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谁的心里都明白,歌舞厅酒吧浴场乃至美容店,地下情活动屡禁不止,究竟哪个政府部门该对此负责,并且采取最有效的措施?
道德的自我约束,无疑比司法惩罚更加有意义2人,毕竟是有思想有控制力的动物啊。但是,从另方面看,要使人的基本权利和尊严得到保障,必须创造定的客观条件。诸如关心他们的夫妻团聚子女教育福利待遇和住房等等。正视现实,寻找条合情合理合法的途径,也时非常重要的
领导干部们并非天天正襟硒,板起脸来作报告。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在闲暇时也会相互开些荤荤素素的玩笑,林光祖的经验难免成为他们的话题,说爱确实是青春不老的滋补品。但,这种口头上的腐败,没有人会上纲上线,纪检委没依据,也管不着。大陆和台湾终究有许多差异,台巴子们所做的某些事,道德纲纪难以处罚,只能由他们任性。而为了招商引资,政府官员们可以表示理解,甚至无奈地默许,自己却是绝不会模仿的。往浅处讲,是做干部的素质,往深处讲,那毕竟是要以牺牲政治生命为代价的啊。
这,大概是林光祖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因素之。
还有更重要的因素,是林光祖最近与政府部门始终纠葛不断,让许廷高的心里颇不舒畅。
说得简单点,是瑞晶公司的厂区,已经被规划局纳入了文化广场的建设用地,他却会儿说厂房搬迁成本太高,难以承受,会儿又说要做房地产,建造高档写字楼和酒店式公寓,希望政府能给予土地置换。负责动迁的部门跟林光祖交涉了几次,磨破了嘴皮,可怎么也推不动。他要么不肯松口,要么开出令人匪夷所思的天价。
他振振有词地说:
“我们瑞晶公司的土地,签定了七十年批租合同,刚刚过去了十二年,大红图章没有褪色,政府凭什么要轻易毁约?当初我们来考察时,许市长还是规划建设局的局长,如果不是他推荐这个地块,我们早就跑到别的地方去啦!”
瞧,他居然把责任都推到了许廷高身上!
文化广场列为今年政府实事工程,将成为谷安城市建设的大亮点3它位于新城区的核心部位,旁边已有十几幢高层建筑,大多用于行政与商务办公。其间建造个包含展览影视图书文博的建筑群,同时安排绿地与广场,供市民休闲游览,在人代会上征求意见时,获得了致的赞赏。大家都说,这是民生工程,为老百姓造福。
许廷高在政府常务会议上说,尽管我们谷安的财政还不太宽裕,但是为了给老百姓造福,提高城市的文化品位,多花点钱是应该的,宁可在其它方面勒紧裤腰带。
应该承认,由于城市建设发展得太快,总是会在某些方面突破规划。当初批租给瑞晶公司地块时,哪儿会想到,这里日后要成为城市b呢?可是,转眼间,切都摆在了面前,现实逼着你承认原来考虑不周到,如今必须改变原有的格局,哪怕为此付出代价。看来,长痛不如短痛,不狠下决心还真的不行。
没想到,林光祖摆出了不合作态度,存心要做钉子户。这实在令人懊恼。
许廷高心里自然明白,在各级政府都把引进外资额作为重要考核指标的时候,像林光祖这样的人,是不能轻易得罪的。邻近些县市,纷纷提出“亲尚安商富商”的口号,明确表示对外商当然也包括台商“不说不”∷态不可谓不高。林光祖恰恰是摸准了这点,才接二连三地给他出难题的。
第六章寻访西樵山2
?就在最近,林光祖送给许廷高份报告,要求政府批准瑞晶公司二期工程立项。二期工程总投资额为三千万美元,将建造家组装笔记本电脑的工厂。对于外资项目难以突破的谷安市,这个消息无疑是能让人眼前亮的。然而,林光祖又提出,二期厂房应批租千亩以上土地,董事会再三商议,认为必须在鼋湖东岸选址,与他的期厂区遥遥相对,条红线把西樵山也圈了进去。发改委已经表露出准备立项的意思。但在政府办公会议上,分管文化教育的副市长站出来表示反对。他理正词严地说:
“西樵山遗址的文物考古意义,绝不是两个外资项目能比拟的。谁破坏了遗址,谁就是千古罪人啊!”
