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说,大人先生们做了书,分给大家。但是,那些小册子里写的却是要反对大人先生们,你倒说说看,——花了钱而叫人们反对自己,对他们到底有什么好处呢?——嗳?”
母亲眨着眼睛,很胆怯地说:
“你在想些什么呀?”
“哦!”雷宾像狗熊似的在椅子上面转动着身子,说道:
“对啦。我想到这里,就凉了半截。”
“你知道了些什么吗?”
“这是在骗人!”雷宾回答。“我觉得,这是骗人。我都么都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这是在骗人。对啦。大人先生们说了许多难懂的事情,可是我们所要的,只是真理。我也知道真理了。我是不会上他们的当的。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会将我推在最前面,——他们要踏着我的尸首,像过桥似的向前进”
他把那种阴森森的话,牢牢地缠在母亲的心上。
“上帝呀!”母亲悒郁地说。“巴沙真的不知道吗?所有干这种事的人们”
在她脑海里,闪过了叶戈尔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和莎馨卡的严肃而正直的容貌。于是他的心颤动起来。
“不,不!”她否定地摇着头说。“我不能相信。那些人都是真心实意的!”
“你说谁?”雷宾深沉地反问。
“大家我所知道的切的人!”
“不要只看这些地方,妈妈,你要看更远的地方!”雷宾垂下了头说。“和我们接触的这些人,他们也许连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相信非这样干不行,但是,在他们后面,定有人在那里享受好处。人是不会去做那些对自己有损害的事情的”
这样说完,他又用农民的执拗的信念,添加了句:
“大人先生们永远不会做出什么好事来的!”
“你想出了些个什么怪念头啊?”母亲又怀疑起来,这样不解地问道:
“我吗?”雷宾朝她望了眼,停顿了片刻,重复:“要离得这些先生们远些,对啦!”
他又沉默起来,阴沉着脸。
“我本来想和青年们接近,和他们在起。对这种工作我是有用处的,——我知道非对大家宣传不行。可是,现在我要离开了。我实在是不能相信他们,所以我非离开不可。”
他低着头,想了想。
“我个人要走遍大小村庄。我要唤起老百姓。让他们自己起来。只要他们理解,他们是能够给自己寻找出路的。所以,我努力让他们理解——他们除了自身之外,是没有希望的,除了自己的智慧之外,是没有别的智慧的。就是这样!”
她可怜起他来,觉得替他害怕。常常让她不愉快的雷宾,不知怎的,现在忽然觉得可亲可近;她缓缓地说:
“人家会抓你的”
雷宾望着她,静静地回答:
“抓了,——放了。于是我再去”
“农民会亲自把你绑起来,这样,你就非坐牢不可”
“坐牢,出牢,于是再去,至于农民,他们绑我次两次,但是到了后来,定会明白没有绑我的必要,那时——就会听我的话了!我对他们说:‘你们不相信也不要紧,——只请你们就听是了,’只要他们肯听,慢慢就会相信的!”
他说得很慢,好像在没有说出口之前,每个字都抚摸遍似的。
“我近来遇到了各种事情,懂得了点道理”
“你要被毁掉的!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她悲哀地摇着头说。
他用那双黑色的深深的眼睛,仿佛疑问和期待地对她望着。他那结实的身体向前屈着,两手按住椅子的靠背,黑胡须的轮廓里面,淡黑色的脸似乎苍白了。
“你知道基督对于种子所说的话吗?不死亡——就不能从新的穗里再新生。我还不至于就会死呢。我很机警的!”
他在椅子上待了会儿,慢慢地站起来。
“我到酒店里去,在那里跟大家混会儿。霍霍尔为什么不来呢?又在开始奔忙吗?”
“是吧!”母亲微笑着说。
“应该那样干!请你把我的话告诉他”
他们并肩走进厨房,谁也不看谁地简短地谈了几句。
“那么,再见吧!”
“再见,几时拿工钱去?”
“已经拿了。”
“几时动身?”
“明天早,再见!”
