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吴希声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如果那样,也叫姐们哥们太难堪太伤心了。憋了半天,他急中生智,终于想出一条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说他这次回上海看望父亲,见父亲胃病严重,食堂的大锅饭吃不下,哥哥希文常常给父亲买些饼干、蛋糕,可他哥每月定量的粮票也只有二十八斤,做弟弟的他想尽量省下点粮票往家里寄。往后,他打算晴天吃干的,雨天喝稀的,干活吃三餐,挂锄吃两顿,如此这般,他就不能不自己开伙吃饭。
希声的表情和语气都十分沉重,雪梅和张亮相信这是他的一片孝心,便都劝说希声完全没有必要这样苦了自己,粮票不够么,我们会给你凑的。三张嘴巴都少扒两口饭,总比你一个人勒紧裤带强吧!吴希声支支吾吾,敬谢不敏,雪梅和张亮交换个眼色,也就点头同意了。他们心里都有点虚,如今他们是同床共枕的一对儿,哪能死拉硬拽着吴希声一块过日子?
次日收工回家后,张亮把吴希声拉到饭桌前。桌上添了好几样荤菜:腌菜炖红烧肉、小鱼干炒笋干、泥鳅干煮芋头、鸡蛋炒蒜苗,还温了一壶客家米酒。虽然都是些土里叭唧的小菜,但在“文革”末期的枫树坪,也算得上相当丰盛的一桌便宴。
吴希声大为惊异:“咳,你们从哪里发了一笔洋财,敢这样铺张浪费!”
张亮笑笑:“我们马上要分家了,总得在一起吃一顿‘最后的晚餐’吧!”
“咄!看你这嘴有多臭啊!”雪梅骂过张亮,又朝希声解释道,“我们搭伙吃饭这么多年,我盘点盘点,还有点伙食尾子,就随便添几个小菜,大家乐他一乐吧!”
三人围桌而坐,雪梅不断给希声夹菜,张亮不断给希声斟酒。桌上的气氛可是空前未有的,希声惴惴然地问道:“咦,这是怎么了?还把我当客人吗?”
雪梅神色凝重地说:“你是什么客人呀?我们三个还是一个上海知青队,分伙不分家。希声,往后这桌上有啥好吃的,给你添一副碗筷就是了!”
“对对对!”张亮学着《 红灯记 》里李奶奶和李铁梅的台词说,“我们仨,拆了墙是一家,不拆墙还是一家!希声,往后你小子有什么难处就找我,我张亮要是敢皱一皱眉头,呸,我就是个王八蛋!”
张亮这话无意中骂到雪梅头上,雪梅就抡起筷子敲张亮的脑壳:“说你嘴臭,你还臭上加臭,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张亮也立时悟出那话不雅,臊得满脸通红。好在希声是个谦谦君子,从来不愿揭人之短,只一味赞叹雪梅做菜的手艺,把他们的尴尬掩饰过去。张亮又借机跟希声干了好几杯酒,两人都有些微醺了,额上汗津津的,眼里醉蒙蒙的。希声暗暗有些自责:是不是自己太小肚鸡肠了?看看人家雪梅和张亮,还是自己心贴心的哥们姐们呀!这么一想,他就心里有愧,如坐针毡,霍地站起连连摆手说:“哎哟,醉了!醉了!你们慢慢吃吧,我先回房歇着去了!”
