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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些时候,她终于看见苏九久抱着孩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苏九久穿着锈红色苎麻质地的套头裙,头发用一张手绢系起来,嘴里哼着儿歌,手上拿着蒲扇,给孩子送些凉快。小薇恨透了苏九久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是虚怀若谷的低眉菩萨在俯瞰人世间的七情六欲,简直是有点高高在上,万物皆不是她的对手的意思。
她决定把石头朝苏九久扔过去,再也不能迟疑。这石头砸不死人,却足以解恨。她踮起脚,举起手臂,动作在半空中却突然地停住,她像受到什么致命的打击,身子一斜跌倒在地上,半天也起不来。颜子乐刚好开车回家,见到她躺在地上哭,吓了一跳,伸出头来问:“怎么是你?”小薇抬起头来,一张脸哭得脏脏的,说:“苏久头头上的手绢,我说这么眼熟。”颜子乐听得茫然,问:“什么手绢?”小薇说:“那是生日礼物呀,怎么可以给她?给谁也不应该给她呀!”颜子乐耸耸肩,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小薇掀起衣角把眼泪抹干,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扶了一把散乱的头发,说:“颜子乐,从此以后,咱们一刀两断。”颜子乐冷笑一声,在心里说,求之不得。“小薇,”颜子乐叫住她,她充满期待地回过头来,以为他会挽留她。颜子乐指指地上,说:“你的凳子。”小薇气白了脸,把手中的石头朝他的车砸去,砸了不小一个窟窿。
许子夏来找苏九久,他带来了一些肥料,会把玫瑰养得更好。苏九久说:“还是不要了,天然地养殖才是最好的。”许子夏呷口茶,说:“我哥哥最近还出差么?”苏九久端起茶壶,揿住壶盖,往许子夏的杯子里注茶,茶溢了些在外面,她拿起一张湿毛巾去擦,欠起身子,用一只手摁住领口,她说:“偶尔会,不过很快就回来了,放不下未宛。”许子夏轻轻转动茶杯,说:“那就好。”苏九久笑,跪坐在许子夏的对面,手肘放到茶几上,用手撑着脸,脸往一边偏了些,望进院子里,她说:“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抬眼望着站在墙头上的一只鸟,好一会儿不说话,鸟飞走,她的心思也跟关飞走。她好像本就不该属于这里。许子夏说:“哪里不一样?”苏九久回过神来,说:“什么?”许子夏说:“哪里不一样?我哥哥。”苏九久笑而不语,从衣服包里拿出一个香袋,递给许子夏。许子夏接过它,提起它头上的一根红绳子,看它上面绣着的一朵水红色玫瑰说:“它好眼熟。”苏九久摘下系统在头发上的手绢,摊开给他看,说:“你看像不像?”许子夏一比,简直是蒙着画出来的,夸赞道:“你的手真巧。”他把香袋还给苏九久,苏九久用手推回去,说:“这是送给你的,老早就绣好了。”许子夏突然想起那个午后来,苏九久小心掩藏往十字绣的花色,一切都好像发生在很久以前。他把香袋捏在手心里,心突突地跳,说:“绣得这样好,就给我了么?”苏九久说:“你不也把手绢给我了,扯平了。”
许子夏把香袋挂在窗前,有风的时候,把它吹得老高,它上下荡着秋千,只见一抹水红色一近一远,似是一个擦了胭脂的女子,一仰一合纵情地笑。苏九久说:“等它不香了,你再找我,我拆开来换香料,我用玫瑰花做的香料,非常之好,简直可以拿到市场上去卖了。”许子夏巴望着早些见到苏九久,他喜欢与她一同度过下午茶时光。就算没有太多的言语,静默也会让人打心底里感到欢喜。下次去的时候,他会带些点心,黄龙溪的桃片、东门的老婆饼、大慈寺门口的梨酥,他答应了她的。她说她已经好久没有吃过点心了,怕胖。他知道是没有人给她买。她带着孩子,很少上街,所剩无几的时间,得用来照料花。他说:“下次一定给你带。”苏九久抿抿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却是有一脸期盼的。他望着香袋,那上面的玫瑰苏九久头上也有一朵,他站到它的面前,就像是站到了苏九久的面前,只是她老不肯回过头来,留给许子夏无尽的遐想。
可惜香袋太香,令他沮丧。他总不能隔三差五地就往家里跑。迟早得引起怀疑,虽然他的确是家里的一分子,他的房间依然空着,苏九久每天都会把那里的角角落落抹得很干净。但他就是心虚,仿佛寄人篱下的人总怕得到太多的关注。他只好耐着性子等,可真等到香袋不香的时候,苏九久却不见了。
004
苏九久带碰上孩子离开了。许子夏一进屋颜子乐就告诉他。许子夏并不意外,他一早就觉得她根本不属于这里。她还是走了,迟早的事情。他喃喃地说:“她还是走了。”颜子乐坐在沙发上,从地上捡起一只绒毛玩具,拍拍它身上的灰,说:“我每天都回家,她为什么还要走?”许子夏说,“你的心根本不在家里,苏九久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颜子乐说:“那还要怎么样,人得学会知足。”许子夏说:“你们根本不该结婚。”颜子乐说:“我也一直是这样想的。”许子夏走进院子里,总觉得她还在那里,到处都充满了她的气味。他把手伸进裤袋里,还好,香袋还在。他就有足够的理由去寻找她。
苏九久有记账的习惯,这是她自己说的。她每天晚上,都会端坐在书桌前,认真地写下当天的花销。颜子乐从不过问,也懒得过问,她能花多少钱?而且他给的也没多,几乎没有给过。他不想把苏九久想得太坏,所以她一直不问他要钱,他就觉得她还真的不太坏。现在,那本账本就放在书桌上,她没有带走。颜子乐拿起来看,他实在是没办法不看,这是苏九久留下的唯一的东西。除了院子里那一大片玫瑰。
