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第17部分阅读

说。

“我把字条交给您”

他呼力地抬起条腿来,皱着眉头,浑身都疲惫不堪,呼哧呼哧地把腿放在凳子上。

这时尼古拉出现在门口。

“同志!您好!”他眯着眼睛说。“我来帮你!”

他俯下身子动手替他解泥乎乎的绑腿。

“啊”小伙子把腿动了几下,低声应着。他的眼睛朝母亲惊奇地眨着。

而母亲并没有注意他的目光,关切地对他说:

“脚得用窝特加擦下”

“对!”尼古拉附和。

伊格纳季不好意思地用鼻子嗤了声。

尼古拉找到了字条,飞快地打开来,把这张灰色的揉皱了的纸条拿到眼前,读道:

母亲,不要放弃工作,请你对那位很高的夫人说,请她不要忘记,关于我们的工作多写些东西!再见了!雷宾。

尼古拉慢慢地垂下拿着字条的手,又低又缓地说:

“这真是了不起!”

伊格纳季望着他们,悄悄地动了泥脏了脚趾;母亲扭转泪湿了的脸,端看盆水走到小伙子面前,自己先在地板上坐下来,然后伸手来拿他的脚,——而他却急忙把脚缩到凳子底下,吃惊般地问:

“干什么?”

“快把脚伸过来!”

“我去拿火酒来。”尼古拉说。

小伙子听更是朝里缩脚,嘴里还含含糊糊地说:

“您怎么也不是在医院里不好意思”

于是,母亲动手替他解开另只脚上的绑腿带儿。

伊格纳季用鼻子很响了嗅了下,很不自在地摇着头,滑稽地张开了嘴巴,低着头看着母亲。

“你知道吗?”她声音地抖地说,“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挨了打”

“是吗?”小伙子害怕地低声说。

“可不是吗?他被带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打得很厉害了,到了尼柯尔斯柯耶村,又让警官打了顿,警察局长打了他的脸,后来还用脚狠狠地踢他弄得满身是血!”

“这套他们是拿手的!”小伙子皱着眉头说。同时,他的肩膀跟着战栗了下。“所以我怕他们就像怕吃人的恶魔似的!乡村里的人也打他了?”

“有个人打了,是奉了局长的命令,可是别人谁也不动手,还有人说,不能打人唉!”

“嗯,——乡下人也渐渐地明白了,什么人该站在哪面和为什么站在这面。”

“那边也有明理的人”

“什么地方没有?逼得没路可走了!这种人什么地方都有,——可是不容易找到呀,对不对?”

尼古拉拿着瓶火酒进来,他在茶炉里加上炭,然后又悄悄地走了出去。

伊格纳季用好奇的眼光望着他的背影,悄悄地问母亲:

“这位老爷是医生吗?”

“在这种工作里是没有老爷先生的,大家都是同志”

“我觉得很奇怪!”伊格纳季半信半疑地微笑着说。

“你奇怪什么?”

“就是这个。种人,要打人的耳光;种人,肯替人家洗脚,那么在这两种人的中间是什么呢?”

那扇通往房间的门打开的,尼古拉站在门口说:

“在中间的是舔打人者的手吸被打者的血的家伙,——

那就是中间的!“

伊格纳季恭敬地对他望了望,又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说:

“大概就是这样吧!”

小伙子站起身来,着实而大胆地把脚踏在地板上,试着走了几步,嘴里说:

“好像换了双脚!谢谢你们”

后来他们起坐在餐室里喝茶,伊格纳季有力地说:

“我从前送过报纸,我很能走。”

“看报的人多吗?”尼古拉问。

“识字的人都看,连有钱的人也看,他们当然不看我们的。他们很清楚,农民们是要用他们的血来冲洗掉地上的地主和富人的,他们要自己来分得土地,——他们要分得使以后永远不再有主人和雇工——还不是这样吗!要不是为了这个,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打架呢?对不对?”