张亮失言胡诌的“最后的晚餐”,就这样草草地收场。可是,他们仨真正的悲剧这才开了个头呢。
第四章 天浴(1)
战败了的小公猴瞅了孙卫红好几眼,终于恋恋不舍地掉头走了。它在闽西崇山峻岭转来转去,忽然,远远望见一片仙桃林,便箭似奔了过去。仙桃林藏于深山峡谷中。这里长满了松、杉、楮、枫等等参天大树,其间,还爬满了藤梨。藤梨是枫树坪人的俗称,学名叫猕猴桃。它是一种藤本植物,花小悠往前走。这时他的脑子里肯定仍然充满了莫扎特或贝多芬,要不然,他至少能听到前头有人撩起热水洗澡的声音,能听到水花落地滚珠溅玉的声音。可是,一心沉醉在乐曲中的小提琴手,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察觉,就那么打着手电径直朝前走。忽然,希声听到前头有人“啊”的一声惊叫,接着,在手电明晃晃的光圈下,他看见一个脱得一丝不挂的姑娘,正站在屋檐下冲凉。这个姑娘自然就是王秀秀!不,应该说,希声什么也没看清,只觉得前头有团白雾,光芒四射,刺痛了他的眼睛。刷地一下,他脑子一片空白,摁手电筒的大拇指也僵硬着,竟不知道灭了手电,也不晓得移开手电的光圈,直到秀秀她爸茂财叔如狼似虎地吼了一嗓子:
“呔!你这个烂仔!敢到这里来耍流氓?”
吴希声猛然惊醒,魂飞魄散,灭了手电,掉头就走,用急如骤雨的脚步敲打着村街小路,冲出村子,转眼就逃得没影儿了。
这是吴希声破天荒头一次旷课,没有尽到夜校教师的职责。希声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也不知怎么的走到村后的小山坡下。这里有块大青石,他失魂落魄地坐下。开头,他什么也不会想,眼前老是有一团白光,晃晃悠悠,闪闪烁烁……好久好久,他的脑子能转动了,能想事了,就痛骂自己是鬼迷心窍,是流氓混蛋!你是怎么搞的么,偷看人家细妹子洗澡,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啊!
其实,吴希声把事情看得过于严重了。在闽西客家农村偶尔看到女人洗澡,真算不上有伤风化。离枫树坪不远的新泉镇有一条温泉溪,一年四季,一到日落时分,男女老少都光着身子在溪里泡澡游泳。不过,有一条不见文字的乡规民约,男人在下游,女人在上游,中间有一条百余步的隔离带,那是谁也不敢逾越的鸿沟。而男人们从溪边走过,远远地,向水气氤氲中的朵朵白莲投去一瞥,也无伤大雅。1929年冬天,毛泽东、朱德率领红四军入闽,移师新泉的时候,战士们见到热气腾腾清澈诱人的温泉,都扑通扑通下河洗澡。在河里沐浴的客家妇女见到生人,便卷衣而逃。毛泽东与朱德、陈毅商议一番,把在井冈山建军时制订的《 三大纪律六项注意 》增加两条──即“洗澡避女人”和“大便找厕所”──改成后来著名的红军歌曲《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一个“避”字,乃君子之风,与原来的乡规民约一脉相承,男男女女在不同河段裸身而浴,是相安无事的。在上个世纪中叶,闽西的许多乡镇,如长汀的河田、连城的新泉、永定的城关,都还保留着闻名遐迩的露天汤池。一到暮色降临,有些好奇的外乡人登上不远的山坡或古城墙,仍能隐约望见无拘无束不着泳装的细妹子婆娘子在水雾轻烟中凫水嬉戏,洗身浣发。那是人间少有的天浴,与梅里美名著《 卡尔曼 》中描写的西班牙小镇科尔多瓦郊外小河上的美女入浴图相比,毫不逊色。时至今日,在闽西偏远的山村,夜晚在自家屋檐下裸身沐浴,依然是盛行不衰的客家习俗。吴希声偶尔看见秀秀冲凉,又何须大惊小怪?
但是,吴希声却是吓呆了,在大青石上坐了许久,不知该如何面对秀秀。忽然,他闻到一种耐人寻味的气息,像八月桂花香气袭人。不知什么时候,刚刚出浴的秀秀已经坐在他的身边。希声不敢抬头,秀秀既没晾干又没梳拢的长发,不断被晚风撩起,拂到他的脸上、身上。希声这才猛然惊醒,轻轻地动弹了一下。
秀秀笑了,轻声问道:“咦,你傻不愣登坐在这里做嘛咯?”
希声仿佛想起他的失职,慢慢站起身来,“哎哟,我该到夜校去上课了。”
“坐下,坐下!”秀秀把希声拽下来,“还等你到夜校上课?人早散了!”
