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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作品:红纸伞|作者:连过十一人|分类:精品小说|更新:2025-05-13 13:00:12|下载:红纸伞TXT下载
  每日里吃过晚饭,桑眉就在热水灶里温上一锅水,洗了头发洗了脸再擦洗身子,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坐在惟一的一面小镜子前仔细梳理头发,生怕哪里收拾不到会惹得伞郎厌嫌了去喜欢上阳子,也生怕会被阳子小看,日子久了竟成了习惯。偏巧有一日夜里又要开会,桑眉临走前照例在热水灶上温上一锅水,等着晚上回来好用。谁知夜里回来晚了,一进家门就闻见一股香皂味,只见阳子披散了一头黑油油的湿发正在镜子前梳头。只当是阳子故意用掉了她的洗澡水,却不知阳子洗完后另给她烧好了满锅的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于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生起闷气来。那一天的阳子也许是刚刚洗过澡清清爽爽地有了好心情,丝毫没有注意到桑眉阴沉沉的脸色和死性板气的态度,竟一时兴起,一步一踮两步一旋地扑到桑眉跟前,亲昵地叫了声:“花姐姐!”只听“啪啪”两声,阳子挨了桑眉左右开弓两记耳光。就这两下,把她们两个人全都打懵了,惊呆了,吓怔了,许久,才醒过神来,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桑眉一下子抱住阳子,二人搂在一起嚎啕大哭,但是已经晚了,那些绣楼上的绿衣裳紫衣裳的记忆,那些描龙画凤穿花绣草的日子,那些一针一线紧密相连的姐妹情谊,全被这两声响亮的耳光,打碎了。

  后来,桑眉也明白了她是冤枉了阳子,但是,她并不因此而减轻对阳子的嫉恨,反倒把一腔怨气又转移到阳子那张漂亮脸蛋上。想从前,桑眉自己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坯子,一张俊脸红红白白清清秀秀。自从被打成地主婆,缺了从前汤汤水水的滋养,少了胭脂香粉的巧扮,繁重的体力劳动加上妊娠留下的黄褐斑蝴蝶斑,使她在最短的时间内迅速失调成秋天里的酸黄菜。而阳子呢,当初是丑小鸭般又黄又瘦的,眉目散淡,神情忧郁,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可自从来到商州,或许是终于见到心上的人了,竟在粗茶淡饭中丰盈了起来,一夜之间,似乎该滋润的地方全滋润到了,该怎么长就怎么长了,一张瓷娃娃一般的苹果脸,越是劳累越是疲惫越显水灵。那阵子,村子里的妇会组织年轻的姑娘媳妇连日连夜加班加点给志愿军战士衲鞋垫,阳子也参加了,整宿整夜不合眼,桑眉和村子里的女人们一样困得张嘴打呵欠流眼泪,待到天明已是披头散发奶头耷拉,眼袋黑眼圈皱纹全出来了,而阳子却是睡多睡少不睡都一个样,而且每每熬过夜之后,反倒显得更加清爽更加神采奕奕,一点都不挂相。回到家里,桑眉是拉过枕头蒙头就睡,而阳子偏偏一点都不疲惫,轱辘辘轱辘辘从深井里打来一桶清水,扑扑哧哧地一边洗脸一边哼唱着工作组新教会的歌儿:“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志气大,打倒美国佬呀……”那张脸自然更加粉嫩,俏脸生辉。

  而更让桑眉生气的是,这阵子朝鲜战场上那些“最可爱的人”对鞋垫的需求量增大,村子里根红苗正的人家,姑娘媳妇都不用下地干活了,可以专使做鞋垫的营生,阳子竟也有着这样的特权。

  暑热难禁,蝉鸣聒噪,红天白日之下,阳子学着那些出身好的姑娘媳妇的样子,坐在门前的树荫下,卸下门板,打糊了白面粉的浆子,用干净的旧布一层一层打袼褙,放在太阳坡里晒得干板硬正,用统一的桂紫红和宝石蓝的细布糊起鞋垫来。那些细布都是做了经三行纬三行的抽丝处理的,一个有一个网眼里,正好用七彩的丝线去填充美丽的花纹。