雷宾弯着腰,不悦地笨拙地走到门洞里。
母亲在门口站了会儿,无言以对地听着他沉重的脚步声,意识到自己心里的疑惑。然后,缓缓地回转身来,走进房间,把窗帷掀来,向穿外眺望。玻璃之外,丝不动地笼罩着墨黑的夜色。
“我过的真是黑夜的日子!”她这样想。
她对于这个农民,觉得可怜——他是如此个魁梧而强壮的汉子。
安德烈回来了,他还是活泼而兴奋。
当她把雷宾的话告诉他的时候,他说:
“就让他敲着他真理的钟声,到各村庄去唤醒人们吧。他很难跟我们搞到起。在他的头脑里,有种独特的农民思想根深蒂固,容不了我们的思想。”
“喔,他说了些关于大人先生们的话,似乎有道理!”母亲慎重地说。“他们总不至于会骗人吧!”
“动了您的心了?”霍霍尔带着笑喊道。“嗳,妈妈,钱哪!要是我们自己有钱就好了!我们现在还是靠别人的钱过日子。譬如说,尼古拉·伊凡诺维奇每月收入七十五卢布——给我们五十。还有别的人也是这样。有时候,穷苦的学生们每人凑几戈丝给我们寄点来。大人先生们当然各有不同。有的骗人,有的后退,但是和我们起工作的,都是最好的人”
他把手拍,很有力地接着往下说
“到我们成功的日子,——还远得很!但不论怎样,我们开个小小的五节纪念会!定很愉快!”
他那快活的样子,驱除了雷宾所散布的忧虑。
霍霍尔用手擦着头,不住地在屋里走着,眼睛看着地板说:
“您可知道,有时啊在我们心目中有种可敬的东西!不论你走到哪里,都有我们的同志,大家都燃烧着同的火焰,大家都很快活善良可爱,不必说话,大家都能了解大家都像在合唱似的生活着,而每个人心里都在唱着不同的歌曲。切歌曲都像溪水样地奔流汇集,成条江河,于是这条宽广自由的江河,流进了充满着新生活的欢乐的大海洋”
母亲为了不至于妨碍他,不至于打断他的谈兴,所以努力地动不动。她听他说话,总是比听别人说话专注,他的话听起来,比任何人的都容易领会,他的话,比任何人的都能更有力地感动她的心。巴威尔永远也不谈未来的预见,但是这种预见,却似乎是母亲心灵的部分。在他的话里面,仿佛有种普天同庆的未来的节日的童话故事。这种童话故事,向她照亮了她儿子以及切朋友们的生活和工作的意义。
“醒悟过来,”霍霍尔把头振,说道,“向你周围看看阴冷,肮脏!大家都疲劳,大家都带着杀气”
他带着深切的悲哀,继续说:
“不相信人们,害怕人们,甚至憎恨他们!——这是令人可恼的事!人已经变成二重了。如果你只想去爱,那你怎么能办得到呢?如果别人像野兽样向你袭来,不承认你是活着的人,在你脸上用脚来踩来踢,那你怎能原谅他呢?那定不能原谅!不是为着自己个人而不能原谅他,——为着自己,我可以忍受切侮辱,——但是,我不愿意纵容强犦凶残的人,我不愿意人们用我的后背练习打人的功夫。”
此时,他的眼睛里,燃起种冷火,他顽强地侧着头,更加决断地说:
“我不能原谅任何有害的东西,即便它对我并没有害。在地球上,不只是我个人!如果今天我容话了人家对我侮辱,我大可笑了之,因为他并没伤害我,但是——到了明天,在我身上试过自己力量的他,难保不去活剥别人的皮呀。这样对于人,非得有不同的看法不可,非得狠着心,严格地把人们区别开来:这是自己人,那是外人。这种事情虽然正当,但是,这又何等地无情啊!”
不知怎么搞得,母亲忽然想起了军官和莎馨卡。她叹了口气说:
“没有筛过的面粉是做不成面包的!”
“痛苦就在这里!”霍霍尔提高声音。
“是呀!”母亲说。在她脑海里,浮现出丈夫的身影,那是个生了苔藓的岩石般阴郁而沉重的身影。她又想象着已经做了娜塔莎的丈夫的霍霍尔,和已跟莎馨卡结了婚的自己的儿子。
“这是什么原故呢?”霍霍尔热烈地问道。“这是显而易见的,甚至是好笑的。这就是因为人世间不平等!让我们使切人都站在平等的地位!我们要把头脑和双手所产生的切都平均分配!让我们使人与人之间不再互相恐吓和嫉妒,不再贪婪和愚蠢!”
