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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作者:千千钟|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0 18:08:46|下载: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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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车出了汀江县城,围观者渐渐少了,行刑队员松开了套在吴希声脖子上的绳子。吴希声觉得呼吸顺畅了些,意识也清醒多了。他看见刑车出城之后,就沿着汀江往北一拐,朝北门外的一片荒郊野地开去。这一带吴希声十分熟悉。那里有个罗汉岭,是彪炳千秋的瞿秋白烈士就义处。刹那间,那位面目清癯的书生,潇洒倜傥的文士,偷盗天火传给世人的普罗米修斯,在吴希声脑里倏忽闪过。尽管“文革”年代,有人往这位说过些“多余的话”的先哲身上泼过许多污水,但是,每个到闽西插队的知识青年,都会前来拜谒罗汉岭,也无不被更为真实的史料记载和民间传说所感动,所震撼。吴希声到枫树坪插队不久,就和同学们来罗汉岭接受过一次心灵的洗礼。哦,那个阴霾密布的日子,是1935年6月18日。多么巧合呀,和今天竟同是一个日子!想到这个巧合,吴希声就把一个既是瞬间又是永远的疑惑,留在心间。

  第十五章 黑色星期五(5)

  四十一年前那个郁闷酷热的夏天,国民党三十六师劝降小组的军官们向瞿秋白出示了蒋介石的电令:“着将瞿秋白就地处决具报”。瞿秋白心境平静,视死如归。他神定气闲地着意修整边幅:上身穿着紧身青衫,下身是白色齐膝短裤,蹬一双青布鞋,穿一双蓝色长统袜。刑前,瞿秋白在行刑的兵丁们簇拥下,步入中山公园的小凉亭吃断头酒。据当时报载:此时“全园为之寂静,鸟雀停止呻吟。秋白行至亭前,已见菲菜四碟,美酒一瓮,彼独坐桌上,自斟自酌,谈笑自若。酒半乃言曰:‘人之公余小憩,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继而高唱《国际歌》,以打破沉默之空气。……”到了罗汉岭,瞿秋白选了个芦花飞絮的芦苇丛,盘腿而坐,点头示意:“此地很好!请开枪!”

  自从那一声尖厉的枪声打破罗汉岭的千古沉寂,这一带就成为汀江县妇孺皆知的杀场。解放前,国民政府枪毙革命者屡屡在这里;解放后,人民政府镇压反革命也屡屡在这里。吴希声早就听说,罗汉岭一到日头落山,就风声鹤唳,阴气袭人,纵是生了熊心虎胆也不敢随便在此行走。然而,这里却成了自己的葬身之地。

  吴希声觉得脖子又生痛生痛地被勒了一下,带有几分景仰的记忆随即回到残酷的现实。离拜谒罗汉岭已有七年多了吧,那天吴希声还模仿瞿秋白,在芦苇丛中屈膝而坐,叫张亮给他拍过一张相片。真没想到啊,这张照片竟成了他命运的谶语。又是一个芦花飞雪的季节,吴希声今天竟以一个“死刑犯”的身份再次来到罗汉岭,他不能不想起秋白先生英雄就义的一幕。当然,吴希声的联想也许不可能这么顺畅,这么完整。但是,他的的确确想起了瞿秋白。他觉得,瞿秋白之所以视死如归,献身革命,其目标其理想不言而喻,就是要永远杜绝专权的强者无端地把屠刀砍向无辜的弱者。然而,在瞿秋白牺牲四十一周年的忌日,他,吴希声,一个同样善良文弱的书生,竟又成了不幸的弱者。吴希声悲从中来,一串串热泪洒落在被棕绳打了个大叉而捆绑得结结实实的前襟。……

  刑车在坎坎洼洼的公路上慢慢开进,凌乱无序的意识在吴希声脑中奔涌。一会儿,吴希声看见前面现出个小土坡。一大片芦苇丛壮实得像密密的甘蔗林,千千万万柔枝带雪的芦花,不胜哀怨地在风中摇曳。吴希声知道自己生命的终点到了。蓦地,瞎目婆张八嬷谆谆叮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些乌龟王八蛋的日子长不了。我瞎目婆瞎了,老了,你还年轻哪,总能看到这一天!”可是,亲爱的老阿婆啊,我要先你而去了!唉,秀秀、春山爷、父亲、哥哥、雪梅、张亮、娟娟……一切善良的人啊,我是多么热切地巴望你们能看到这一天啊!

