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猴结怨(1)
每天傍晚,吴希声陪孙卫红孙小姐去村外散步,一路上都有人跟他打招呼:“喂,小吴,又陪你婆娘子去溜达啊!”“哇,吴希声,跟你的小媳妇多亲热!”吴希声边走边笑边点头。那张斯文清瘦的脸,有些腼腆,有些涨红。枫树坪的女人们都说他长得很秀气。
其实,孙卫红不是个人,而是吴希声驯养的一只金丝猴。那个年代,年轻人喜欢改名字,把爷爷奶奶爹妈师长查家谱翻词典搜索枯肠绞尽脑汁起的好端端的名字,硬是改成卫彪、卫青、学彪、学青什么的。吴希声随了大流,给小母猴起名“孙卫红”。嘿,多棒的名字,又革命又响亮。孙卫红!孙小姐!知青们都亲亲热热这么叫,几乎把它当成知青楼的一员了。枫树坪的乡亲们很有幽默感,不爱直呼其名,常常戏谑地叫它做吴希声的婆娘子、小媳妇。
吴希声的确很疼孙卫红。也许今生有缘吧,三年前,吴希声第一眼见到这只小猴崽就喜欢它,心疼它。那天,吴希声到枫溪镇办事,路过圩场,看见一个耍把戏的江湖客手牵一只金丝猴,高声叫卖猴骨膏和大力丸。那只小猴崽可能还不上两岁吧,个儿很小,瘦骨伶仃,浑身脏兮兮的,脖颈和背脊上的细毛都黏结成团了。然而它很机灵,很活泼,一只前爪拎面小铜锣,另一只前爪握根小木棒,当当当敲打着,弯腰驼背直立起来转圈圈。只要它稍有怠慢,主人手上的竹梢鞭子就劈头盖脸抽过来,一声呼啸,抽出一声惨叫,吴希声心头也像挨了一鞭子,生生地痛了一下。吴希声闭上眼,不敢看,脑子里一片血光。只觉得那只小猴崽被砍了头,褪了毛,连皮带肉吃个精光,剩下一堆骨头,又扔进汤水沸腾的铁锅里熬成猴骨膏。过些天,它也会被主人捧到这街头来叫卖。
吴希声一直看到散场,缠住那个江湖佬,掏出他哥刚寄给他的十块钱(在当时这可不是个小数目,足够籴两担大米),买下这只丑陋不堪的金丝猴。
回到枫树坪知青楼,吴希声花了小半天工夫和一大块香皂,给金丝猴洗了个温水澡。他这才看清,小猴崽的红屁股下少了个零件,原来是个小妞儿。随后,又抱到晒谷坪上晒日头。小母猴吹着小凉风,一会儿把浑身的猴毛晾干了,在阳光下金光闪耀。它的火眼金睛是双眼皮的,一盼一顾流露出母性的温柔。塌鼻尖腮的瘦脸上,有一片三角形白毛,像戏台上的三花脸那么逗人喜爱。吴希声发现它身上有许多寄生虫,用一把小篦梳给它梳头,梳背,梳腿,梳尾巴,全身梳了个遍,篦下一大把白花花的虱子卵,掐死的虱子不计其数,弄得他双手的大拇指臭烘烘、血糊糊的。往后,吴希声从牙缝里省口粮,又上山采野果,像母亲哺育幼儿一样饲养孙卫红。慢慢地,这只骨瘦如柴的小猴崽就出落成一只丰满漂亮的猴小姐。
在吴希声的调教下,孙卫红变得格外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只要吴希声一声招呼,一个手势,它忽地从吴希声身前跳开,忽地又蹦上吴希声肩头,还龇牙咧嘴抛媚眼,唧唧叽叽讲猴语,把乡亲们逗得大乐。全村老少便都喜欢它。这个给它一根苞谷,那个给它一把青豆。叫它敬礼,它就敬礼,叫它作揖,它就作揖;至于翻跟斗、钻火圈、推小车、敲锣打鼓转圈圈,都是拿手好戏。最常表演的一大绝技,是知青们唱起语录歌,它竟能踩着节拍跳“忠”字舞;知青们高呼敬祝万寿无疆,它立马双腿并立,一只前肢举到额前,作毕恭毕敬状。真他妈的成了猴精了!
