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纸伞》 第23章

毛骨悚然,冷汗淋漓。

曾经有人投书市府,慷慨陈辞这个安置烈士英魂的圣洁之地,岂能容忍如此形象猥琐丑陋不堪的守墓人?也有烈士的遗孀遗孤成群结队组织起来,请求有关部门赶紧撤换了这个辱没烈士圣灵的哑巴。

不知什么原因,哑叔还是留在了墓园。

也许那个年代人们正忙于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并不会真正在意一个守墓人的去留。

而且哑叔自那次亮相后,自觉地洗净了脸,清理了他又长又乱形同野人的头发,换上了守墓人的灰色制服,看起来利落了也顺眼了许多;而且那片墓园也随着他的到来发生着变化。园里的草坪被修剪得像绿色的地毯一般,那条麻石小径终日被清扫得一尘不染,每一座墓穴之间的空地种上了鲜艳四季的花卉;恰逢圆月之夜、佳节之际、寿诞之日、祭奠之时,哑叔还专门替一些家道遥远无亲无眷的亡灵献上鲜花、贡品、纸钱,默默的祝福。后来不知从哪一天起,就有一群灰灰白白的鸽子仿佛自天外而来,在墓园上空盘旋了一圈又一圈,留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成群结队地在哑叔那间守墓的小屋前,在那片空地上降落下来,再不愿飞去。

在所有的神话和传说中,鸽子都是爱的信使,和平的象征。

这群鸽子的自天而降,无疑给清凄的墓园凭添一份爱意交融,一份悠闲恬静的意象。清明时节或者天气晴和的日子里,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在凭吊了亲人们的墓碑之后,总要信步走到哑叔的小屋前,看绿色的坪地上灰灰白白的鸽子起起落落;一些胆大调皮的孩子,一些颇具雅趣的女学生,还走上前来随着鸽子的蹦跳而蹦跳,欢呼雀跃。这样的时候,哑叔就拿起笤帚去清扫园中的尘屑,默默地,决不张扬,决无怨尤,一任世事如水,一任红尘多娆。

哑叔的小屋就筑在墓园里居高临下的那块悬崖畔上。

高高的青石台阶水光滑溜地绕下来,从墓园中间斜穿而过,底下就是涧溪,有小桥。

在1952年的那个秋夜,在那样一声沙哑破败的秋雷过后,哑叔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风声雨声,听到了风雨雷电之中那一声划破雨夜的婴儿的啼哭。

哑叔点燃了小屋的光亮,让它留着,照耀一园的清凄。

守墓半年,哑叔闭眼能识墓园路,只需披上那件草蓑衣,打上那盏气死风的雨灯;只需沿着那条滑溜溜的青石小径一直走下去,三百六十级台阶,左转。

盘亘错节的古槐。

小桥流水。

石桌石凳。

哭声嘹亮!

4.玫瑰精灵

那是一个婴儿。

四个月大的样子,粉嘟嘟的一团肉,裹在花团锦簇的襁褓之中,石桌之上。

在霹雳闪电之中,在一抹苍白刺眼的光线里,看得见襁褓上绣着的一团红玫瑰。小家伙猛扯着嗓门在哭,挣红了脸,眉眼秀气。

是个玫瑰花瓣一般的女孩儿,她的身上罩着一把红纸伞。

弄不清这风雨交加的墓园,怎么会长出一朵红纸伞来?怎么会生出一个玫瑰精灵?就像一棵鲜蘑菇,一根小草,在夜雨的滋润里,窜出地缝。

也许一切就发生在火光电石的刹那,发生在不为人知的瞬间。

也许一切明明白白地发生了,那一刻大地在痉挛,黑夜在撕裂,墓园里的亡灵们也闭上了眼。

也许哑叔心知肚明,哑叔不说,谁也不知道。

只是那满目的红,刺痛了哑叔的眼。

红纸伞,在小桥流水的叮咚声中;

红纸伞,在古槐树的观望里;

红纸伞,在女孩儿声声不绝的泣音里。

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绣满绿色的国画。

还有一阕《蝶恋花》的断句:

四季风雨四季秋,

望断红尘,

谁染霜天晓?