  秀秀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知道一个年轻的生命结束了,拽起春山爷疯一般向罗汉岭奔去。刚才还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都自动为他们闪开一条道,脸上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那个年代,死人的事司空见惯。处决个人,像踩死一只蚂蚁,根本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更何况这种注意有时还会招来麻烦,要付出代价。看客们也就纷纷散了。

  春山爷和秀秀飞快赶到罗汉岭。爷儿俩只有一个极其朴素的想法:吴希声在汀江县举目无亲,枫树坪人就是他最亲的亲人,哪能让他尸陈荒野,任野猪去掏,任野狗去啃啊?他们早就预备好一副薄薄的杉木棺材,把希声收了殓,抬上一辆板车,要让这个在枫树坪生活了八年的知青哥,长眠于乡亲们天天看得见的后门山。

  沉重的板车进山了,艰难地行进在崎岖的山路上。在前头拉车的是春山爷,在后头推车的是王秀秀。

  秀秀怕希声经不起一路颠簸,磕痛了脑壳硌痛了腰,特意买了一床柔软的被褥垫在薄薄的棺材里,让希声睡得稍稍舒服点。春山爷怕希声吓丢了魂,找不到归家的路,按照当地民俗,在板车的前后挡板上竖起四根招魂幡;棺材头上置个香炉,点上三炷高香。一路上,白幡飘飘,香烟袅袅,把一老一少的满腹悲愤,书写在青山绿水之间,描画在蓝天白云之上。

  板车走出两里路,一串急促的喇叭声撵了上来。一会儿,一辆北京吉普驶到跟前,钻出个人来却是刘福田,疯了似的狂叫着:

  “停!停!停车!”

  板车不愿停下来。刘福田又撵在后头狂叫道:“咦,你们这是做嘛咯,啊?到底想做嘛咯,啊?”

  秀秀气狠狠回道:“我们做嘛咯,不要你管!”

  刘福田说:“你是我的婆娘子,敢不要我管?你要连累我的,你晓得不晓得?”

  “呸!”秀秀啐了一口,“你这个害人精,我跟你没任何关系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怎么连累你?”

  刘福田见拦不住秀秀,就抢前几步,跟在春山爷后头大声恫吓道:“杨春山,你是共产党员,你是大队党支书,你给反革命分子收尸,是站在嘛咯立场,啊?我、我要开除你的党籍!”

  春山爷埋头拉车,对着脚下的土地说:“你爱开除,你开除吧!我杨春山从入党那天起,压根就没想过要当官发财,扛了一辈子锄头作了一辈子田,你还能开除我的农籍?还能不让我当农民?笑话!再说,我压根就不愿跟你这种人共一个党,你快快滚吧!”

  第十五章 黑色星期五(6)

  秀秀也大声叫骂:“呸!滚!滚!快快滚!”

  刘福田看见自己威风扫地,气急败坏,骂骂咧咧,钻进吉普车,轰隆隆地开走了。

  从县城到枫树坪有八十里坎坎洼洼的盘山土公路,春山爷和秀秀爷儿俩要把吴希声请回村去,并非易事。一老一少就轮流抢着拉车头。拉车头当然费劲,推车屁股也不省力。不仅仅是体力消耗,更大的消耗是心力。

  双手推着板车的后挡板,眼睛盯着板车上的棺木,鼻子能闻到鼻尖下的气息,那种痛心彻骨的悲伤呀,叫人窒息,叫人晕厥。

  现在,在车后头推车的是秀秀。看见板车在山路上颠簸,棺木磕碰一下,秀秀心里就抽搐一下。可怜的人啊,你百孔千疮,支离破碎,特别是那聪明的脑壳已经不是脑壳,像只打烂了的干葫芦瓜,哪里还经得起磕磕碰碰呢!秀秀和春山爷给希声收殓的时候,秀秀在希声脸上只看到一只右眼。另一只左眼,跟着天灵盖的破碎不翼而飞。那只右眼睁得很大,不肯闭合,瞳孔一片蒙雾,惊恐和哀怨从暴凸的眼球倾泻而出。秀秀轻轻把希声的右眼揉合上,可是一会儿它又睁开了。秀秀就愣哭愣哭,把一串串目汁洒在希声残破不全的半边脸上。秀秀真是后悔死了!要不是那回在树林子里掴了希声一记耳光,要不是自己疏远了希声,要不是鬼使神差上了刘福田大流氓的套子,她和希声一直好下去,希声怎会吃这颗枪子?秀秀愈想愈觉得是自己害了希声,恨不得一头在棺材上撞死!

  板车要上坡了,在前头拉车的春山爷身子弯成一张犁,脑壳快要埋到地里去。秀秀的无穷忏悔戛然而止,连忙跑到车头去,把春山爷替换下来。

  在板车后头推车的春山爷,盯着鼻尖下的杉木棺材,真不敢相信里头躺着个年轻人。白发送黑发,已经是人生的大不幸了;况且今天送走的是个多好的知青哥哪!吴希声天天暗晡夜到夜校教书,教会许多小郎哥细妹子知书识字;自己一大把年纪了,也能猜三蒙四地看报纸了;再说出墙报写标语吧,嘿,吴希声那一手美术字,啧啧,把枫树坪的粉壁泥墙捏弄得一看就心里舒坦。至于标语上、墙报上写些嘛咯内容,那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给山旮旯里带来些许文化的春风。最叫春山爷感念的,是吴希声挺身而出担任大队会计,帮助大队搞“瞒产私分”,把家家户户的工分和口粮细账,拨拉得分毫不差,叫枫树坪人连续多年吃饱了饭。这样的后生哥到底是犯了哪家王法?怎么说毙就给毙了呢?