但是,孙卫红也给知青们带来不少负担。它那张不停不歇的尖嘴,每天消耗的食物决不亚于一个后生哥。吴希声便常常牵着它到村外的树林里溜达,让它讨些野果填饱肚子,免得透夜透夜地唧唧鬼叫。
这天傍晚,吴希声又去村外林子里练琴遛猴。他左肩背着琴匣,右手牵着孙卫红,晃晃悠悠出了知青楼。一条枫溪从门前静静流过,把枫树坪分割成东村和西村。枫溪两岸是挤挤挨挨的枫树林,深秋把溪水烧得一片彤红,春天把枫溪染成一溪碧绿。眼下刚刚入秋,几阵霜风一吹,枫林初染,枫溪就流成了一条熠熠闪光的金溪。缘溪而上,是一座半圆形的石砌拱桥,过了桥,有座积满了米糠和尘土的灰蒙蒙的石碓,碓下旋转着一台水车,咿咿呀呀的,讲说着永远讲说不完的故事,吟唱着永远吟唱不完的歌。离水碓不远,有个浓阴如盖的溪埠头,排列着许多圆润溜光的捣衣石。一到向晚,溪埠头便热闹起来,喧嚷起来。女人们都来这里浣衣洗菜清涮农具家什,同时说三道四,家长里短,交流着乡间各种信息。那是村妇们每日一次不请自到无拘无束的民间聚会。
吴希声穿过村街,像穿过一条长长的画廊,一步一景,美不胜收。这古朴清幽的山村风光,在繁华的大城市可是从来也无缘领略的。因此,每到这个时候,吴希声郁闷的心情总会变得稍稍的轻松起来,嘴里就轻轻哼起莫扎特的小提琴曲。这是他终生难改的习惯,无论何时,他的脑子里总是飞扬着一些古典名曲的音符。可是,今天他刚刚出了村,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喝住了。
“喂,到哪里去闲逛?”
迎面走来公社主任刘福田。他来枫树坪大队蹲点好些天了,年纪不大,官架子蛮大,知青们都有些怕他。这会儿刘福田脸无笑容,打招呼又没名没姓的,吴希声吓了一跳,预感到这家伙要挑岔子,连忙站下回道:“刘主任,您好!今天队里没活,我到村外随便溜达溜达。”
第一章 人猴结怨(2)
“哼,随便溜达溜达?”刘福田斜着眼睛打量吴希声;“你看你看,一手牵着猴哥,一手拎着提琴,成嘛咯 1 体统!”
“这……”吴希声十三岁就摘取过上海少年小提琴大赛桂冠,来到枫树坪插队,也常常琴不离手,还从来没人指责过他哩。我拎着提琴碍着谁了?怎么就不成体统了?
“队里没活,你不会自己找些活干?比如访贫问苦呀,出黑板报呀,写标语呀,该干的事多着呢,哼,你就知道东游西逛,游手好闲!”
吴希声觉得这话有些过分,心里抵触,又不敢顶撞新来的主任,就那么呆呆地站着。
“还有,听说你们那个夜校也办得很不景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上学的人稀稀拉拉。你就不会挨家挨户去动员,能多来一个算一个。”刘福田继续发话,像教训自己的孙子;“吴希声,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两年内枫树坪摘不了文盲村的帽子,这个夜校教师你就别想干了。”
吴希声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直乖乖地站着,只能用沉默作为对抗的武器。刘福田看见吴希声战战兢兢的,像老猫玩弄一只小老鼠,心里无比快活。“吴希声呀吴希声,我到任虽然不久,全公社十五个大队都跑遍了,我们公社三百多号知识青年,还没见过像你表现这么次的。你也不想想,你老子还关在学习班受审查,你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还这样吊儿郎当,懒懒散散,不好好改造,脱胎换骨,你有嘛咯前途哟?”
“是,是,刘主任!”
一听到家庭问题,吴希声就心里发怵,自觉矮人三分,说话的声音更轻更细了,像只蚊子一样哼哼着。吴希声知道,当领导的都有权力对自己打官腔,都喜欢用这种方式给对方施加压力,为自己建立权威。而他,只有乖乖挨训的份。但是,孙卫红是齐天大圣的后代,每根毫毛都充满了叛逆精神。它看惯了乡亲们对它的主人和和气气,亲亲热热,还从未见过谁会凶巴巴地跟吴希声讲话。开始,孙卫红只是龇龇牙,咧咧嘴,刘福田根本不放在眼里;接着,孙卫红狂躁地来回走动,唧、唧、唧地发出警告,刘福田也不予理睬。又继而,孙卫红看见刘福田唾沫四溅,眼露凶光,而吴希声老是一副勾头耷脑、无比委屈的样子,便心中有气,胸中起火。然而,孙卫红情绪的变化,刘福田和吴希声都毫无觉察。真是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孙卫红箭一样射过去,对准刘福田那只比比画画的胳膊,咔嚓咬了一口。
“哎哟!”刘福田惊叫一声,一下蹦开了;“反了,反了!看我捶死你这该死的畜生!”
“文革”中搞“清理阶级队伍”有句名言,叫“稳、准、狠”。孙卫红的突然袭击也做到了“稳、准、狠”。它蹭地一家伙,就把刘福田那只比比画画的右手腕撕开个小口子,血珠子像喷泉一样涌出来。刘福田痛得嗷嗷鬼叫,在路边抄起一根木棍,狂挥乱砸。吴希声忽然也变得像猴哥一样机灵,三步两步跳开了。孙卫红站在吴希声肩上冲刘福田狞笑,双方虎视眈眈地对峙着。
刘福田大声喝道:“把猴哥交给我!”