许廷高觉得这个意见很对。文脉是不可复制,不可再生的,从城市规划的角度看,再好的外资项目也不允许与之冲撞。
小小的西樵山,沉寂了多年,如今竟同时被各方人士看好。市长权衡左右,时难以决策。林光祖的报告,只能搁置旁,看来得到批准的可能已微乎其微。
此刻,由于诸葛飞先生提起,许廷高联想到了文化广场遇到的动迁难题。很多往事也下子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谷安的招商引资刚刚起步,跟如今是无法相提并论的。那时不仅仅是职能部门,连政协宣传部妇联档案局等等也下达了硬任务,不仅与每人的奖金挂钩,还可以根据合同利用外资的比例,给予定金额的奖励,以此来调动干部的积极性。家里有港澳台海外关系的,都被动员起来了。
林光祖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前来考察的。
当时接待他的招商干部,无疑是全力以赴的。酒也喝得酩酊大醉了,歌舞厅也招过三陪小姐了,优惠政策也都拿出来了,十八般武艺样样不缺,总算与林光祖成功签约。瑞晶公司作为首批前来投资的台企,理所当然地免除了很多规费,地价也是最低的。随即,又引来了好几家与他们业务有关系的企业。
凭心而论,林光祖作为个最早进入谷安投资的台商,对于推进谷安市的外向型经济是有定功劳的1作为投资者,他也颇有得益。这些年在谷安赚了多少钱,他心里有数,不断拓展的厂房也是标志——这或许正是人们所说的双赢。但,任何真理都是有时间地点限制的,真理过头点儿,就可能成为谬误。
许廷高清楚地记得,当初在划定红线的规划图纸上签字时,他没有任何犹豫。这是片“飞地”——明明是在城郊镇,却直由隔着个宽阔的鼋湖的鼋湖村农民种植,他们常常抱怨乘船过来干活不方便,遇到台风季节,湖上的波浪像狂奔的白毛牯牛,翻船死人的事屡见不鲜,只能让来不及收割的稻谷烂在田里。然而老祖宗遗留的乱麻团的问题,总有它存在的理由,不是谁想理清就能理清的△为国有土地,规划成工厂区,才算是顺理成章。
那个时候绝不会想象,偏僻冷清的鼋湖沿岸,十多年以后居然会成为城市新区的核心。座宽阔的公路桥飞架设在湖边上,不仅便利了交通,更给城市增添了雄伟的景。土地价格犹如三伏天温度计的水银柱,唰唰地往上升。
毕竟时过境迁,瑞晶公司的厂区夹杂在片端庄秀美的办公楼中,让人觉得不伦不类。何况,这家生产电子元器件和铜材线路板,整天与镀锌镀镍工艺打交道的企业,还是个不大不小的污染源。有政协委员写了提案,说我们既要金山银山,更要绿水青山;有了绿水青山,才有金山银山。还列举了大串数据,希望政府加强治理,乃至将其搬迁。政府对此不能坐视不管。
林光祖是个商人,商人永远追求利益的最大化。由于是政府请他搬迁,他趁机多要补偿,也在预料之中。但是他乘机漫天要价,咬住不放,同时以三千万美元的二期工程作诱饵——或者可以说威胁,试图桥政府领导的鼻子走,那就有些不讲理了。
宴请香港访问团的活动,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气氛非常热烈。诸葛先生临走时说:
“许市长,跟您相识,真是三生有幸!可惜今天太匆忙,过几天我专程再来拜访。”
许廷高握着他的手,笑笑说:
“好啊,随时欢迎您2”
鼋湖宾馆是座新建的中西合璧的五星级宾馆,由座主楼和三座副楼组合成欧式建筑,霓虹闪烁。派江南风情的庭院里则有人工湖拱桥花圃和竹林,环境十分优雅。
把香港企业界访问团的客人送走后,餐厅里依然人头攒动,杯觥交错。停车场上仍几乎没有车位。这,无疑是谷安经济发展兴盛的个象征。假如宾馆门可罗雀,就上不去了。
许廷高想让自己理理纷杂的头绪,信步走向人工湖的环湖小道。无意间,发现了个让他颇有些惊讶的现象——庭院里,石阶上桥堍下,喷水池边,三三两两地散坐着休闲纳凉的人们。他们有的啪啪地摇动扇子,有的嘻嘻哈哈逗着孩子玩,有的随心所欲地敞开衬衫,躺在那儿,尽情享受安逸。几对年轻人躲在树荫下,沉醉于亲密的两人世界。他看出,这些人不是宾馆的客人,而是附近村里的农民。鼋湖宾馆这个半开放的庭院,竟成了他们休闲的最佳去处。
就在这时候,出现了两个身穿制服的宾馆保安。他们不客气地挥挥手,让这些人赶快离开。躺在石阶上的人拍拍身上的尘土,嘀咕了几句什么,怏怏地走开了。