他说着说着甚至生起气来,怀疑地询问似地望着尼古拉的脸。

尼古拉只是声不响地笑着。

“如果今天大家都起来斗争,——并且战胜了,可是明天又有了穷人和富人,——那又何必呢?我们心里很明白,——财富就像河里的砂样,不会静止地停在那里,定会向各处流去的!不,要真是这样,那又何必呢!对不对?”

“可是你不要生气呀!”母亲开玩笑似的说他。

尼古拉若有所思地说:

“你有什么法子可以把关于雷宾被捕的传单尽快送到那边去呢?”

伊格纳季竖起了耳朵听着。

“有传单吗?”他问。

“有。”

“给我,我去送!”小伙子搓着手,自告奋勇。

母亲并不瞅他,只是轻轻地笑了起来。

“你不是说过已经很累,而且又害怕的吗?啊?”

伊格纳季用他的大手掌抚着他的卷发,本正经地说:

“怕是怕,工作是工作!您为什么要笑呢?嗳?您这个人呀!”

“嗳,我的孩子!”母亲被他的话惹得高兴起来,情不自禁地喊道。

原本镇静的小伙子,下子被弄得很尴尬,干笑着。

“你看,又成了孩子了!”

尼古拉善意地说:

“您不能再到那边去”

“为什么?那么我到哪里去呢?”伊格纳季很担心地问。

“有人代您去,您只要详详细细地讲给那个人听,应该做什么和应该怎么做,——好不好啊?”

“好吧!”伊格纳季不情愿地答应。

“我们给你弄张相当的护照,给你找个看森林的工作。”

小伙子听了马上抬起头来,担心地朝他问道:

“假如乡下人来砍柴,或是有什么别的事那我怎么办?逮住他们?绑上?这事儿,我做不来”

母亲和尼古拉不约而同地笑了。

这下倒使伊格纳季局促不安了,而他心中有些难受。

“您尽管放心!”尼古拉安慰他说。“保管您不必把他们逮住绑上!”

“那么也好!”伊格纳季说,他算是放下心来,愉快地微笑了。“我最好能进工厂,听说,那里的人都很聪明”

母亲站起身来,沉思地望着窗口,感慨地说:

“唉,这就是生活!天哭五次,笑五次!好了,伊格纳季,完了吧?你去睡吧,你别想别的事儿了!”

“我不想睡”

“去睡吧,去吧”

“你们这儿的规矩很凶!那好,我就去睡了谢谢你们给我喝了茶,还有糖,又待我这么好”

他在母亲的床上躺下,用手指梳拢着头发,含糊不清地说:

“从此以后,这儿要有柏油的臭味了!这完全用不着我点都不想睡。他关于中间的人说得那话真好那些魔鬼我”

说着说着,他就发出了重重的鼾声。只见他高高地抬着眉毛半张着嘴巴,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21

傍晚。

地下室的个小房间时。

伊格纳季坐在维索夫希诃夫的对面。他皱着眉头,压低了嗓音说:

“在当中的窗上敲四下”

“四下?”尼古拉仔细地问着。

“先敲三下,像这样!”

他弯着手指,嘴里面数着数,面在桌上敲。

“,二,三。过会儿,再敲下。”

“明白了。”

“有个红头发的农民出来开门,问你是不是要请产婆你对他说是的,是工厂老板派我来的!这样,什么都不用讲,就明白了!记住了吧。”

他两面对面地坐着,脑袋凑在了起。两个人的体格都很结实强健。他们压低着声音说着。母亲把手交叉在胸口处,站在桌子前面望着他们俩。当她听到他们的切秘密的记号约定了回答,心里忍不住暗自好笑地评价他们:

“毕竟都还是孩子”

壁灯照着堆在地上的旧水桶和洋铁的碎片片。满屋子里弥漫着铁锈和油漆的臭气以及潮湿发霉的味儿。

伊格纳季穿着件毛茸茸的料子制作的很厚的秋大衣,他很喜欢这件衣服。母亲看见,他爱惜地抚摸着衣袖,使劲扭着那结实的脖子上下左右的打量着自己。

见此情景,母亲心里仿佛有样柔软的东西在跳着:

“孩子!我亲爱的”

“就是这样!”伊格纳季站起身来说。“记住喽——先到摩拉托夫那里,问老头子”

“记住了!”维索夫希诃夫坚定地回答着他。

可是,伊格纳季显然还有点不相信他,所以重新将那敲门的暗号该说的话和记号重复了遍,最后终于伸出手来说:

“代我问候他们!他们都是好人——见面你就知道了”

他用满意的目光看了看自己,双手又摸了摸了大衣,对母亲说:

“可以走了?”