吴希声连连打拱作揖:“刘主任,我给你赔不是了!对不起!对不起!请你饶了它吧!”
刘福田加重了命令的口气:“快!快!吴希声,把猴哥交给我!”
“不,不,不!”吴希声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撒开脚丫子猛跑起来,一下子把刘福田抛下老远。
刘福田追了一段路,没能撵上,一边喘气一边撕破了嗓门吆喝道:“站住!站住!吴希声,你逃得了今天,还躲得过明天?快快把猴哥交给我,我要把这畜生一刀宰了下酒吃!”
吴希声在小路上猛跑飞奔。山野的狂风,裹着刘福田的怒吼,像子弹一样呼啸追来。
刘福田上任不久,就扛起铺盖卷来枫树坪大队蹲点。他扯旗放炮对外宣布的理由,是要改变枫树坪的落后面貌。至于他肚里的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
刘福田已经二十六七岁,到了想女人的年龄。不是一般想,偶尔想,而是夜夜想得寝不安席,想得心里发烧。原来也只是泛泛地想,没有既定目标。一来枫溪镇,一个青葱水嫩的山妹子一下就勾去他的魂。
公社召开夏收夏种动员大会那天,镇子上举办联欢晚会。演员都是各大队的文娱活动积极分子,节目都是“文化大革命好”、“人民公社好”这一类对口唱、锣鼓唱和采茶舞、插秧舞。没有布景,没有乐队,连衣着化妆也是马马虎虎的。几个小郎哥细妹子穿上一件干净衣衫,脸上抹点胭脂扑点粉,就上台又扭又唱,也能把那些终年看不上电影看不上戏的泥腿子社员乐得合不拢嘴。刘福田可是见过大世面,看得不过瘾,不断皱眉咂舌,评头论足。好容易熬到压轴节目,是山歌独唱。一个二十来岁的山妹子往台上一站,“韭菜开花一杆子心,剪掉髻子当红军……”清亮亮的歌声在山村的夜空飞扬,一下子把刘福田震住。这山妹子不施脂粉,清水素面,一件暖红色的斜襟短衫却把她映照得鲜亮无比。她双颊有两个小酒窝,仿佛盛满了酒,还没抿一口呢,就能叫你醉眼迷离晕了过去!坐在刘福田身边的副主任介绍说,这个山妹子叫王秀秀,是枫树坪大队的社员,在十里八乡算得上一枝花。刘福田“哦”了一声,记起这个王秀秀是他小学的同班同学。我的妈呀,几年不见,她一下子出挑得天仙一般了!秀秀的山歌也唱得好,赛过刘三姐,极有韵味。社员们连连叫好,秀秀就一个劲地唱。《十八老妹滴滴亲》《十八阿哥笑盈盈》《郎有心来妹有情》……唱了一支又一支,一连唱了十多支,才扭扭婷婷下了台。全场掌声如雷,刘福田把巴掌都拍红了,待观众们纷纷起立散去,他还傻乎乎地愣在场子上。
第一章 人猴结怨(3)
从那一刻起,刘福田就下定决心要到枫树坪来蹲点。
第二天,在双抢备战动员大会上,刘福田激昂慷慨地发了话:“我们枫溪公社是个穷公社,全公社最穷要数枫树坪。有个顺口溜怎么说的?‘枫树坪,枫树坪……生产年年都是末一名!’枫树坪真是一个老大难哪!这不成了顽固堡垒土围子了?我才不信这个邪!过几天我就下去蹲点,帮他们摘了这顶落后帽子!咦,杨春山呢,杨春山来了没有?”
杨春山是枫树坪大队的党支书。五十多岁了,是个老实巴交的老革命,到县上或公社开会,从来不显山,不露水。人家夸夸其谈,唾沫四溅,辩论呀,批判呀,表态呀,宣誓呀,春山爷只顾找个偏僻的角落坐着闭目养神。在会议冷场的时候,他响亮的呼噜声常常震惊四座。有位自作聪明的家伙编了一段顺口溜嘲笑他:“枫树坪,枫树坪,田冒 1 两丈宽,地冒三尺平,支书开会不用心,打起呼噜赛雷鸣。工作生产拖尾巴,年年都是末一名。”可春山爷一点也不生气,安心当他的老落后,老右倾,总是一副死猪不怕烫的样子。这会儿,春山爷又坐在会场最后一排,双目微闭,嘴角挂下两溜口水,脑壳像鸡啄米一啄一啄的,快要昏昏睡去。猛地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迷迷糊糊应道:“刘主任,我在这呢!”
刁钻的刘福田逼视着杨春山:“我刚才讲嘛咯?你可听清了?”
“听清哩!听清哩!”杨春山揉眼睛,抹口水,还没从睡梦中完全醒来。
刘福田说:“你重复一遍!”
