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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作者:千千钟|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0 18:08:46|下载: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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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是刘福田失去了耐心。他把双手搭在背上,狂躁不安地绕着高台转圈圈。即将死去的吴希声,腿已麻木,腰快折断,又有一大泡尿压迫膀胱,小肚子痛得针刺刀绞似的难受,即使咬紧牙关也把持不住了。吴希声万般无奈,只好掏出家伙,一股黄尿像万丈飞瀑从高空降落,带着骚臭的热气,带着满腔的怒火。

  第十四章 人比狗辛酸(4)

  正在高台下埋头踱步的刘福田,当头淋了一泡臭尿,一下蹦开,像恶狼般怒吼着:“他妈的!反了!反了!你竟敢在太岁头上撒尿!我毙了你妈里个巴子!”

  解完小便,吴希声的小肚子轻松了些,但是,他耗尽最后一点气力,身子一歪,从五尺高台上栽了下来。头部和身上被玻璃碎片扎了十多个窟窿,纵横交错的红色小河,在他身上哗啦啦流淌。

  刘福田和老公安都慌了手脚,立即叫人把吴希声抬到医院去抢救。

  张亮摁过那个犹大式的手印后,当天就解脱了,自由了,他轻舒口气,伸展双臂,觉得浑身都放松了。哦,十来天没出知青楼一步,乍看到头顶的天空像水洗过一样蓝湛湛的,白云悠游自在,小溪潺潺流淌,世界是多么美好。张亮吹了两声口哨,信步在村街上溜达,高兴得想跟每个人打招呼。

  但是,张亮很快发现,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掉过头去不愿理他。咦,这是怎么回事?学习班不是已经结束了?刘福田也亲口宣布我完全自由了?

  原来,枫树坪的乡亲们对学习班是极其关注、严密监视的。天天都有人从里头传出消息说:“嘿,平安无事!别看刘福田乍乍呼呼的,今天他们又没捞到嘛咯有价值的材料。”好些天了,都这样有惊无险地度过,乡亲们便稍稍地放心了。心想知青们到底都是些善良之辈,哪会栽赃害人呢。吴希声在公安局再关些天,吃点苦,他们总是要放人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还能平白无故冤枉一个大好人?

  可是,又过了几天,却听说学习班有了重大的突破。据派到知青楼站岗的基干民兵透露:突破口是从大软蛋张亮那里炸开的。张亮是吴希声最好的朋友,两人从穿开裆裤时起,就在一个幼儿园玩耍,在一个小学和中学读书,情同手足,无话不谈,拎出点违禁犯忌的只言片语,再加油加醋,上纲上线,还不是小菜一碟?听说,张亮那小子写的揭发材料,码起来足有一筷子高哩!

  像个刚用搅屎棍搅过的大粪缸,张亮的名声很快臭遍了枫树坪。

  张亮还没走过半个村子,心就发虚,腿就发软,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他发现,村里男女老少都用愤怒而鄙夷的目光瞅他、盯他,恨不能吃了他。张亮吓了一跳,脑壳涨成巴斗大:我的妈呀!莫不是大家都把我看成了卖友求荣的陆谦了?把我看成背叛同志的甫志高了?准是这样!张亮已经看到有人在一旁窃窃私语,甚至隐约听到“叛徒”、“告密者”这样一些指桑骂槐的诅咒。

  张亮晕晕乎乎地往前走,迎面碰上瘦骨伶仃的王秀秀。张亮张了张嘴,想表示一下问候,或者说点什么。

  秀秀眼一瞪,朝地上吐口水,呸了一声,又跺了一脚,转身走了。

  张亮满脸羞惭,不愿再与人碰面,更不敢主动跟人打招呼。他急匆匆往村外走去,却发现一路上遇到的家禽家畜们对他也态度大变:鹅公们一看到他,都是拧着脖子翻白眼;牛牯们看到他,一双双铜铃似的大眼球里充满了蔑视;鸭嬷们一碰上他,就嘎嘎嘎的,尽是怪里怪气地冷言冷语;狗牯们碰上他,像见到贼,汪汪汪地吠个不停。……张亮想,我的天呀!全村男女老少和家禽牲畜们都抱成了团,嘲笑我,唾弃我,挤兑我,还叫我怎么活哟?