许廷高心里咯噔了下。
眼前的这个现象,耐人寻味。来往于鼋湖宾馆的,多是政要和企业界人士,出于尊严的需要,大堂门口贴了张醒目的告示:“衣冠不整者谢绝入内”。可是,衣冠不整者还是大摇大摆走进了庭院。
鼋湖宾馆,是为了营造招商引资环境而建造的,设计档次很高,花费不少钱,也动迁了不少农房,终于成为谷安建设现代化城市的个标志。它与世世代代居住在四周的农民,难免会产生差异和矛盾。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越来越多的土地被批租,农民纷纷改变生活轨迹,他们对于自己家园的留恋,却丝毫也不愿消逝——要知道,鼋湖宾馆的主楼,就盖在他们的宅基地上!这个碧波荡漾的人工湖,原本是片墓地,不少人家的祖坟就在这里3如今却荡然无存
绝大多数市民的物质生活没有根本差异的状态,是城市社会的稳定与和谐的基础。这跟现代都市社会中的消费主义,是截然不同的。我们是不是应当在现代城市重建种集体生活和集体文化,建构出个没有“浪荡者”的都市?孤独感是现代城市最基本的心理体验。在城市中,个体获得了自由,却丧失了归属感。你看这些失去了土地的宁民,他们生活在城市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孤独祖辈辈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尽管从表面上看起来,他们不缺吃,不缺穿,也显得挺悠闲。人是种集体性的动物,人与人之间应当保有种温情与平和。今天,我们该用怎样的方式,能让他们在城市生活中找到归属感呢?
这,恐怕是个需要很多人来研究的课题。
作为分管城市规划的副市长,许廷高心里很清楚,飞速发展的城市建设,已经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即使是老谷安人,有些地方几个月不去,便变得不认识了。仅仅在三四年前,很多人还没有想到,普通老百姓会拥有私家车。可是现在,买辆十来万元的轿车作为代步工具,已根本不稀奇。随之而来的,是道路显得狭窄了,停车场不够用了,交通管理人员缺少了。有天,他看见位柱着盲杖的老人,蹒蹒跚跚地探索着,独自朝前走。不时有急速的自行车和晃晃荡荡的黄鱼车擦身而过,还有年轻人肆无忌惮的嬉闹追逐,很担心他该如何越过十字路口。即使是正常人,走路时也必须左顾右盼,提心吊胆。还有次,在医院门口,当绿灯亮起时,汽车缓慢地依次通过。他看见个跳下路肩急于走向对面的男子,竟伸手狠狠拍打汽车,责备它挡住了去处。幸好司机没有跳下车与之吵闹,否则马路顷刻间就会堵塞。
显然,走路不仅要用双脚,更要用脑子。
在追求巨变追求政绩的状态下,如何照顾各方利益,处理矛盾和冲撞,势必成为大难题。
他忽然省悟,文化广场的规划中安排了群众艺术馆图书馆书城和博物馆的项目,还是有些缺憾的,比如对大众参与的自娱自乐的场所仍考虑得不够。有哪片场地能让他们跳健身舞练太极拳扭秧歌,卿卿我我地谈恋爱,而不需要付分钱呢?在某些人看来,这或许是低层次的需求,然而随着城廓的扩大,越来越多的农民转身成为城市居民,也有越来越多的外地人涌入谷安,这是个新的阶层。他们的文化需求,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忽略的啊。还有,城市建设过多地考虑汽车行驶,行人与自行车却显得步履艰难,这也该加以重视
转眼,他又看见个年轻女孩亲昵地挽着个老外的手臂,正迎面走来,边走边窃窃细语。老外笑着,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下。女孩也不失时机地回吻了他。渐渐走进,他发现老外的额头上刻着深深的抬头纹,从年龄看,几乎已是女孩的父辈,两人的动作却分明告诉别人,他们是情侣,甚而是夫妻。
许廷高想,从前在谷安,马路上出现个老外,往往是要被围观的。如今不仅各种肤色的老外见怪不怪,很多年轻女孩甘愿嫁给他们。跨国婚姻丝毫也不稀奇。
时代的变化太大了。
坐上轿车,司机按照惯常的线路往他家里的方向走,没走多远,他突然摆手:
“等等,我先去办公室!”