5.秋晓

那个生命,像一枚带露的玫瑰花瓣,又像一只还未长出羽毛的乳鸽,带着初涉人世的莽撞,轻裹在一块雪白的柔缎之中,外面罩着绣满了红玫瑰的襁褓;一把红纸伞,在风雨交加之中,为她遮住寒冷;而眼泪和哭声是与生俱来的,像极了女孩儿花蕊一般的娇嫩和伤心。

她的名字叫秋晓。

是哑叔根据那阕《蝶恋花》的断句首尾两句末字相连而成。

在那个秋天的雨夜,哑叔默默地接受了这个幼小的生命。

当哑叔粗糙的手,捧回那份诚惶诚恐的颤栗;

当哑叔的一袭草蓑衣,在红纸伞的摇曳中,一步一步地延展着雷电的呻吟;

当崖畔上的墓园小屋畅开了扑面而来的风露情怀,接受一阕妄自残缺的

所有的动心与心动,所有的心爱与爱心,便全交给了这片墓园;

所有的故事与传奇,都随风雨而至,由一把红伞笼罩的缘字说尽。

哑叔重新拨亮了灯捻儿,让那盏灯亮到极致,那个孩子在第一抹光明中睁圆了眼睛;哑叔又点燃了一支蜡烛,让烛光的扑闪去撩起棚壁的温暖,那个孩子在第一丝温馨中咧了咧嘴;哑叔又打开了惟一的手电筒和仅有的一盏风灯,让刺目的光柱和雪亮的灯影穿透雨夜的沉闷,那个孩子在光影交叠中绽开笑嫣。当满屋都是光明、满园都风住雨息的时候,哑叔撑起了那把红纸伞。哑叔转动着伞柄,让红伞绿画和《蝶恋花》像梦一样地飞旋,哑叔看见那个睁圆了眼睛咧开了嘴巴绽开了笑嫣的孩子突然间咯咯咯咯乐红了脸。哑叔的红伞旋转着,映出一片火红的云,映出一个嗷嗷待哺的小精灵永恒不变的天。女孩子就这样开始了她的成长。

在小屋有限的空间里,哑叔腾挪出了一个小小的属于女孩的世界。

五坪大的地方,素色的墙面,四处点缀着脱脂脱水处理过的红玫瑰,永不凋谢,留着这个季节枝头上的最后一抹灿烂。与它相互对应的是斜搭在摇篮上的那块披风,白色的缎子,绣着一团一团的红玫瑰。秋晓的摇篮是哑叔用黄藤竹枝银柳条编织而成,镂空的菱形图案,滚边纠扭是一溜“回”字型纹理,缠绕着“万”字型的龙脊,底下铺了松松软软的清火败毒的菊香屑和苦艾长。那一天下大雪,厚厚的积雪封住了小屋的门,哑叔还躺在床上,囓周一片静谧。突然就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你见过红纸伞吗?”哑叔吓了一跳,这是谁在说话呢?起来推了窗户,外面是一片白雪皑皑,鸽子在巢里唧唧咕咕,几只小麻雀从一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无人踏雪,雪地无痕。于是又关了窗户,重新在被窝里躺下。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你见过红纸伞吗?”哑叔被吓得毛发都支楞起来,就再也不敢睁眼,屏心静气地,捕捉那声音的来源。红纸伞罩在摇篮上,有酣酣的眠声,女孩儿还在睡。其它再无动静,许是错觉吧?