  由吴希声,春山爷又想起民国二十一年闽西老苏区的“肃社党”。这个莫名其妙的运动,别扭,拗口,很不好叫,当地客家人不叫“肃社党”,而叫“杀社党”。“杀社党”就是疯疯癫癫的一阵滥捕滥杀么!那两年,也不知从哪里刮来的一股风,江西苏区大杀ab团,闽西苏区大杀“社党”,稀里哗啦,一家伙杀了几千上万自家同志哪!杨春山那年只有十七岁,穿上灰布军装不久,怎么也弄不懂嘛咯叫“社党”?上头下来的肃反干部就宣传启发说,“社党”就是社会民主党,就是第二国际修正主义,就是苏联老大哥布尔什维克的反对派。杨春山问,“社党”长得嘛咯样子?大胡子、高鼻子、蓝眼睛吗?肃反干部说,中国的“社党”还是中国人,不过家里比较有钱,不是土豪地主,就是富农资本家,一般都能写会画,能说会道,能掐会算,爱留个小分头,小兜兜插支钢笔铅笔,大兜兜揣本小书笔记本什么的……按照这些特点,闽西苏区在地方和部队都揪出许多“社党”分子。肃反干部把他们集中起来,捆绑吊打,炒豆子(房间里站着一圈积极分子,把围在中间的“社党”分子推来搡去),撞油饼(让两个“社党”分子互相撞击,直撞得头破血流);许多根本不知“社党”为何物的人也就被迫承认自己是“社党”。接着,“社党”的同乡、同学、下属、上级或仅仅只有一面之交的人也受株连而成为“社党”分子。……杨春山也被命令去行过刑,对准自己的一位战友的胸膛脑壳开过枪(我的天!这种伤天害理的蠢事我只有干过一回呀,请冤死的战友饶恕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上级交给他枪毙的“社党”分子竟是他的团长──也就是如今全县敬仰的红军爷。团长看见杨春山颤颤抖抖举起汉阳造的单套筒,恳求道,春牯子,我求你了,省下这颗子弹去打白鬼子吧,我们红军缺子弹,你就用梭镖捅死我,我决不反抗!瞧,瞄准这里,一下两下,我包你完成任务。团长说着拍拍自己的胸脯,好像他的心脏不是肉做的,而是石头做的。杨春山实在下不了手,把团长放了,一起逃上山。等那阵“肃社党”歪风刹住之后,杨春山和他的团长立即归队,不仅没受处罚,还受到上级表扬。……

  真是琢磨不透呀,像红军爷──老团长──这样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的英雄,今天也怕那些蛮不讲理的造反派,难道“肃社党”的伤痛还留在他的心头,永远也不能抹去了吗?

  是的,毫无疑问,准是这样。几十年过去了,杨春山只要一想起他十七岁那年,在一个寒风呼啸冷雨飘飘的春夜,曾经端起老套筒步枪,枪杀过一个被诬为“社党”分子的战友,他就常常会从噩梦中惊醒,一辈子心里不得安宁。打那以后,不管来了什么运动,只要是对付自家人的,他杨春山总是心慈手软,总是佯装迷糊,决不昧着良心去整人斗人。《三国演义》中曹操的人生哲学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他杨春山则反其道而行之:“宁可天下人负我,我决不负天下人!”换句通俗的话说,是“宁容人整我,我决不整人。”他注定要当一辈子老“右倾”。

  第十五章 黑色星期五(7)

  上坡了,春山爷看见秀秀在车头拉得很吃力,脸上和脖子上沥沥啦啦地挂下一串串汗珠儿,一件短衫像从水里捞起来似的湿透了。春山爷不由阵阵心疼,勾下头,用右肩抵着板车的后挡板,使出全身的劲儿往前推。

  爷儿俩吭哧吭哧的,把板车推上个小山坡。

  山路平缓些了,春山爷的脚步也轻快些了,继续想心事:咳,躺在棺材里的吴希声,是不是今天的“社党”分子?他就是家里有钱一点,父亲有点“问题”,自己爱拉个小提琴,又能写会算,脑瓜子灵光,这就成了“恶攻”了?当然,希声也有希声的毛病,他干不了重活,他太爱惜他那双天生就是拉小提琴的手。可是,这能算嘛咯罪过?孔雀百灵还天生地爱惜自己的羽毛呢!春山爷百思不得其解,做嘛要把个好端端的知青哥一枪毙了?活蹦乱跳的一个人,难道是只鸡,是只鸭,是只小兔崽子,谁想宰就宰?谁想杀就杀?咔嚓一下,随随便便轻轻松松地就能勾销一条命?天呀,这是嘛咯世道哟!