希声使劲捶自己的脑壳:“咳,该死!该死!我真该死!”
“没关系,没关系,我说今暗晡夜吴老师生病,大家也就散了。”秀秀挺轻松地解释着,悄悄向希声靠拢了些。
“不,不,我不是说这个!唉,该死!我真该死!我刚才……我不是故意的……”希声痛心疾首,语无伦次。
“看你,看你,说嘛咯呀?我一点也听不懂。”调皮的王秀秀装傻,虎着脸,想逗一逗这个书呆子。
“真的,我起誓,我刚才……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只顾走路,你家屋檐下又照不到月光……真是对不起,我道歉,我道歉!”希声更加诚惶诚恐,无地自容。
“看就看了呗,谁要你道歉啦?”秀秀终于忍俊不禁,咯咯大笑。活泼的笑声像跟前的枫溪,有细碎的浪花在溪滩上撒欢跳跃。
希声如遇大赦,痴痴地瞅着秀秀:“你不怪我了?”
第四章 天浴(3)
“不过,你也该知道,细妹子的身子很金贵,不是嘛人想看都能看的。”秀秀的脸色一下阴下来,语气也陡地十分严肃了。
“那是,那是!”希声立时又诚惶诚恐,万分懊丧地敲打头脑壳,“我真该死!真该死!”
秀秀又冷冷地补充:“谁看了么,谁就要负责!”
希声偷觑秀秀的脸色,远非“严肃”二字所能形容,简直像法官一样声色俱厉了。就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那,那,我该怎么负责?我、我,咳!”
秀秀绷紧鲜嫩的脸蛋:“怎么负责?我要你赔!”
吴希声吓了一跳,急得快要哭了:“赔?怎么赔呀?”
秀秀虎着脸,伸过一根食指,把希声尖尖的下巴托起来。“书呆子呀书呆子,怎么赔?你自己想想,该怎么赔吧?”说着,又忍不住笑了。
秀秀一口细牙在月下白光闪闪,好看的脸蛋送到了吴希声的鼻子尖下。吴希声觉得一轮明月从海上升起,八月桂花满山飘香,就怦然心动,豁然开窍,猛地一下把秀秀揽在怀抱里。
这是吴希声第一次亲吻一个姑娘。这个吻很长很长,是一炷香还是两炷香,是半小时还是一小时,难以计算。吴希声当时没有戴手表,即使戴了,也顾不上看。那种焦渴与热烈,缠绵与疯狂,芳香与甜蜜,让吴希声想起一个比喻:骄阳似火的三伏酷暑,在大漠荒山长途跋涉的旅人,突然碰上一口清澈的甘泉,一头栽将下去,喝呀喝呀,就不知有个够,恨不得一口气喝干一口井。
有如神话传说那样,深锁月宫的嫦娥是位心胸偏狭的寡妇,她窥见希声和秀秀搂搂抱抱卿卿我我,就心里有气,只顾板起脸来匆匆赶路,一会儿就上了中天,钻进一片铅灰色的云层。四野骤然暗了许多,沉醉在幸福中的一对小情人,却未曾发觉时光的飞逝。直至夜雾打湿他们的头发,打湿他们的衣衫,被寒风一吹,一连打了几个嚏喷,他们才相视一笑,都说该回村了。
希声把秀秀送到家门口,看见院门紧闭,心想这下可糟了,秀秀怎么进屋呢?希声在月光下做了个手势,示意要扶秀秀翻墙而入。秀秀轻声笑了,一口细牙在黑暗中闪着白光:“哥,你走吧,我能进的。”
在山里妹子看来,一吻定乾坤。既然你亲了我,吻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秀秀开始理直气壮亲亲昵昵地叫希声做“哥”了。这样一叫,秀秀心头甜蜜蜜的,暖乎乎的,还会把院门紧闭当回事?
希声看见秀秀轻轻一推,咿呀一声,院门径自开了,原来茂财叔并没有上门闩。院里头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秀,你到哪里聊耍去了?”