他们常常谈起这样的问题。
安德烈又进工厂做工了,他将自己全部的工钱,完全交给母亲。母亲也好像从巴威尔手里接到工钱样,毫不介意地收下了他的钱。
有时,安德烈眼睛里满含微笑地向母亲提议。
“咱们读书吧,妈妈,嗳?”
她用玩笑的口气,固执地拒绝了他。他那种微笑使她觉得难堪,她感到有点受屈。她想:
“如果你是在笑,——那又何必呢?”
此后,她常常问他书里她所不懂的字眼。她问他的时候,眼睛总是朝着边望着,装出带漫不经心的样子。
安德烈猜出她在偷偷地自学,理解她的害羞心理,于是不再提议和她起读书。
不久之后,母亲对安德烈说:
眼睛不行了,安德留夏。配副眼镜才好。“
“对啦!”他答应着。“那么礼拜日咱们同到城里去,叫医生给您配副眼镜”
19
她已经去过三次了,请求和她儿子见面,但是,每次都被宪兵队的那个将军——在紫色脸膛上面长着个大鼻子的白头发小老头,很不客气地拒绝了。
“大婶子,再过个礼拜,提前是不行的!再过个礼拜——我们给你想想法子,——但是现在,是不行的”
他又圆又胖,使她联想起了熟透的放了许多日子的外皮上已经生了霉菌的李子。他总是用根很尖的黄|色牙签剔着那口细碎的白牙。小小的碧色眼睛,很殷勤地微笑着,他怕声音,也是和蔼可亲的。
“挺客气的!”母亲边想着,边对霍霍尔说。“老是笑容满面的”
“是啊!”霍霍尔尔说。“他们——样子还不错,很客气,总是带着微笑。假使有人命令他:‘喂,这个聪明而正直的人对于我们是危险的,快给我保拿去绞死!’那么,他们也会带着笑容拿去绞死的,——绞了之后,他们还是依旧带着微笑吧!”
“比起上回来搜查的那个,他厚道些,”母亲比较了下。
“那个看就知道是狗腿子”
“他们都不是人。他们是用来打人的铁锤。是种工具。使用他们来收拾我们弟兄,叫我们变得服服贴贴的,他们本身就是统治我们的人们手中的服服贴贴的工具——人家叫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既不想也不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终于得到允许可以会见儿子了。
礼拜天,她规规矩矩地坐在监狱办公室的角落里。在那间矮小污秽的房间里面,除了她之外还有几个等待会见的人们。他们大概不是第次来这里,互相都认识;在他们之间,倦怠地慢慢地开始了像蛛网般牵牵扯扯地谈话。
“您听说吗?”个胖胖的筋肉肥驰的在膝头上放着个皮包的女人说。“今天早上做弥撒的时候,教堂里的领唱撕破唱歌班的孩子的只耳朵”
个穿着退伍军人制服的中年男人,很响地咳嗽着说:
“唱歌班都是些顽皮的小家伙!”
个矮小秃顶下颚骨凸出两脚很短而两手却很长的男子,似乎很忙地在办公室里来回地走动着。用不安的轧轧的声音刻不停地说着话。
“生活程度渐渐提高,人们也渐渐凶狠起来!次等牛肉,斤十四戈比,面包又要两戈比半了”
有时候,囚犯走了进来,他们都是形容枯槁,穿着笨重的皮鞋。他们走进了幽暗的屋子,眼睛立刻眨动起来。有个,脚上发出了脚镣的声音。
周围非常寂静,是不愉快的单调。好像大家早已弄熟了,对自己的处境习惯了;有的静静地坐着,有的懒散地巴望着,还有的在有条不紊地懒洋洋地和被监禁的人谈话。因为等待得有些不耐烦,母亲感到心在颤动,她茫然地望着周围的切,那种沉重的单调令她深感惊异。
在她旁边,坐着个矮小的老妇人,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但是她的眼睛却充满年轻的活力。她扭转着很细的脖子,倾听着别人的谈话,同时格外热诚地看着大家。
“在里在的是你什么人?”符拉索娃悄悄地问她。
“儿子,是个大学生,”老妇人马上高声回答。“你呢?”
“也是儿子,是个工人。”
“姓什么?”
“符拉索夫。”
“没听说过。进来很久了吗?”