“路认识吗?”

“唔,认识的。再见,同志们!”

他耸起肩膀,挺出胸脯,歪戴着新帽子,很神气地把双手插进衣袋里,走了出去。只见他那亚麻色的卷发在他两面的太阳|岤上不停地抖动着。

“好啦,现在我也有工作了!”维索夫希诃夫亲热地走近母亲,高兴地说。“我正在闲得发慌呢为什么要从牢里逃出来呢?现在只好天到晚地四处躲着。要是在监牢里倒还能念书,巴威尔逼着大家用功——那是有趣的呀!喂,尼洛夫娜,越狱的事情是怎么商量决定的?”

“我不知道!”母亲说了,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尼古拉把他那粗大的手放在母亲的肩头,把脸挨近她,悄悄地说:

“你去对他们说,他们或许会听你的话,这是很容易的!你自己也能知道,这儿监狱的围墙,旁边有盏煤气灯。对面是块荒地,左边是墓场,右边是大街。白天有个管煤气灯的人来擦灯。靠墙架了梯子,爬上去,在墙头挂两个挂绳梯的钩子,把梯子放进监狱的院子,——就可以开步了!只要跟墙里面约定时间,叫里面的刑事犯人吵闹下,或者我们自己吵也可以,这时候要走的人就可以爬过梯子,翻过墙头,,二,就行了!”

他在母亲面前连比划带说地托出了自己的计划。听起来,他的计划非常简单明白而又巧妙。

从前,母亲知道他是个迟钝粗笨的人。从前,尼古拉的眼睛里总是含着阴郁的憎恶和不信任来看待切,可是现在他的眼睛好像重新被打开了改造了,放出了均匀的温暖的光辉,说服着母亲,让她感动不已

“你想想看,这要在白天干!定要在白天干。因为谁都不会想到,犯人敢在青天白日之下,敢在众目睽睽之中逃走”

“他们要开枪的!”母亲颤抖了下提出问题。

“谁开枪?兵士是没有的,看守的手枪只能用来钉钉子使”

“那么,这是非常简单的”

“你将来会看见——这是真的!请你跟他们讲讲,我这里切都预备好了,——绳梯,挂绳梯的钩子,这儿的老板可以扮擦灯的人,切都胸有成笔”

门外有人正在忙碌着咳嗽着,又有铁器的响声。

“就是他来了!”尼古拉说。

从推开的门里塞进来只洋铁浴盆,有个哑嗓骂着:

“进去,鬼东西”

接着出现了个不戴帽子的圆乎乎的白脑袋,眼睛凸出来,嘴上蓄着胡子,样子非常和善。

尼古拉帮他搬进了浴盆,个高大稍稍有点驼背的人走了进来,他咳嗽了下,鼓起了剃得很光的两颊,吐了口痰,用沙哑的声音招呼着:

“您好。”

“好,您问她就知道了!”尼古拉兴高采烈地说。

“问我?问我什么?”

“关于地狱”

“啊——哦!”老板用黝黑的手指抿着胡子,说道:

“雅柯夫·华西里耶维奇,你看,我跟她说简单得很,可是她不肯相信。”

“哦,不相信?就是说——不愿意干。我和你想干,所以就相信!”老板很镇静地说,他忽然弯着腰,声音低哑地咳嗽起来。咳嗽停了之后,用手抚着胸,站在房间中央,喘了好半天,面睁大了眼睛打量着母亲。

“这要由巴沙和同志们起来决定!”尼洛夫娜说。

尼古拉沉思地垂下了头。

“巴沙是谁?”老板坐下来问。

“我的儿子。”

“姓什么?”