  日头当午了,晒得黄土路面有些烫脚板。秀秀把车停下来。春山爷以为秀秀累了,说,秀,你到后头来,换换肩吧!秀秀望望天上的太阳,梦呓般说,不,我不累;日头太毒,会把希声晒坏哩!秀秀傻里傻气的样子,把春山爷吓了一跳,就说现在希声才不会怕热怕冷了,快快走吧,走走停停的,天黑也赶不到家。

  秀秀不听春山爷的,三脚两步钻进路边的林子里。一会儿,她拗来一大捆小树枝,有马尾松、黄姜柴、金柯木。春山爷这才明白秀秀要做什么,帮着秀秀把树枝插在车帮上,盖在棺材上。秀秀又梦呓般说,嘿,我们不能让希声这样寒碜,春山爷,你等等我。一会儿,秀秀又采来许多野菊花、山茶花、金樱子花,一朵一朵插在树枝间。那辆载着棺材的板车,晦气全无,披翠溢彩,竟有些像赶庙会的花车一样鲜亮好看了。但是,春山爷觉得秀秀的神情有些异样,有些痴呆,便在心里暗自一阵阵地发怵。

  又爬了两道坡,春山爷和秀秀双肩乏力,双腿发软,肚子也饥肠辘辘的,板车走得愈来愈缓慢了。爷儿俩时不时看看渐渐偏西的日头,担心在落黑之前不能赶回枫树坪。

  突然,在一道山坳的转弯口,树林里一阵沙沙响,倏地蹦出一只金丝猴,奔到春山爷身边,唧唧地叫了几声,就伸出两只前肢,使劲地推起板车来。

  春山爷惊叫不迭:“咦,猴哥!猴哥!秀秀快来看,来了一只猴哥帮我们推车哩!”

  秀秀回头一看,一下子认出是孙卫红──那个摔死她小崽子的畜生,便停下板车,从车帮上拔出一根竹竿,要把孙卫红往死里揍。孙卫红一惊,一下蹦到路边去。

  春山爷抓住秀秀的手,劝道:“莫打!莫打!这猴哥跟你有嘛咯仇哟?”

  秀秀恨得咬牙切齿:“这畜生就是孙卫红!是它摔死我的小崽子。”

  春山爷惊问道:“噢?你怎么认得?”

  秀秀说:“你看它的脖子上还戴着铁圈呢!跟上回钻进我家抱娟娟的娃妹子的那只猴哥,长得一般般的。”

  “哦!”春山爷定睛一看,发现那猴哥脖子上果然系着个亮闪闪的铁圈,也惊得说不出话。

  “我要报仇!我要揍死它!”秀秀举起竹竿朝孙卫红扑过去。

  孙卫红仿佛听懂秀秀的话,竟不逃走,就那么乖乖地蹲着,一副痛悔不已、引颈就戮的可怜相。

  “秀,饶了它吧!”春山爷看着不忍,又拦住秀秀劝道,“这猴哥摔死小文革不假,可它绝不是有意的。它是给孩子喂奶,一不小心却把小文革摔死了。后来,它又去抱娟娟的妹娃子,给小金兰喂奶,那个亲亲热热的模样,你又不是没看到。”

  “不!”秀秀怒气难消,又高高扬起竹竿,“我一定要打死它!我一定要报仇!”

  秀秀抡圆的胳膊,被春山爷在高空紧紧攥着。“秀,你再想想,就凭孙卫红冒死前来给希声推车,给希声送葬,也能看出这猴哥是多么通晓人性,是多么有情有义啊!看在希声的情面上,你也该饶了它!”

  秀秀心里开了窍,长叹一声,把竹竿甩出几丈远,自顾自地又走到前头提起车把拉车。

  春山爷朝孙卫红招招手,孙卫红蹦蹦跳跳跑过来,擎起两只前肢,使出全身力气帮着春山爷推车。

  今天一早,孙卫红爬上铁窗跟吴希声作了最后的诀别,又眼睁睁地看着它的主人被押上刑车,游街示众。孙卫红不敢挤到人群中去,也知道根本救不了它的主人,便飞快直奔罗汉岭,潜伏在一片芦苇丛中等候。一会儿,一辆刑车轰隆隆开来了,几个荷枪实弹的穿绿衣的人,把吴希声高高举起,架下了车。好可怜哪,那个文弱书生满头满脸的血,差点没气了,走不得路,几个绿衣人死拖硬拽着,像拖一条死狗,拖到一片白花花的芦苇丛中,强迫他跪下。一个年长一点的绿衣人命令另一个年轻一点的绿衣人放枪。那个年轻人有些不忍,有些害怕,握枪的手就战战兢兢、抖抖索索的。但是,枪声终于响了,砰的一声,孙卫红看见它的大恩人应声倒下,脑浆迸溅,像一窝小黑虫从脑壳轰地一声飞起,黑了半边天空。孙卫红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晕了过去……许久许久,孙卫红醒转了来,看见春山爷和秀秀已经收了尸,拖着板车上了山路,孙卫红便一路小跑赶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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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黑色星期五(8)