  张亮再也不敢走出知青楼,整天在房里呆着。可是,他不愿见人,有人却偏偏要见他。有一天,瞎目婆张八嬷拄着藤条拐杖来到知青楼,见人就问,希声放回来没有?希声放回来没有?张八嬷说,她在新疆当军官的小孙子又来信了,要请吴希声读信写信。

  知青们都推说不知道,这事要问张亮。张亮是上海知青。张亮躲避不过,透了点消息,说吴希声还关在县公安局。这下可惹了大祸。张八嬷手中的藤条拐杖立时动了怒发了威,戳得杉木楼板嗵嗵响,用有眼无珠的眼睛对准了张亮:不是讲摔死秀秀小崽子的是只小猴哥吗?怎么还把吴希声关着?是哪个黑心肝的落井下石?是哪个烂肠子的在后面捅刀子?连吴希声这样的老实人也敢欺负,要遭天打雷劈啊!……

  瞎目婆看不见张亮脸上无地自容的表情,愣哭愣哭,愣骂愣骂,张亮一声也不敢吭,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人掏了出来,用一根竹竿高高挑起,在光天化日之下曝光示众。

  张亮知道罪有应得,一直忍着,而且极想求得人们的谅解,就讪讪地说,阿婆,你孙子的信,我来帮你读,帮你回吧。

  哼,瞎目婆冷笑一声,我怎么敢劳你大驾?你又会说,又会写,还是忙着给公安写材料吧!刘福田会给你记功发奖招工招干哩。

  张亮满脸羞红,恨不得一头撞死在石柱子上。

  在这支以“红五类”为骨干的上海知青队中,张亮是个异数。他是上海滩一位丝绸大亨的阔少爷,“文革”初期向往革命的疯劲是全校有名的。“红五类”们纷纷参加红卫兵的时候,张亮连佩戴毛主席像章的权利也没有。可他是个死心眼,人家不让戴,他偏要戴。张亮拿一块瑞士梅花牌名表跟一位“红五类”同学兑换了三块毛主席像章。第一块是铝合金的,大红漆底浮雕金像,张亮激情满怀地别在一件旧军装的左胸前,可是被造反派看见,立马就摘下没收了,连那件旧军装也不准穿。那个年代,不缀着领章帽徽的军装是红卫兵和造反派的标志,他妈妈的,老子革了命,还有阿q的份吗?张亮并不灰心丧气,而是再接再厉,把第二块像章──一块瓷都景德镇烧制的白玉瓷质彩色宝像,小心翼翼地别在内衣里,可是再次被造反派发现,又毫无道理地收缴了。张亮不屈不挠,当着众多造反战士的面,撕开自己的内衣,把第三块像章──一块有机玻璃制成的具有夜光功能的宝像,径直别在自己肌肉鼓鼓的胸脯。锋利的别针扎进细皮嫩肉,血如泉涌,张亮胸前红了一片。同学们都惊呆了,连连退缩,远远站着观望。只有扎着两根小辫、身穿旧军装、腰束军皮带的蓝雪梅走了过去,使劲拍着张亮的肩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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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人比狗辛酸(5)

  “行,张亮!你是我们战斗队的一员了!”

  然而,张亮依然不能像“红五类”的红卫兵那样为所欲为,叱咤风云。因为出身成分像古代囚犯的鲸印一样烙在张亮的脸上和心上,批斗起那些出身高贵、历史光荣的“走资派”来,他还是有些自惭形秽底气不足。张亮惟一值得一提的,是带头造他资本家老子的反。除了贴出一批又一批杀伤力极强的大字报,他还带领蓝雪梅们到自己家抄家挖“浮财”。张亮自充内线,提供情报,一挖一个准。不管他爸他妈埋在夹壁里还是藏在地窖里的“封、资、修”垃圾──从绫罗绸缎到奇装异服,从金银首饰到珍珠玛瑙,从古玩名画到线装古籍,从冬虫夏草到朱砂玉桂,从洋参鹿茸到熊胆虎胶,从金条银元到法郎美金,──全被搜出,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接着,有些付之一炬,有些上缴国库,有些被人顺手牵羊,饱了私囊。那个漂亮的攻坚战战果辉煌,轰动全校,张亮也就出足了风头,成了与“反动”家庭彻底划清的“可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

  可是,后来全国掀起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红卫兵领袖蓝雪梅还是怕张亮吃不了苦,为了要不要接纳张亮参加自己的知青队,颇有一番踌躇。张亮突然又来了牛劲,郑重其事地递给蓝雪梅一封血书:“紧跟毛主席干革命,广阔天地炼红心,扎根农村不动摇,誓做革命接班人。”这是张亮撕下一件白衬衫,割破手指头,用自己的热血写下的二十九个大字。

  蓝雪梅记得,张亮咬破了的手指还来不及包扎,他举起血肉模糊的手指,就像举起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蓝雪梅大为感动,立即吸收张亮参加奔赴闽西老苏区的上海知青队。

  现在,上海知青队的最后一员──张亮,呆在锅清灶冷、四傍无邻的知青楼,感到极度的恐慌和悲哀。他把自己在“文革”初期的疯劲傻冒全都回忆起来了。咳,我一个劲想跟上潮流,一个劲想脱胎换骨,到头来怎么还是处处遭人唾弃?天啊,长达八年的知青生活,简直像一场噩梦!八年了,我学会各种农活,能一口气抡一百二十五下大锤,却远离书籍,把学到的知识都还给了老师;我轰轰烈烈、死去活来地爱过一个善良的姑娘,却留下终生的屈辱;我结交过一个同甘共苦、绝顶聪明的朋友,却把朋友送进了大狱……

