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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作品:|作者:蒂帆|分类:精品小说|更新:2025-05-12 09:43:52|下载:蛙TXT下载
  院长跑来了。这是个秃头顶的中年人;双眼细长;眼下垂着两个囊袋;嘴里镶着白得过分的假牙。他喊叫着:住手!你们这是干什么?

  姑姑似乎没听到院长的呵斥;以更加猛烈的动作;掰着黄秋雅的手。黄秋雅的嘴里发出的声音已经不是尖叫而是哭嚎。

  万心;住手!院长气急败坏地对着围观者吼叫着:你们都瞎眼了吗?快把她们分开!

  上来几个男医生;费了很大的力气;把姑姑从黄秋雅的身上拖开。

  上来几个女医生;把黄秋雅从地上架起来。

  黄秋雅的眼镜掉了;牙缝里流着血;深陷的眼窝里流出混浊的泪水。但她的手依然死死地攥着那张传单。她嚎哭着:院长;您要给我做主啊……

  姑姑衣衫凌乱;脸色惨白;腮上有两道流血的沟槽;显然是被黄秋雅的指甲剐的。

  万心;到底是怎么回事?院长问。

  姑姑惨淡一笑;两行泪水涌出来。她把手中的几片传单碎屑扔在地上。一言不发;摇摇晃晃地走进妇产科。

  这时;黄秋雅像立了大功、受了大苦的英雄一样;将手中那张揉成一团的传单;交到院长手里。她跪在地上;摸索自己的眼镜。

  她把断了一条腿的眼镜架到鼻梁上;用手扶着。看到姑姑扔在地上的传单碎屑;急忙膝行上前;抢到手里;如获至宝;爬起来。

  这是什么玩意儿?院长一边抻展着传单;一边问。

  反动传单;黄秋雅献宝般地将传单碎屑递给院长;说;这里还有;是那个叛逃台湾的王小倜发给万心的传单!

  周围的医生护士们发出一阵惊叹。

  院长眼睛老花;将传单移到很远的地方;费力地调整着视线。医生护士们一窝蜂般围上来。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都回去上班!院长将传单收好;训斥完众人;又说:黄医生;你跟我来一下。

  黄秋雅随着院长进了办公室;医生护士们三三两两地小心议论着。

  这时;从妇产科里传出姑姑的嚎啕大哭声。我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畏畏缩缩地蹭进门;看到姑姑坐在椅子上;头伏在桌子上;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捶打桌面。

  姑姑;我说;俺娘让我给您送兔子肉来了。

  姑姑不理我;只是哭。

  姑姑;我哭着说;您别哭了;您吃点兔子肉吧……

  我将手提的包袱;放在桌子;解开;将那碗兔子肉端到姑姑脑袋旁边。

  姑姑一抡胳膊;将碗拨到地上;跌得粉碎。

  滚!滚!滚!姑姑抬起头;大声吼叫着:你这个混蛋!你给我滚!

  事后才知道,我闯下的祸有多大。

  我逃出医院之后,姑姑切开了左腕上的动脉,用右手食指蘸着血,写下了血书:我恨王小倜!我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

  当那黄秋雅得意洋洋地回到办公室时,鲜血已经流到门口。她尖叫一声就瘫倒在地。

  姑姑被救活,但受到了留党察看的处分。处分她的理由并不是怀疑她与王小倜真有关系,而是她以自杀的方式向党示威。

  第一章12

  一九六二年秋季;高密东北乡三万亩地瓜获得了空前的大丰收。跟我们闹了三年别扭、几乎是颗粒无收的土地;又恢复了它宽厚仁慈、慷慨奉献的本性。那年的地瓜;平均亩产超过了万斤。回想起收获地瓜时的情景;我就感到莫名的激动。每棵地瓜秧子下边;都是果实累累。我们村最大的一个地瓜;重达三十八斤。县委书记杨林抱着这个大地瓜照了一张照片;刊登在大众日报的头版头条。