第六章寻访西樵山3
?许廷高在办公室给副秘书长梅江和规建局马局长分别打了手机,叮嘱他们,搬迁瑞晶公司的事,天也不能拖延,必须抓紧处理。该坚持的原则也不能动摇。
谷安市有条规定,所有领导干部,不论正副职,手机二十四小时都不准关机。哪怕是凌晨二点钟接到电话,该办的事情也要立刻办好。谁的电话打不通,唯谁是问。
打完电话,他从饮水机里接了杯水,让纷杂的心绪安宁下来。
不知怎么,从与台商林光祖的纠纠葛葛,他想起了自己这些年经历的许多往事。
许廷高出生于锺州县的个普通市民家庭。父亲很早就因肺病故世,母亲用日夜踩缝纫机赚来的钱,含辛茹苦地供他读书。所以,他深知任何点成果都来之不易。高中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省城的建筑学院,攻读规划设计专业,在学校里就入了党。凭他的条件,毕业以后完全有可能留校任教,但他考虑到母亲年事已高,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果断地要求回家乡工作。
家乡锺州是个农业县,很小,也穷,靠稻杆子过日子,多年来发展迟缓,几乎谈不上什么城市建设。他被派到县建筑公司当技术员,画画图纸,打打杂。如果工地上人手紧缺,甚至还会去搬砖头,递泥桶。就这样干了四五年,才被调到建筑设计室,做些跟专业有关的事情。
与他同时分配到县城的大学生,几乎都进了政府机关。但,每当机会女神青睐,莫名的干扰也伴随而至。在大学入党前,他曾向党组织坦诚地报告社会关系,说有个叔叔至今仍在台湾,尽管没有任何联系。这样的事,是绝对不能隐瞒的。为此,他被党组织多考验了几个月。好在他勤奋学习,又热心公益活动,各方面评价都不错,入党问题最终还是解决了。然而,许廷高的头脑太单纯了,根本不懂得那个台湾的叔叔,始终是政治前途的极大障碍,哪怕他从入党的第天起,直对党组织保持绝对的忠诚,始终没有动摇过。
时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保守的锺州县城,终于也感觉到改革开放的热风从南方吹来了1领导们都想放开手脚,组织人马大干番,像他这样有专业知识的大学生顿时显得很紧缺。然而,许廷高依然迟迟不被重用。原因说简单也不简单,他有复杂的社会关系,被定为“内控分子”。允许他干事,却不能干大事。许廷高再木知木觉,也不会什么都体会不到,这让他心情很郁闷。
更让他郁闷的,是六十六岁的母亲,在本该享清福的年龄,突然发现患了|乳|房癌,而且已经是晚期。许廷高想尽切办法给她医治,都无法奏效。给母亲办完丧事,许廷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痛哭了场,心里愈加觉得难言的空虚。
是的,他的社会关系很清楚,偏偏有个叔叔在台湾!但,直到好几年以后,许廷高才弄明白,他的叔叔跟国民党根本不是码事。解放前,叔叔因为失业,急于寻找饭碗,经人介绍,考进了国民党军队办在南京的所汽车学校,当了个小小的驾驶兵。谁知道,几个月后,因为解放军势如破竹,直向南京逼近,根本就没弄清楚什么,他就跟随溃退的国民党军队上了轮船,驶往台湾岛——这是1949年,也就是台商们常常说的民国38年的事。从此以后,叔叔与大陆的家人天各方,音讯不通。直到今天仍然不知是死是活。
许廷高从来没见过在台湾的叔叔,只听父亲讲起,他们兄弟几个常常起疯玩,有次去湖里游泳,要不是叔叔水性好,把抓住他的头发,才没有淹死。叔叔吃了几口鼻酸,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除此以外,父亲再也不提有关叔叔的片言只语。特别是在文革烽烟四起,人人自危时,更是噤若寒蝉。