春山爷搔搔芦花满头的短发,按照这类会议上常常说的老话套话回答道:“刘主任,你号召我们要不误农时,抓紧夏收,颗粒归仓,交足公粮,完成征购呗……”
哄地一声,会场上笑成一窝蜂。
“看看,看看,杨春山,你又犯迷糊了吧!一到开会你钻屋角,领导讲话你睡大觉,你说,你们枫树坪还能不是末一名?”刘福田也抚掌大笑,笑毕,吩咐道,“我再说一遍吧,杨春山,过几天我就去你们枫树坪蹲点,两年内,保证帮你们摘掉落后帽子。你回去准备准备吧!”
春山爷立时吓了一跳,话也说得结结巴巴的:“刘主任,别,别!你、你是全公社上万社员的当家人。你忙,你重担在肩,我们一个小小的枫树坪,哪敢劳动你的大驾?”
刘福田把手刀一砍,把话说得斩钉截铁:“不,我一定要去枫树坪蹲点。枫树坪是个革命基点村,却老是摆脱不了贫穷落后帽子,怎么对得起流血牺牲的革命先烈?这个决心我是下定了,我要亲自抓一抓枫树坪,两年以内,一定叫它旧貌换新颜,盖头兜底翻个个,你们等着瞧吧!”
刘福田这个决定,可把春山爷急坏了。枫树坪大队自然条件虽然差些,可也排不到“末一名”。公社成立的时候,上头好大喜功,把枫树坪的粮食产量定高了许多,“三年困难”时饿死了不少人。春山爷为了对付高指标,高征购,让社员们填饱肚子,早好些年就开始领着各小队搞“瞒产私分”。现在,刘福田要下来蹲点,睁大眼睛死盯着,叫他们怎么动作?到了十月粮荒,叫社员们喝西北风呀!夏收夏种动员大会一结束,春山爷立马赶回枫树坪。他连夜饭也顾不上吃,立即召开干部会,精选上百号青壮劳力,漏夜开进山垄,提前抢收早稻。
那次夜战的场面,吴希声终生难忘。那些天云淡风轻,月光如水,春山爷带着一支抢收队伍,在好几条田垄里同时铺开战场。社员们连话也顾不上说,水也顾不上喝,割禾的一拉开骑马蹲裆步,就没直起过腰;打谷的像擂响惊天大鼓,嘭嘭嘭,从夤夜一直响到天明。当启明星在东方天边闪亮的时候,挑着新谷的后生哥们,蹚着一路露珠,撒下一路欢笑,大步流星往村里赶了。
突击抢收的日子,吴希声忙得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他是春山爷特别挑选的大队会计,要指导各小队算好工分账和预分账。这“瞒产私分”虽然是偷偷摸摸的勾当,可也乱来不得,田里产多少,仓里装多少;进仓多少,出仓多少;张三分多少,李四分多少,一笔一笔都要算得一清二楚。账目虽然不能对上公开,却要让社员人人心里有数,才能公平,才能服众,才不会先从内部乱起来。社员抢收三天三夜,吴希声的乌木算盘也嘀嗒嘀嗒敲了三天三夜。他眼里扯起血丝,双颊青灰一片,整整掉了十斤肉,才把全村六百多口的口粮、工分粮、“五保户”的保命粮,核算得斤两无误。
当几条山垄田收割完毕,新谷晒干,谷坪扫净,把该分的粮食分到各家各户,人人喜上眉梢的时候,一辆“东方红”55型拖拉机,突突突地进了村。那个年代枫溪公社还不通公路,公社主任也不配小轿车和吉普车,刘福田为了抖抖威风,就叫了一辆拖拉机把他送到枫树坪。
春山爷安顿刘福田在大队部住下。第二天,领着他进山看庄稼。那都是些水冷土瘠尚未收割的高山田。春山爷念了一首民谣:“田丘尺六,田坎丈六,耕牛唔 1 到,手扒脚辘;无陂无圳,靠天食粥。洪水一冲,一坑到笃(底)。汗流浃背,谷枝蜡烛。田鼠偷食,鸟子又啄。辛苦一年,填不饱肚。”春山爷一口气唱完这支哭穷歌,又说,“刘主任,你看看,我们大队尽是些臭屎田、山坑田,还能不戴贫穷落后的帽子?”
第一章 人猴结怨(4)
刘福田拍拍胸脯大声响气说:“杨春山,你等着吧,两年之内,不叫枫树坪改天换地,嘿,我刘福田就四脚着地爬出你们枫树坪!”