“第七个礼拜了”
“我儿子是第十个月了!”老妇人说。在他的声音里面,母亲感到有种宛若自豪的奇妙的东西。
“是啊!”秃头老人很快地说。“耐不住了大家都在焦急,大家都在吵闹,切都在涨价。而人的价格,却反比例地降低了。安安稳稳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
“点不错!”军人说。“不成样子了,最后呀,应该来个坚决的命令:‘不准说话!’应当这么办。坚决的命令”
谈话变成了共同的活跃的。每个人都想赶快陈述出自己对生活的意见,但是大家都是放低了声音在谈话,在他们身上,母亲感到种陌生的东西。平常在家里,谈话不是这要!总是比较容易了解,简单,响亮。
个留着西方的红胡子的胖看守,叫出了母亲的姓名,从头到脚把她看了遍,对她说:
“跟我来!”然后他拐拐地带她进去。
她步步地跟着走,很想往看守背上推下,使他走得快些。巴威尔站在间小屋里面,微笑地将手伸出来。母亲握住了他的手笑着,频繁地眨着眼睛,因为找不出适当的话,只是低声地说:
“你好你好”
“妈妈,你静静心!”巴威尔握着她的手说。
“没有什么。”
“母亲!”看守叹了口气说,“也得分开点,——你们中间应该拉开些距离”
看守这样说着,很响地打了个哈欠。巴威尔问问她的健康情况,打听家里的事母亲在期望着别的什么问题,所以在她儿子眼里寻找着,可是却没有找到。他和平常样的平静,不过脸色稍稍有点发青,而且眼睛好像大了点。
“莎夏向你问好呢!”她说。
巴威尔的眼睑颤动了下。表情变得温和了,微微地笑。股刺骨的悲痛,刺疼了母亲的心。
“你很快就能出来了。”带着种屈辱和焦躁的表情,她说了出来。“为什么叫你坐牢呢?那些传单不是照样又出来了吗?”
巴威匀眼睛里放出了欢乐的光芒。
“又散出来了?”他很快地问。
“不准说这些话!”看守懒洋洋地命令。“只许谈谈家常的事情”
“难道这不是家常的事情吗?”母亲反问。
“我不知道,不过这是禁止的。”看守心不在焉地坚持说。
“妈妈,谈谈家常的事情吧,”巴威尔说。“妈你在做什么?”
她自己身上感到种青年人的热情,回答说:
“我拿这些东西到工厂里去”
她停顿了下,带着微笑接着说:
“菜汤,麦糊,玛丽亚店里所做的东西,和其它的食物”
巴威尔领会了。他的面孔由于抑制着内心的笑而颤动起来,他搔着头发,亲切地用种母亲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调说:
“妈妈有了职业,真是太好了,——你不闷得慌了!”
“那些传单又散了的时候,我也被搜了次呢!”母亲似乎很自负地说道。
“又说这些了!”看守生气地说。“我不是和你说过不准说吗?剥夺了自由的人,就是让他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你还要信口胡说!——你得明白什么话是不准说的。”
“啊,妈妈,不要说吧!”巴威尔说。“马特维·伊凡诺维奇是好人,不要使他生气。他和我们处得很好。他今天是偶然来监视下——平常总是副监狱长来看守着的。”
“时间到了!”看守看着表,朝他们宣告。
“那么,谢谢妈妈!”巴威尔说。“谢谢,好妈妈。不要担心,我不久就能出去了”
他用力抱住她,亲了下,感动了的母亲,觉得很幸福地哭了起来。
“走吧!”看守说。他边领着母亲出去,边嘀咕着说:
“不要哭!会放的,都要放的这里住不下了”
回到家里,她满脸笑意,高兴地耸动看眉毛,对霍霍尔说:
“我很巧妙地和他说了,——他懂得了!”
接着她又伤感地叹了口气。
“定是懂得了!不然,不会那样的和我亲热的,——他从来不是那样子的!”
“哈哈哈!”霍霍尔笑起来。“人各有所求啊,而母亲总是寻求安慰”
“不,安德留夏,——我说,人真是的!”母亲突然吃惊地喊道。“人真是容易习惯!儿子被抓了去,关在牢里,但是他们呢,若无其事地跑了来,坐着,等着,聊着,——你看,受过教育的人都是这样容易习惯,那么我们普通老百姓不是更不必说了吗?”