在他心目中的叔叔,只是个极其的模糊印象,说不上好还是坏,然而在冥冥之中左右着他的命运,难以摆脱,让他心里常常有些怨恨,却又无可奈何。
无论如何,许廷高可不能因为是“内控分子”而不做自己能够做的事。显然是从母亲那里继承的秉赋,他兢兢业业,勤恳踏实,什么事情到他手里,没有完不成的。即使连续几天加班加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加上是科班出身,专业水平也比般人高。
终于,他脱颖而出,被调到规划建设局,先是当科员,副科长,科长,随即升任副局长2
许廷高知道自己的岗位来之不易,所以格外珍惜。
因为工作关系,他与台湾商人也有不少接触。尤其是每年临近年关,忙完了年的工作,需要总结总结,酬谢酬谢。谷安城里到处都有饭局。台湾人把这时候的饭局称之为“尾牙”——年尾的牙祭。这种语境真是很独特。
那天,许廷高和几个台湾商人在家台湾餐厅里吃饭,酒过三巡,个叫阿华的台湾人讲起了他年轻时候的经历。他把当年在台湾空军当飞行员,如何训练“反攻大陆”的情形都当成了谈资。那时候,他飞的是僚机,有天突然接到命令,执行“王师号”任务。上面还发放了联络图和人民币。大家的心情非常紧张,有人含泪写了遗书,有人偷偷地销毁了衣物。飞机在茫茫海面上低空飞行,谁也搞不清目标究竟是哪里,都以为这次肯定是血刃之战,不成功便成仁了。在忐忑不安中盘旋了个多小时,终于接到新的命令,任务改为“王师二号”,也就是变成了演习,不是真的要进攻大陆,大家这才深深地舒了口气。
桌上的人都不由笑了起来。
许廷高却没有笑,想起他所讲的故事,正是发生在大陆文革后期,中学生纷纷下乡插队当农民,整天喊着“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岁月。那是种什么样的气候?
在别人眼里,许廷高这些年可谓帆风顺。然而只有他自己才明白,能踏上仕途,并且颇有政声,不仅靠出众的才华和非同般的勤奋,更靠不为别人所知的承受力。每个岗位,动力与阻力都是并存的。越是作出成绩,越有可能冒出莫名的诬告损毁乃至指控,精神脆弱的人或许会被压垮。但,假如毫无挫折,也难以成才。
不过,春风毕竟吹来了,“内控分子”的帽子下子被吹掉了。没有多久,恰逢换届,原来的局长由于年龄因素退居二线,他特意推荐许廷高当接班人。
刚刚接上班,事情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许廷高接到纸调令,让他去离开家乡锺州,去五十公里以外的谷安市当规建局长3用组织部领导的话说,干部异地交流,更有利于工作。许廷高无法弄清深层次的原因,也顾不上去弄清,天也不拖拉地去报到了。
领导干部手里确实握着不小的权利,往往能左右个或群人的命运。然而他们也总是感慨身不由己,身不由己的应酬忙碌,身不由己的言辞表达,身不由己的升降沉浮。
就这样,许廷高在紧张忙碌中过去了好几年。个中的酸甜苦辣,只有他自己才能体味。
回想起来,许廷高当规划局长最大的功绩,是将鼋湖畔的五平方公里土地,规划成了工业小区,并且在很短的时间内,实现了“七通平”。外资企业对这里的环境很满意,各方面的服务也很到位,便纷至沓来——其中包括林光祖的瑞晶公司。这对于迅速提升谷安市的经济总量,产生了根本的作用。
但,许廷高毕竟是冷静的。所有的成绩都归功于谷安的主要领导,没有他们的决策,许廷高纵然像孙悟空似的,拔把毫毛都能变成小猴子,也难以舒展本领。何况,讲到底是大气候好了。党中央改革开放的决策,太英明了。
当时,外界也有很多风言风语。与他亲近的朋友好心地劝他,那些台湾人鬼精得很,口袋里都藏着某些太平洋群岛小国的护照,什么斐济萨摩亚基里巴斯,有些国家名字听都没有听到过,看苗头不对,就能哧地溜走,谁也管不着。可你怎么办?