  张亮一想起吴希声这会儿关在大牢里受苦,就觉得他那只左手的大拇指隐隐作痛。他非常痛恨这只大拇指,常常把大拇指竖起来,看见一圈圈螺纹上还残留着印泥的红痕,那是永远洗刷不了的污斑。

  他妈妈的,这是一只多么倒霉的臭手呀!就是你的屈服,老子这七尺男儿才成了一只断了脊梁骨的哈叭狗!难怪乡亲们和知青们都朝我瞪白眼吐口水啊。

  一天夜晚,张亮看见一辆吉普车进了村,发现刘福田那小子不知有何公干回到枫树坪。张亮心里一动,突然冒出个疯狂的念头。张亮灌下半斤地瓜烧,喝了个半醉不醉的,怀里揣上一把军用匕首,踉踉跄跄闯进大队部。

  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张亮像一具可怕的僵尸,突然戳在刘福田跟前。

  刘福田吓了一跳,从那张古色古香的太师椅上站起来,哆哆嗦嗦地呵斥道:“哎,张、张亮,你,你,你有嘛事?”

  刘福田惊慌四顾,想随手抓件防御的家伙,比如扁担、木棍什么的。这个愣头青张亮,一口气能抡一百多下大锤,他深更半夜闯了进来能有好事吗?可不能不防着点儿。

  满脸通红的张亮,把浓浓的酒气喷到刘福田苍白的脸上:“姓刘的,快把我写的那份揭发材料还给我,那些屁话都是我胡编乱造的。”

  刘福田说:“所有材料都是公安局拿去的,我怎么要得回来?”

  张亮说:“那就立马把老子的招工手续办了!”

  刘福田用鼻子哼了一声。他发现张亮原来是有求于人的,而自己正是掌握权力被人求着的人,高高在上的权威感又回到他身上,口气便硬了起来:“嘿,还老子老子呢!这事由你说了算?”

  张亮两道灼亮的目光刷地一下射向刘福田:“你小子别忘了!造大寨田的时候,你说过谁表现好,给谁招工;叫我写揭发材料的时候,你又说过,写了材料就给我办招工。咹,刘福田,你没忘记吧?”

  “就算我说过这些话,那又怎么样?”刘福田眯着眼十分不屑地瞅着张亮,“哈哈,就凭你这种态度,你还想……”

  张亮嗖地一下从裤兜里抽出军用匕首,往办公桌上一拍,昏暗中飞起一道蓝幽幽的寒光,把刘福田还没说完的话吓了回去。

  “你,你,你敢行凶?”刘福田凶巴巴的脸一下就黄了,“张亮,别、别乱来呀,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哼,一个孬种!”

  张亮说着把匕首掂在手里,另一只手搁在桌上,咔嚓一声,一道血光飞溅,一个大拇指剁了下来。这个大拇指,正是在揭发材料上摁过犹大式手印的那只左手的大拇指。张亮已经恨它厌它有许多日子,今晚终于找到一个机会给它严厉的自裁。那个脱离了主体的大拇指仿佛不胜委屈,在桌子上蹦了两三下,才老老实实地静卧在桌子上,像一块涂了红糟的猪蹄肉。

  刘福田倒退两步,吸了口冷气,胆战心惊地直摆手:“张、张亮,别、别犯傻,别犯傻!有、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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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人比狗辛酸(6)

  张亮手上的军用匕首在空中挥了挥:“姓刘的,老子现在是个残疾人,按政策,应当招工优先。”

  张亮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条洁白的手帕,这是他早预备好的,从容不迫地拾起血肉模糊的断指,裹了起来,郑重其事地递给刘福田。

  “你就把这个交给县知青办和人劳组,向他们要个招工指标。万一要不到招工指标,就给老子办残退返城手续。”

  “成,成,我一定尽快给你办!”刘福田已经吓得快瘫了,战战兢兢说,“这个,这个,就不要了吧!”

  “那也行。”张亮把那只血糊糊的手指头装进兜兜里。他想,老子留着做个永久的纪念也好。哼,这个可耻的大拇指!