杨春山年过半百,在村里辈分很高,又是闽西暴动时期的老赤卫队员,乡亲们无不尊称他春山爷。可这刘福田,仗着自己是公社第一把手,开口杨春山,闭嘴杨春山,大大咧咧,趾高气扬,像葫芦上瓜棚,摆出蛮大的架子。
刘福田一到枫树坪蹲点,就心急火燎地想见王秀秀。但是,那个年代的干部讲究“亲不亲,阶级分”。秀秀家是富裕中农,不能成为访贫问苦的首选对象。刘福田学着当时一些地县大干部的样子,这家军烈属屋下坐了坐,那家“五保户”家里看了看,该做的官样文章做了个足,第三天,日暮时分,他双手搭在后腰上,在枫溪岸边来回踱着官步,好像在观看风景。其实,他心猿意马的目光尽在溪埠头上溜来溜去。那里有一长溜婆娘子山妹子蹲在捣衣石上浣衣洗菜。刘福田看不见她们的脸,只能看见她们高高撅起的臀部,像一长溜不住扭动的圆圆的肉球。这真是一道迷人的风景线,让刘福田浮想联翩:嘿,谁想相媳妇挑女人,这里可是最好的去处!从那些大的小的肥的瘦的和不大不小肥瘦适中韵味无穷的肉球,你能判断出哪个是婆娘子,哪个是山妹子,哪个胖,哪个瘦,哪个俊,哪个丑,哪个正在含苞待放,哪个已经生过崽子。刘福田听过许多这方面的专业知识,那也是一门既有趣又深奥的大学问。刘福田大开眼界,心旌摇荡。可是,他看了好一会儿,也没发现王秀秀。秀秀细腰,圆臀,有一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搭在后背上,浑身都散发着学生女娃子的青春气息,刘福田只要远远地瞄上一眼,准能认出来的。
刘福田就有些扫兴,又从溪埠头踅了回来。突然,他眼睛一亮,看到挽着一竹篮衣衫的王秀秀脚步轻盈地走来了。刘福田立马迎了上去打招呼:
“咦,你,你……你不是秀秀么?”
刘福田惊喜的表情和声音,都表明这完全是一次邂逅。但真正惊愕不已的却是秀秀,她话都说得不利落了:“你,你,你是……”
“咦,不认识了?我是刘福田。”
“哦!”秀秀终于认出来了,“刘、刘主任,刘书记,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下来蹲点。嘿,老同学了,叫我刘福田,叫我刘福田,不要叫官衔。”刘福田在漂亮的细妹子面前说话特别轻声细语。
秀秀抿嘴一笑:“我可不敢。”
“有嘛咯不敢?我们是老同学。”刘福田更加和蔼可亲了,笑眯眯地开始叙旧。刘福田说,我和你一块上枫溪小学,同窗整整五载哩。班上有个调皮鬼老是欺负你,我还为你护过驾,保过镖,嘿,你记得不记得?
“是吗?”秀秀眨巴眨巴大眼睛,使劲地回想着,“真有这档子事?我怎么记不起来?”
王秀秀和刘福田说话的时候,在溪埠头洗菜浣衣的细妹子和婆娘子,都扭头看过来。那目光在惊奇中掺杂着羡慕,在羡慕中又掺着暧昧。秀秀脸上涨起一片红润,更是艳如春桃了,叫刘福田直勾勾的眼珠子几乎要弹将出来。
秀秀连忙说:“刘主任,你忙吧,我还要洗衣衫呢!”
“哦,哦!”刘福田猛醒过来,发觉这人来人往的溪岸边可不是说知心话的地方,就轻声强调说,“秀秀,我是下来蹲点的,要呆很长时间,就住在大队部的西厢房,你有空,过来坐坐,老同学么,叙叙旧,聊聊天。啊,我等你!”
秀秀不吱声,沿着下河的石阶,像只机敏的小鹿蹦蹦跳跳地走了。
刘福田以为山里妹子总是小家子气的,也不责怪王秀秀。谁知好些天过去了,他左等右等,却不见秀秀来找他。后来有一回在村街上相遇,刘福田又拦住秀秀说了小半天。他一直夸秀秀山歌唱得好,活泼能干,说她最适合当大队团支书,甚至暗示一有机会,要安排她到公社当个脱产干部,比如团委书记、妇女主任什么的,也是大有可能的。秀秀只管听着,没有吭声,但刘福田分明看见她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心里就有底了。他像姜太公那样稳坐钓鱼台,只等鱼游来。可是又等了些天,秀秀不仅不来见他,就是在村街上狭路相逢,也像见着瘟神似的,说不上三五句话,掉头就逃了。
刘福田心里好不纳闷:你王秀秀就是看不起我,也不能看不起那份吃公粮拿工资的工作呀?秀秀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人了?经过一番打听,终于得知王秀秀和吴希声正打得火热,刘福田不由妒火烧心,就盘算着要给吴希声一点厉害看看。嘿,还没动吴希声一根毫毛哩,今天又被他养的猴哥咬了一口,真是火上浇油,再不修理修理这狗崽子,他哪能咽下这口气?
