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不是他想避开她的全部理由。更深的原因是,他怕见到她。
当他发现自己总是想着她,不可遏制地想着她时,李想就害怕了。那种依附于别人的感觉是他不能忍受的,想一想,当你的情绪被另一个人掌控着,那会是什么样的下场。李想永远记得那次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在一次次期待,又一次次失望之后,他发下的誓言。
只是这些事她是不知道的。
虞连翘抿嘴微笑说:“你知道吗?刚才在做数学题的时候,我就想,我跟你,我们俩大概就像空间里的两条直线,本来是毫无瓜葛的,因为一个凑巧相交了一下,然后呢,在这个交叉之后,就是继续地分道扬镳,你是你,我是我,回到以前那个样子。就像这阵子一样……当然,以后我会还钱给你。”
她用手指在栏杆上慢慢地画着两条线,像试卷上红笔批下的一个错,交叉的两条线,渐行渐远。
十七八岁的年纪,人生里最多情的时期,一点点的好感大概都能在他们心里泛滥成滔天的波澜。虞连翘也是想过的,不过她早就想明白了,她和李想是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喜欢她呢?他们之间的差别已经注定了彼此的人生轨迹绝不会有重合的一天。
她的手仍在那褪了颜色的朱漆栏杆上划来划去,指尖是细细巧巧的,指甲剪得很短,淡淡的粉色。毫无预兆地,李想伸手抓住了她那颗手指。然后慢慢地张开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他实实在在地握住了她的手。
那大概是他十八年人生里最动情的时刻,他压抑过,抗拒过,却终于抵不住心底的渴望。是紧张的,又是义无反顾的,却只是手与手的接触。柔软的触感,冰凉的温度,小且瘦。这便是堵在他心口的人。
第9章
那时候,太阳已经沉落,秋天里的一个黄昏,空气里是渐渐渗开的清冽凉意。
可是虞连翘却觉得暖,这样暖,好似心头涌着汩汩的热血。以前的以前,她全都想不起来。谁还曾这样握过她的手——没有人。因为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的手掌宽且厚,手心贴在她的手背上。两人一句话也没有,沉默中,那种触觉便格外的清晰,缓缓的摩挲,皮肤碾过皮肤,虞连翘形容不出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只知道自己的心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节拍跳动起来。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他看见她另一只手捂着胃,这才想起他们都还没吃饭。
“我们去外面吃吧?”学校外面的一大片餐馆,可吃的选择远比食堂丰富得多,味道自然也好上许多。
虞连翘摇头:“我在食堂吃算六折。”她对他说,到统战办公室办个身份证明,去学校的清真餐厅吃饭就给六折优惠了。
“什么是统战?”
“你不知道?
李想摇头。虞连翘笑着揶揄,“理科生。”
她给他解释统一战线,简单扼要。李想到这时才知道,原来她有一把温柔的声音,她习惯在话尾加一句“对不对”,微微上扬的声调,等着人去肯定。
“你还有别的画吗?”虞连翘问。
“有。如果我们教室的后门开着,我转过头去,是可以看到你的。你不知道吧?我还画过一张,你在英语课上打瞌睡。”李想笑道。
虞连翘回想一下,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困惑道:“奇怪!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李想有些得意:“我专门挑你犯困的时候画,你哪里会知道。”