  第三天拂晓,天才麻麻亮,左手大拇指上缠着绷带的张亮,已经走在灰蒙蒙的山道上。除了刘福田,谁也不晓得张亮就这样满怀悲愤地离开了枫树坪。

  一勾残月慢慢西沉,几点寒星摇摇欲坠。东方天际亮了起来,一抹曙色包裹在浓雾中,像打烂了的鸡蛋黄发出浑浊的微光。张亮走在露湿裤管的小路上,步履蹒跚,泪雨滂沱。他的伤心,不仅为自己,也为蓝雪梅和吴希声,为整个上海知青队。

  第十五章 黑色星期五(1)

  张亮走后第二天,春山爷和秀秀搭上一部进城的拖拉机,去县城搭救吴希声。本来,春山爷不肯带上秀秀。秀秀愣哭愣哭,死缠活缠,说希声坐牢是她害的,不见希声一面,她死不瞑目。春山爷只好依了秀秀。

  坐在拖拉机车头,春山爷时不时摸一摸娟娟给他缝的青花布袋。布袋里装着一份“万民折”──那是吴希声的命根子。春山爷特地到枫溪镇求一位教过几年私塾的老先生,写了一份有理有据,言辞恳切的申诉书,为吴希声喊冤请命。春山爷挨家挨户征求意见。全村乡亲念着吴希声教夜校、算工分、协助春山爷连续多年搞“瞒产私分”的种种好处,念着他和秀秀演绎了一个凄婉感人的爱情故事,两百多户人家的成年户主,全都毫不含糊地在“万民折”上摁了指印。无数带着印泥芳香的指印,像清明时节的映山红开得满山遍野,既轰轰烈烈又阴阴惨惨。

  进了城,春山爷带着秀秀直奔红军干休所。春山爷当年的一位老首长,如今离了休,就住在这里颐养天年。老人八十来岁,是1929年春天毛委员和朱军长率领红四军入闽时的老红军,全县人都尊敬地叫他“红军爷”。

  “文革”前,县里的干部有谁敢违法乱纪多吃多占的,只要红军爷哼一声,谁就得身子哆嗦更弦易辙。因为红军爷当年任过红十二军的团长,他的许多老战友如今都是中央和部队的大首长。老百姓都说红军爷只要花一张八分钱邮票,或者拨个长途电话,就能通天,就能为民申冤,就能把天大的事情摆平。春山爷心想,请红军爷向上级革委会呈上“万民折”,再凭老人威镇乡里的名声,十有###能救吴希声一条命。

  红军爷戴上老花镜,把“万民折”认认真真看了一遍,轻轻摇头叹息道:“唉,没用了!我听讲,这个案子已经判下来了!”

  “噢!”春山爷和秀秀心里凉了半截,“判了?怎么判?”

  红军爷张了张嘴,满嘴雪白的假牙滑稽地措动好几下,才吐出冷冰冰的两个字:“死罪!”

  春山爷看见秀秀的脸一下就白了,身子一晃,差点栽倒在地。春山爷连忙搀扶秀秀在椅子上坐下,又给她筛了一杯热茶。

  秀秀喝了两口水,慢慢打起精神,扑通一声跪下,苦苦哀求道:“红军爷!红军爷!请你救救吴希声吧,他是冤枉的啊!他是冤枉的啊!枫树坪的乡亲们,没有一个不说他是个好人哪!”

  红军爷一直摇头:“来不及了!上头的指示电报都下来了:明天行刑!唉,可怜的孩子!”

  秀秀又连声苦求,把红军爷说得心里酸楚,眼里掉泪,唉声叹气说:“我老了,没得用了,咳,现在是人家造反派的天下啊!”

  春山爷也差点要给红军爷下跪:“老团长,请你把万民折递上去吧,兴许能救人一命呢!”

  红军爷冷冷地瞅了杨春山一眼。那轻蔑的目光,就像一个老爷爷看个不晓世事的小郎哥。“万民折,万民折,你们还是快快烧了吧,莫引火烧身啦!”

  春山爷傻了,不明白这话是何道理。“怪了,写个万民折也有罪?”

  红军爷拿起万民折问道:“这个东西是谁写的?老八股,文绉绉,叫人牙根酸痛。”

  “请枫溪镇一位私塾先生写的。”春山爷有点心疼地补充道,“花了我三块钱,送了两刀腊肉哩!老首长,有嘛咯地方不对头的?”

  红军爷又戴起老花镜,随即念了一段话:“草芥刈之,冬死春生;蚁民灭之,万劫不复。仁义之君,爱民如子。清明之治,恩被众生。民不安命,国无宁日。恃德者昌,恃力者亡。载舟覆舟,后世勿忘。……”他用布满老人斑的大手戳着“万民折”那几张皱巴巴的十行纸,“看看,看看,你们不是不晓得嘛咯叫‘恶攻’吗?在造反派看来,这又是你们‘恶毒攻击’的证据了!”

  春山爷打了个寒噤,把万民折接了过来,又左看右瞧,也看不出个名堂。“哦,这就叫‘恶攻’?怪了,怪了,这上头全是我们老百姓的心里话啊,怎会成了‘恶攻’?到底是哪句话哪个字犯了大忌?”

  红军爷说:“明明是孔圣人老夫子说的话,你们老百姓也敢鹦鹉学舌?这就是借古讽今,就是别有用心,不是‘恶攻’又是嘛咯哟!”

  春山爷倒抽了一口冷气。“咦,怎么这样蛮不讲理?”

