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笑的样子,脸上马上就又僵住了,便只顾着往采业区走。她蒸了一锅馒头,等爸爸下工回来一块儿吃的时候问,隔壁来了个新面孔认识不?爸爸吞下馒头——那馒头上总脱不了他手上沾上的煤迹——那个人不怎么说话,听说是海边的人,可能犯了神经不在那边的工厂找工做,偏偏来这湘西的煤矿来挖煤。
有一天他上早工,她要上学,他问她怎么都没听她读英语,她对那事很轻蔑,说她初中念完就不念了。他也不说什么。他跟两个人合住,不过很少说话,很怪的。他为什么这样,她爸爸沉沉说他不定是个逃犯,那样的人少搭理。
下午放学回来,她就感觉到矿区有股怪味似地。她给爸爸带回了镇咳灵。爸爸咳了一阵之后对她说,隔壁房间的人全埋在井下了。她定了定神,才明白爸爸说了什么。“我去看看!”她也不顾爸爸在身后想叫住她而引起的喉头痉挛、继而剧咳。
很快她就回来。爸爸也不骂她,只问有什么动静。“都死了。冒顶,十有###是在下面淹死的。”她回答了爸爸的提问。她再次站起身,往外走,这次爸爸没有叫住她。她推开隔壁的门,找了半天,才找到电灯开关。她扫了一眼里面的床,一张小床,一张大床,大床是睡两个人的。她马上就知道那个桂阳雨睡哪张床。那张床上有几个本子几根笔。她蹲下身,在小床的床底拉出大木箱。打开木箱,里面除了衣服,没有其他东西。她灵敏地摸摸衣服,摸出发硬的地方。那里有五百五十块钱。她将钱塞进口袋,站起身,用脚将箱子重推进床肚。她拿了床上的本子和笔。
不一会儿,她听到有许多人涌进隔壁房间。她关上家里的门,也不理外面的事。她开始弄吃的。她总共开门三次,一次是泼水,一次是把去掉的黄菜叶抓到外面的垃圾桶里,还有一次有人想推门进来,她知道肯定是好事的人,便没有好气地回敬了一句。
天黑的时候,隔壁静了下来。明天或者后天或者再过几天,遇难的家属要过来了,那就有得吵嚷了。今晚是难得的安静。爸爸咳咳睡睡、睡睡咳咳,也不知道他咳嗽的时候是不是醒着。她背对着爸爸,在灯下读着桂阳雨的本子。
一月一日
离开上海几个星期。
百乐门是什么?淮海路是什么?哈,那么,矿井是什么?井下的黑暗是什么?同一个世界。并无差别。
现在都在身后。
沉浸到黑暗的地底,稍感平静。
一月九日
连续八个小时挥镐,躺下,还是想哥哥。流泪。愿泪能把这颅骨镂穿。
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是这样?
恍惚。
一月二十三
要用一切来修补错误。——什么是错误?
只剩下一件事可以修补:毁灭的安静。
不能从高处飞下。这并不愚蠢。不能用自己来了结错误。要用上帝之手来了结。
那时,想着众生。自以为是的激情。
现在,众生在哪里?谁在乎你?你是谁?
傻瓜,罪孽者。
不……
只是对自己的作为负责。过去,现在,“我”都“在场”。
一月二十五日
累坏。下面空气稀薄。感觉到了上帝之手。
还能在下面动。这算什么。
一切情欲、性欲跟你比,哥哥,微不足道。只有你在,哥哥,它们才有灵魂。只要你是一个与我无关的“在”,它们才会歌唱。
一月二十八
昨晚一睡到天亮。
恶心。
一月三十日
打架。
不知道他的名字。打倒他了。他挑衅,嘲笑腰痛。突然袭击。
生命是这么粗陋。
真没意思,我以为他会写什么东西呢。小丽想。水平也就跟我着不多,词汇量少得可怜,要是让我的老师打分,一百分也就只能打个二十分吧。
她随手一翻,翻到这个本子的后面,原来是从哪本书里剪下来的。是个故事。也许还有点意思。看看吧。
阿加门农为了取得特洛亚战争的胜利,将自己的女儿伊菲革涅亚献祭给神。他的妻子克吕泰涅斯特拉对此悲痛万分、难以释怀。当阿加门农取得特洛亚战争的胜利回到家中时,克吕泰涅斯特拉乘他洗澡之际,将他刺杀了。阿加门农与克吕泰涅斯特拉的儿子俄瑞斯忒斯接受神谕,要他杀母为父复仇。俄瑞斯忒斯杀了母亲和她的情敌,但是杀母的行径既使他发疯,也引来了复仇女神的追击。
复仇女神叫道:“我们紧跟你,你这谋杀者!我们追踪你的滴血的步履,如同猎狗追踪受伤的牝鹿。你将找不到避难所,也得不到休息。我们将吮吸你体内的鲜血,当你瘦得只剩下一个活着影子时,我们就将带你到地狱里去,在那里谁也无法解脱你永远的痛苦!”