  与此同时,桑眉却在火辣辣的毒日头下,和村里的男劳力们一起,在田地里挥汗如雨。偶尔想起从前在绣楼上飞针走线描龙绣凤的日子,心里头不免泛起阵阵忧伤和绝望。又想着村子里这些在凉荫下缝制鞋垫的姑娘媳妇们,想着那七彩的丝线在红蓝两色的鞋垫上绣成互不相同的花色,心里不由得悠然神往,竟构想出层出不穷的花样来:不仅有狮子滚绣球步步生莲和鲤鱼跳龙门完事如意的老式图案,更有一些和平鸽橄榄枝盛开怒放的金达莱的新式图案,还有印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字样的立体套刻平剪乱花的样式。桑眉还设计出一种用三色丝线双股锁针绣制红蓝两面光边相吻的美丽花边的技巧来,这样绣成的鞋垫,一定是玲珑剔透巧夺天工的。它是这个钟情于自己梦想的绣花女桑眉对情与真、爱与梦、纯洁美好与吉祥如意的全部理解和完美想像。它是桑眉在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劳作里,忍受超负荷的身体承载和近乎自戕的心灵折磨,依然能活下来的惟一动力。

  桑眉所思所想的一切,阳子那时还不知道。

  阳子在夏日的荫凉下休闲自在舒适惬意,手里挽着红红绿绿的丝线,嘴里哼着轻轻松松的小曲,太阳底下晒一盆干净的井水,如果衲鞋垫绣花累酸了手指头,她便会把手浸到水盆里泡一泡,掬一些许淋在额头,也淋在脸颊上,小憩片刻,等待桑眉和伞郎从田间荷锄而归。而那伞郎,就喜欢看阳子用手撩拨水花的动作,常常看着就呆了。

  后来的悲剧就出在这一盆清水和阳子拍打水花给伞郎看的动作上。

  桑眉以此怀疑伞郎移情,于是就记恨于阳子。

  一个怨毒的念头悄然而生,恶性膨胀。

  等待又一次出工的时候,桑眉在中途告假回家。阳子正好去隔壁人家借鞋样子去了,趁着阳子不在家,桑眉把她晒在太阳底下的那一盆清水给倒掉了,换上了以前伞店做伞用的腐蚀性极强的“酸水”。

  这是极阴狠的一招,桑眉本想惩治一下阳子,毁掉她的一只手,让她再也绣不成花,做不成那副撩拨了水花也撩拨了伞郎的娇态。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与此同时伞郎也跟着回来了,黑水汗流的他大老远就看见一盆在太阳底下晒得直冒热气的清水,他几乎想都没想,就一头扎进盆里。

  一阵剧痛,火烧火燎,可怜的伞郎,把他英俊的一张脸,葬送在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仇恨里。在他惊呼惨叫的时候,酸水又灌进他的嘴里,这个名叫商寒的男人,从此再也喊不出声音。

  而桑眉自己,了结得非常及时,她跳进院子当中那口深水井。

  这是阳子离开大连后的第五年。

  阳子千里奔波,历尽万苦,终于得到了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尽管他一脸疤痕,丑陋不堪,声带坏死得一如漏风的风箱,再也说不出一句温柔动听的话来,但他毕竟是属于阳子的……伞郎呀!

  (bsp;就在那一年的端午节,在有着石榴花红草艾香糕雄黄酒的日子里,阳子穿起了她那身漂亮的紫衣裳。

  阳子用心底最美的词句,倾诉她对伞郎最动情的歌唱:

  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让我,无论是谁的故事谁的伤悲

  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新娘吧

  当最初的青梅枯萎

  当最后的竹马逝去

  当蓝田的玉化烟散去

  岁月沧桑成依稀年轮

  我也是你红盖头里挥洒不去的那一滴

  清泪。。。。。。

  阳子终于怀上了伞郎的孩子。她的孩子,属于那一夜的石榴花红,像昔日的伞郎一样俊美。当阳子抱着她的孩子重回大连的时候,她知道,她的一生都不会有后悔。

  阳子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为她的孩子缝制玫瑰披风。中间只给孩子喂了几次奶水,孩子一直很乖,阳子干活的手也快了许多。

  在她快要缝完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妈妈,生我原本是错,女儿活在人世也只是一个错误的轮回。你又何必如此尽力去装扮一份伤心?”