  “不是我蛮不讲理,是这个世道蛮不讲理。”红军爷不搭理杨春山,一脸严霜,声色俱厉,“烧掉!快快烧掉!把我也连累进去,大家都得进班房。”

  春山爷脸阴阴地看着手上的万民折,仿佛心疼一件稀世珍宝。红军爷一把抢过去,划根火柴,把那几张皱巴巴的十行纸点着了。春山爷看见十行纸卷起焦黄的一角,呼啦啦冒起火光,顷刻成了一小撮灰烬。春山爷闻到的不是焚纸的焦臭味,而是鲜活的血肉放在铁砧上烧烤的焦煳味。这份万民折可是全村乡亲掏心掏肺的祈愿和请求啊!

  春山爷不觉老泪纵横了,问道:“老首长,我闹不明白,当下这年月,怎么跟民国二十一年闽西‘肃社党’一个样,动不动就有掉脑壳的危险?”

  红军爷装聋作哑,闭目养神。

  有许多话在春山爷肚子里憋得太久了,不能不一吐为快。“老首长,你是见过大世面的,请你告诉我,这“文化大革命”都革了些嘛咯呀?十来年了,总是革来革去,反来反去,整来整去,批来批去,斗来斗去,揭来揭去,清来清去,打来打去,杀来杀去,一天也没停歇过!比当年闽西‘肃社党’闹得还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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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黑色星期五(2)

  “闭嘴!闭嘴!”红军爷倏地睁开眼来,在藤椅的扶手上狠狠地拍了一下。

  春山爷吓了一跳,噤声不语。

  红军爷轻轻摇头,声音又软和下来。“哎,春牯子,莫谈国事,莫谈国事!你这张嘴实在痒痒,实在难受,就用绣花针缝起来!用膏药封起来!我们都老了,清清静静地多活几年吧!”

  春山爷心里一酸,看看红军爷确实老了,满头白发,稀稀拉拉,满脸皱纹,横一道竖一道,嘴也瘪了,背也驼了,双眼眊然无光。红军爷的许多老战友、老首长都被揪出,被打倒,不是进“牛棚”蹲监狱,就是下了台靠边站,如今的红军爷又能有嘛咯能耐?

  春山爷和秀秀晓得一切都无能为力了,只请求红军爷给看守所挂个电话,准许他们去见吴希声最后一面。红军爷当即发了善心。挂完电话,红军爷嘴里还不停不歇地念叨:“唉,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当单间死牢的铁栅门哐当一声打开,春山爷和秀秀看见一只大老鼠唧地一声惊叫,倏地钻进墙洞,消失了。他们紧张的目光,在昏暗狭小的囚室里转了三圈,并未看见一人,不禁一脸的惊愕。看守员用脚尖轻轻踢了踢搁在墙角头一堆像破烂一样脏兮兮的东西,叫道:

  “吴希声,吴希声,起来!有人来看你啊!”

  春山爷和秀秀眯起眼,在幽暗中看见那堆破烂轻轻蠕动一下,有个蓬头垢面的囚犯抬起头,两只眼仁发白的呆滞的目光闪了闪,他们这才认出此人就是吴希声。吴希声身上一件白衬衫血迹斑斑,看不出底色,又撕碎成一挂一挂的布条;脸上、身上、胳膊腿上,不是贴着胶布,就是裸露着已经化脓的伤口,全身没有一块好肉了。随着他吃力地坐起身子,一股脓臭与血腥味在囚室里弥散开来。秀秀一下扑到希声身上,发觉把他的伤口弄痛了,连忙又松开手,埋在希声的肩胛上低声痛哭。

  “哥,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

  吴希声脸上也挂下两滴浑浊的泪珠,抽抽泣泣地安慰秀秀:“别,别,秀,秀,别这么说,这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秀秀还是一直哭,反反复复絮叨一句话:“唉,哥,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

  站在一旁看着的看守员也眼睛红红的,说:“就这样吧!给上头晓得了,我们吃罪不起的。”

  老看守老得有点腰弯背驼,春山爷和秀秀从他厚道的面相,看出他是个心地善良的狱警。

  “秀,起来吧!”春山爷硬是把秀秀拽了起来。

  春山爷从青花布袋里掏出一壶糯米酒,两个熟鸡蛋,三块大米唬紫律碜佣晕庀i∥∷担骸昂19樱猓橇舾愕模魈欤浴谩ァァ摹

  下面的话春山爷不忍说出,卡在嗓子眼里。

  匍匐在地的吴希声,吃力地抬起手,抱住春山爷一双青筋暴突的粗脚杆,说:“春山爷,我在九泉之下也会记住你的!”

  那声音细细的,轻轻的,仿佛是从吴希声心窝里抽出的一缕游丝。

  老看守又催促道:“你们快走吧,所长只给你们五分钟!”