其实,刘福田那一番话,还真搅得王秀秀一夜没睡好觉。
秀秀正当花样年华,向她套近乎的后生哥早排成队,只是各人的套路不同。有送她一件小礼品的,有邀她看一场电影的,有请她上公社小馆店打一顿牙祭的,还有七拼八凑抄袭爱情小说上的佳言妙语给她写情书的,可就是没有像刘福田这样慷慨大方,一见面就要提拔她当干部,送她个“政治大礼包”。唉,那个年头,全国的大学都关门了,看来靠读书上学改个活法的路子全堵死了,能当个公社团委书记、妇女主任什么的,日不晒,雨不淋,旱涝保收,一月二三十块工资,二十六斤粮票,那可是多少山里妹子乃至知青哥想也不敢想的美差呀!她王秀秀又何尝不想做只飞出山窝窝的金凤凰?
第一章 人猴结怨(5)
可是,秀秀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刘福田有些怪异的目光。那决不是领导对群众的目光,也不是同学对同学的目光。那目光热得炙人,热得邪门。秀秀只要被刘福田瞟上一眼,就会浑身寒颤起鸡皮疙瘩。
更何况,秀秀心里已经有人了。
五年前,暮春三月细雨霏霏的一天,一部带拖斗的拖拉机载着十名上海知青进村的时候,把整个枫树坪都闹翻了天。小郎哥细妹子站在村口晃着小旗,打起横幅,敲锣打鼓,燃放鞭炮,像迎接亲人那样欢迎知青哥。春山爷动员许多精壮劳力,把一幢年久失修的土楼补了漏,粉了墙,腾出空房,打扫干净,再安上锅灶,就理直气壮地命名为枫树坪知青楼。此楼原名“文昌楼”,是一家姓陈的地主富户的老宅。陈家有几个儿子早年过番去了南洋,属华侨工商业兼地主,抗日战争时期还给过八路军、新四军不少财力捐助,按政策规定不得没收房产,长年空着,大队就用来做堆放谷笪肥料的库房。现在,春山爷请一位私塾先生写上一块“枫树坪大队知青楼”的牌子,就挂在“文昌楼”横匾下面。这幢已经冷清多年的客家土楼,一下子热闹起来。连七十大几的老烈属瞎目婆张八嬷也拄着藤条拐杖摸来了。她双目失明,啥也看不见,是来听热闹的。那些上海来的学生哥学生妹,吴侬软语,咿咿呜呜,说起话来像画眉叫林一样好听。
来枫树坪落户的上海知青,共有十名。队长是个女生,叫蓝雪梅,大眼,圆脸,见人总是一脸灿烂的笑容。最招人注目的是张亮,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比村里最高的后生哥还要高出一头,乡亲们都要仰起头来看他,惊奇得像看动物园里的大熊猫。而让王秀秀看得最为顺眼的,却是个不高不矮有点清瘦的小白脸。他乌黑的剑眉,挺直的鼻梁,斯斯文文的带着几分女孩子气。当乡亲们忙着帮助知青们糊窗纸,搭床铺,整理内务的时候,王秀秀那双脚就情不自禁地走进这个白面书生的房间。秀秀发现那个小白脸特不能干,把用来铺床取暖的禾草搞得七零八落,满房间乱得像个猪窝。秀秀说,喂,我来帮你整整吧!小白脸点头应诺,退到一旁,垂手而立。秀秀三下两下把禾草归拢、铺平,又异常利索地搓了根草绳,扎了个禾草枕头。一会儿工夫,一铺又松软又暖和,散发着禾草芳香的眠床就铺整好了。
秀秀瞅着白面书生:“你看看,舒服不舒服?”
白面书生在床上坐一坐,躺一躺,又蹦起来,腼腆一笑:“好,好,太舒服了!像一张弹簧床。”
秀秀笑问道:“你叫嘛咯名字?”
这个上海知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带客家方言的普通话。他猜到“嘛咯”就是“什么”的意思,就说:“我叫吴希声。口天吴,希望的希,声音的声。你呢,尊姓大名?”
“我叫王秀秀。三画王,秀丽的秀。”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秀秀还落落大方地和人家握了手。秀秀发现吴希声的手指特别纤细,修长,柔软,白嫩,像大家闺秀的纤纤素手。接着,秀秀帮希声打开箱子,解开背包,整理物件。当一床被褥从沾满雨水的油布中解开时,咚的一声,掉下一只长长的黑皮匣子。
秀秀从来没见过这种玩意儿,咯咯笑起来:“咦,嘛咯秘密武器?”
希声打开那只黑皮匣子,里头竟是一把精美的小提琴。上过初中的王秀秀只在画报和电影上见过这种玩意儿,知道那可是很有文化的人才玩得转的乐器,更加大惊小怪了:“你会拉小提琴?”
