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檞寄生》 第23章

虽然明菁的家在基隆,是雨都,可是她总是为我带来阳光。

那年的天气开始转凉的时候,我在客厅碰到明菁。

明菁右手托腮,偏着头,似乎在沉思,或是烦闷。

沉思时,托腮的右手掌施力很轻,所以脸颊比较不会凹陷。

但如果是烦闷,右手掌施力较重,脸颊会深陷。

我猜明菁是属于烦闷。

〃姑姑,好久不见。〃我坐了下来,在明菁身旁。

〃给我五块钱。〃明菁摊开左手手掌。

〃为什么?〃

〃因为你好久没看到我了呀,所以要给我五块钱。你可以再大声一点。给我五块钱!你变白烂了。〃我笑了起来。

〃工作还顺利吗?〃明菁坐直身子,问我。

〃嗯,一切都还好。你呢?〃

〃我还好。只是论文题目,我很伤脑筋。你论文题目是什么?关于《金瓶梅》的研究。真的假的?呵呵,假的啦。〃明菁笑得很开心。

明菁的笑声虽然轻,却很嘹亮,跟荃明显不同。

我竟然在明菁讲话时,想到了荃,这又让我陷入了一种静止状态。

〃过儿,发什么呆?〃

〃喔。没事。〃我回过神,〃只是觉得你的笑声很好听而已。真的吗?嗯。甜而不腻,柔而不软,香而不呛,美而不艳,轻而不保还有没有?〃明菁笑着问。

〃你的笑声可谓极品中的极品。此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我说完后,明菁看看我,没有说话。

〃怎么了?〃

〃过儿,谢谢你。〃

〃为什么说谢谢?〃

〃你知道我心情不好,才会逗我的。〃

〃你应该是因为论文而烦恼吧?〃

〃嗯。〃

〃别担心。你看我这么混,还不是照样毕业。谁都不能说你混,即使是你自己,也不可以说。〃明菁抬高了语调。

〃为什么?〃

〃你也是很努力在找工作呀,只是机运不好,没找到合适的而已。姑姑……过儿,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并不是你的错。知道吗?嗯。你还年轻呀,等景气好一点时,就会有很多工作机会了。姑姑,谢谢你。不是说谢谢,要说对不起。为什么?你刚刚竟然说自己混,难道不该道歉?嗯。我说错话了,对不起。饿了吗?我们去吃饭吧。〃明菁终于把语气放缓。

〃好。〃

〃不可以再苛责自己了,知道吗?〃

〃姑姑,给我一点面子吧。〃

〃你在说什么?〃

〃今天应该是我安慰你,怎么会轮到你鼓励我呢?傻瓜。〃明菁敲一下我的头,〃吃饭了啦!〃明菁是这样的,即使心情烦闷,也不会把我当垃圾桶。

她始终释放出光与热,试着照耀与温暖我。

明菁,你只知道燃烧自己,以便产生光与热。

但你可曾考虑过,你会不会因为不断地燃烧,而使自己的温度过高呢?