希声心想:糟了,茂财叔还没睡呢。
“到娟娟姐家坐了会儿。”这是秀秀的声音,平静又自然,竟听不出一点慌乱。
娟娟是春山爷的女儿,跟秀秀亲如姐妹。希声想,秀秀真会急中生智,该能让她阿爸放心的。谁知茂财叔又大声响气吼叫道:“娟娟家?在娟娟家能聊耍到这个时辰?我再打个盹,公鸡就要报晓了!”
“你不信,明天去问娟娟吧。”秀秀很沉着,边说边往屋里走去。
“我就晓得,你又去找那个上海佬!”茂财叔的声音气狠狠的,吴希声似乎能看见他吹胡子瞪眼的样子,“你个死妹子,我可告你说,你敢再去找那个上海佬,我就打断你的腿!”
希声心里格登一下,就有满肚子委屈。他不明白茂财叔为什么在背地里赏他个大不敬的雅号。在客家方言里,“佬”倒不是个绝对的贬词。“种田佬”、“做木佬”、“泥水佬”、“打铁佬”等等,这里的“佬”字都有尊之为师傅的意思,但是,茂财叔绝不会称自己做“上海师傅”的。那么这个“佬”字,就不能不深含某种轻蔑与侮辱了。
希声被旷野的夜风吹得抖抖索索,连忙躲到一棵乌桕树后头。他听见院墙里响过踢达踢达的趿鞋声,响过咿呀的关门声,尔后,一切都静下来。显然,茂财叔也进屋了。吴希声的心还怦怦跳着,从树后闪出来,脚步匆匆地回到知青楼。
次日清晨,秀秀本想跟阿爸怄气,可是看见阿爸眼里爬满血丝,眼角堆满目屎,心先软了。她默默地做好饭,盛了一大碗,搁在饭桌上说:“阿爸,吃饭吧!”
茂财叔端起饭碗,又放下了,两行目汁叭嗒叭嗒掉在大米饭里。
秀秀一惊非小:“阿爸,看你……这是怎么啦?快吃饭吧!”
茂财叔揩了揩目汁,哀哀地说:“我不吃,你不给阿爸讲个清楚,你阿爸我一粒饭也咽不下咯!”
秀秀神情黯然地望着阿爸:“你要我讲嘛咯?”
“你不要再跟那个上海佬好了,行不行?”
“为嘛咯?”
“你们就是好到天上去,也不能在月光娘娘那里讨到好果子吃的。”
“为嘛咯?”
“人家是上海人,我们是山里人,能好到一起去?”
“该走的都走了,没走的都是扎根派,他们不会走的。”
“笑话,笑话!你以为没走的都是扎根派?哼,凡是走不了的,不是没门没路的,就是屁股下有屎的呀!”
“阿爸,我找的是吴希声,又不是吴希声他爸。”
“哎哟哟,傻妹子呀傻妹子!这年头,崽子和阿爸哪能分得开?你看看农村四类分子的崽,谁个能抬头走路,站起做人的?哪个敢大声说话,粗声出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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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浴(4)
“希声他爸又不是四类分子。”
“阿爸常听广播常看报,这个比你更清楚。城里不叫四类,叫九类,除了地、富、反、坏,还有右派、走资派、反动权威、叛徒、工贼,加起来就是九类。”
“希声他爸是音乐家,是地下党的老党员,莫说九类,十类、十五类也算不上他。”
“秀,你又不懂事了!凡是这个家,那个家,都够能耐的,城里人称他们做‘反动权威’;凡是党员又加上个地下,八成坐过牢,弄不好就成了叛徒、特务、内奸和工贼,要不,他能在‘牛棚’里一关就是七八年?”
显然,茂财叔为了女儿的婚事,已经深思熟虑许久了。秀秀说不赢阿爸,心里非常憋气,就挂起免战牌:“别说了,别说了,阿爸,吃饭,吃饭!”
