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五
对景如何可遣怀,与谁江上共诗裁。
江上景好题难尽,每自临风愧乏才。
随夫宦游路途里,她常独自观景。对风对月对朝夕光阴。不能与他共诗裁,内心暗涌无处遣排。流离江水之上,奔赴为止路途。她随着他颠簸,别无他求,但求他能有些微的温情的流露。但有一些人与她注定是背道而生,只能越走越远。这一男人注定不能与她有更多的契合。如是,面对此刻江水琳琅美景,她惟能慨叹自己才思不胜,不足以担当起这天地之间单纯原始的静默。她的日子是索然的。
其六
岁暮天涯客异乡,扁舟今又渡潇湘。
颦眉独坐水窗下,泪滴罗衣暗断肠。
时间是不顾情意的。它流淌的速度会超过人的想象。一眼已隔世。在外漂泊长久,时至岁末,她依然客居天涯。这一日她又将乘船离去,渡潇水,渡湘江。她眉头紧锁,端坐在临水的小窗下,观那深水浅浪明争暗渡,击打船体发出哗哗水声。令她内心的感伤兀自汹涌并且猝不及防。暗自落泪,染湿衣襟,伤断心肠。
他自顾自做他的官腔,她自顾自想她的心事。他们之间凉薄至只有必要的逢场作戏。她开始失眠。她的内心焦灼焚烧,独自熬夜,辗转难眠。有诗《无寐二首》。
其一
吹彻云箫夜未赊,梨花带月映窗纱。
休将姓氏思量遍,潋滟新愁乱似麻。
其二
背弹珠泪暗伤神,挑尽寒灯梦不成。
卸却风钗寻睡去,上床开眼到天明。
夜静默,人萧索。梨花带月,新愁潋滟。宽衣卸妆,任其用力,亦是孤枕难眠。夜色越阑珊,睡意越清淡,直至开眼到天亮。睡起之后,依然不能好过。慵懒而起,作诗《睡起二首》以抒内心倦怠。
其一
起来不喜匀红粉,强把菱花照病容。
腰瘦故知闲事恼,泪多只为别情浓。
其二
懒对妆台拂黛眉,任他双鬓像烟垂。
侍儿全不知人意,犹把梅花插一枝。
感情戏做得太多,她终要精疲力竭。伤愁强烈,泪水暗流。她的怨有时候看上去是磅礴的,反复的,喋喋不休的。但是确实质朴单纯的。犹如永无止尽的幻觉,犹如颠三倒四的呓语。但是这名女子始终都是心意单纯还不做作的。她并没有夸大自己的内心感受。
所有人都没有资格去评断别人。因为纵然你反复研究考证,你依旧不是她。所以朱淑真的情绪零碎无碍、怨怒无碍、反反复复亦无碍。后人所能做的,只有感受。
梧桐落
秋声乍起梧桐落,蛩吟唧唧添萧索。
欹枕背灯眠,月和残梦圆。
起来钩翠箔,何处寒砧作。
独倚小阑干,逼人风露寒。
——朱淑真《菩萨蛮?秋》
夏末之后,她内心的辛苦焦灼会开始变得缓一些。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她因此可以得到更多的休憩,精神可以得到放松,身体开始被调养。秋天唯一的好处大约就是气候的温润,她可以在万物凋零时得到一些植物遗剩的养分来支撑自己。她以秋入字,作诗几多。
西风淅淅收残暑,庭竹箫疏报早秋。
砌下黄昏微雨后,幽蛰啾啾使人愁。
在这首《早秋有感》诗里,她的心愁是她自己预料之中的事。她也不必特别去在意。这已比旁的时候要舒坦的多。西风吹散暑热,庭中修竹变萧疏,开始有枯萎休眠的模样。这就是她看到的早秋了。有一点冷悒,有一点萧条,但是看过去却很清静很幽寂。黄昏时莫名降下一阵细雨,她听到台阶下隐藏于草皮里的蟋蟀窸窸窣窣的声响,这声音混乱也尖锐。惹人不安。
一夜秋风动扇愁,别时容易入新秋。
桃花脸上汪汪泪,忍到更深枕上流。
一痕雨过湿秋光,纨扇初抛自有凉。
雾影乍随山影薄,蛰声偏接漏声长。
第一首叫做《新秋》,第二首题为《早秋》。这两首小诗都是些初入秋时她内心因节气变更所产生的忧伤周旋。同心同意。她说,一夜冷风,天气转凉,由夏入秋,纨扇初抛。清秋不愁亦是有忧伤的,这是古代文人的惯性思维。于是,此一刻,她依然内心有慨叹。傍晚,夜雾迷朦,山野隐约,蟋蟀窸窣,滴漏声声。入耳即化,她恍惚之间因那闲置的扇忆起那深宫里的班婕妤。扇愁幽幽,桃花脸上泪盈盈,待到更深枕上流。
虽然不比春愁汹涌,但这秋意里的忧伤依然持久。犹如缓缓溪水,不紧不慢的从她的情绪当中流过,假意温柔,从不断流。时令如草木,一花一悠哀愁。剪不断,风过又乱。她自知,亦了无对策。她不是不想离开身边这个男人,但是她知道自己缺了一点李清照式的坚决,执念,义无反顾。所以她注定这一生要在那不决断的感伤当中,“潦倒”过活。
凉吹晚飕飕,芦花两岸秋。
夕阳楼上望,独倚泪偷流。
这首《秋末晚望》最得朱淑真这一处《菩萨蛮?秋》词的意蕴。秋风乍起,桐叶满地。蛩吟唧唧,芦花簌簌。背身过去,依枕而眠。月有圆满,残梦难继。起身钩帘,却闻远处,捣衣声声。次日光暗,登高无念。落日溶溶,黄昏氤氲。独倚阑干,她心孤独。
贾宝玉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这话讲得是十分精妙。女儿家的心事亦是柔软曼妙的。因那心事里满满的都是爱。都是关于她们生之所系的那个男人,那一条她们生命力最依赖的宽阔大河。她们犹如浮在水面的菡萏,因水而美。注定要与男人瓜葛不休。缱绻绵长。时辰未到,不能相伴,只能观望。
