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因为他与自己可算是半个同乡,母亲沈穆姚的籍贯就在这个江南小城的一个县镇,传说中祝英台的家乡。
她不知道顾尘凡有没有来过这里,或许自己正踩踏在他昔日的足迹里,只是那足迹湮没在岁月风尘中,早已了无痕迹。
她无端想到小时候。那时候条件有限,冬天的时候在家里洗澡,妈妈会给她罩上浴罩。现在想来百姓真有智慧,没有空调,没有热水淋浴,照样能创造条件在寒冷的天气里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
一个圆圆的大木桶,罩上一个大大的塑料罩子。木桶里倒上热水,热气漾上来,全部漾在罩子里,一点也不觉得冷,好比现在的桑拿浴,除了换水的时候有些麻烦。
她那时候读小学,才学会了写字。妈妈在她身上擦着香皂,她却在热气氤氲中,用手指在雾蒙蒙的浴罩上一笔一划地书写,写完了哈一口气再一手抹掉。
她记得那时候她写得最多的,就是顾尘凡的名字。
她想起古人的诗:“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相问,或恐是同乡。”她惭愧自己还不如一个古代女子有追寻的勇气,那一停一问之间,或许就给了自己生出情愫结成姻缘的机会。而自己呢,和顾尘凡住在同一个城市里,那么多年,却只应了那样一首诗:“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如果自己能主动一点,再主动一点,今天或许会是另一个局面。这一生,不管有多少男子向她示好,她心心念念唯一怀着追求向往的,不就只有顾尘凡一人而已。
一人而已。
斯人已去,是人子,是人夫,是人父,唯独和她白盈然没有半毫关系。
她在空阔的沈园里转了一圈,触目伤情。
唐婉离了陆游,赵士程珍而重之娶为正妻。赵士程乃皇族宗室,天潢贵胄,十年赤诚温柔以待,却终敌不过陆游即兴挥毫一首《钗头凤》。
唐婉和《钗头凤》不久,抑郁而亡,赵士程终生不再娶。
陆唐的爱情悲剧里,赵士程焉不是一个痴心悲情的厚重男子,无端做了这千古绝爱的陪衬。
如果陆游当时能替自己和唐婉力争,再力争,结局也许不会如此。
却终究是一场宿命。
人言恨一人不争,误三人之终生。只人处其间,自是没有置身事外者看得清晰通透。俗世红尘,种种羁绊于心,遑论胸怀孤勇,一念取舍,杀伐果断,执着坚韧。情字纠缠,瞻前顾后左右为难患得患失之际,难免捉襟见肘,生出无奈憾事,逃不出命运乖蹇暗中铺排。
俱都是,性格使然,命运使然罢了。
白盈然想起吴涛说的那些话,他认识她不久,看她却最是透彻。有时候,她最恨的便是自己这样的性格。
白盈然记起周梅也演过陆游,腰悬长剑,一袭青衫,沈氏园中,缓步而来,“浪迹天涯三长载,暮春又入沈园来。输与杨柳双燕子,书剑飘零独自回。”
自己不一样是输得那么彻底。
那一双红酥手,执了黄藤酒,酒尽杯干,入了谁的咽喉。酒中含泪,化了剧毒,痛得人心肺肝肾,支离破碎。
自己不曾饮那酒,何曾不能感同身受。
远处的亭子里,一对青年男女在拍婚纱照,甜蜜的笑容漾在各自的脸庞,浑不管亭后不远处便是那两首题于壁上的千古情殇。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五 江南小城(2)
再过几天就是元旦,白盈然决定继续窝在酒店独自度过。
这是她第一次离家一个人过元旦。