  吴希声目汁汪汪地盯着秀秀,仿佛有话要说又不好启齿。秀秀看在眼里,又蹲下身子,抽抽泣泣地问道:“哥啊,有嘛话你就对我讲!啊,快!”

  吴希声说:“秀,我走了以后,你到我房间去看看,那把小提琴如果没有给人拿走,请你给我保管好,假如,哦,我是说假如,我的父亲、哥哥还能活下来,一定会来看我的,你就把这把小提琴交给他们。”

  秀秀哽咽着:“嗯!”

  “我的箱子里,还有些书,一本新华词典,一支钢笔,如果还没有被人拿走,秀,都留给你了,你兴许用得着。”

  秀秀哽咽着:“嗯!”

  在看守员频频催促下,春山爷搀起瘫软的秀秀,要走了。这一老一少,都用生离死别的目光盯着吴希声,用倒退的缓步退出了铁栅门。两颗滴血的心,却永远留在那小小的号房里,留在那个即将辞别人世的年轻人身边。

  吴希声精力耗尽,又视死如归,昨夜就异常平静地睡了一觉。梦中有《 圣母颂 》的音乐响起,吴希声看见前头有个活泼的小天使领路,频频回头朝他微笑,他便踏着朵朵白云升上蔚蓝的天空。

  可是,天将放亮,吴希声的好梦突然被惊破了。隔壁囚室传来撕心裂肺的呐喊:“冤枉呀!青天大老爷!冤枉呀,青天大老爷!”吴希声知道,隔壁囚室关着一位年轻的小学女教师。放风的时候,吴希声见过那个小姑娘,只有十###岁吧,头上扎两把毛刷子小辫,小脸蛋又瘦又黄,穿一件过于宽大的号服,那样子真是楚楚可怜,怎么也会成了###?后来吴希声听老看守说,这小姑娘所在的那所城关小学女厕所的墙壁上,出现了“恶攻”标语。公安们一查,发现这个女教师那天上过一回厕所,她的身高与墙上字迹的高度差不多;叫她用左手写了几个字,竟与“恶攻”标语上的字迹大体相像,就把她逮起来了。每天公鸡报晓时分,女教师就撕破嗓门凄凄惨惨地大声呐喊:

  “冤枉呀!青天大老爷!你们快来救我呀!青天大老爷!……”

  吴希声想,那个小姑娘真傻,她还以为只要使劲呐喊,如果有一位包青天听到,就能救她一命呢!岂知无论是在黎明前的黑夜,还是在黑夜尽头的黎明,许多生命的呐喊往往注定要被窒息的。他吴希声可不会有如此天真的奢望了。一切幻想都在他的心头熄灭,直盼着人生悲剧快快落幕。吴希声忍着伤痛,扶着土墙,使出全身力气站立起来,看见圆窗之外一小片天空慢慢地亮了。他看不见太阳,但是看守所建在一座小山上,透过小窗,他能望见静静流淌的汀江。由天光水色的变化,他知道太阳正在冉冉升起,心头便有一幅幻想中的图景:在旭日辉映下,汀江水由黝黑变成青黛,由青黛变成浅蓝,由浅蓝变成浅灰,由浅灰变成橘黄,最后,汀江像是倾倒下亿万桶鲜血,变成血的河流,红浪滔滔,东流而去。两三个小时之后,自己将成为滔滔洪流中的一朵小浪花,转瞬即逝,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十五章 黑色星期五(3)

  忽然,吴希声听到铁窗外传来“唧唧”的哀叫声。

  吴希声陡地一惊,天!这不是孙卫红的叫唤吗?果然,只听嗖地一下,一个毛茸茸的活物蹿上牢房的小铁窗,两只前爪抓着铁栅栏,半个塌鼻尖腮的脑壳探了进来。可惜,窗子太小,铁栅太窄,任孙卫红怎么使劲,它的身子却一直钻不进来,就愈发焦急地哀叫着:

  “唧唧唧!唧唧唧!”

  在依稀曙色中,身陷囹圄的吴希声觉得这叫声特别清亮而凄惨,顿时热泪盈眶。他踮起脚尖来亲孙卫红的脸,握孙卫红的手。

  一个多么有情有义的小生灵啊!孙卫红是怎么知道我遭了难入了狱的?哎,我的小骚包蛋,你瘦多了,丑多了,你身上伤痕累累,皮毛上沾满污泥,你翻了多少山,越过多少岭,跑了多少路来见我最后一面啊!……吴希声心中大恸,有许多许多话要对孙卫红说!孙卫红也异常激动,滚烫滚烫的泪珠像热带雨林中的水滴,洒落在它大恩人的身上和脸上。

