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嚯,这是谁呀,这么大口气。我在这儿可比你有事儿干。他们抓住你就会割下你的脑袋。没人追我,可我知道有人在追你。”爱弥把手指按进那女奴的脚心,“孩子是谁的?”
塞丝没有回答。
“你自己都不知道。来看看哪,耶稣。”爱弥叹了口气,摇摇头,“疼吗?”
“有点儿。”
“好极了。越疼越好。知道么,不疼就好不了。你扭什么?”
塞丝用胳膊肘支起身子。躺了这么久,两片肩胛骨都打起架来了。脚里的火和背上的火弄得她大汗淋漓。
“我后背疼。”她说。
“后背?姑娘,你真是一团糟。翻过来让我瞧瞧。”
塞丝费了好大劲,胃里一阵翻腾,才向右翻过身去。爱弥把她裙子的背面解开,刚一看见后背便失声道:“来看哪,耶稣。”塞丝猜想伤势一定糟透了,因为爱弥喊完“耶稣”以后好半天都没吱声。在爱弥怔怔地发呆的沉默中,塞丝感觉到那双好手的指头在轻轻地触摸她的后背。她听得见那个白人姑娘的呼吸,可那姑娘还是没有开口。塞丝不能动弹。她既不能趴着也不能仰着,如果侧卧,就会压到她那双要命的脚。爱弥终于用梦游一般的声音说话了。
“是棵树,露。一棵苦樱桃树。看哪,这是树干———通红通红的,朝外翻开,尽是汁儿。从这儿分杈。你有好多好多的树枝。好像还有树,坐下来,细胳膊搂住膝盖,那么好的好手抱着双肘。她慢吞吞的目光定在脚丫里的泥巴上。“那是我妈妈的歌儿。她教给我的。”
走过粪堆、迷雾和暮色,
我们家安静又美好,
甜甜蜜蜜轻声唱,
把那摇篮摇啊摇。
钟声嘀嘀嗒,
宣布一天过去了,
月光洒满地,
满地玩具都睡着。
睡吧疲倦的小宝宝,
扣子眼睛太太就来到。
把她双手安顿好,
我的疲倦的小宝宝,
小手张开白胖胖,
好像发网头上罩。
宝宝惹人爱,
一头缎带小鬈毛。
轻轻合上黑眼睛,
两颗明珠要关牢。
动作轻柔赛羽毛,
扣子眼睛太太就来到。
爱弥唱完歌,安静地坐着,又重复了最后一句才站起来,然后离开披屋,走出几步,靠在一棵小白杨上。她回来的时候,太阳已落入下面的山谷,而她们两个高高在上,沐浴着肯塔基的蓝色光芒。
“你还没死吧,露?露?”
“还没呢。”
“跟你打个赌。你要是挺过这一夜,你就能挺过去了。”爱弥重新把树叶放得舒服些,又跪下来按摩塞丝的脚,“再好好揉揉它们。”塞丝倒吸了一口凉气。爱弥说道:“闭嘴。你给我闭上你的嘴。”
塞丝小心着舌头,咬住嘴唇,让那双好手跟着“小蜜蜂,轻轻唱,小蜜蜂,低声唱”的调子继续工作。工作结束后,爱弥到披屋的另一边坐下,一边歪着头编辫子,一边说:“可别给我死在夜里,听见没有?我可不想看见你这张又丑又黑的脸勾我的魂儿。你如果真的要死了,就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死,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塞丝道,“我会尽力而为的,小姐。”
塞丝没指望能再睁眼看到这个世界,所以当她感觉到有脚指头踢着她的屁股时,她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从她以为是死亡的沉睡中醒过来。她坐起来,身体僵硬,打着哆嗦;爱弥正在查看她黏糊糊的后背。
“看起来糟透了,”爱弥说,“不过你挺过来了。来瞧瞧吧,耶稣,露挺过来了。那是因为我。我多会治病啊。你觉得能走吗?”
“怎么着我也得去放点水。”
“咱们来瞧瞧你的脚走路吧。”
并不太好,却已经可能了,于是塞丝一瘸一拐地走起来,先是扶着爱弥,然后是拄着一棵小树。
“是我干的。我治病挺在行,是不是?”