她,不曾占得一春。空有千百诗意,落得终世幽栖。
她,徒余几多孤啼。流转虚土红尘,化作一缕香魂。
秋声乍起,新梧变旧桐。
独倚小阑干,寒露冷风。
恼人香
也无梅柳新标格,也无桃李妖娆色。
一味恼人香,群花争敢当。
情知天上种,飘落深岩洞。
不管月宫寒,将枝比并看。
——朱淑真《菩萨蛮?木樨》
她没有梅柳的幽柔标格,亦无桃李的妖娆颜色。她只有干净弥久的香,这香气十分深透。单单凭着这一点,她已然可以姿态端丽地睥睨群芳。这一处的女子端然得凝视着这一株植物,见她发清黄花芽,粉嫩的黄色看上去温润如玉。她大约是天上的种,被意外遗落到了这庸扰尘世间。她定然相信这一点,因为她是如此爱她。
《咸淳临安志》卷二十三载:“僧遵式《月桂峰诗序》云:‘相传月中桂子尝坠此峰,生成大树,其华白,其实丹。’”“情知天上中,飘落深岩洞。不管月宫寒,将枝比并看。”这两句在月上桂子的传说里吞吐着内心对木樨的喜欢。传说月中有桂树,月中桂子倏忽飘落尘世,植入深岩洞穴,兀自壮大。
纵然出落在天上月宫里,但那月宫清冷花不寒。以她的冰清玉洁,她的独具芬芳,与群芳并枝看,绝不会输掉分毫。
诗词里使用此“桂出月宫”之典故的咏桂诗词不是少数。南宋诗人杨万里的有《丛桂》一首:“不是人间种,移从月宫来。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亦有诗《凝露堂木犀》:“梦骑白凤上青宫,径度银河入月宫。身在广寒香世界,觉来帘外木犀风。雪花四出剪鹅黄,金粟千麸糁露囊。看来看去能几大,如何着得许多香?”均引有此典。
月桂有一种厚积薄发的内敛生性。性情里最为难得的一种深静。风平浪静的表象之下暗藏壮阔波澜。这是大作为的人才有所具备的素质。朱熹说,“露邑黄金蕊,风生碧玉枝。千株向摇落,此树独华滋。”桃李萎靡日,月桂盛放时。内里丰盛的人必有发光的时候。朱淑真亦是如此。
弹压西风擅众芳,十分秋色为君忙。
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
这是朱淑真《秋夜牵情六首》里的第四首,《咏桂》。这桂花在她的笔下有一种淡定从容卓尔不群的超然和美。花照人心,美无言尽。她是在拿桂花自比。她要表达的也是一种气节。她的贞静和清决。朱淑真在世,其词作多被指谪为“未适乎情性之正”,但这首《咏桂》,气之清正不容置疑。另有诗《堂上岩桂秋晚未开作诗促之》。
着意裁诗特地催,花须着意听新诗。
清香未吐黄金粟,嫩蕊犹藏碧玉枝。
不是地寒偏放晚,定知花好故开迟。
也宜急趁无风雨,莫待霜高露结时。
朱淑真作这一首《堂上岩桂秋晚未开作诗促之》,将内心一阵珍馐之愿景托付给了这一株植物。时日,她见月桂心切,却见桂花迟迟未绽放,便难耐心中焦迫。于是她要来专门赋诗填词来表达内心急切,以此敦促。她顾自将之当成自己对月桂的命令,并且容不得月桂一丝怠慢。需认真听取。这一刻,她们是姊妹。她是姐姐,月桂是妹妹。姐姐对妹妹说出来一些苦口良语。
此刻,月桂依旧是清香未吐,花蕊未露。那一些生机仍旧藏匿碧枝玉叶里,没有漫出来。她命它快快开出花来。她说,你不开花,定不是因由处地寒冷的缘故,大约是你自恃花好清高,便迟迟不出花朵。你若是不趁着无风雨的好天气开出花来,怕是到了霜冻露结的时间,想开也开不成了。
她见桂花,是带着不幸的婚姻生活里衍生出来的忧伤情绪的。但即便如此,她的咏桂诗,以及这一首咏桂的《菩萨蛮?木樨》词,透露出来的意感却依然清新。她大约只有在与那月桂对花时内心才能得到久违的冷静和安宁。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留香。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放冠中秋。
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引这一首李清照的《鹧鸪天?桂花》词来映照朱淑真的月桂情结。钟情于月桂的女子都有一种相通的气质。比如朱淑真和李清照的清决、疏淡、净冷,与千转百折亦冷暖自知的强大内核。都是竭力生活的女子,迎对孤独、艰辛、苦难时,义无反顾。
【词话五】何如暮暮与朝朝
暮与朝
巧云妆晚,西风罢署,小雨翻空月坠。
牵牛织女几经秋,尚多少、离肠恨泪。
微凉入袂,幽欢生座,天上人间满意。
何如暮暮与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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