白盈然觉得撒谎真不是个好事情,撒过一次谎,难免就会有下一次,而且越来越容易。这次离家她又撒了谎,说是辛苦工作一年,要和一干同事一起去度个长假,元旦也不回来。这就是和父母住在一起的不自由,事无巨细,样样都要报备。要是他们知道她一个人在外闲逛,元旦都不着家,难免又要担心。
只是,她太想一个人静一静,远离尘嚣,去到一个陌生又能熨帖心境的地方,避开那些令她烦闷的人和事。
她其实从小便有些江南情结,小时候一度有这样的梦想:携一知己,去到江南之地,置一处园林,终日徜徉。品茗谈棋,共一场风花雪月,吟诗作画,奏一曲琴剑和鸣。
现在想来,真是初生牛犊,无知无畏。如今借她十个胆,她做梦都不敢这样想。万两黄金容易得,人间知己最难求。首先,知己便不可得。其次,看看现在的房价,得一处蜗居已属不易,到哪里去觅有亭台楼阁的园林,不用工作,还终日徜徉。白盈然着实佩服自己年少轻狂时的想象力,但是,倘要在这江南之地有江南亭台楼阁复古气息的酒店住上几天,以她现在的经济实力,那倒还是可以。
临近元旦,度假休闲的游客日益增多,酒店里越来越热闹起来,店堂里喜庆的节日布置充满了迎新的温馨气氛。
白盈然基本在酒店里闲逛打发时间,其间只外出去了一次柯岩。看看清泠泠的鉴湖水,逛逛古朴宁静文化气息浓郁的鲁镇。那些出现在鲁迅小说里一半临水的社戏台子,冬日里竟还有人着了戏装在上面袅袅婷婷地唱着。白盈然坐了一回乌篷船,划船的老人戴着乌毡帽,用脚划着船,其间也唱了一段戏文,只是要在船费上另外加钱。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白盈然在酒店的中餐厅吃了晚饭。因她一连几天一个人去那里吃饭,酒店的侍应生都认识她了,见她一去,便直接领她到她惯常坐的那个位子。她点了几个小菜,吃得心满意足。
晚上,她裹了件大衣,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老街上的孩子放烟花爆竹。虽不是农历新年,节日的氛围也挺浓烈。一大朵一大朵的烟花升起来,热闹的爆竹声在耳边响个不停。
寒风凛冽中,飘了几片雪花,小城里一片祥和。
一大朵绽放在天幕中的烟花,映亮了白盈然的脸颊。白盈然闭起眼睛,眼前依然光芒闪烁。一个人,在这样的热闹中,难免有些落寞。但白盈然却感受到一种少有的心平气和,熨帖慰藉,身心放松舒畅。
快到零点的时候,收到吴涛的一条新年短信,白盈然笑着看完,想了想,也回复了一个。
新的一年来了,有些东西是该改变一下了。当断不断,徒受其乱。
十天的假期,想来悠长,却也一晃即过。回去的前一天,白盈然去了一趟青藤书屋。
自己在写徐渭的剧本,也总该到他的故居书屋去看看。
书屋在市区,离酒店也不远,看地图,走几条马路,步行不久即到。
沿着车来人往的大马路走了一段,白盈然拐进一条相对冷寂的小马路,来来回回地走了几遍都没有找到青藤书屋。
前观巷大乘弄,究竟在哪里?
她一连问了几个当地人,报出青藤书屋的名字,被询问者俱是一脸恍惑。竟然有个人以为她问的是某个小区,还有一个人以为她问的是某个图书馆。
白盈然顿觉心寒。哎,徐渭徐文长,当地响当当的历史文化名人啊,他的书屋在哪里你们都不知道的啊!
真是身前落寞,身后……身后也凄凉。
终于有人给她指了一条小巷,白盈然实则来来回回几次经过那条小巷,只是不知道青藤书屋就在那毫不起眼的窄小民巷之内。当地政府应该在这小巷口树个指示牌的,不,应该在她拐进来的小马路口就树一个。
徐渭的祖宅故居,降生这样一个文学艺术大师的地方,足以成为当地人骄傲的所在,何以如此等闲视之?