第二年的春天没有雨。只在清明节的那一天降下一场又浓又湿的雾来。早晨打开门扉,就有如烟如云的潮气滚涌而进。哑叔听到秋晓?摇篮里轻轻咳嗽:“哎呀真呛,这么早就开了门。”哑叔被惊得目瞪口呆,不敢回过头去。突然想到去年冬天下大雪的日子,那样一声惊为天籁的声音:“你见过红纸伞吗?”哑叔知道了这是相同的声音,都是秋晓。

这样的女孩,是人?是鬼?是狐?是仙?

哑叔陷入一种深深的迷惘之中。

而秋晓的声音却在身后清晰地响起来:“你见过红纸伞吗?”

哑叔回过头去,只见秋晓正从摇篮里爬起身。那块雪白柔软的缎子,轻轻缠绕在她身上,她光着脚丫,精胳膊露腿地,脸上是一种天使般的圣洁与美丽。那把红纸伞被她高高举在头顶,云遮雾罩之中,是那种超凡脱俗的孤绝和飘忽难寻的诡异。

秋晓说:“你见过红纸伞吗?它有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绿色的国画。”

秋晓说:“红纸伞的故事就在那幅绿色的国画上,那是九个女孩的故事。”

秋晓说:“你知道我是第几个女孩吗?”

此时的秋晓只有十个月大小,此情此境之中究竟是人是鬼是狐是仙,究竟有过怎样的荒诞不经,就像这个早晨挥不去散不了的雾气与烟云,飘飘洒洒地弥漫于哑叔的记忆里。没有人有机会向哑叔当面考证,或者那一切果真是他的冥思妄想或者错觉呐!重要的是那一把红纸伞是真实存在的,墓园的故事是真实存在的。不过,有一个细节是最能经得住考证和盘究的,那就是秋晓是在这一年的清明节自己爬出摇篮学会走路的——那一天来墓园祭奠亡灵的人们都看到了这一幕。十个月会走路没什么稀奇的,十个月会讲红纸伞的故事却显得极不可信。还有一点墓园附近青云小学的老师和同学可以做证,那就是秋晓在十二岁时才入学,那时她是个小哑巴。

没有人知道秋晓是那个九生轮回的故事中的第几个女孩子,却有人知道哑叔在放飞鸽子的同时也放飞了一个秋晓。

6.和鸽子一起飞

秋晓懂得鸽子的语言。

发现这个秘密的不是与她朝夕相处的哑叔,而是清明节那天墓园里的一帮扫墓人。

秋晓是在那一天的大雾弥漫之中自己爬出摇篮的。

秋晓摇摇晃晃地走出崖畔上的墓园小屋,走出哑叔的惊异表情的时候,太阳正透过古槐树鹅黄转绿的树冠,千丝万缕地照射下来。她的吴带当风的白衣和红纸伞,便在七彩阳光的折射中呈现出一种虚意幻奇的景致。浓雾浊烟是在一瞬间散失贻尽的,鸽子却缘定三生,急急忙忙地赶来。它们从墓园的各个角落,从树梢上树杈上扑愣愣地飞落,在小屋前的坪地上聚集。它们先是接受检阅似的组成方阵,然后就表演似的在低空迂回而飞。

人们是在走进墓园的第一眼就看见了漫天飞舞的鸽群,看见了那个手擎红纸伞的小女孩的;而女孩随意的一个动作,一个手势,都有成群结队的鸽子积极响应,一片片灰云,一片片白云,起起落落之中,自有默契,灵犀相通。

所有的人都围拢而来,沿着麻石小径走向守墓人的小屋。

那个小女孩俨然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手里转动着伞柄,让那一抹耀眼的红红绿绿飞旋出迷离的映象,而所有的鸽子便惑在这一抹映象与迷离之中;后来,小女孩有点累了,放下了手里的伞,鸽子们便在她的头顶上,肩膀上,手掌心上停落了,围绕成一个圆;小女孩扬了一下她的手臂,所有的鸽子便哗啦啦一轰而起,在高空的气流中鸣响了漫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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