  现在板车又上坡了。孙卫红看见在前头拉车的秀秀非常吃力,身子都快弯到路面了。孙卫红倏地一下蹿到前头去,甩出一根长长的尾巴,搭在车把上,又卷了个结,使出全身力气帮助秀秀一起拉板车。

  秀秀看了异常感动,高声赞叹道:“唉,这个猴哥真是神了!”

  其实,一只金丝猴能有多大力气呀?难得的是它那份善心和义气。孙卫红佝着腰,驼着背,四只爪子几乎抠到泥地里去,一条细细的尾巴拉成了直直的钢丝绳,一路走,一路呼哧呼哧直喘气,真是一往无前奋不顾身了!

  秀秀和春山爷都非常感动。甚至,孙卫红还深深地感动了棺材里的吴希声,感动了天和地。秀秀和春山爷觉得板车忽然轻了许多,两个胶皮轮子轱辘辘飞转起来,原来坎坎洼洼的山间小道也变得宽敞而平坦了。

  春山爷万分感慨说:“秀,这真是一只义猴呀!”

  秀秀不愿吱声。但她心里完全同意春山爷的看法。可不是吗?有许多人枉有两只脚,枉能说人话,还不如长着四只小爪子的猴哥哪!

  车子又行进了十来里,一个山坳里猛地转出一彪汉子来,全是枫树坪的后生哥。春山爷和秀秀一惊,痴呆呆地站住了:“咦,你们怎么来啦?”

  后生哥都目汁汪汪地说,吴希声的事乡亲们都知道了,红军爷给我们来了电话。说着,就抚着吴希声的棺木,像抚着吴希声的尸骨,感慨欷殻В固炻钅铩

  春山爷说:“莫哭莫哭,快快送希声回村吧!”

  十来个后生哥齐动手,有的拉车把,有的扶车帮,有的推着车屁股的后挡板,一辆慢慢吞吞的胶轮板车,几乎被乡亲们抬了起来,轰轰隆隆向枫树坪开进。这时,孙卫红自然插不上手,帮不上忙,退到路边,蹦蹦跳跳的,一直护送吴希声回到枫树坪。

  吴希声的灵车进村,日头挨山还有两竿子高,该是农家生火做饭的时候,可是却不见一缕炊烟。全村男女老少几百口人,全聚集在村中心的晒谷坪上,一个个神情肃穆,目汁汪汪。娟娟搀扶拄着藤条拐杖的张八嬷,颤巍巍地走到棺材跟前。张八嬷那没牙漏风的瘪嘴动了几下,就呼天抢地嚎了起来:

  “嗷嗷嗷!呜呜呜!是谁杀了这孩子?他碍着谁了?犯嘛罪了?一个多好的知青哥呀!”

  瞎目婆张八嬷一双干瘦的手,在吴希声的棺材上摸来摸去,就像抚摸嫡嫡亲的小孙子。忽然,老人的手停住了,抬头大声叫喊杨春山:“春牯子!春牯子!春牯子在哪里?”

  春山爷连忙走到老人跟前。“八嬷,我在这里,有嘛事?你讲!你讲!”

  瞎目婆抹了一把泪说,说:“春牯子!不行,不行!用这薄薄的几块烂板送孩子上路,怎么做得哟!你们快快到我家去,把我那副老寿材抬了来!”

  春山爷踌躇不决,很是为难。他晓得,张八嬷那副老杉木寿材,可是她在部队的小孙子,前些年特意置办下要给老奶奶送终的。万一年轻的军官追问起来,拿嘛咯交代?

  春山爷迟疑着说:“张八嬷,这怎么做得?这怎么做得?”

  “有嘛做不得的?我的身子骨硬朗着哩,三年五载死不了的。”瞎目婆听不到一点动静,急了,一支藤条拐杖在地上戳得笃笃响。“我叫你们去抬,你们就赶紧去抬!啊,没人吱声?没人愿去?春牯子,要把我这老婆子活活气死不成?啊!”

  春山爷知道瞎目婆性情刚烈,不敢怠慢,连忙叫了十多个后生哥去抬棺木。那真是一副上等寿材。材板跟瞎目婆一样高寿,春山爷用手指敲敲,像敲钢板一样当当作响;生漆上过好几遍,暗红色的油光能照出清晰的人影;寿棺的棺盖高高翘起,威严得像一艘远航大船的船头。

  张八嬷满意了,大声发话:“盖棺呀!啊?盖棺呀!你们还愣着做嘛咯?那些杀千刀的把孩子折腾得多惨哪,早早的让希声入土为安吧!”