他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留给颜子乐”。颜子乐吃了一惊。翻开第二页,上面写着:
“成都的五月老爱下雨,没完没了的雨。”
“我在咖啡馆里看书。不是我故做小资。那咖啡馆有我一半的股份,我既是老板,又是服务员。所以无论你什么时候来,都可能会遇见我。”
“那天是礼拜四,我刚开门你就来了,浑身湿漉漉的,像半夜里敲开旅店门的男客,既狼狈,又危险。”
“你坐在窗外的椅子上,不做任何的事情,只是喝咖啡,和我心里想要的样子一模一样,只专注于某一件事情。后来我才知道你不是,你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心里总是在盘算着另一件事情,你怡然自得地喝咖啡,其实心里已经把咖啡打翻了好几次。你想着,这落地窗里的女人看起来还不错,床上功夫也应该相当了得。你是情场老手,一眼就能看得出,我也是情场老手,却未能把你识破。实在是失策,失策。”
颜子乐想,她倒是什么都知道。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这女人不一般,女人味在不停地往外溢,鼻子眼睛都快要兜不住,要扑腾到他的身上来。简直是一杯浓香型的白酒,还没喝,光是闻闻就要醉了。
“你在大学里参加过戏剧社团,这对你的未来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你始终活在角色扮演状态,你以为你是唐璜,或是莎士比亚笔下的悲情人物,他们的灵魂与精神进入了你的身体,与你合二为一,难分难解,尽管你矢口否认。当你走到我的面前,说‘我可不可以借用下你们店里的伞,我想到马路对面去买包烟’时,我竟然没有发现你的阴谋。你的笑容被支配得天衣无缝,你的台词句句都合情合理,没有人会发现,除非他一早就认识你,晓得你的本性。”
“直到你回来,坐到我的对面,说‘我把你的伞弄丢了,我愿意赔偿你’时,我才知道,我中计了。”第二页到这里结束,颜子乐翻开第三页:“有很多的男人追求过我。我没有瞧上他们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太过于心急。总是热情地邀请我去山里洗温泉,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是想要速战速决。一来洗温泉的地方离市区很远,会在那里歇一夜;二来就算我不从,也能偷窥我的身材,满足他的偷窥欲。但你不一样,你是先攻心再攻人,要别人主动送上门,到最后你甩了别人,别人还以为你是一个好人。”颜子乐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个不容易被取悦的女人。他送给了她一堆礼物,总不见她有多开心,好像你送她,是理所当然。一个不容易被取悦的女人,用兵家的话说,是“易守难攻”。他站在她的城门之外,厉兵秣马,又按兵不动,她以为他是欲擒故纵,其实他是不忍心,毕竟常胜将军做久了,不免有些高处不胜寒,遇到个势均力敌的对手,颇有些“独孤求败”的意思。但女人往往都不争气,包括苏九久,坚持不了多一会儿,便大开城门,歌舞相迎,就连最初的成就感,也就变成了失落感。他便总感到不快乐。
颜子乐往下看,也许能从中找到点什么,比如她离开的理由。第二十七页上写着:“……大多数的女人都会认为,一个男人到了不择手段追求你的地步,那到,一定是爱你爱得要死要活。我也不例外。我甚至还为此感到骄傲过。虽然总是在别人面前用一种不耐烦的口吻谈论,其实心里是求之不得,巴望着你来得更猛烈一些,哪怕是直接把我推倒在床,揉乱我漂亮的头发。你却不是的,在我的混账逻辑之外。你的确不择手段地追求我,但并不是只有我,还有一个叫小薇的女人,或许还有别人,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颜子乐拍拍额头,想,原本她什么都知道,但是,事情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他接着看下去:“我并不知道要如何留住你,我从来没有这样犯过难,我缺少经验,以往都是别人想要留住我。所以,我慌乱之下,决定给你生一个孩子,你说过,你喜欢极了孩子。既然你喜欢,那么,我怀上你的孩子,你肯定不会责怪我。事实的确也是如此,你跟我结了婚,不管你是否情愿,哪怕期间经历了诸多不愉快,但过程在最后的结局面前,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颜子乐的双手因为激动而颤抖,颤抖得太厉害无法翻过这一页,索性把本子往地上一扔。是的,也许他天生是一块做父亲的料,但并不表示他愿意做一个父亲,他的宏图大志仅仅是可以和女人们大谈诗歌和爱情,而不是把孩子挂在接胸口去超市选奶粉。对他来说,钱都是无关紧要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一沓印了花样的纸,他根本不放在眼里。所以,他曾经试图用钱来换自由,倾家荡产在所不惜。但苏九久不吃这一套,挺着肚子跑到单位领导那里告了他一状,他正在提干,好不容易等到的机会,领导背过脸来劝他,娶了她算了,反正总得娶一个女人,早娶早了。颜子乐一咬牙一跺脚,硬是把她娶了回来。他从小就被他的父亲灌输了这样一个观念,那便是,和你走到最后的女人,往往都不是你最爱的女人。他用这套理论来宽慰自己,不一会儿就想通了,男人要是太死脑筋,注定成不了大事,他可是要做大事的人,他胸中隐隐有种英雄情怀,乱世出英雄,越乱的男女关系,他才越能够脱颖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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