虞连翘脸红了起来,转过话题问他是不是很喜欢画画。李想的回答倒是挺让她吃惊的。
“也算不上喜欢。我在训练自己画速写的能力,要多画多练习才行。”他说,他想学建筑。然后和她讲起那个叫西扎的葡萄牙建筑师,他有多厉害,在哪儿哪儿造过什么样的建筑。他说:“西扎他就是一有空就画速写的。”
这些事李想还从没对别人讲过。虞连翘是他梦想的第一个分享者。
她听着渐渐对他生起一种敬佩来。他还这样年轻,便开始有计划地规划着自己的人生,知道自己的目标,并且有意识地为它做着准备。
他们往回走,手是仍握在一处的,他牵着她。天台的小铁门在他们身后哐当一声的阖拢了。楼梯间有人往上走,虞连翘手微微一挣,李想便也放开了她。两人低头走路,偶尔说两句话,穿过教学楼区,一直走到了食堂门口。她要进去了,结果破天荒的他也去了食堂吃饭。
李想跟在虞连翘后头,拿餐盘,到窗口打饭菜,等到付钱时,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饭卡,虞连翘便把自己的递给他。
见他面有赧色,她笑道:“里面的钱还是你的。不然我吃了这顿还不知道下顿在哪儿呢。”
李想耸肩笑笑:“第一次感觉当债主的滋味还不错。”
时间已经挺晚了,食堂里吃饭的人没有多少,稀稀落落地坐开着。他们找了靠窗的角落坐下。虞连翘吃饭的速度极快,那么一大盘的饭菜三五分钟就吃完了,李想却拿着勺子在那里拨来拨去。
“这么难吃的东西你是怎么吃下去的?”李想惊讶地盯着她。
虞连翘笑说:“大少爷,我要求没你那么高。”
“你吃这么多,怎么还是不长肉?”他碰碰她纤细的手腕,低下头舀一口饭,轻声嘀咕:“也就一个地方长肉。”虞连翘没听清,问了声,“你说什么?”李想忙不迭地摇头,把她的餐盘叠在自己的下面,端起来向她道:“不吃了,咱走吧。”
这是一个颇可纪念的黄昏。他们轻松地聊天,聊着这个年纪通常会聊的话题,偶尔也会开对方的玩笑。自桥上偶遇开始的那一连串的阴翳,忽然散开去了。而另有一些无以名之的气息,在他们之间流窜,但彼此心照不宣。
这之后,尽管李想百般埋怨饭菜难吃,可每次仍旧跟在虞连翘后头去食堂排队吃饭。无论人多人少,他都能不露痕迹地坐到她旁边。晚自习后,谁也没约过谁,他们却总会在路上碰头会合,她慢慢骑车,他大步地跟着走。
所有的恋情在最它初始的阶段,在那引力若有若无地浮现间,在猜测揣摩和想象里,是最值得回味的,忧愁,如清苦芬芳的杏仁,甜蜜,如扯成丝絮般缠绕的棉花糖。
再后来,也是一个早晨。例行的出操时间,虞连翘因为生理期的关系请了假。整个教室只剩她和另外两个女生。在一片安静中突然响起敲击窗户的剥剥声,李想在窗外向她打手势,手朝上指了指。
虞连翘放下书朝四周望望,很快走了出来。她问:“你怎么在这儿?请假过吗?”
“你不也没去?”李想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办公室里有老师走动,他们猫下腰悄悄地躲过去。
虞连翘惊魂未定地随着他爬上了六楼天台。天气已经很冷了,虞连翘把校服的领子翻上来拉得严严的,问他:“带我上来干嘛?”
李想笑着说:“晒太阳,吃玉米棒。”他把手上提着的纸袋放在栏墩上,从里面拿出两只玉米棒。虞连翘接过,隔着食品袋仍能感觉到那温温的热度。
虞连翘笑了笑,太阳正迎面照着他们,操场上整齐的列队方方正正,广播里响着“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玉米棒又糯又甜,虞连翘一小颗一小颗地掰下来放入嘴里。李想可没这么斯文,一咬一大口。
虞连翘问:“你没吃早饭?”
李想道:“吃过啊。是我奶奶非要塞到包里给我。怎样?”
“很香。”虞连翘歪着头看他。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蛮不在乎的神情,浓眉毛深眼窝,他一直给她一种疏朗的印象。
李想:“干嘛这么看着我?”
虞连翘:“我在想你真是这里人?”