“那是当然的,”霍霍尔带着他的特有的微笑说,“不论怎样,法律对他们更宽大些,——而且,比起我们,他们更需要法律。所以法律向他们额头上敲了下,他们也不过皱皱眉头就行了。自己的手杖打自己,总要轻点”
20
有天晚上,母亲坐在桌子旁边打毛线袜子,霍霍尔在那里正读着关于罗马奴隶起义的书,这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很重地敲门。霍霍尔出去开了门,维索夫希诃夫挟着个包袱,帽子戴在脑后,膝盖上溅得都是污泥点子,边说边走了进来。
“正好路过这儿,——看见你们家里灯带亮着,所以进来招呼下。才从牢里出来的。”他用种奇怪的声音解释着,并跟符拉索娃有力地握了握手,说:
“巴威尔问候您”
他边说着,边踌躇地坐在椅子上,拿他那双阴暗而怀疑的眼睛,向周围望了遍。
母亲从来不欢喜他,他的剃光了的有棱角的头,和小小的眼睛,都使她感到可怕。但是现在她却非常高兴,并亲热地微笑着,很起劲儿地说:
“你瘦了!安德留夏,煮点茶吧”
“我已经点上了茶炉!”霍霍尔从厨房里说。
“那么巴威尔怎么样呢?都有谁出来了?只有你个吗?”
尼古拉低着头回答道:
“巴威尔还在里面,——在那里等呢!只放了我个!”他抬起头来望着母亲的脸,慢慢地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似的说:“我地他们说:‘够了,放了我吧!不然我打死个把人,我也死给你们看!’于是他们就把我放了。”
“啊!”母亲往后退了步说,当她的视线和他那细而尖锐的目光相遇时,不禁眨了眨眼睛。
“菲佳·马琴怎么样啊?”霍霍尔从厨房里大声喊着:“在做诗吗?”
“在做。我真不懂!”尼古拉摇着头说。“他是什么呀?难道是云雀吗?关在笼子里,还要唱歌!我现在只明白点,——我不想回家”
“噢噢,说起家来,你还有什么家呢?”母亲沉思地对他说。“既没有人,又没有生火,冷冰冰的”
他眯起眼睛,暂时沉默了会儿,从口袋里摸出匣香烟来,然后慢慢地点了支吸着。他望着那些在他眼前消散的灰色烟气,恰似只阴郁的狗似的,冷笑了下。
“是呀,定冷得很!地板上躺满了冻死的蟑螂,老鼠也冻死在那里了。彼拉盖雅·尼洛夫娜,你让我在你这里住晚上,——行不行?”他躲开视线,闷声闷气地问。
“那当然可以呀,我的爷!”母亲不假思索地回答。但是,和他在起,她觉得有点不舒服似的。
“这年头,当儿子的替父母害羞”
“什么?”母亲战栗了下,问道。
他向她望了望,闭上眼睛,于是他的那张麻脸,好像变成了瞎子的脸。
“我说,儿子觉得父母可耻呢!”他重复了遍,很响地透了口气。“巴威尔是点都不必替你害羞的,但是我的父亲,却是可耻得很!他的家里我生世再也不想回了。我没有这个父亲也没有家!我这是被警察监视住了,要不然,我早想逃到西伯利亚去我去解放那些被流放的人,叫他们逃走”
母亲那颗最容易被感动的心,立刻觉得了他的烦恼,但是他的创痛,唤不起她的同情。
“是的,既然是这样还是逃走了好。”她说,生怕沉默会让他不高兴。
这时,安德烈从厨房里走过来,笑着说:
“你在讲些什么大道理?”
母亲边站起来,边说:
“该弄些什么吃的东西才好”
维索夫希诃夫凝视着霍霍尔,突然说:
“我这样想,有些人非干掉不可!”
“哟嘿!这又是为什么呀?”霍霍尔问。
“省得有这种人”
身子瘦长的霍霍尔摇着身子站在房子中间,两手叉在衣袋里,俯视着里面的客人。
尼古拉被烟气围绕着,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在他灰色的面孔上,现出了红色的斑点。
“依萨·高尔博夫这个家伙,非叫他的脑袋搬家不可,——你等着瞧吧!”
“为什么?”霍霍尔问。
“不要侦察,不要告密。我的父亲是经他的手才堕落的,是通过他去当密探的,”尼古拉用种阴郁的敌意望着安德烈,说道。
“原来是这样!”霍霍尔喊了声。“但是——有谁把这种事情当作你的罪恶呢?傻瓜!”