“还能糊弄两下吧!”吴希声从琴匣中取出小提琴,往左颔与左肩之间一夹,琴弓在琴弦上推拉几个来回,立即飞出一串美妙悦耳的琴声。
“哇,你真行!”秀秀立即肃然起敬。
乍一见面,吴希声就给王秀秀留下特别深刻又格外美好的印象。那天夜里,秀秀躺在自家的闺房眠床上,眼前老是晃动着吴希声的影子,耳畔老是响着他拉的琴声。二八芳龄的山妹子,头一回对一个异性有了好感,这就叫情窦初开了吧。
秀秀家道殷实,上无兄姐,下无弟妹,父亲一心一意要把她培养成个大学生。从初谙世事的年龄起,秀秀就在自己心里编织起许多美丽的幻想。上中学,上大学,当医生,当教师,当工程师,甚至当演员、作家、艺术家,反正她一心想飞出山窝窝,奔向大城市,再找个像童话书上描写得潇洒倜傥的白马王子。这个白马王子是个啥样子?秀秀一时还弄不清。但一定得是城里人,有文化,有品位。秀秀家祖祖辈辈都是泥腿子,真想换一种活法。这可不是异想天开,秀秀从小学到初中,不仅成绩拔尖,还能歌善舞,是公社的文娱骨干,有一回去县里参加会演,她唱闽西客家山歌,博得全场哗啦啦的掌声。可惜,“文革”一闹起来,全国大、中学校都停了课,秀秀回家务农,一切幻想都成了泡影。在许多暗自叹息的夜晚,已经认命的王秀秀勾画出一辈子的归宿:像所有枫树坪女人那样,扛锄,作田,砍樵,做饭,结婚,生子,劳劳碌碌,做牛做马,才三四十岁就熬成个干干瘦瘦的老太婆。可是,现在村里忽然来了一伙上海知青哥,那个斯斯文文、英气扑面的吴希声,仿佛是秀秀在梦中等了千年万载的人哪,把她埋在心头快要熄灭的一点火星子,重又呼猎猎点燃起来了。
第一章 人猴结怨(6)
从此,秀秀就格外向往那幢知青楼。但是,没有由来她又不敢轻易去那里串门。好在她家离知青楼不远,只隔一条几竹竿宽的枫溪,得空时候,秀秀常常在自家门前站成一棵树,目光散漫地眺望对岸的知青楼;随着溪畔古老水车咿咿呀呀的吟唱,她心头涌起莫名其妙的惆怅。
过了几天,知青哥们下田干活了。那些上海人,一下到烂泥没膝的水田,惊惊乍乍,龇牙咧嘴,让山里人差点笑掉大牙。后来秀秀发现,要论干农活,除了队长蓝雪梅和大高个张亮比较斩劲撒泼,其余都是梁山上的军师──吴用(无用)之辈。特别是那个吴希声更吃不得苦,锄地会挖了自己的脚趾头,割草会伤了自己的手指头,连挑担稻草都是十步一停百步一歇的。可吴希声在某些方面又格外聪明,有满肚子墨水,村里写标语,出墙报这一类文字细活,全由他包了。看着吴希声在墙报上写的美术字,画的宣传画,秀秀觉得比她中学的语文老师和美术老师棒多了。她的爱慕之心陡地又增添几分。
不知不觉的,秀秀开始顾影自怜,喜爱梳妆打扮。那个年代,自然是不兴穿连衣裙超短裙什么的,秀秀就穿上直筒裤子和窄腰的斜襟短衫,那高挑的身材便像嫩葱一样愈发苗条好看。那个年代,自然也不兴烫发染发做什么新潮发型的,秀秀总把头上的辫子编出花花朵朵来,有时是单根直溜溜大辫子,像只乌梢蛇趴在直挺挺的腰背上;有时又成对儿像两根鼓槌悬在后脑壳。额前总是挑出一片刘海,耳畔总是垂下两缕云鬓,就衬托得微黑透红的脸庞更加青春亮丽神采飞扬了。秀秀一出现在哪里,都牵引着后生哥们直愣愣的目光。可是,惟有那个吴希声有眼无珠,不愿多看秀秀一眼。秀秀就主动凑上前去给他铺纸、磨墨、提糨糊桶,像个跟班似的乐颠颠地伺候左右。可那个家伙又沉默寡言,爱理不理的。秀秀就自觉没趣,信心大减。
其实,一个鲜枝嫩叶般的细妹子在眼前晃来晃去,吴希声哪能没有一点感觉?只是希声知道那个年代“文字狱”的厉害。他抄语录,写标语,出墙报,不能有半点差池。漏句话,错个字,弄不好都有脑壳搬家的危险。他顾得上多瞅秀秀一眼吗?