  按照枫树坪的风俗,春山爷挑选四个品性端庄、儿孙满堂的老字辈,抡起大锤钉棺材。又选了十个长相出众的后生哥,站在两旁喊钉棺材钉号子:

  铁拐大仙送铁钉,嘿哟!

  鲁班弟子来钉钉,嘿哟!

  好人希声你慢慢行,嘿哟!

  玉皇大帝请你上天庭,嘿哟!

  在悲壮雄浑的号子声中,红漆棺材钉得纹丝合缝,严严实实。四个后生哥扛来两长两短四根海碗粗细的竹筒,在坟前叠了个“井”字。众人齐心协力,手抬肩扛,把棺材搁在两根短竹筒上。然后,几个壮汉慢慢撬动竹筒,沉重的棺木就在竹筒的徐徐滚动中送进了深深的坟洞。

  夜色一层层厚了,落日最后一缕余光熄灭后,春山爷砌上最后一块砖,糊上最后一把泥,吴希声的坟洞被封个严严实实。一个聪明绝顶心地善良的知青哥,便步入一个既不透气又不见光的黑暗世界。有那么短短一会儿,送葬者都沉浸在悲痛的肃穆中。忽然,有了一声轻轻的哭泣,那是咬紧了牙关的秀秀突然失噤的哭声,接着是娟娟的抽抽泣泣,紧随其后,是瞎目婆张八嬷的一声仰天长啸。随即,在场男女老少大放悲声:“小吴呀,你怎么这就走了?”“希声呀,你死得真冤啊!”“水流千里归大海,人行万里土里埋。上海知青哥呀,你就安心上路吧!”……连枫树林里的小鸟们也扇动翅膀,唧喳惨叫,飞向黑漆漆的夜空。

  第十五章 黑色星期五(9)

  在一片嚎啕声中,另有一个极不和谐的哭声──唧唧唧!啾啾啾!那是吴希声的小情人婆娘子好朋友金丝猴孙卫红的抽泣痛哭。孙卫红混杂在挤挤挨挨的悲痛得失去感觉的人群中,哭哭啼啼地参加了整个葬礼。

  全村惟一噤声不哭的是春山爷。他见过太多的流血和死亡,有着惊人的自制力。春山爷觉得有一股咸涩的液体从喉管直向上涌,慢慢地盈满眼眶。但是,经历过半个多世纪苦难的老人,硬是咬紧嘴巴皮,强迫泪水由眼眶回到泪腺,由泪腺再通向鼻腔,然后,化做一把清水鼻涕,弄得一把花白胡子挂满了水珠。春山爷抬头看天,觉得今夜天也怪异,扯满乌云,惟有当顶飘游着几颗星星,在云层中时隐时现。有一颗灼亮灼亮的星星格外刺眼,却一直摇摇欲坠地颤栗着,晃动着。忽然,它像电火一般照亮漆黑的夜,拖着一条长长的炽白的尾巴,从高空坠落,栽进黑魆魆的山坳,熄灭了。

  然后,这个前所未有的黑夜,把整个世界装进一个密不透风的大铁桶,人人伸手不见五指。

  枫树坪人刻骨铭心地记住了这一天:公历1976年6月18日。农历辛丑年五月二十一日。一个黑色的星期五。

  第十六章 群猴大闹枫树坪(1)

  枫树坪成了孙卫红的伤心地,无可留恋,它拖着瘦弱不堪的身子,翻山越岭,涉水渡河,回到阔别已久的花果山。

  看守山门的两只老猴拦住孙卫红,唧唧怪叫,那意思是问孙卫红是何方人士?

  孙卫红用猴语回答:我是花果山的猴皇后。

  哈!你想蒙我们!两只老猴差点要动拳头。滚!滚!

  这时美猴王由一大群猴兵猴将簇拥着缓缓走来,大声喝道:吵吵嘛咯呀?

  客家山区的猴哥说起猴语来也带些客家乡音。

  守卫山门的老猴禀报道:大王,这里有个老猴婆冒充花果山的猴皇后。瞧,又丑又老,又脏又瘦,哪点像花果山的猴皇后?它准是个大骗子!