这些舆论传到许廷高的耳朵里,他无声地笑笑,不置可否。
在潜意识里,确实有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忌讳,他想躲避,却躲避不了。偏偏还要笑脸相迎,热情地帮助台湾商人选址,做各种各样的服务,哪怕他们提出某些令人无奈的要求,例如考虑到风水地理,坚持要政府出钱,将直行的小河改成弯道,把厂门开在不该开的地方,旁边做个奇形怪状的蓄水池等等。
许廷高坚守条,自身必须清白。凡是涉及政府利益,原则永远保持得很好。
前几年,招商高于切,捡到篮子里的都是菜。现在却不同了,必须挑挑拣拣,不该接受的,就坚决不接受。他认为,商业投资是商业投资,政治原则是政治原则,两者扯在起,难免会惹出什么麻烦来。难怪些招商干部说,台巴子很难弄,尽管他们也提供不可小觑的税源,让不少人有就业机会,但无论如何比不上欧美企业规范。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谷安县在遍布全国的“造城”热潮中,顺利地升格成了谷安市,还专门开辟了个高新技术开发区。城里城外热火朝天,到处都在搞基本建设。上级更重视发挥知识分子的作用,要求县市班子中必须配备定数量的大学毕业生。
许廷高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脱颖而出,被推举为副市长,分管城市规划建设。
他感觉到了肩膀上的涤,也感觉到了权力的分量。他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失去理智,知道自己以前在大学里学的东西,早已不敷所用,便设法争取了十几个上海同济大学建筑系进修的名额,带头去充电。年纪老大不小了,像个毛头小伙子样坐在教室里读书,端着盆子在食堂里排队,睡集体宿舍硬板床,颇有些不习惯。然而,他终究适应了,也确实学到了许多东西。
再回过头来看看这些年做的事,才发觉规划始终滞后于建设,在实施过程中,也往往由于人为因素而轻易改变。比如鼋湖沿岸的工业小区,曾经得到了多少领导的表扬,迎来了多少参观者啊!然而,仅仅十年,规划上的失误就暴露无遗。尤其是土地批租,常常跟着项目走,个批件,就能将原有的规划打破。这,恐怕还不能用“形势发展得太快”作为理由来解释
当初认为做得很漂亮的事,后来却证明是拙劣的;当初并不叫好的事,后来却被称为有独创精神。对错综复杂的时局作出正确判断,实在需要经验和高智商。
此刻,在林光祖的项目面前,他也发觉,光谨慎从事已远远不够。看来应该找人咨询下。
唯恐忘了,他在笔记本上写了行字:“西樵山遗址——土地批租”,旁边重重地画了个问号。
第六章寻访西樵山4
?四
许廷高轻车简从,突然来到博物馆,径直走进李安浦的办公室,这让李安浦始料未及。
李安浦与许廷高并不陌生。早在许廷高当规划局长时,遇到哪片地块哪个项目是否妨碍文物保护,常常要听听李安浦的意见。李安浦完全是业务干部的思维方式,不懂得虚与委蛇,也不会讲情面,总是直言不讳,该反对的时候绝不说赞成,该赞成的时候,也不会满是溢美之词。这难免得罪人,恰恰许廷高很欣赏这点——或许因为许廷高也偏重于业务,跟他在性格上有共同之处。
许廷高毫不客套,自己拉张椅子坐下,开门见山:
“李馆长,你给我上上课,西樵山遗址究竟有多大价值?”
“你千万不要叫我李馆长,我已经被停职了。”李安浦半开玩笑半认真,“你需要什么资料,我给你送去就是了。”
“这么说,你是心里有气,不欢迎我到博物馆?”
“哪里!我这个人当什么,都是这鬼样子。你不嫌我这里寒酸,我还能说什么?”
“你是在批评我,不关心博物馆吧?这里的建筑是陈旧了些,几十年没有变化,我们应该考虑重建座新的博物馆。这件事,关系到个城市的文化形象呐。”
“建造新博物馆,我第个举手欢迎!文化广场是不是也包括博物馆的项目?”