“什么傻瓜什么精豆——都是样的!”尼古拉断然地说。“比方说吧,你是个精豆,巴威尔也是个精豆,——但是,在你们看来,我跟马琴或者萨莫依洛夫样,大概都是傻瓜,或许,你们相互之间,也是这样地想吧?不要说谎,反正我是不相信而你们呢,偏偏也排开我,叫我孤立起来”
“尼古拉,你的心里有着伤痛呢!”霍霍尔坐在他的旁边,静静地,很和气地说。
“是有伤痛!你的呢——样也有伤痛不过,你们的那个瘤子,比我的生得高贵点罢了。但是照我看来,咱们都是废物!你信不信我这话?嗳?”
他锐利的眼光,射在安德烈的脸上,他龇着牙,在等待着他的回答。他的麻脸,动也不动,但是他的厚嘴唇颤动了阵,好像有点什么灼热的东西,在他唇上烫过似的。
“没有什么不信的!”霍霍尔用他碧眼里悲哀的微笑,温暖地抚慰着尼古拉含有敌意的眼光,缓缓地说。“我很知道——当个人的心中的伤痕还带着鲜血的时候,假使和他争论,那就好像是侮辱他,这是我知道的,兄弟呀!”
“不要跟我争论,我不会争论!”尼古拉垂直双眼,叨咕着说。
“我想,”霍霍尔继续说,“我们每个人都是赤着脚板在碎玻璃上走路,每逢碰到很艰难的时刻,都是和你有样的想法”
“你不论跟我怎么说,都是没有用的!”尼古拉慢慢地说。
“我的灵魂,就像狼般的在嚎叫!”
“我也不愿意说!不过我清楚,你目前的这种心境,不久就会过去的。也许不能彻底根除,但肯定是能过去的!”
他笑了笑,拍了拍尼古拉的肩膀接着说:
“兄弟,这是跟麻疹样的小孩病。我们每个人都患过这种病,强的人——轻些,弱的人——重些。人们虽然发现了自己,但是对于人生,对于自己在人生里面所占的位置还看不清楚的时候,这是最容易染的毛病。你以为全世界之上,只有你个是好吃的黄瓜,所以大家都想吃你。但是过了些时候,等你自己明白,你的灵魂的善良的部分,和他人心里的比较起来并没有什么多和少,——那时候你就会感到舒服点。
“并且,你还会觉得有点惭愧——你自己的钟是那么小,在礼拜的钟声鸣响的时候,连听也听不见,那么,为什么要爬到钟楼上去敲它呢?将来呀,你准能理解这个道理,你自己的钟声,只有在齐鸣的时候,才能够听得见,单独的时候,——那些旧的钟声会把你那小钟的声音沉没在嗡嗡嗡的声音里面,就如同苍蝇沉没在油里样。我所说的,你懂了吗?”
“大概,懂了吧!”尼古拉点了点头回答说。“但是我不相信!”
霍霍尔笑了起来。他很快地离开座位,在房间里激动地走着。
“我从前也不相信。哎呀,你这个货车!”
“为什么是货车呢?”尼古拉盯着霍霍尔,阴冷地苦笑着。
“有点像!”
突然,尼古拉张开大嘴高声地笑起来。
“你怎么啦?”霍霍尔站到他面前,吃惊地探问。
“我想——谁欺负你,谁就是傻子!”尼古拉摆着头说。
“怎样期负我?”霍霍尔耸着肩膀说。
“我不知道!”尼古拉说,不知是表示善良还是表示宽厚,他龇出了牙龄。“我只是说,那个欺负你的人,后来定觉得惭愧的。”
“你扯到哪儿去了!”霍霍尔笑着说。
“安德留夏!”母亲在厨房里叫他。
安德烈走了进去。
房间里只剩下尼古拉个人了,他向四面仔细地望了遍。伸直了穿着笨重的靴子的两脚,看了会儿,便俯下身去用手在肥胖的小腿肚了摸了摸,把手拿到眼前,很专注地瞅了会儿,然后翻转了手掌。手掌生得很厚,指头很短,上面盖着层黄|色的汗毛。他把手在空中挥,站起身来。
当安德烈把茶炉拿进来的时候,他正站在镜子面前,望着自己的姿态,说道:
“我很久没有看见自己的模样了”
接着,他笑了下,摇着头继续说:
“讨厌的嘴脸!”