茂财叔挑起两粒米饭在舌尖上舔了舔,全然不知其味,两滴目汁又滚落在饭碗里,继续唠唠叨叨:“秀,你这回一定要听阿爸一句话。阿爸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阿爸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咳,阿爸嘛咯都不怕,就是怕戴帽子。土改那会儿划成分,听说要把阿爸往富农那路货上靠,阿爸一病三个月,差点一命呜呼见阎王。后来还算万幸,只给我划了个富裕中农。可是富裕中农也不好当呀!我王茂财是枫树坪没人可比的作田好手,才锄把子高,就跟着你阿公在田土里讨生活,起早摸黑,省吃苦做,挣下三亩七分洋田,好,我就成了‘富裕’了。一沾上这‘富’字的边,跟富农、地主也差不了多少呀!从合作化到公社化,从大跃进到‘文化大革命’,我做梦都怕人家再往你阿爸身上加斤加两,哪一天不是夹紧尾巴做人?好啊,好啊,现如今有安生日子了,你不好好过,偏要去找个狗崽子,将来生的崽子、孙子也是狗崽子,秀呀,秀,你阿爸这辈子还有嘛咯指望哟!到了阴间,跟你阿妈怎么交待哟!”
秀秀才三岁,母亲就撒手西归了。父爱几乎成了她亲情的全部。是阿爸尿一把屎一把把她拉扯大的。饿了,阿爸给她喂饭,冷了,阿爸搂在怀里取暖。天生勤劳的阿爸还有一双巧手,不仅犁耙耧种样样精通,还会给女娃子补衣服,梳辫子。秀秀记得,阿爸给她洗脚洗澡伺候到十一岁,直到娟娟姐偷偷躲在门外笑她,直到她下身见了红,知道男女之别,懂得害臊怕羞,她才从阿爸的羽翼之下挣脱出来成为独立飞翔的小鸟。这会儿,阿爸一直目汁汪汪,一直絮絮叨叨,秀秀就心软了,心碎了,随口给阿爸扯了个谎:“阿爸,别说了,别说了,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好,好!”茂财叔脸上有了凄楚的笑容,可仍信心不足,瞅着女儿追问道,“秀,你不会哄我吧?”
“不会的,阿爸,吃饭吧,吃饭吧!”秀秀虽然回答得有气无力,茂财叔也算心里有了点底,这才慢吞吞地动筷子扒饭。
希声和秀秀幽会之后,心烦意乱,在床上躺了一夜又大半个白天,直到下午也不见起来吃饭。雪梅和张亮到他床前嘘寒问暖,把他拽起来吃饭。
希声走进伙房,看见张亮和雪梅吃的都是红薯饭,腌菜干,而摆在自己面前的却是一碗白米饭,一碗鸡蛋花。希声心里暖暖的,酸酸的,不好意思端筷子。
雪梅说:“你病了,这是病号饭。”
希声说:“把你们的蛋吃光了,你们吃什么呀?”
雪梅和张亮都愣了一下。希声后悔这句话不该说。只能见到蛋壳却吃不到鸡蛋这桩小事,在他们心中投下不灭的阴影,一提起来,就叫人尴尬。
“你放心,我前天又到圩场买了三只小鸡婆,鸡冠已经红红的,很快就会下蛋。”雪梅故意把话说得很轻松,饭桌上的气氛稍稍活跃起来。
张亮也连忙打哈哈:“吃吧,吃吧,我们不是宣过誓,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么,有蛋自然也是要同吃的。”
希声见雪梅和张亮都说得情真意切,便不再拘礼了。吃过饭,雪梅又特别叮嘱希声,说我们三个是分伙不分家的,这些天你身体不舒服,不要自己做饭,我往锅里多抓一把米,就有你吃的。
希声连声称谢。张亮卷了支喇叭烟吸着说:“希声,看你闷声不响的,又不像有病,莫不是有什么心事吧?”希声说就是头有点痛,也没什么心事。张亮说:“没心事?你昨天半夜准是做梦了,我在隔壁房间听到你大叫大喊。”
希声想起昨夜的确做了个可怕的梦:茂财叔手拿一根柴棍,追撵着落荒而逃的秀秀,还像疯子一样狂叫着:“我要敲断你的腿!我要敲断你的腿!”希声奔了上去,把茂财叔死死抱住……
希声有些尴尬,脸红红地问张亮:“我喊叫什么了?”