秀秀就在暗地里生了闷气。嘿,你们上海人有嘛了不起?目珠都长在额头上,敢看不起我们客家山妹子!于是,秀秀一颗春草萌动的心,便慢慢地安分了些。
然而不久,春山爷却给了秀秀极好的机会。枫树坪要办一所夜校,春山爷选中了吴希声当老师。可是,吴希声听不懂闽西客家土话,乡亲们也听不懂吴希声的上海官话,春山爷只得派秀秀给希声做助手。再后来,春山爷又让吴希声当大队会计,他挨家串户去计工分,算口粮,都得带上秀秀当翻译。两人接触多了,自然生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可惜,古今中外,一切美好的爱情都不会平坦直溜得像北京的长安大街;凡是像长安大街一样平坦顺畅的爱情,也很少显出它的弥足珍贵和浪漫风采。乡亲们把秀秀和希声看在眼里,都说是郎才女貌,再般配不过。但是秀秀的阿爸却坚决反对。秀秀阿爸王茂财是个富裕中农。农村的富裕中农是嘛咯角色?闽西客家有句俗话:“杀狗教猴”。二十多年来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地、富、反、坏四类分子总少不了挨批挨斗,他们就是经常被杀的狗,而富裕中农则是站在一旁观看的猴;胡乱挥舞的大刀虽然没有砍到自己头上,猴哥们看也看怕了。茂财叔听说吴希声父亲是上海的大“权威”,至今还关在学习班里受审查,就死活也不让秀秀跟吴希声好。茂财叔天天像和尚念经一样念叨:
“秀,你莫人心高过天,想哩皇帝想神仙!十里八乡的后生哥还不够你挑?硬是看上吴希声!吴希声有嘛咯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天挣不到五工分,他阿爸还是个‘反动权威’,至今关在学习班里。”
秀秀是茂财叔的独生女,自幼任性惯了,偏不理阿爸的茬:“谁说我看上吴希声了?我们在一起教夜校,免不了在一起说说话,真是,这也疑神疑鬼的,你的木头脑壳有多封建哟!”
“好吧,好吧,教夜校就教夜校,你可不要给我惹出嘛咯风言风语来?”茂财叔默了默神,好像想起一桩很值得他高兴的稀罕事,忽然笑嘻嘻地问道,“秀,那个刚来的公社刘主任,听说还是你的同学?”
秀秀淡淡地回道:“不错,是我的小学同学,那又怎么样?”
“嘿嘿,没嘛咯,没嘛咯,那个后生哥倒是有出息,年纪轻轻的,就当了公社主任,掌管几万人口哩!”茂财叔好像有嘛话没有说透,只自顾自地一味傻笑。
秀秀心里动了一下,觉得阿爸笑得莫名其妙。后来,秀秀慢慢回味,才揣摸出阿爸又狡诈又愚蠢的笑声后面,竟是大有深意的。
第二章 放猴归山(1)
吴希声摆脱了刘福田的追赶,钻进枫树林拐了个弯,慌慌张张逃回知青楼,将孙卫红闯下大祸的事告诉两个上海同学。
粗粗拉拉的张亮一听就乐了,不由抚掌大笑:“好,好!我们的孙小姐真是个巾帼英雄,该给它发个大奖章!那个什么鸟主任,一下来就指手画脚,作威作福,乡亲们早就心里有气,孙卫红给他放点血,也算给我们出了口鸟气!”
吴希声就心神不定地叫起苦来:“你还笑?笑个鬼呀!刘主任肯定会来找我算账的,你们快快帮我想个法子吧!”
张亮说:“算什么账?是孙卫红咬了他,又不是你咬了他。”
吴希声说:“如果光找我,也就由他了。可刘主任他要找的就是孙卫红,还说要一刀宰了孙卫红下酒吃。这只猴哥是保不住了!”
蓝雪梅看吴希声大惊小怪的样子,也觉得他太胆小怕事了,就微笑宽慰道:“放心!刘主任不过想吓唬吓唬你,哪会跟一只猴哥计较?看把你吓成这样……”
谁知蓝雪梅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楼外传来刘福田乍乍呼呼的叫喊:“吴希声!吴希声!喂,吴希声你这个臭小子,快快给我滚出来!”
吴希声立时吓得脸孔煞白,一把抱起孙卫红,急慌慌地对雪梅和张亮说:“你们帮我说说情吧,我、我得出去躲一躲!”
吴希声轻轻开启后门,一溜烟跑个没影了。
一会儿,刘福田大模大样走进知青楼。他这里看看,那里瞅瞅,一边问雪梅和张亮:“咦,吴希声呢?这小子躲哪去了?”
张亮说:“他去遛猴了,这会儿还在林子里吧!刘主任找吴希声有嘛要紧事?又要出墙报写标语?”
刘福田把一只受伤的胳膊抬起来:“瞧,他妈的!吴希声教唆他的猴哥,对我进行阶级报复,把我的胳膊咬了一口!”
张亮和雪梅看见刘福田的手腕子上果然撕开个小口子,鲜血直淌,把半条胳膊都染红了。张亮心里偷偷地乐,嘴上却连声大骂孙卫红,这畜生真是有眼无珠了,怎敢欺负到你刘主任头上啊?蓝雪梅连忙找来些酒精、纱布和红药水,给刘福田的伤口消了毒,包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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