明菁,你也是个压抑的人埃

新的一年刚来到时,柏森和子尧兄各买了一台个人计算机。

我们三人上网的时间,便多了起来。

我和柏森偶尔还会在网络上写故事,当作消遣。

以前我在网络上写的都是一些杂文,没什么特定的主题。

写故事后,竟然开始拥有所谓的〃读者〃。

偶尔会有人写信告诉我:〃祝你的读者像台湾的垃圾一样多。〃明菁会看我写的东西,并鼓励我,有时还会提供一些意见。

她似乎知道,我写故事的目的,只是为生活中的烦闷,寻找一个出口。

但我没有让荃知道,我在网络上写故事。

在荃的面前,我不泄露生活中的苦闷与挫折。

在明菁面前,我隐藏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情感。

虽然都是压抑,但压抑的施力方向,并不相同。

我的心里渐渐诞生了一个天平,荃和明菁分居两端。

这个天平一直处于平衡状态,应该说,是我努力让它平衡。

因为无论哪一端突然变重而下沉,我总会想尽办法在另一端加上砝码,让两端平衡。

我似乎不愿承认,总有一天,天平将会分出轻重的事实。

也就是说,我不想面对荃或明菁,到底谁在我心里占较重份量的状况。

这个脆弱的天平,在一个荃来找我的深夜,终于失去平衡的能力。

那天我在助理室待到很晚,凌晨两点左右,荃突然打电话来。

〃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只是想跟你说说话而已。〃

〃没事就好。〃我松了一口气。

〃还在忙吗?〃

〃嗯。不过快结束了。你呢?〃

〃我又写完一篇小说了呢。〃

〃恭喜恭喜。〃

〃谢谢。〃荃笑得很开心。

这次荃特别健谈,讲了很多话。

我很仔细听她说话,忘了时间已经很晚的事实。

〃很晚了喔。〃在一个双方都停顿的空档,我看了看表。

〃嗯。〃

〃我们下次再聊吧。〃

〃好。〃荃过了几秒钟,才回答。

〃怎么了?还有什么忘了说吗?〃

〃没。只是突然很想…很想在这时候看到你。我也是埃不过已经三点半了喔。真的吗?是埃我的手表应该很准,是三点半没错。不。我是说,你真的也想看到我?嗯。那我去坐车。啊?太晚了吧?你不想看到我吗?想归想,可是现在是凌晨三点半埃如果时间很晚了,你就不想看到我了吗?当然不是这样。既然你想看我,我也想看你,〃荃笑说,〃那我就去坐车了。〃荃挂上了电话。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体会到度日如年的煎熬。

尤其是我不能离开助理室,只能枯等电话声响起。

这时已经没有火车,荃只能坐那种24小时行驶的客运。

在电话第一声铃响尚未结束之际,我迅速拿起话筒。

〃我到了。〃

〃你在亮一点的地方等我,千万别乱跑。嗯。〃我又冲下楼骑车,似乎每次将看到荃时,都得像百米赛跑最后的冲刺。

我在荃可能下车的地点绕了一圈,终于在711店门口,看到荃。

〃你好。〃荃笑着行个礼。

〃先上车吧。〃我勉强挤个笑容。

回助理室的路上,我并没有说话。

因为我一直思考着该怎样跟荃解释,一个女孩子坐夜车是很危险的事。

〃喝咖啡吗?〃一进到助理室,我问荃。

〃我不喝咖啡的。〃

〃嗯。〃于是我只煮一人份的咖啡。

荃静静地看着我磨豆,加水,蒸馏出一杯咖啡。

咖啡煮好后,倒入奶油搅拌时,荃对我的汤匙很有兴趣。

〃这根汤匙很长呢。〃

〃嗯。用来搅拌跟舀起糖,都很好用。〃

荃四处看看,偶尔发问,我一直简短地回答。

〃你……〃

〃是。〃荃停下所有动作,转身面对我,好像在等我下命令。

〃怎么了?〃

〃没。你说话了,所以我要专心听呢。〃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坐夜车很危险?〃

〃对不起。〃

〃我没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告诉你,你做了件很危险的事。对不起。请你别生气。〃荃低下头,似乎很委屈。

〃我没生气,只是觉得……〃我有点不忍心。

我话还没说完,只见荃低下头,泪水滚滚流出。

〃啊?怎么了?〃我措手不及。

〃没。〃荃停止哭泣,抬起头,擦擦眼泪。

〃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没。可是你……你好凶呢。〃

〃对不起。〃我走近荃,低声说,〃我担心你,所以语气重了些。嗯。〃荃又低下头。

我不放心地看着荃,也低下头,仔细注视她的眼睛。

〃你……你别这样看着我。〃

〃嗯?〃

〃我心跳得好快…好快,别这样…看我。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说声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我不知道,它……〃荃右手按住左胸,猛喘气:〃它为什么在这时候,跳得这么快。是因为累了吗?不是的…不是的……那……怎么会这样呢?请不要问我……〃荃抬头看着我,〃你愈看我,我心跳得愈快。为什么呢?〃我还是忍不住发问。

〃我不知道……不知道。〃荃的呼吸开始急促,眼角突然又决堤。

〃怎么了?〃

〃我……我痛……我好痛……我好痛啊!〃荃很用力地说完这句话。

我第一次听到荃用了惊叹号的语气,我不禁惊讶着。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心脏,发觉它也是跳得很快。