  地瓜是好东西;地瓜真是好东西。那年的地瓜不仅产量高;而且含淀粉量高;一煮就开沙;有栗子的味道;口感好;营养丰富。高密东北乡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堆着地瓜;家家户户的墙壁上都拉起了铁丝;铁丝上挂满了切成片的地瓜。我们吃饱了;我们终于吃饱了;吃草根树皮的日子终于结束了;饿死人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了。我们的腿很快就不浮肿了;我们的肚皮厚了;肚子小了。我们的皮下渐渐积累起了脂肪;我们的眼神不再暗淡无光了;我们走路时腿不再酸麻了;我们的身体在快速地生长。与此同时;那些吃饱了地瓜的女人们的乳房又渐渐大起来;她们的例假也渐渐地恢复了正常。那些男人们的腰杆又直了起来;嘴上又长出了胡须;性欲也渐渐恢复。在饱食地瓜两个月后;村子里的年轻女人几乎都怀了孕。1963年初冬;高密东北乡迎来了建国之后的第一个生育高潮;这一年;仅我们公社;五十二个村庄;就降生了2868名婴儿。这一批小孩;被姑姑命名为“地瓜小孩”。卫生院长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姑姑自杀未遂回家休养时;他曾来我们家探望过。他是我奶奶的娘家堂侄;是我们家的瓜蔓亲戚。他批评我姑姑糊涂。他希望我姑姑放下思想包袱;好好工作。他说党和人民的眼睛是亮的。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他要我姑姑一定要相信组织;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清白;争取尽快恢复党籍。他悄悄地对我姑姑说:你和黄秋雅是不一样的。这个人本质很坏;而你根红苗正;虽然走了几步弯路;但只要努力;前途还是光明的。

  院长的话让姑姑又一次放声大哭。

  院长的话也让我放声大哭。

  姑姑从血泊中站立起来;以火一样热情投入了工作。那时;虽然各村都有了经过培训的接生员;但还是有许多妇女愿意到卫生院生产。姑姑捐弃前嫌;与黄秋雅密切合作;既当医生又当护士;有时连续几天几夜不合眼;从鬼门关口;抢救了许多妇婴的生命。在五个多月的时间里;她们接生了八百八十个婴儿;包括十八台剖腹产手术。在当时;剖腹产还是相当复杂的手术;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小小公社卫生院妇科;竟敢干这样的大活;一时引起轰动。连姑姑这种心高气傲的人;也不得不钦佩黄秋雅的精湛医术。姑姑后来之所以能成为高密东北乡土洋结合的妇婴名医;还真要感谢她的这个冤家对头。

  黄秋雅是个老姑娘;她这一辈子;大概连恋爱都没谈过。她脾气古怪;是可以原谅的。进入晚年之后的姑姑;曾经多次对我们讲述她的老对头的事。黄秋雅这个上海资本家的千金小姐;名牌大学毕业生;被贬到我们高密东北乡;真是“落时的凤凰不如鸡”!谁是鸡?姑姑自我解嘲地说;我就是那只鸡;跟凤凰掐架的鸡;她后来可真是被我揍怕了;见了我就浑身筛糠;像一条吞了烟油子的四脚蛇。姑姑感慨地说;那时所有的人都疯了;想想真如一场噩梦;姑姑说;黄秋雅是个伟大的妇科医生;即便是上午被打得头破血流;下午上了手术台;她还是聚精会神;镇定自若;哪怕窗外搭台子唱大戏;也影响不了她。姑姑说;她那双手真是巧啊;她能在女人肚皮上绣花……每当说到这里;姑姑就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第一章13

  姑姑的婚事;已经成了我们家族的一块心病;不但上了年纪的长辈忧心;连我这种十几岁的野孩子也很操心。但没人敢在姑姑面前提这事;一提;她就翻脸。

  1966年春天;清明节那日上午;姑姑带着她的徒弟——我们当时只知道她的外号叫“小狮子”——一个年约十八、满脸粉刺、蒜头鼻子、双眼间距很宽、头发蓬松、个头不高、身材相当丰满的姑娘;来村里为育龄妇女普查身体。工作完毕后;姑姑带着小狮子回家吃饭。

  拤饼、煮鸡蛋、羊角葱、豆瓣酱。

  我们早就吃过了;看着姑姑和小狮子吃。

  小狮子很害羞的样子;低着眼不敢看人;颗颗粉刺;如同红豆。

  母亲似乎很喜欢这个姑娘;问短问长;看看就要问到婚姻上了。姑姑说:嫂子;你别唠叨了;想让人家给你做儿媳妇吗?

  哪里啊;母亲说;咱庄户人家;哪里敢高攀呢?“小狮子”姑娘可是吃国库粮的;你这些侄子们;哪个能配得上她?