张亮说:“你大喊大叫:不能打人!不能打人!嘿,谁打谁了?你喊得好凶呀,做了个什么梦?”
希声支吾一下,信口胡诌,说他做梦到公社赴圩,看见圩场上有两个人打架,他去劝架,就乱叫乱嚷起来了。
“咳!”张亮长叹一声说,“他妈的,待在这山沟沟里真憋气,连做梦也做不出什么好梦。”
希声吃过早饭,又回到房里待着。他不想出工。既浑身无力,又忧心忡忡,更不敢面对秀秀。回想起昨天夜里与秀秀在月下幽会,相拥热吻,自然是甜蜜的,销魂的。但是甜蜜与销魂之后,接踵而来的却是后怕和后悔了。父亲还在学习班接着审查,狗崽子一个,咳,吴希声呀吴希声,你哪有条件爱人家秀秀?退一万步说吧,就算秀秀一门心思要跟你好,就算两人喜结良缘,往后的日子怎么过?自己的前途在哪里?毫无疑问,结了婚,就得生儿育女,就得扛一辈子锄头,就得永远扎根农村,自己受到丽达诺娃激赏的十个手指头就得变粗变僵变硬变得惨不忍睹,变成不是自己指头的指头。已经练了十多年小提琴的基本功就将付之东流,当小提琴家的理想就将成为一枕黄粱美梦!……想起这些,吴希声吓出一身冷汗,不由从墙上取下那把法国名牌小提琴。
第四章 天浴(5)
啊,小提琴,只有你,我的心爱之物,才是与我朝夕相处、永不分离的伴侣呀!
这把小提琴是法国维约姆琴行制作的珍品。1946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吴希声的恩师丽达诺娃到巴黎去演出,花了一周的演出收入,约二千五百法郎,买下这把名牌小提琴。它的面板是用松软的云杉制作的,琴头、琴项、背板和侧板都是坚硬的枫木。该凹的凹,该凸的凸,弧线曲线都是那样柔和而流畅,再髹以橙红的亮漆,装上乌黑的边饰,简直是个身姿婀娜的少女啊!
1966年苦夏的一个星期天,才十三岁的吴希声坐了三站有轨电车,又转五站公共汽车,匆匆忙忙赶到老师所住的小别墅学琴,看见丽达诺娃已经神色焦灼地站在门前等候。吴希声甚是抱歉,说:“老师,对不起!我迟到了!”
丽达诺娃苦笑一下:“是啊,现在真有点兵临城下的感觉,但是,我们还得上完这《 最后一课 》。”
当时,吴希声来不及弄明白老师话中的深意,他是事后回忆,才猜测老师那时也许已经看到交响乐团贴出一些大字报,提到领导网罗牛鬼蛇神等等“罪状”,预感她在中国没有立足之地了。老师的比喻真是耐人寻味。她把中国的造反派比做兵临城下的普鲁士军队,自己则以都德笔下恪尽职守的法语教师自况,她眼中的吴希声呢,自然是都德笔下那个不谙世事而且贪玩迟到的小学生了。吴希声早就读过收入初中课本的《 最后一课 》,当时语文老师声情并茂的朗诵,感动得全班学生热泪盈眶。现在,这样的特殊时刻,提琴老师提起法国作家都德的传世名篇,小希声心里一动,又差点儿伤心掉泪。
丽达诺娃拧一把热毛巾给小希声擦汗,又叫他喝了一杯凉开水,再次强调说:“孩子,来,我们必须上完这‘最后一课’。”
小希声永远不能忘记这“最后一课”。