  阳子怔住了,愣愣地,痴痴地,弄不清是谁在说话,那声音来自何处?呆坐了半晌,只当是自己累极了,生了错觉,扰了梦魇,便又低头去补最后几针。那个声音却又一次清晰无比地出现了:“看,妈妈,多漂亮的玫瑰花,你为女儿绣了这么多,是成心让女儿变做玫瑰花瓣,变做玫瑰精灵吗?”

  这一次阳子听清楚了,声音是从身边的摇篮里发出来的。

  是她的女儿?!

  伸手去抱,却触到一团冰凉,她的女儿已经死了。

  3.生死错

  死孩子是娇蕊负责打理的。

  娇蕊说:“说起来,没成人形的小人儿都是前世的冤孽,专门讨债来的,为了让其早日托生,一般是不去掩埋的,顺便找个沟沟坎坎的地方一扔了事。可这小妞妞如此讨人喜欢,不单你这做娘的,就连我这非亲非故的都不忍心委屈了她,总得让她有个安身之地呀!我知道青云街的方向有一片墓地,风水非常好,趁夜深人寂,选个好穴位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进去,也算我们没有白白疼她养她一场,我们也总算对得起这讨债的冤孽了。”

  阳子这时已是有气无力,失魂落魄,无依无助,只得听任娇蕊安排。

  娇蕊替孩子净了身,用白缎子包裹好,再又包上了阳子新做的玫瑰披风。

  临出门时,才知道外面正下着雨,阳子赶紧又拿过那把红纸伞,撑开来交给娇蕊。

  娇蕊在看到红纸伞的那一瞬间,眼底又泛起那种熟悉的酸痛。

  娇蕊认得这把伞,它有如水的竹骨,如水的伞面,绣着绿色的国画,题写着《蝶恋花》的断句:“四季风雨四季秋,望断红尘,谁染霜天晓?”

  由小桃红变做陈姨太,又从陈姨太变做娇蕊,娇蕊目睹了关于红纸伞的一个又一个故事,一个又一个劫难。她以为自己可以避过,可以逃却,却还是在六年前与它狭路相逢——她是那样不堪于红纸伞与紫薇花的光芒四射,一下子就被刺瞎了。她想起初见阳子的情景,她那时只知道这把伞就是商州伞店卖出去的,却不知道那伞其实就是她的女儿桑眉和她的伞郎亲手制作的呀!世界如此之大,她却无从逃避商州这一劫。

  在此之前,娇蕊刚刚打探到她女儿桑眉跳井身亡和女婿伞郎毁容失踪的消息,听说是为了一个千里奔波寻情逐爱到商州的女子——现在,当她再一次面对这把伞,再一次面对阳子,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她!

  原来,这阳子就是毁了她女儿一生的那个女人了?

  原来,这死去的婴儿就是女婿背叛了桑眉之后留下的孽种了?

  原来,这个让将军五迷三道神魂颠倒的女子,也是她女儿的仇人了?

  娇蕊打着那把红纸伞,抱着仇人的女儿的尸体,跌跌撞撞地出了家门。

  娇蕊觉得自己一出门就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制着,驱使着。

  娇蕊的内心一片清明,她想扔掉这个小野种,但是她的心中一出现这个念头,她的手臂反而抱得更紧。她的眼睛看得见雨夜中红纸伞刺目的光芒,她的眼泪伴着伞外的风声雨声跌落不停,只是她知道她再也不会瞎了。她的眼睛竟然看见了她的女儿桑眉。还是那件绿衣裳,没有打伞,也没有结上辫子,但是她的身上没有一丝雨湿,披散的头发也是干干爽爽。她正走在她的前面,还是那种腼腆的笑意涟涟的表情,走一步,退一步,调皮地溜着滑步,调皮地转动腰身,绿裙子风张着,一个转身就是一柄旋转的绿伞。裙子底下却是空的,没有腿,也没有脚,只有一双青莲紫的软缎绣鞋,在风摆杨柳似的裙子底下飘来摆去,撒着欢儿。

  是她,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