“规划是有了,不过,考虑到建设经费,可能要往后挪两年才开工。政府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啦。”
“咳,就怕拖再拖,永远没有建成的期限。”
“不会的,这点我可以保证。”许廷高说,“如果不执行,规划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两人闲扯了几句,才言归正传1
提起西樵山遗址,李安浦能滔滔不绝地讲上半天,绝对不打个疙楞。他说,这个遗址已经发掘了两次,每次都有重大发现。第次,是发现了个面积达数万平方米的土台,出土了大片夯土层夯窝成排的柱洞,还有几个祭祀时用的土坑。这处罕见的建筑群遗址,具有中心祭坛和神庙的性质,可以称之为宫殿。很多人认为,宫殿里居住着王和贵族△为建筑基础的木柱,直径都不小。看得出,那是种以木头和泥土构筑的住宅。经过测定,这种木构建筑具有相当强的抗风能力,几乎能抗御七八级强度的大风呢。
第二次发掘,发现了大型墓葬。墓葬中,不仅有保存完好的人体骨架,残留着彩绘痕迹的葬具,并且出土了丰富的随葬器物——包括陶器石器和玉器等。尤其是玉琮和冠形饰,精美得令人惊讶〃家们分析,墓主是位集神权军权于身的巫师和军事首领,在当时具有很高的政治和经济地位。
对于墓葬中的人体骨架,李安浦尤其看重。
“许市长,你是知道的,教科书上说,我国奴隶社会的开始,是在公元前21世纪的夏朝,距离今天大约4000年。可是我们在西樵山遗址的发掘中,发现了大量集体杀殉现象。那些殉人很有意思,有的身首分离,有的双腿成捆绑状,有半数下肢被砍去,人体骨架旁找不到任何随葬品。经过碳14鉴定,距今已有5000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作为奴隶社会标志之的杀殉,最早出现在5000年前,而不是4000年前!这决不是小事,是要改变教科书的说法的呀。你说,西樵山遗址有多么重要!秦始皇兵马俑被成为世界奇迹,那是陶土做的,西樵山遗址的殉人,却是活人殉葬,而且比它早得多”
李安浦滔滔不绝地说,司马迁的史记中,有关于黄帝大战蚩尤的记载:“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黄帝与蚩尤的战争进行得异常激烈,黄帝先是五战五不胜,后来与炎帝联合起来,倾尽全力才将蚩尤战败并擒杀之。古史传说中的蚩尤部落集团,或者说蚩尤所统率的九夷族,正是创造了良渚文化的吴越先民2太湖流域——包括西樵山遗址出土的大量良渚文物,就是确凿无疑的依据。
他的介绍,让许廷高听得津津有味。
“安浦,谢谢你给我上了课,不过,我还是不过瘾,麻烦你跟我走趟,起去现场看个仔细。”
“这没问题。”
说走就走,李安浦陪着许廷高,绕西樵山走了圈。
说真的,从上次发掘到现在,他也好长时间没来了,四周变化不小。瑞晶公司的厂房呈扩张趋势,尤其是新建的污水处理车间,已贴近西樵山遗址保护区的红线。鼋湖边,大桥下,除了宾馆大楼,形态各异的高层建筑物也难以遏制地冒了出来。西樵山原本并不小,假如算上它的控制区域,面积就更大了。可惜这些年悄然无声地被蚕食,成了孤零零的个土墩。土墩上,勤快的农民种了豇豆番茄鸡毛菜,有的甚至把湖羊都牵了上去,任它们乱啃乱刨。围墙上书写的大红标语“保护文物遗址,严禁施工作业”,简直形同虚设。
西樵山上,还有座黄墙黛瓦的昙华寺。寺庙并不大,间大殿几间禅房而已,门前露天置放的铁鼎里,整天香烟缭绕。看得出,无论是僧人还是信徒,供奉都很虔诚。然而,每天人来人往,对于遗址保护肯定是不利的。
“咳!”李安浦忍不住叹口气:“许市长,你知道我脾气不好,说话太冲,可是看到这副模样,骂娘都不解气啊!”
许廷高说:“今天,当着我的面,你在这里骂个够!我让秘书把你骂的东西整理成文,拿到市长办公会议上,读给大家听听。有时候,骂人也有它独特的效果。”
“你让我骂,倒骂不出口了。再说,凭我现在的身份,也许做隐士是最合适的。”
“别胡说了。现在是什么时代?经济大潮汹涌而来,即使是竹林七贤,也会办什么公司,投资创业了!你看谷安那些搞音乐的,要么开琴行卖钢琴,要么忙着做培训作考级,心里都在想着赚钱”
“许市长,你可真有针见血!”李安浦也不由笑了,“按照你的意思,我也该与经济搭界?”