  哦?!美猴王把孙卫红看了又看。心想眼前这个老猴婆没有一百岁,也有###十了吧!瞧它的瘦脸尖嘴比别的猴子更瘦更尖,猴们原本深陷的眼眶也愈加深陷,本该像金丝般闪闪发亮的一身细毛,脏得失去本色,毫无光泽。刀削般的脊背佝偻着,两只后肢成了罗圈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呸,它怎么可能是我那一见钟情、绝代天骄的猴皇后?美猴王举起蒲扇似的前掌,孙卫红连忙趴在地上,唧唧痛诉。孙卫红说,自它的小猴崽摔死后,它如何痛不欲生,如何昏昏沉沉,如何到了枫树坪,如何在奶小文革的时候,听到一声炮响,又把人家的小崽子摔死了;再后来,它看见它的主人和恩人吴希声横遭劫难,被两脚兽们用绳索绑走,给一枪崩了……看看,这十几天来,我真是跟我们的老祖宗孙大圣一样,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不知蜕了几重皮,换了几次毛,死去活来多少回,我能不脏不丑不瘦不老吗?

  对于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大灾大难,美猴王虽然无法理解,却也动了恻隐之心,边听边落泪。唧唧唧,啾啾啾!它安慰孙卫红,好了,好了,我们别再跟那些会说话的两脚兽们打交道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还是花果山的第一夫人,你还是我的猴皇后。我要让你住好,吃好,调养好,亲爱的,你会慢慢健壮、年轻、漂亮起来的。

  孙卫红重又在花果山上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身体渐渐康复如初。

  然而,痛失亲人的王秀秀却渐渐疯了。一到阴雨天气,秀秀常常站在枫溪之畔,远眺南山坡上一大一小两座新坟,轻声喃喃自语:槠槠呀,希声呀,山头上风大雾大,你爷崽俩冷不冷呀?要赶快多穿衣服了!每逢“做七”的日子 1 ,秀秀温一壶水酒,蒸几块米唬醇父鲂〔耍酶鑫谄岵枧淌19牛樵诖竺趴诘母咛n咨希宰拍仙狡滦踹恫恍荩洪崎蒲剑i剑忝悄歉龅胤剑悦怀缘模让缓鹊模枚霰窳税桑煜吕创蛞欢傺兰姥剑 

  人们就看见那黑森森的南山坡,霎时间阴风惨惨,浓雾弥天,山上的树林和竹林也呼啦啦哀号起来。秀秀便说那是希声显灵了,激动得像个小孩子过年过节一般,在门前的晒谷坪上手舞足蹈,又叽叽呱呱唱起那支“树死藤生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的山歌。

  才几天工夫,秀秀头不梳,脸不洗,衣着穿戴也邋里邋遢的,原先四乡闻名花朵样个山妹子,忽然变成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的老婆娘。乡亲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无不感慨叹息这个世道把个好人活活地变成了鬼。

  一年前,茂财叔被刘福田割“资本主义尾巴”和划漏网富农吓病吓疯了,秀秀要天天防着他阿爸;现在倒了个个,茂财叔怕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时时处处盯着秀秀。可是,那天午后茂财叔实在困了,稍稍打了个盹。秀秀趁机溜出屋,独自一人出了门,像个幽灵飘过咿呀吟唱的古老水车,飘过半月形的石板拱桥,一闪,飘进了溪对岸那幢知青楼。

  现在,这里人去楼空,一片破败。全盛时期,楼里住过上海、福州与厦门知青四十余人,煞是热闹。后来招工的招工,病退的病退,上学的上学,在吴希声被一枪崩了之后,留下没有走成的十来个知青哥,怕楼中出鬼,找到种种借口,全都返城不归。秀秀进楼的时候,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踢-踏-踢-踏,踢-踏-踢-踏,像在空谷中响起一串恐怖的回声,甚是吓人。原本就精神恍惚的秀秀,常有幻听幻觉,冷不丁地就看见希声的影子,听到希声说话的声音,至于希声拉的小提琴协奏曲《 梁祝 》,更是时时萦回于耳。这时,秀秀又看见一个似有似无、时有时无的影子,在前头飘飘忽忽地引路。有时上半身,有时下半身,有时是一张完好的秀气的脸,有时是被打烂了的血淋淋的半边脸。秀秀好生纳闷,我的一个活蹦蹦的亲哥哥,怎么的就变成个支在田头的稻草人了呢?瞧他,被山风吹得打转转,不会说话,不会吱声,又没丁点儿分量。

  稻草人在前头引路,秀秀款款地拾级登楼。楼梯吱嘎吱嘎作响,更增添了恐怖的气氛。秀秀上了二楼,再上三楼,朝右一拐,前面飘忽着的人影忽然不见了。秀秀知道希声的宿舍到了,是第三个房间。房门上了把大铁锁,门板上贴着盖着县公安局和枫溪公社革委会大印的封条。这在那个年代是极具权威性的,但是,在精神恍惚的秀秀眼里却视同废纸。她三把两把就扯下来,撕碎了,又抡起小头,咣当一下,把门砸开。一股霉气夹着阴气迎面扑来,秀秀不由倒退两步。秀秀已经不知道害怕,但刚从亮处到了暗处,她眼睛不能适应,便微眯着眼,连忙打开小窗。一缕阳光裹着清新的空气泼了进来,房里敞亮多了。秀秀看见床上桌上积满了灰尘,墙旮旯里有一张美丽的蜘蛛网,加重了这空房的清冷;用来糊小窗的旧报纸有几处剥落了,在风中簌簌颤抖,发出一声声叹息。