已经四十多岁的丽达诺娃那天特意穿上一件紫罗兰色的曳地长裙,绰约风姿有如孔雀开屏;闪闪发光的白金项链系在洁白丰腴的脖子上,显得仪态端庄,雍容华贵。她最后教授的乐曲是莫扎特的《 圣母颂 》。她的示范几乎与正式演出一样庄重。左手握着提琴,右手拎着琴弓,双臂交叉胸前,肃穆而立,目光凝视远方。小希声想,那里是不是有老师虚拟的黑压压的万名观众呢?静息片刻,老师才把琴和弓提了起来。一串沉稳、朴实而深沉的旋律,从小提琴的共鸣箱缓缓流出,小希声就看见身穿白色长袍、带着慈祥微笑的圣母,驾祥云,乘轻风,衣带翩翩地缓缓走来,穿透窗帘的阳光随即洒满了琴室。老师的指法和弓法,一向都娴熟自如,高超绝伦,但是那天老师把揉指、跳弓、弹弓等技巧都收了起来,因而没有华彩的音符,没有起伏的波澜,她极力表现作曲家的原意,演奏是一种和平、博爱、庄严的抒情,充满了纯净、圣洁、高昂的宗教情感。即使在那样一个充满血腥气息的年代,小希声也清晰地听到圣母充满爱心的祝福在城市上空飞翔。
忽然,弄堂外的大街上,隐约传来游行队伍的脚步声和呼口号的狂叫声。小希声暗想造反派们又在揪斗“走资派”和“牛鬼蛇神”了,便分了心,惊骇的目光从窗口飘了出去。丽达诺娃的琴声戛然而止。她轻声提醒道:“孩子,请注意!我们还是专心上完这‘最后一课’吧!”
小希声脸红了一下,把目光收了回来。怪了,当丽达诺娃手上的琴弓继续徐徐运行,他再也听不到大街上传来的阵阵喧嚣,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有如雪原一般白净、空茫、圣洁的乐曲中。直至全曲奏完,犹觉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丽达诺娃说:“孩子,请你记住这支曲子吧,遇到什么困难的时候,你会变得有力量的。贝多芬说,‘谁能了解我的音乐,谁便能超越常人无以摆脱的苦难。’坚守高尚的音乐,你在苦难中就会坚强一些。”
老师把琴身和弓弦擦拭一遍,然后收进一只皮革琴匣里,郑重其事地交给小希声:“孩子,这个给你!”
小希声受宠若惊,不敢伸手去接受这份珍贵无比的礼物。
丽达诺娃说:“老师不久要离开上海,这是留给你作永远的纪念的。”
吴希声记得,他接过这把维约姆牌小提琴时,热泪夺眶而出,誓言夺腔而出:“老师,我一定听您的话,好好练琴。”
第二天,丽达诺娃老师忽然消失。就像水从地面蒸发,无影无踪。造反派一次又一次到吴希声家里抄家。
门上、柱上和墙壁上,贴满了标语和大字报。父亲是交响乐团头一批揪出来的“反动权威”和“走资派”,现在又被指控为“苏修特务”。而丽达诺娃呢,则是苏联克格勃特意埋在上海艺术界的“情报员”,是父亲的顶头上司。他们的名字上都用红笔打上大大的x。随后,上门抄家的造反派络绎不绝,希声记不起一共有多少回,只知道书橱里装满的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唱片柜里码起有一人多高的密纹唱片,被洗劫一空。恩师馈赠的珍贵礼物——法国名牌小提琴,希声有备无患,及时转移到蓝雪梅家里,才免遭劫难。
1969年春天,吴希声把这把小提琴严严实实裹在被褥里,像携带一件秘密武器,偷偷带到了枫树坪。但是,那时他除了深夜起来偷偷抚摸这件法国制琴大师维约姆的杰作,决不敢公开练琴。直至一年之后,芭蕾舞剧《白毛女》和《 红色娘子军 》的彩色电影在闽西山区放映,吴希声从大喇叭传出的乐曲中,听到了暌违已久的小提琴的音乐之声,才知道这件一度曾被贬为“资产阶级垃圾”的西洋乐器,已经完全解禁。吴希声这才敢重操旧业,把亲爱的小情人──小提琴──请将出来,一天要练好几支曲子。
第四章 天浴(6)
现在,吴希声怀里抱着这把法国名牌小提琴,想起恩师的厚望,想起父亲的期待,想起自己的梦想,就深悔昨夜亲吻秀秀是犯了一个多么轻率的错误。