  “小狮子”头更低了;饭也吃不下去了。

  这时;我的同学王肝和陈鼻跑来。王肝只顾往屋里看;一脚把地上的鸡食钵子踩得粉碎。

  我母亲骂道:你这个熊孩子;走路怎么不长眼呢?

  王肝手摸着脖子;嘿嘿地傻笑。

  王肝;你妹妹怎么样?姑姑问;长高了点没有?

  还那样……王肝说。

  回去告诉你爹;姑姑咽下一口饼;掏手帕抹抹嘴;说;无论如何;你娘不能再生了;再生她的子宫就拖到地上了。

  别对他们说这些妇道的事。母亲说。

  怕什么?姑姑道;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女人有多么不容易!这村里的妇女;一半患有子宫下垂;一半患有炎症。王肝他娘的子宫脱出阴道;像个烂梨;可王腿还想要个儿子!哪天我要碰到他……还有陈鼻;你娘也有病……

  母亲打断姑姑的话;呵斥我:滚;跟你的狐朋狗友出去玩;别在这里讨嫌!

  走到胡同里;王肝说:小跑;你要请我们吃炒花生!

  为什么要我请你们吃炒花生?

  因为我们有秘密要告诉你。陈鼻说。

  什么秘密?

  你先请我们吃花生。

  我没有钱。

  你怎么没有钱?陈鼻道;你从国营农场的机耕队那里偷了一块废铜;卖了一块二毛钱;当我们不知道?

  不是偷的;我急忙辩白;是他们扔掉不要的。

  就算不是偷的;但卖了一块二毛钱是真的吧?快请客吧!王肝指指打谷场边那架秋千。很多人围在那里;秋千嘎啦嘎啦响着。那里有个老头儿在卖炒花生。

  等我把三毛钱的花生平均分配完毕后;王肝严肃地说:小跑;你姑姑要嫁给县委书记做填房夫人了!

  胡说!我说。

  你姑姑成了县委书记的夫人;你们家就要跟着沾光了;陈鼻说;你大哥;你二哥;你姐姐;还有你;很快就会调到城里去;安排工作;吃国库粮;上大学;当干部;到那时候;你可不要忘记我们啊!

  那个“小狮子”;可真美丽啊!王肝突然冒出了一句。

  第一章14

  那茬“地瓜小孩”出生时;家长去公社落户口;可以领到一丈六尺五寸布票、两斤豆油。生了双胞胎的可以获得加倍的奖励。家长们看着那些金黄色的豆油;捻着散发出油墨香气的布票;一个个眼睛潮湿;心怀感激。还是新社会好啊!生了孩子还给东西;我母亲说:国家缺人呢;国家等着用人呢;国家珍贵人呢。

  人民群众心怀感激的同时;都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要多生孩子;报答国家的恩情。公社粮库保管员肖上唇的老婆——也就是我同学肖下唇的母亲——已经给肖下唇生了三个妹妹;最小的那个还没断奶;肚子又鼓了起来。我放牛回来时;经常看到肖上唇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从小桥上经过。他身体胖大;自行车不堪重负;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经常有村里人开他的玩笑:老肖;多大年纪了?一夜也不能空?他就笑着回答:不能空;为国家造人嘛;必须不辞劳苦!

  1965年底;急剧增长的人口;让上头感到了压力。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计划生育高潮掀了起来。政府提出口号:一个不少;两个正好;三个多了。县电影队下来放电影时;也在正片之前加演幻灯片普及计划生育知识。当银幕上出现那些男女生殖器的夸张图形时;黑暗中的观众发出一阵阵怪叫和狂笑。我们这些半大孩子跟着瞎起哄;很多年轻男女的手悄悄地握在了一起。这样的避孕宣传简直就像催生的春药;县剧团组织了十几个小分队;深入到各村演出一齣小戏《半边天》;批判重男轻女思想。

  此时姑姑已是公社卫生院妇产科主任;并兼任公社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副组长;组长是公社党委书记秦山;他基本不管事;挂名而已;我姑姑实际上是我们公社计划生育工作的领导者、组织者;同时也是实施者。

  姑姑那时身体略有发胖;那口令人羡慕的白牙也因无暇刷洗而发黄。她的声音嘶哑;有了几分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