  前些天,孙卫红再次跳上秀秀家的土墙,想潜入房去看看那个它抱过奶过的女娃子。突然,潜伏在暗处的刘福田瞄准它放了一铳,虽然没有送命,但呈扇面形飞射而来的铁沙子,叫孙卫红受了多处皮肉之伤。孙卫红失魂落魄地逃回林子里,找到一窟清泉冲洗伤口,又采了些草药服下,几天工夫,身上的枪伤就结疤愈合。但孙卫红一心惦记着吴希声,仍然不肯离开枫树坪。白天,它在林子里待着,夜晚,它潜入村子到处寻找。终于,在昨天天亮时分,孙卫红看见春山爷和秀秀搭上一辆手扶拖拉机。凭它的灵性,它猜测这一老一少要去的地方,跟吴希声准是有些关系。于是,吴希声便尾随那辆突突突开进的拖拉机,紧追慢撵,来到县城。当然,拖拉机穿镇过村的时候,孙卫红不敢大模大样在大路上行走。它一会儿上大道,一会儿钻小径,绕了许多弯路。

  昨天傍晚,春山爷和秀秀来探监的时候,孙卫红也远远地跟了来。它看到看守所里有许多人走来走去,还有挎着卡宾枪的人站岗,心里发怵,不敢造次,就找个遮身之所藏了起来。夜里天黑,伸手不见五指,大牢里不准点灯,孙卫红也不便来打扰它的主人。但是,从种种迹象,孙卫红已经嗅到死亡的气息,知道它的大恩人的死期快到,就哀哀切切地哭了一夜。天刚放亮,孙卫红急不可待地蹿上铁窗,要闯进号子来营救吴希声。

  唧唧唧,唧唧唧?──孙卫红用猴语问道,我的主人,你到底犯了嘛罪?

  吴希声说,我是好人,我嘛罪也没有!

  唧唧唧,唧唧唧!──孙卫红惊叹道,看,你上了脚镣,戴了手铐,浑身血淋淋的,一块好肉都没有了,就是在我们猴儿国,也从来没见过这种刑法,那些两脚兽不是自称为最文明的高等动物吗,怎么这样凶狠啊?

  我的小骚包蛋,别问了,别问了!吴希声说,我们两脚动物的世界,你们四脚动物永远也弄不明白。

  唧唧唧!唧唧唧!──孙卫红趴在小铁窗上使劲挣扎着,狂叫着,不行,不行,我一定要把你救出去!

  孙卫红用牙齿咬铁栅,用前肢掰铁栅,用后肢蹬铁栅,用整个身体撞击铁栅,直累得满嘴淌血,浑身大汗,仍是徒劳无功。它急得唧唧痛哭。

  吴希声看在眼里,知道孙卫红要豁出命去,毁了这座铁屋营救他,更是感慨不已,轻声劝道:小傻瓜呀小傻瓜,你是多么愚蠢又多么勇敢,你是多么幼稚又多么可爱。现世间,像你这样的堂·吉诃德已经绝无仅有!但是,这是大牢,这是监狱,你一个小小猴哥,能动得了它一根毫毛?

  孙卫红一边拼命摇撼铁窗的栅栏,一边唧唧穷叫,那意思是说,我决不会把你扔下不管的,我亲爱的主人!就是豁出一条老命,我也要把你救出去!

  孙卫红真不愧为孙悟空的后代,它忽然变得力大无比,摇啊摇啊,晃啊晃啊,吴希声觉得孙卫红把整个铁牢都摇撼得簌簌颤栗起来。黎明前的天空忽然变暗了,几颗摇摇欲坠的星星旋转起来;窗外有风声呼啸,惊涛拍岸,好像正在发生九级地震。

  孙卫红难道真能动摇这铁桶般的世界?

  可惜,天却慢慢地亮了,吴希声担心孙卫红遭到什么不测,就一个劲劝它说,走吧,走吧!我的小傻瓜,你救不了我的,你快快走吧!

  唧唧唧,唧唧唧!──孙卫红十分固执地坚持,不,不!我一定要把你救出去!

  孙卫红继续拼命摇撼着铁窗,有两根铁栅栏已经被它拗弯了,像弓一样,如果再使一把劲,那两根铁条真可能被它拗断,它劫狱救主的义举也许就能大功告成。

  然而,吴希声听到牢房外响起脚步声,知道有人来了,急慌慌地对孙卫红说,小傻瓜,永别了!你别管我,快走快走,快快走!

  吴希声不管孙卫红的挣扎,掰开它抓紧铁栅的两只前爪,用力把它推下铁窗。随即,吴希声听见大铁门哐当一声打开,看见老看守走了进来。他手上挽着一只盛满食物的篾篮。盖子一掀开,从篾篮里端出一壶酒、两个鸡蛋、三块米唬际谴荷揭托阈阕蛱炝粝碌模峡词靥匾馕鹿艄t诘奈9庵校庀i醇剖成鸢装椎娜绕贡男睦镆簿陀辛艘凰课105呐狻5廖奘秤豢判幕骨9易糯巴獾乃镂篮欤盒no埃阕咴睹挥校扛詹疟晃仪客葡氯ィ闼ね此ど肆税桑俊

  第十五章 黑色星期五(4)

  “后生哥,吃吧,热热的。”面对一个即将绑赴刑场的年轻人,老看守的话说得格外温软,“你赶紧吃吧!”