俄瑞斯忒斯来到神庙向雅典娜求救。
“我杀了我的母亲来报杀父之仇。这是你的兄弟阿波罗强迫我这么做的。他威胁我说,要是我不惩罚我父亲的谋杀者,我就要永远受到痛苦。现在请你裁判,我的行动究竟违理还是合理,我都将听从你的判决。”
雅典娜沉默着,深思者。最后她说:
“我所要裁判的案子奇特而复杂,是人间法庭所不能判决的。如果法官们不能得到结论,就由我自己来判决。双方都得搜集证据并召集证人,我也将聘请城里最睿智和最纯良的人来解决这个困难的问题。”
审判的日期来临了。
雅典娜将小石子分给每一个法官作为投票之用。每人都有一颗白石子表示无罪,一颗黑石子表示有罪。投石子的钵子就放在事先划定的空地当中。雅典娜从首席审判官的高高座位起立发言。
“这次我以城里最睿智最纯良的人创立这个法庭。他们应该是严肃、公正和清廉的。他们不应受到贿赂,不贪求私利,只是全力保护所有这地方的人民的权利。公民应当尊重它,把它当作力量的源泉与支柱,大地上任何民族所不能有的骄傲。这便是我对于未来的希望。现在,法官们,记住你们曾经宣誓效忠于法律,请在这钵子里投票,来解决这桩案件。”
法官们默默地从座位上起来,鱼贯走到钵子那里,投下他的一票。当所有的人都投过票,由推举出来的公民们,经过宣誓,站出来细数钵子里的石子。结果发现,黑石子与白石子数目恰恰相等。
这时,保留了最后判决权的雅典娜必须作出判决。她再次站起来。她说:
“我不是母亲所生的人。我,一个处女,是从我父亲宙斯的头里跳出来的。因此我拥护父亲和儿子的权利,而反对母亲的权利。我不赞成为了取媚情人而杀死自己的丈夫的妇人。我要投赞成俄瑞斯忒斯的票,他杀死他的母亲乃是因为她谋杀了他的父亲。”
说着,她离开她的座位,取一颗白石子投到钵子里,增加了白石子的数目。然后她庄严地宣告:
“由于多数票的决定:我们宣告俄瑞斯忒斯无罪。”
她看不懂这个古希腊故事在说什么。她看到桂阳雨在剪下来的印刷纸下面写道:
但是——俄瑞斯忒斯自此之后,到陶里刻半岛取走阿波罗的妹妹阿尔忒弥斯的神像归回雅典(她厌倦了野蛮人的供奉,希望受到文明人的供奉),便心平气和过着幸福的生活,直到他九十二岁时被毒蛇咬中脚踵,中毒而死。他怎么可能心安理得?难道神的判决就可以成为他生存的全部根基?
俄瑞斯忒斯并没有他独立的精神。他是神的工具。神叫他去杀了自己的母亲,他这么做了,并且明知他杀的人流出的血曾经养育过他。
而俄底浦斯则不同。他不知与他争吵的人是谁而杀了父亲,他不知皇后是谁而与母亲结了婚。如果他知道,他不会那样做。
这就是俄瑞斯忒斯与俄底浦斯的区别。而一个人安安乐乐地活了九十二岁,另外一个人却自残双目,自我放逐,不知其向。
怎么回事?桂阳雨为什么将自己跟那些神话人物做比较?她深究不下去,也没有这个可能。她只是隐隐地觉得桂阳雨这个人可能还真的有点意思,这表明,她对他的好感是没有错的。不过,现在他被埋在千尺以下的地方了。想问他为什么这样写也找不着了——是啊,他要是活着,我怎么可能看这些个东西?
他丢开手上的本子,翻起了另外一本。大部分还是像前一本一样,都是些简短的记叙,而她无法在这些简单符号中理出个头绪。突然,她翻到了一处写得密密麻麻的地方。
三月十五日
昨晚,梦。很久没有这样的长梦。把梦境记下来。温暖。无比的……伤痛。
“离开洞州后,我就没有跟你叔叔联系了。他还好吗?”
惠娇从洞州飞来。很怕从电话里听到温顺水死去的消息。宁愿相信他还活着。如果不出意外,他的确是死了。
“他死了。”惠娇没有一点伤感,“他死得很值。他过马路时被一辆奔驰车撞死了。他买了两份一百块的保险,保险公司赔了十二万哪。他要是多买几份不是更好吗?”
“那样反而会有麻烦。”
“什么麻烦?”
不应答。适度的沉默。
“当时那个市长桂阳河,你走后他当了市委书记,不过他畏罪潜逃了。据说他去了美国。”惠娇又换了一个话题。她的语速很快。她的眼睛——洞州那炽热的夏天。
“啊。”
浅浅地回答。
“那个市长的妻子,听说过吗?”
“谁?”惠娇问。
“就是那个畏罪潜逃的……书记的妻子。”
“没听说过呀。你认识她?”
“差不多。”
“你一定是采访过她吧?”
“差不多。”
“下次你回洞州,我陪你去见她。”
“啊。”
出租汽车驶入大学校园,在校园里转了几条道后,在一家招待所门前停下。
带着惠娇进公寓。
“你没有骗我。”惠娇一进屋,就说。
“啊?”
“这里没有其他女人。”
倒一杯茶。接过茶杯时的她的身体。这是一个健康、明朗的身体。她会带来平抚创伤的抗体。她会是安抚心灵的滋养品。但是,找不到想了解她的欲望。她是一个对象。没有欲想进入她的内心。
“你一直住在这里?”惠娇问。
“搬到这里不久。三个星期前。”
“没有女人来过?”
“女人来过,没有住过。”
“过夜的女人来过吧?”惠娇笑嘻嘻地说。
“不瞒你说,没有呢。”
惠娇听了这句,很受用,迈着她从电视上学来的猫步——她在兴奋的时候就会走起这样的步子,走到窗户边,朝外张望。
“你可能……”不说了。
“我想在上海开家小店面。你知道吗,昨天上午,超市老总对我说,他要我当我服务的那家超市的经理时,我下午就决定来上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知道。”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