“你这是为了什么?”安德烈好奇地看着他问。
“莎馨卡说的,脸是心灵的镜子!”尼古拉慢悠悠地回答。
“假话!”霍霍尔喊道。“她的鼻子像只钩子,颧骨像把刀子!但是她的心,却像颗天上的星。”
尼古拉朝着他望着,憨笑起来。
他们坐下喝茶。
尼古拉抓了个大个的马铃薯,在面包上撒了很多的盐,于是静静地,像牛般的大吃大嚼起来。
“工作怎样?”他边吃边问。
安德烈愉快地将工厂里面宣传发展的情形讲给他听,于是他又沉下了脸,嗡声嗡气地说:
“这切还得搞多久,多久!非再快点不行”
母亲看着他,在心里隐隐地蠕动着对这个人的敌意。
“生活不是匹马!不能用鞭子赶!”安德烈说。
尼古拉顽固地摇了摇头。
“太阳!我忍受不住!我应当怎么办呢?”
他凝望着霍霍尔的脸,无力而无压地摊开了两手,沉默着等待回答。
“我们应该学习并且去教别人!这是我们的任务!”安德烈低着头说。
尼古拉又问:
“那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干呢?”
“在时机没有成熟之前,我想我们非受几次打击不可。”霍霍尔笑着回答。“但是,我们要到什么时候才作战——那可不知道!我要知道,我们应该先把头脑武装起来,然后再武装两只手,我想”
尼古拉又开始吃起来。
母亲皱着眉头,悄悄地望着他那张宽大的脸,竭力想在他脸上找出什么可以使她对他那笨重的四方的身材不感到讨厌的东西。
每每和他那双小眼睛的刺般的视线相遇的时候,她总是胆怯地颤动着眉毛。
安德裂好像有点不安,——忽然脸上堆着笑容,说起话来,忽而又打住话头,吹起口哨来。
母亲觉得,她理解他心中的惊慌。
尼古拉沉默不语地坐在那里,霍霍尔有话问他的时候,也只是给他个简短而不很高兴的回答。
小小的房间里面,两个经常住在这里人的觉得狭窄和闷热起来,他们——有时是她,有时是他,——不时地向客人瞥上几眼。
他终于站起身来说:
“我睡吧。在牢里住了许久,下子被放出来,又走到这里,已经够累的了。”
他走进厨房,唧唧咯咯地响了会儿后,便像死般的睡着了。
母亲耸起耳朵,听听四周的寂静,和安德烈耳语道:
“他在想些什么可怕的事情”
“确确实实是个苦闷的青年!”霍霍尔摆动着头表示同意。
“但是就会好起来的!我也曾经这样过。心里不能明亮地燃烧的时候,总是堆满了烟灰。好,妈妈!你睡吧!我再读会儿书。”
母亲走到墙角,那里安放着张床,床上挂着印花布的帐子。
安德烈坐在桌子旁边,听到母亲在长长地祈祷并劲儿地叹息。他快迅地页页地翻着书,兴奋地擦着额角,或者用他细长的手指捻捻胡须,或者沙沙地伸挪着他的两只脚。
挂钟的钟摆在那里摆动着,窗外的冷风在那里叹息着。
可以听见母亲在轻轻地祈祷:
“啊,上帝!世上倒有多少人,各有各的哀苦在呻吟着。
快乐的人们到底在什么地方?“
“这种人已经有了,有了!不久就会有许许多多,——嗳,许许多多!”霍霍尔应着。
21
时光东流,生活天天地过去,那是些各种各样的面貌不同的日子。
每天,总有新鲜的事情,而这已经不再使母亲感到恐慌不安了。
天天晚上,频频地有些陌生人跑了来,忧虑而小声地和安德烈谈话,到了深夜,方才竖起衣领,把帽子低低地拉到眼睛上,小心地,无声无响地,在黑暗中离去。从他们身上,可以感受到种抑制着的兴奋,好像,他们都想唱歌,都想欢笑,但是他们没有时间,他们都很忙。
有些人,爱嘲笑人而又严肃;有些人,非常愉快而又充满了青春的力量;更有些人,喜欢沉思,不爱讲话——在母亲看来,他们这些人都有种共同的顽强的信念,每个人的面相虽然不同,——但是在母亲眼里,好像所有的脸,都叠合成张脸:瘦小的从容不迫的坚毅的光明的脸,黑色的眼睛中发出深沉的温和而又严肃的目光,正像到哀玛乌司去的基督的目光样。
母亲算计着他们的人数,在心里把这些人集合在巴威尔的四周,——因为在这么大群人的中间,巴威尔在敌人眼中才不特别显眼。
有次,从城里来了个活泼的,长着卷发的姑娘。她拿来卷东西,交给了安德烈。回去的时候,闪动着她那双快活的眼睛,对符拉索娃说:
“再见,同志!”