转念想,或许是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陋街穷巷,无人问津,名士风流,大抵如此。
逼仄的小巷,青石板的路面,两边是再普通不过的民居。白盈然一路前行,左侧终于现出带着铜环洞开着的斑驳黑色木门。
站在门口,几乎一眼便能望到书屋的全貌:一条卵石小径通往木格花窗的两间平房,几丛翠竹掩映山墙,屋旁月洞门前几窠芭蕉,一口古井,门内是一方池水,西边的墙壁上便是那大名鼎鼎的虬曲青藤。
白盈然买了五元门票向里走,南面的屋子里挂着青藤书屋的牌匾、徐渭的画像和一幅对联,还有几件简单的家具。北面的屋子被辟为陈列室,陈列着一些徐渭书画的仿制品和关于徐渭传记的书籍。
白盈然里里外外逛了一圈,发现居然只有自己一个游客,在冬日的阴郁午后,徘徊于这一处占地不大的明代旧居。
再次逛到屋外,几株落尽枝叶的树木衬着书屋的苍凉。仔细辨别,从枝头残留的一两个干瘪殆尽的果实里,判断出是石榴树。若是五六月来,这里必定是一片红艳艳的石榴花。
五月榴花照眼明。
这里原是徐渭父亲的书屋,时名榴花书屋。徐渭在这里降生也在这里苦读,却因家道败落,书屋出售给了别人。白盈然想起她在剧本里写徐渭重回书屋的那种兴奋:“多少年,梦里榴花开,今日里,终得见旧家。这榴花,还和当年一般样,红火火一片枝头挂。这芭蕉,依然在榴花旁,一片绿意衬红花。几度西风剪不尽,一朝雨露发新芽。天池水,终年不涸也不溢,四围栏杆多光滑。还有那,一池鱼儿如金玉,池边梅竹伴黄花。问鱼儿,可还识当年的徐文长,手拈梅花骑竹马。”
自己写的时候虽然没来书屋看过,但凭着一些照片,所写也和眼前所见相差无几。月洞门里的天池内,一池锦鲤色彩斑斓,水中矗立一截石碑,上有“砥柱中流”四字。想徐渭当年随胡宗宪抗击倭寇,东南海疆,运筹帷幄,奇计方略,一试身手,深得胡之倚重。拳拳赤子心,殷殷爱国情,焉不是想身作栋梁,担民族大义,撑朗朗乾坤。奈何新任宰相徐阶上台后,胡宗宪被指严嵩党羽,自刎于狱中,徐渭终于失去能令他大展身手的唯一一方舞台。
白盈然想起自己的剧本里徐渭这样满含悲愤地唱:“元帅你,千里海疆平倭患,不灭倭寇誓不休。元帅你,终日不敢卸甲胄,众将士,枕戈待旦在城楼。叹丈夫勋业何足有?为虏为王如反手。舍命抗倭山河守,到头一镬悲烹狗。”
其实,那究竟是一段怎样的历史,她也不甚明了。有多少历史,已模糊了它最初的真相,抑或连那个最初的真相都不曾昭然于世。
抬头再看斑驳的山墙上徐渭手书的“自在岩”三字,这个诗、文、书、画、戏曲的大家,连兵法都有独到见解的全才,一生却与“自在”二字无缘。七年牢狱,八回乡试不举,九次自杀未遂,一生潦倒,几近颠狂。桀骜不驯之高才者,难免在这丑陋尘世里备受煎熬,而徐渭尤甚。
他写《狂鼓史》骂出胸中愤怒,写《雌木兰》讴歌女子也可建功立业。然而他给自己的戏曲集取名《四声猿》,终究道一句:“要知猿叫肠堪断;除是侬身自作猿。”可见和泪成墨,字字泣血,心中悲苦,如猿哀啼。
风过处,竹叶声响萧萧。白盈然想起徐渭的一首题画诗:“画成雪竹太萧骚,掩节埋清折好梢。独有一般差似我,积高千丈恨难消。”
在这冬日午后的寒风凛冽里,在这屋子主人的纵横才气和投诸于其身的残酷现实中,白盈然不觉悲从中来,迎风落泪。
“哎哟,这是怎么说的,姑娘你哭啥?”
管门的阿姨终于发现了书屋中唯一一个游客的不对劲,急急地赶过来进行安抚工作。
“来来来,到阿姨这儿来坐会儿。”四五十岁的妇女拉着白盈然到门房里坐下,“姑娘,你快别哭,我就见不得人哭,尤其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哟,这可怜见的,到底为啥哭呀?”
白盈然擦着眼泪愣在那里,哭啥?哭徐渭呗。
“悼……悼念徐先生。”白盈然嗫嚅。
阿姨端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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