  “我不饿,吃不下!”吴希声依然望着窗外,头也不回。他的一颗心还牵挂着孙卫红。

  老看守一个劲说道:“后生哥,你得吃!宁做饱汉,不做饿鬼!吃!快快吃呀!”

  吴希声听到铁窗外传来轻轻的唧唧声,稍稍地放心了。还好,小骚包蛋,刚才总算没有把你摔死。可是,又忍受不了孙卫红一声声呼喊,一声声哭泣,有如万箭穿心了,哪还顾得了吃东西。

  老看守站在一旁紧催着:“吃吧,吃吧,枫树坪的乡亲们老远送了来,你多少也得吃一点吧,啊!”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过后,铁窗外静了下来,孙卫红想必是听懂了老看守的话,不再打搅即将赴死的主人了。吴希声知道孙卫红走远了,这才放下心来吃断头饭。他不好有拂老看守的美意,就是硬撑也得吃一点。

  吴希声吃一口菜,喝了一口酒,又停下筷子不动了。他忽然想起刘福田初到枫树坪,就和孙卫红结下仇恨,说要把孙卫红宰了下酒吃。这会儿,孙卫红在县城东走西逛,安全吗?你千万别撞上刘福田呀!那家伙恨人、恨猴、恨一切生灵,咳,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两脚动物!

  “后生哥,吃呀,吃呀,发嘛呆哟?多吃点,多吃点!”老看守幽幽地劝说道,“人呀,活着就是这么回事,像做个小梦一样,一眨眼就玩完了!迟死、早死、好死、歹死,活到一百岁一千岁总有个死!我在号子里待了二十多年了,看的多啦,后生哥!莫说你个黄毛小子,满肚子学问的老教授,南征北战的大干部,一个跟斗栽进号子里,一关十多二十年,把个好端端的人关都关哑了,关疯了,不会笑,不会哭,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小哥子,比你的结局也好不到哪去啊!”

  关于人生如梦的议论,古人不知说过多少了。吴希声在此时此地听来,似乎有些镇定与麻醉作用,心里宽解了些,匆匆吃了几口断头饭。但是囫囵吞枣,根本吃不出鸡蛋和米唬淖涛丁>坪芟悖艽迹芩凇n庀i纠床换岷染疲窗岩缓贤肪埔灰 @鲜邓担杂谝桓瞿杲龆乃甑哪昵嵘哉庋姆绞搅私幔庀i换岵恍乃岵缓e隆k氚炎约撼沟鬃淼梗员慵跎僮詈笫笨痰目志濉

  但是奇怪,那米酒竟没一点酒力,直到两名彪形大汉进了囚室,给吴希声插上一枚亡命牌,直到四名荷枪实弹的士兵,把吴希声推上刑车,吴希声的脑子仍然十分清醒,对外界的感觉仍然异常的敏锐。

  刑车开得很慢很慢。吴希声心想,他最后可以利用的一点价值,就是游街示众杀鸡警猴了。果然,刑车很快吸引来许多人。在街头卖菜的,买菜的,上班的,赶路的,闲逛的,以及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学生,捧着破碗要饭的叫花子,看见刑车都惊愕地伫足观望。一时间,万人空巷,人头攒动,一个个脖子伸得跟公鹅一样,几乎把小城古老狭窄的街道挤破了。刑车不得不使劲摁喇叭,还不时把车头的铁皮和车帮的横板拍得嘣嘣响,才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犁开一条小路,缓缓开进。

  吴希声对这盛典一般的礼遇,竟有一丝欣喜。他不想逞英雄,他知道他仅仅是个可怜虫,算不上英雄。但他有个卑微的愿望,就是最后看一眼春山爷和秀秀。他抻长脖子抬起头,用渴望的目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小城人后来传出许多佳话,说吴希声如何了得,站在刑车上腰板挺直,目光炯炯,气宇轩昂,视死如归,等等等等。其实,这是一种误解或理想化的提升。那时候的吴希声像大多临刑者一样,浑身颤栗,双膝发软,站立不稳,小便失禁,如此等等,在所难免。但是,刑车缓缓驶过大街那会儿,吴希声确实是以发亮的目光向人们告别。

  忽然,吴希声果真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看到了春山爷和秀秀。可怜的秀秀满脸泪花,把手高高举起,向吴希声挥舞着一方雪白的手巾,传递着悲痛欲绝的呼唤。吴希声惊喜异常,大喊了声:“秀……”吴希声立即感到坚硬的枪托把他的腰背顶了起来,套在脖子上的绳子也突然拉紧了,像勒杀一条狗,别说呐喊,连气也喘不过来。吴希声的双眼也被吊翻上去,只见头顶一片白晃晃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