只是我并没有感觉到痛楚。

曾经听人说,当你喜欢一个人时,会为她心跳。

从这个角度上说,荃因为心脏的缺陷,容易清楚地知道为谁心跳。

而像我这种正常人,反而很难知道究竟为谁心跳。

〃这算不算是,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喜欢……的感觉呢?大概,可能,也许,应该,是吧。你又压抑了……〃我再摸了一次心跳,愈跳愈快,我几乎可以听到心跳声。

〃应该……是了吧。〃

〃嗯?〃荃看着我,眼睛因泪光而闪亮着。

接触到荃的视线,我心里一震,微微张开嘴,大口地喘气。

我终于知道,我心中的天平,是向着荃的那一端,倾斜。

天平失去平衡没多久,明菁也从研究所毕业。

毕业典礼那天,明菁穿著硕士服,手里捧着三束花,到助理室找我。

〃过儿,接住!〃明菁摘下方帽,然后将方帽水平射向我。

我略闪身,用右手三根指头夹祝

〃好身手。〃明菁点头称赞。

〃毕业典礼结束了吗?〃

〃嗯。〃明菁将花束放在桌上,找张椅子,坐了下来。

然后掏出手帕,擦擦汗:〃天气好热哦。你妈妈没来参加毕业典礼?家里还有事,她先回去了。喔。〃我应了一声。

明菁将硕士服脱下,然后假哭了几声:

〃我……我好可怜哦,刚毕业,却没人跟我吃饭。你的演技还是没改进。〃我笑了笑,〃我请你吃饭吧。要有冷气的店哦。好。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明菁开始叹气,摇了摇头。

〃又怎么了?〃

〃虽然可以好好吃顿饭,但吃完饭后,又如何呢?〃明菁依旧哀怨。

〃姑姑,你想说什么?〃

〃不知道人世间有没有一种地方,里面既有冷气又没光线。前面还会有很大的银幕,然后有很多影像在上面动来动去。有。我们通常叫它为电影院。〃我忍住笑,〃吃完饭,去看电影吧。我就知道,过儿对我最好了。〃明菁拍手叫好。

看着明菁开心的模样,想到心中的天平已经倾斜的事实,我不禁涌上强烈的愧疚感。右肩竟开始隐隐作痛。

明菁,从你的角度来说,对你最好的人,也许是我。

但对我而言,我却未必对你最好。

因为,还有荃埃

〃过儿,怎么了?〃

〃姑姑,你还有没有别的优点,是我不知道的?呵呵,你想干吗?我想帮你加上砝码。砝码?嗯。你这一端的天平,比较轻。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不然你吃胖一点吧,看会不会变重。别耍白烂了,吃饭去吧。〃明菁可能是因为终于毕业了,所以那天显得格外兴奋。

可是她笑得愈灿烂,我的右肩抽痛得更厉害。

在电影院时,我根本没有心思看电影,只是盯着银幕发愣。

在银幕上移动的,不是电影情节,而是认识明菁四年半以来的点滴。

两个月后,经由老师的介绍,我进入了台南一家工程顾问公司上班。

柏森也辞掉高雄的工作,和我进同一家公司。

子尧兄以不变应万变,而秀枝学姐也已在台南县一所中学教课。

明菁搬离宿舍,住在离我们两条街的小套房。

和秀枝学姐一样,她也是先当实习老师。

我新装了一支电话,在我房内,方便让荃打电话来。

日子久了,柏森和子尧兄好像知道,有个女孩偶尔会打电话给我。

他们也知道,那不是明菁。

煮咖啡的地点,又从助理室移回家里。

我和柏森几乎每天都会喝咖啡,子尧兄偶尔也会要一杯,秀枝学姐则不喝。

喝咖啡时,柏森似乎总想跟我说些什么,但最后会以叹口气收常新的工作我很快便适应,虽然忙了点,但还算轻松。

过日子的方式,没什么大改变。惟一改变的是,我开始抽烟。

但我始终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第一根烟。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抽烟,我和很多抽烟的人一样,可以给你很多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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