  第十六章 群猴大闹枫树坪(2)

  房里的摆设依然如故。一张单人小床搁在墙脚下,窗台下有张小桌子,是希声自己用杉木板钉制的,他常常坐在桌前写字看书。两个抽屉和一只木箱都打开了,里头的东西被翻拣得乱七八糟。秀秀终于找到那本《 新华词典 》和一支金星钢笔。希声临刑前,说这两件东西留给秀秀,无非是希望秀秀多读点书,认些字吧。可是这年头,有了文化又能怎么了?哥啊,你在全县知青中算是最有文化的人了,不是连个小命儿都保不住嘛?一股冰水漫上心头,秀秀全身都凉透了,又把希声的两件遗物放回箱子里。

  秀秀最挂心的还是那把希声爱惜如命的小提琴。希声赴刑前惟一的嘱托,就是请她将这把小提琴保管好,日后(如果还有日后的话)转交给他的父兄。秀秀记得,那把小提琴总是装在一只黑色皮革琴匣里,像希声忠实的朋友,日夜厮守在小床对面的墙壁上。但是,如今墙壁上原来挂琴匣的大铁钉,孤零零地作壁上观,任什么地方都找不到那把能叫人心旷神怡又热血沸腾的小提琴。

  秀秀悲伤至极,自言自语:“唉,哥,真对不起!你吩咐的一件小事,我也做不了。”

  “秀,没关系的,你能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

  恍惚间,秀秀竟听见希声似有似无的声音。秀秀睁大眼睛,四下睃巡,却看不见希声的影子。

  过了会儿,一个细若游丝般的声音又响起来:“秀,我害苦你了!”

  “哥,你把话说反了,是我害死了你呀!”秀秀睁大眼睛,竭力想找到那个说话的人。但是,她什么也不见。

  在一片空无中,一个幽幽的声音又轻轻地说:“秀,你不要呆在这里。快走,快走,你快快走!”

  秀秀循着这个声音望,竟然就看见那个可怜的人。他满头满脸都是血,瑟缩在墙角里向秀秀挥手。

  秀秀扑了过去,想抓住那一无所有的影子。但是,她扑了个空,看见那个影子化作一缕轻烟,打着旋子从窗口飞了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秀秀笑了一下,对着天空梦呓般说:“哥,你等等,你等等,我这就来了!”

  秀秀整了整衣衫,捋了捋头发,然后,往屋梁上搭上一根麻绳,打了个活结,抻起脖子往里一套,就把自己挂了起来。

  后来,帮助秀秀收殓的娟娟悲痛万分,总是泪水涟涟地到处解释:谁说秀秀疯了?她走的时候绝对是头脑清醒的。像要去圩场赴圩,去学校上学,已经许久衣衫不整的秀秀,那天特意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上身穿一件红毛衣,高领,束腰,非常好看。说到这里,娟娟的口吻透着几分神秘,她说,那是吴希声悄悄送给秀秀的信物,秀秀还从没上过身,那天是头一回穿,虽然已经断气了,却把她残花枯悠晃荡,就像优美的舞蹈动作。当时娟娟和茂财叔吓了一跳。但是娟娟事后细细回想起这一切,就一再赞叹说,秀秀走得绝对的心舒气爽,欢欣鼓舞,用现在的新潮话说,就像个怀春女子去赴一个巴望已久的约会。……

  这些话娟娟至少说过一百遍,乡亲们百听不厌,像听一个动人的神话故事,感慨欷殻В崾陆蟆

  哭得死去活来的茂财叔稍稍平静之后,把秀秀安葬在北山坡的一处高岗上。传说中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生不能同床共枕,死后却求同穴同坟。闽西客家也有一支山歌唱道:“生也魂来死也魂,死哩两人共墓坟;周年百日共碗酒,纸钱烧落两人分。”希声和秀秀自然没有这个福份,可茂财叔也算尽了心了。茂财叔翻山越岭费尽心思给女儿挑选的一块坟地,与安葬在南山坡的吴希声恰好遥遥相望。乡亲们都说,糊涂一世的茂财叔总算做对了这件好事,既是对秀秀不幸婚姻惟一的一次补偿,又是对吴希声的最后一次忏悔。

  天气特好的日子,夕阳西坠时分,乡亲们常常看到北山坡袅袅升起一股紫烟,南山坡悠悠升起一缕岚气,慢慢地在半空中合二为一,相拥相亲,衣袂翩然,无不愕然震悚,啧啧称奇:瞧,那就是王秀秀和吴希声!

  1976年深秋,晚稻穗压禾头,满垄飘香,枫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