秀秀两天没见希声,真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下午,她和几个女社员在田里耘田的时候,悄悄向雪梅打听。雪梅故作惊讶地反问道:“啊,希声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天,你还不知道?”秀秀说:“是吗?我说呢,这两天无论是在田里还是在夜校,我都看不到他的影子。”
女人对女人的秘密总是异常敏锐的。雪梅发现,自吴希声分伙吃饭以后,秀秀来知青楼走动得更加殷勤了。一谈起希声,秀秀眼里往往流露出一种特有的温情。雪梅没有醋意,反而窃喜,因为秀秀跟希声好上,自己与张亮住到一块儿就不会太显眼,太孤立。不仅为了希声,同时为了自己和张亮,她也一心一意地想成全这桩美事。
雪梅鼓动秀秀:“你该去看看人家呀,这两天希声就没好好吃过饭。”
“哦?”秀秀掩饰着自己的惊慌,只顾埋头耘田,“你这个当队长的,也该给人家弄点好吃的呀!”
雪梅叹了口气:“咳,我们上海知青在这里没家没业,一不养猪,二不饲鸭,能有什么好吃的?”
秀秀的目光立时就阴了下来,愁容满面了,手上的田耙似有千斤重。雪梅心里暗想,行了,这个消息传递过去,省得给希声做晚饭了。
果然,炊烟四起的傍晚,坐在楼前乘凉的张亮,远远望见秀秀脚步匆匆向知青楼走来了。她挽着一只沉甸甸的小竹篮,上身是白地细花的短衫,下身是青布直筒裤子,鞋子呢,是青布面白布底的那种,一根乌黑的大辫子搭在背后,走起路来左甩右晃的。夕照之下,她像舞台上追光灯笼罩下的一个女角,娉婷婀娜,光彩照人。
张亮兴冲冲地迎上去,挡住去路逗趣道:“哟,秀秀,来慰劳我们吧,有什么好吃的?”
“没,没。没嘛咯好吃的!”秀秀边说边躲闪。
张亮就盯住秀秀手中的竹篮。竹篮里盛满了刚刚采摘下的菜瓜、青豆和茄子,想必是送给希声的,张亮却故意装出一脸的感动。“太谢谢你了,秀秀同志,你这个运输大队长,给我们送来这么多时鲜蔬菜。我们新四军能不在枫树坪再坚持八年抗战吗?”
秀秀随手递给张亮两条菜瓜,几条茄子,一副慷慨大方的派头:“给,尝尝鲜吧!”
张亮嘎巴一下咬了口青瓜,又香又脆,爽口极了,却仍旧死乞白赖地不肯放过秀秀。“咦,你是打发叫化子吧!几根菜瓜、茄子就想过关?竹篮底下还有什么好吃的,让我瞧瞧!”
秀秀就左躲右闪,差点把眼泪急出来。
幸好雪梅闻声赶到,及时给秀秀解围。“张亮,你捣什么乱呀?希声两天没有好好吃饭了,秀秀是专门来慰问希声的。”
“不行!”张亮大声响气嚷嚷着,“这树是爷栽,这路是爷开,谁要从这过,留下买路钱!”
秀秀连声告饶:“张亮、雪梅,你们两位要是肯赏脸,改天请到我屋下去坐坐,要杀鸡,要宰鸭,动动嘴巴皮的事么!就等着二位大驾光临呀!”
“好,秀秀,你这顿饭,我就先记下了!”张亮这才让开道。
秀秀推开房门,看见希声正抱着他心爱的小提琴发愣,也不知怎么的,眼里还目汁汪汪的,便吃了一惊:“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还真病得不轻呢!”
希声先是一愣,继而连忙掩饰道:“我好端端的,谁说我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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