“再见!”母亲含笑而答。
送她出去之后,母亲走近了窗边,面带笑容,望着她的同志,很敏捷地迈动她小巧的双脚,在路上走,她像春花般的新鲜,像蝴蝶般的轻快。
“同志!”望不见这个女客人之后,母亲说。“可爱的姑娘!
愿上帝给你个对你忠实辈子的同志!“
从那些城里来的人们的身上,母亲常常发现种孩子般的气质,于是她总是宽厚地微笑。但是,真正叫她又惊又喜,而且使她感动的,是他们的信仰。她越来越明白地感觉到这种信仰的深度,他们对于正义的胜利的梦想,使她得到安慰和温暖,——听着他们的话,母亲常常不由得感到种莫名的悲哀,于是,叹息不已。可是特别使她感动的,却是他们的率直,他们那种优美的慷慨无私的作风。
现在,对于他们谈起的生活问题,母亲已经懂得很多了。
她觉得他们的确是发现了人类不幸的真正的原因,因此也就习惯地地同意了他们的思想。但是,在灵魂的深处,还是不能相信他们能够按照自己的办法来改造生活,不能相信他们有足够的力量来带动全体工人。每个人都只顾今天吃饱,假使眼前可以吃顿,那么谁也不愿把这顿饭搁到明天再吃。走这种远而难的道路的人并不多,能够在这条路的尽头看到人们亲如兄弟的神话王国的人更少。正是因为这个原故,这些善良的人们,尽管都已经长了胡子,而且有时显得面容憔悴,但在母亲看来,还跟孩子样。
“我的可爱的人们!”她摇着头心想。
但是,他们大家都在过着善良严肃而聪明的生活,都在谈些善良的事情,愿意把自己所知道的教给别人,他们奋不顾身地做这种事情。她觉得这种生活虽然危险,还是值得热爱的,她叹息着,回头看看,她的过去像条狭长的暗淡的带子,平平地拖在身后。
在她心里,不知不觉地形成了个稳定的意识,——意识到自己对于新的生活是个有用处的人。从前,她从来没有感到过自己对什么人有用处,但是现在已经明白地看到,她对许多人是有用处的。这是件新的愉快的能使她抬起头来的事情
她总是准时将传单拿到工厂里去。她把这事当成自己的义务,因此,她成为暗探所所熟识的人物,并被他们所盯住。她被搜查过许多次,但是每次检查,都是在工厂里发现了传单的第二天。
当她没有带东西进厂的时候,她学会了故意地引起暗探特务和守门人的怀疑,他们抓住了她,搜遍了她的全身,她装出生气的样子,和他们争吵,于是,羞辱他们场,就走开了,为自己的手段巧妙布感到自豪。她是很喜欢这种游戏的。
尼古拉因为厂里不再要他,所以就给个木材商当了工人。
他在工人区里运梁木木板和劈柴。母亲几乎天天碰见他;两匹老瘦的黑马用力地在地上撑着由于紧张而颤抖的四条腿,它们的头疲倦而悲伤地摇晃着,浑浊的眼睛疲惫不堪地眨巴着,它们颤颤巍巍地拉着车长长的湿木头,或者拉着车在头发出很响的声音的木板。尼古拉在车的旁边,垂下了缰绳,步步地跟着走,他披着又脏又破的衣服,穿着笨重的靴子,将帽子推到后脑勺上——那种样子,像是从土里掘出来的段树根似的。他望着自己的两脚,也在摇着头。
他的马常常撞着对面过来的人和大车,在他周围,怒骂声像黄蜂似的跟随着,恶狠狠的喝责声划破了空气。
他总是不抬头不理睬地走着,嘴里吹着尖厉刺耳的口哨,用沉闷的声调对马嘟囔着?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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