“当然是。土生,倒不是土长——这么说吧,”李想顿了顿道:“到上小学前我们一家都是在霖州的,后来我爸妈去了深圳,他们把我接过去读小学。读到小学四年级,我爸去了沈阳,我妈去了上海,那会儿我是跟我爸的,在沈阳读到初二,我妈到北京,我就转过去了。再后来,那你就知道了。”
“这算不算走南闯北?”李想突然笑了起来,见她一脸错愕的不解,便说:“你不知道有多好笑!我爸找了个年轻的女的,我妈找了个年轻的男的,两个人也不离婚,就这样你玩你的我玩我的,互不干涉,见了面还客气得不得了。”
虞连翘的错愕渐渐地转换成一抹安抚地淡笑,不是那种怜悯同情,而是一种了然的懂得。
她看着他,然后在自己的嘴角点了点说:“这儿有东西。”
“什么?”李想一时没反应过来。
虞连翘也没多想,伸手过去,帮他拂掉嘴角边小小一点玉米碎屑。
待她正要缩回时,李想却猛地抓住了她的手指,笑道:“这下可以报仇了!上次你把我咬那么惨。”他作势要咬她,把她的手拉到嘴边,最后却是轻轻地吻了一下。
李想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扶住了她的颈项,他稍稍用力就把她带向了自己。然后嘴唇就触到了这张在梦里反复出现的容颜,脸颊是风中的冰凉凉。虞连翘大张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如羽扇一般轻轻地轻轻地颤动。他的唇印到她的唇上,一点点地碰触,细细地亲吮,好像是干渴时吸吮到了朝花晨露。清甜的,一生再难寻见的清甜。
等他再贴到她的脸上时,已是滚热的烫。她的手仍密密地抵在他的胸前。虞连翘从不知一个人的心跳可以这样强健有力,咚——咚,像端午节龙舟上的战鼓擂动。
那天的太阳格外地体恤,融融的光穿透云层,穿过寒冷晨风,照耀在他们身上,连她的发丝都被染上了一层金光。
李想低头凝望虞连翘,试图永远记住这张绯红如朝霞的脸。
第10章
这个清晨的吻,后来是在一片慌乱中结束的。
当一阵响亮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上来时,虞连翘已经慌了神。学生间早就流传着政教处主任特别喜欢抓独处的男女学生,抓住了训一通,还要在第二天的早会上点名通报。这些青春正盛的少男少女内心再蠢蠢欲动,也都行止规矩,处处提防。哪里会像他们两人这样。
想到他们刚刚做的事,虞连翘脸上又是一阵红,心里却急得不行,她望望四周,坐困围城,逃也无处逃。她绝望地看着李想问:“这下遭了,怎么办?”
“没事。这声音又杂又乱,应该是有很多人。肯定不是秦胖。我先下去,如果是他,我就把他引开;如果不是他,我就叫你,你跟着我下来。怎样?我去给你探路。”李想刚开始还说得冷静,到后来,就不当回事地笑了起来。
虞连翘无奈地点点头,等在那扇铁门后。
没过几秒,就听李想喊道:“clear;move;move。”好像还真是开路先锋,报告前方没有敌情。
虞连翘连忙从门后钻出来,跑下楼梯。李想窜出来拉住她,笑道:“说了没事吧。你就会自己吓自己。”
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是几个校工,手里拿了数十把彩旗,旗杆磕着水泥阶,咯噔咯噔地响。再过几天就是复兴中学八十年周年校庆,红色的宣传幅已经挂得到处都是,这天原是要把彩旗插到教学楼顶的围栏上。
虞连翘随着李想下来,一颗心刚刚回复安稳,就见底下又有人跑上来。这次是人潮汹涌,结束了早操的学生回来了,队伍早就不成队伍,有人快有人慢,把整条楼梯挤了个满。虞连翘和李想便在这乱轰轰的人群里放开了手,各自回了各自的教室。
八十周年的校庆办得极为隆重,之前已经有许多的活动,诸如征文比赛,书画展览,校史展览,每个班级都紧锣密鼓地为文艺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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