒,十二月九,忙秋收。”当下正是农闲时光,办喜事最适合。秀秀从刘福田的眼睛里,已经看到一只馋猫见到泥鳅时那种急不可待的眼神,再说,为了救治阿爸古怪的心病,为了尽快获得一种安全感,也就不持异议。
第八章 家花与野花(2)
把蔡桂花和刘福田送走后,茂财叔随手关上院门,连连摇头叹息:“咳,秀啊,秀啊……”说着就摇头晃脑,呵呵傻笑。
秀秀莫名其妙:“阿爸,你又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茂财叔一边摇手,一边仍是欲罢不能地一个劲傻笑:“嘿嘿,嗨嗨!不说了,不说了!”
秀秀以为阿爸的疯病又犯了,紧张兮兮地研究着阿爸的眼神。茂财叔的眼睛一片明朗,跟前阵子白多黑少的死鱼眼大不一样,秀秀心里更加纳闷。“阿爸,你是怎么啦?这阵子老是神神癫癫的!”
茂财叔好不容易止住笑,一边擦着喜泪一边说:“不是阿爸神神癫癫,秀,是你长个木头脑壳哟!”
秀秀瞪大了眼睛:“我?我怎么是个木头脑壳?”
“秀,你想想,蔡桂花头一回来说亲,你就痛痛快快地答应,有多好呀!我也不会被人家割了‘尾巴’,也不会吓得死去活来,咳,咳,真真可惜了那个聚宝盆样的菜园子呀!”
秀秀也乞乞笑了,但那个笑声饱含着酸甜苦辣。秀秀说:“阿爸!你不要高兴太早,是福还是祸,我心中还没个数。”
“但愿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秀,豁出去吧!”茂财叔倒是信心十足。两只干枯的泪眼不流泪了,眼角的皱纹被刚才一泡喜泪洗刷得湿润溜光。他又神秘兮兮地说起一桩埋在心里许久的秘密。
前些日子,茂财叔进山挖冬笋,远远地,望见秀秀阿妈的坟头上升两股青烟。那两股青烟下青上白,下淡上浓,直溜溜地蹿起,比千年古松还高哩!茂财叔看呆了,吓傻了,连忙跪倒在地,给秀秀阿妈磕了三个响头。真是奇里怪了,那两炷青烟在坟头上空飘呀,飘呀,整整有一袋烟工夫,才慢慢散去。随即,茂财叔闻到满山木樨飘香。
“秀,这些日子,阿爸一直想,一直想,这个兆头能应了我们家嘛事?这么多年了,我们家真是倒运透了,你阿爸我尽是挨批挨斗,连打个响屁也会炸破裤子,能有嘛好事轮得到我王茂财?我就一直不敢跟你说起这个事。哈,秀,现在好了,大吉大利,大吉大利,这个好兆头应验了,你阿妈在地下显灵了。秀,你看着吧,我们王茂财家要时来运转啰!”
秀秀可不迷信,心里七上八下的,觉得自己像一头被人牵到圩场去卖的牲口,能不能找到个好主顾,只好听天由命了。
刘福田和王秀秀婚礼的确称得上“革命化”的婚礼──事实上,那个年代社员兜里没钱,仓里缺粮,市面上又买不到东西,你不想“革命化”也得“革命化”──他们一没抬花轿,二没放鞭炮,三没办喜酒。由娟娟和蔡桂花等姐妹邻居相帮,在秀秀家布置一间洞房,门板上贴张大红“囍”字剪纸,院门上再贴副对联:“喜今朝结成革命侣,祝来日共戴英雄花”,横批是“喜结良缘”,王茂财家的土屋小院就一派喜气洋洋。一身新满脸喜气的新郎倌刘福田,早早站在院门口,接待前来祝贺和看热闹的乡亲们,见着男人就敬烟,见着女人和小郎哥就分糖。新娘子秀秀在厅堂静静坐着,阿婶阿嫂和姐妹们时不时过来说句悄悄话,递个暧昧的眼色,代替着传统婚礼上的喜礼和祝福。秀秀非但不觉寒碜,心里还有些宽慰了。她想,这是枫树坪所有女人的必由之路,我王秀秀又哪能例外呢?
洞房门一关,刘福田急慌慌地把秀秀揽在怀里,凑过嘴筒子就要亲吻。秀秀使劲一推,挣脱了,脸色乌乌地站在床前。
“咦,怎么了?洞房都入了,亲一亲嘴还忸忸怩怩?”刘福田色迷迷地盯着秀秀。
新娘子本来就是枫溪公社一枝花,今晚又稍事打扮,新衣新裤新鞋子,脸上薄施脂粉,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直溜溜地搭在肩背上,那可人的俊模样,跟那一年惟一的一部彩色电影《春苗》中的女主角李秀明也不相上下。能不把刘福田撩得猴急猴急的?他再次扑上去,再次被王秀秀挡住。
“嘿,你搞的嘛咯名堂?”刘福田气得两眼淫光四溅了。
秀秀脸色冷峻地说:“我有话跟你说。说明白了,再上床。”
“噢,还要约法三章?”
“嗯,差不多。”
“你说吧,莫说三章,十章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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