“不,我这样说,只不过是反对你当隐士3你是个文化人,搞经济完全是浪费才能,也未必能干好。”
许廷高讲的是真话。这些年引进培养了不少招商引资的干部,却忽略了文化人才的培养。像李安浦这样的文化人,在谷安市找不到几个。不少年轻人进了文化部门,却耐不住寂寞,守不住自己的专业,只想往外跳。甚至甘愿去招商,觉得有滋有味。
这几年,谷安流传着个笑话。据说,这个笑话最初还是从谷安的台商圈子里传出来的。
笑话说,个韩国人个台湾人和个谷安本地人在鼋湖边乘凉聊天,不知怎么的,说起了要比比究竟谁最有经济实力。爱面子的韩国人,首先把高价的三星手机丢到了鼋湖里,他骄傲地说:“我们韩国什么不多,就是手机多!”台湾人也不示弱,甩手把台湾代工的笔记型计算机丢进了鼋湖里,十分自豪地说:“我们台湾什么不多,就是笔记型计算机多!”最后轮到了谷安人,他看了看自己身上好像没带什么值得炫耀的东西,于是念头转,伸手把台湾人推进鼋湖里,大声地说:“我们谷安什么也不多,就是台商多!”
笑话归笑话。从这背后,也可以看出古城谷安追随时代,正发生着深刻的变化。那些台商,起初还玩些技巧,比如以美国加拿大或日本企业的名义,甚至是某些太平洋群岛的名义,转来大笔资金,批租土地,注册公司,兴建工厂。那时候,他们对大陆的投资,以劳动密集型产业为主,主要是纺织成衣制鞋皮革加工塑胶制品日常用品玩具以及农产品加工等等。“台湾接单,大陆加工,香港转口,海外销售”,是他们的基本营运方式。在他们的口袋里,确实也藏着那些小国家的护照。台湾岛毕竟容量小,太拥挤,很多人不能不外出留学经商移民,去往世界各地。在这方面,大陆的青年人起步得晚些。所以对他们的到来,抱着十分欢迎的态度,只要是来投资的,总是欢迎,并且尽可能地满足需求。渐渐的,台商们公开了自己的身份,不再是什么开曼群岛维尔京群岛居民——原本就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啊!
许廷高说:“不管你当不当博物馆长,西樵山的保护工作,责无旁贷。”
李安浦无声地笑了。
许廷高很认真地问:“安浦你说,要薄西樵山,究竟用什么办法最好?”
李安浦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依我看,句话,无为而治。谁也不许动它,让它安安静静地在那里,四千多年不就这样过来了?老祖宗的东西点都没破坏。要是动,下来的事就难讲了。”
“我们的城市建设规模愈来愈大,要原封不动,恐怕做不到。”许廷高摇摇头,“那么,等而求其次呢?”
“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只好进行抢救性发掘。与其遭受破坏,不如主动发掘,也许会有些成果”
“哦,抢救性发掘”
许廷高不由陷入了沉思。随即又说:
“安浦,走,我们去昙华寺看看!”
第六章寻访西樵山5
?他们走进了昙华寺。
听到门口的人声,慧良和尚迎了出来。他四十来岁,穿身半新的袈裟,僧帽芒鞋,似乎是刚刚从哪里回来。
“许市长,李馆长,”慧良双手合十,笑道,“真是难得,难得!赶快请坐定品茶吧!”
慧良说,他时常在电视里看见许廷高市长,所以见面就认出来了。跟李安浦却是老相识。西樵山两次考古发掘,李安浦都会偷闲进庙,看望这位中年出家的僧人,与他聊天。
慧良俗姓柳,原本也是个文化人,在北方某县的文化馆当创作员。由于喜欢发表个人见解,不愿随波逐流,为了几篇文章中的锋芒,和周围的许多人日渐不睦,乃至遭受不公正待遇。夫妻关系竟也因此破裂终,他决定舍弃尘世中的切——包括那些浸透血汗的文章和对于故土的眷恋,削发为僧。
路往南,云游了好几处寺庙,才来到西樵山昙华寺。
当时的主持留他暂住了几天,见他诵经做课十分专心,又颇有些文化,记忆力也相当好,验过了僧牒,就收下了他。不多久,便委派他在正殿负责接待香客,登记捐赠。这件事,本来是由监院慧秀担当的。慧秀很聪明,有很强的社交能力,结识了谷安市企业界的许多老板,他们的资助,让昙华寺维持旺盛的香火。每年光是大年初烧头香的捐赠,就非常客观。然而,慧秀竟也受到某些人的影响,纵使俗念萌生,有好几个周末竟然脱去袈裟,头戴假发,去城里享受鱼肉美酒,甚至忘乎所以地跑进卡拉,潇洒番。这种违背戒律的行为,终于被主持察觉。主持毫不犹豫地将他驱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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