“是的,”塞丝说,“你真棒。”
“我们得下山了。走吧。我把你带到山下的河边。那就跟你对路了。我嘛,我得到派克去。那里直通波士顿。你这满身都是些什么呀?”
“奶水。”
“你真是一塌糊涂。”
塞丝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摸了摸。孩子死了。她没死在夜里,可孩子死了。如果真是那样,现在就更不能停下来了。就是游过去,她也得把奶水带给她的小女儿。
“你不饿吗?”爱弥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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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赶路,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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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儿 8(4)
“哇。慢点。想穿鞋吗?”
“你说什么?”
“我想想办法。”爱弥说着,然后就想出了个主意。她从塞丝的披肩上撕下两片,包上树叶,绑在她的脚上,同时一直说个不停。
“你多大了,露?我都流了四年血了,可还没怀上谁的孩子。你根本看不见我淌奶水,因为……”
“我知道,”塞丝说,“你要去波士顿。”
正午时分她们看见了那条河;然后她们走得更近,听见了奔流的水声。到傍晚她们就能喝上它的水了,如果愿意的话。四颗星星在空中闪现;这时候她们发现没有一条船能把塞丝运走,也没有一个摆渡的愿意搭载一个逃犯———没有比那更要命的了———可是有一整条船可以偷。这条船有一支桨、许多窟窿,以及两个鸟巢。
“你可以走了,露。耶稣瞧着你呢。”
塞丝正望着一段幽暗的河水,那朝着数百英里外的密西西比河奔涌而去的河水,注定要被一条逆流而上的废弃小船的船桨划开了。小船在她看来像个家,那婴儿(根本没死)也一定这么想。一走近这条河,塞丝自己的羊水就涌出来与河水汇聚。先是挣裂,然后是多余的生产的信号,让她弓起了腰。
“你在那儿干什么呢?”爱弥问道,“你还有脑子没有?赶紧停下来。我说快停下来,露。你是这世界上最蠢的东西。露!露!”
塞丝想不出什么地方好去,只想上船。她等待着阵痛后甜蜜的悸动。再次用膝盖爬行,她爬上了小船。船在她身下晃动,她刚把裹着树叶口袋的脚放到长凳上,就被另一阵撕裂的疼痛逼得喘不过气来。在夏日的四颗星星下面,她气喘吁吁地大叉开双腿,因为脑袋钻了出来;爱弥赶紧向她报告,好像她自己不知道似的———好像撕裂就是折断核桃树干,就是闪电将皮革的天空一撕两半。
婴儿卡住了。它脸朝上,让妈妈的血淹没了。爱弥停止祈求耶稣,开始诅咒耶稣他爹。
“使劲!”爱弥尖叫道。
“拽呀。”塞丝低声说。
那双有力的手第四次发挥威力了,但不是立竿见影,因为河水从所有窟窿里钻进来,漫过了塞丝的屁股。塞丝的一只手伸到背后,一把抓住船缆,同时爱弥轻轻地钳住了脑袋。当河床里露出一只小脚,踢着船底和塞丝的屁股时,塞丝知道完事了,就允许自己昏迷了一会儿。醒过来后,她没听见哭声,只听见爱弥在“咕咕”地逗弄那孩子。这么长时间没有动静,她们两个都觉得,她们已失去了她。塞丝突然弓起身子,胎盘胎膜一齐流出体外。然后婴儿哭了起来。塞丝望着她。挂在她肚子上的脐带有二十英寸长;那小家伙在凉爽的夜风中颤抖着。爱弥用裙子包住她。湿漉漉、黏糊糊的两个女人艰难地爬上岸,去看看上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蓝羊齿的孢子在河岸的凹地里生长,它们漂向河水的银蓝色行列是很难见到的,除非你就在凹地里,或是离得很近,当夕阳西下、光线渐疏时恰好躺在河岸的边缘。它们往往被误认作小飞虫———然而它们是正在沉睡的整整一代对未来充满信心的种子。而片刻之间人们又很容易相信,每粒种子都拥有一个未来———都会成为孢子中所孕育的一切:像预期的那样安享天年。这确信的一刻不过持续了片刻;也许,倒比孢子本身更为长久。
在一个夏夜微凉的河岸上,两个女人在银蓝色的光芒下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