“索拉索夫。”

他点了点头,拿出烟袋,把烟斗塞进去装上烟叶,断断续续地说:

“听到过,听到过的。我外甥认识他。我的外甥在牢里,他叫叶甫钦珂,听说过吗?我姓郭本。再用不了多久,年轻的都得被抓进去了,我们这些老年人倒逍遥自在!宪兵队里对我说,要把我的外甥充军到西伯利亚。要充尽管充吧,他妈的!”

他吸了口烟,转过脸来对着尼古拉,又在地上吐了几口痰。

“那么,她不愿意?那是她的事。人是自由的,坐厌了,——就走走,走厌了,——就坐坐。被抢了,——不要作声,被打了,——忍受着,被杀了,——就躺下。这是谁都知道的!可是,我要让萨夫卡逃出来。我要让他快点逃出来。”

他这阵像狗叫般的简短的话,引起了母亲心中的踌躇,可是最后句话又使她不由得羡慕起来。

母亲冒着寒冷的风雨在街上走着,心里又想起了尼古拉:

“啊,他变得多么厉害了!”

当她想起郭本的时候,差不多跟祈祷般地默默念道:

“可见呀,对生活改变看法的人不止我个!”

紧接着,她又想起了儿子的事:

“他要是答应了该多好啊!”

22

星期天,母亲又去监狱看了巴威尔。

当母亲在监狱办公室和巴威尔分别的时候,觉得手里有个小纸团。

说也奇怪,她好像被纸团烧痛了手心似的颤抖了下,她急忙用请求和询问的目光朝儿子脸上望了望,可是却没得到答案。

只见他淡蓝的眼睛里依旧带着那种她所熟悉的和平时样的沉静而坚定的微笑。

“再见!”母亲叹着气说。

儿子又和她握手,在他脸上掠过了种很关切的表情。

“再见了,妈妈!”

她握着他的手不放,似乎是在等待。

不要担忧,不要生气!“他安慰着可怜的母亲。

她终于从这句话里和他额上那固执的皱纹里得到了回答。

“唉,你怎么啦?”她低下头来,含含糊糊地说。“那有什么”

母亲快步走出去,不敢再看他,因为眼睛里的泪水和颤动的嘴唇,已经不能再掩住她的感情了。

路上她总觉得,她那只紧攥着儿子的回答的手,骨头都疼了,整个手臂非常沉重,就如同肩上被人重重地打了下似的。

回到家里,她迅速地把纸团塞在尼古拉的手里,站在他面前等待着,当他展开捏紧了的那个纸团的时候,她重新感到了希望的颤动喜悦的奔涌

可是尼古拉说:

“这是当然的!他是这样写的:‘我们决不逃走!同志们,我们不能逃走。我们里面的人谁都不愿意。这会失去对自己的尊重。请你们注意那个最近被捕的农民。他应该受到你们的照顾,同时也值得为他花费气力。他在这里是非常困难的,每天都跟吏冲突,已在地|岤里关了天了。他们在折磨他。我们大家都请求你们照顾他。安慰我的妈妈。请你们跟她说明,她切都能理解的。’”

母亲抬起头来,轻声却发抖地说:

“嗯,何必要跟我说明,我懂!”

尼古拉很快地扭过脸去,拿出了手帕,大声擤了下鼻子,含糊不清地说:

“我伤风了”

接下来,他两手遮着眼睛,整了整眼镜,在室内走着说:

“看,我们反正是赶不及”

“不碍事!让他们受审吧!”母亲说着皱起了眉头,只觉得心中充满了沉重的模糊的忧伤。

“我刚才接到了彼得堡个同志的信”

“就是到了西伯利亚,他仍然能逃出来的,能逃吗?”

“当然能啊!这个同志说,案子马上就可确定了,判决已经知道了——全体流放。看见了吧?这些渺小的骗子把他们的审判变成了最庸俗的悲剧。您要懂得——判决是在彼得堡拟定的,在审判之前”

“别再说这事儿了,尼古拉·伊凡诺维奇!”母亲插上了嘴。“不必安慰我,也不必和我说明。巴沙是不会错的。他不会让自己和别人白白地受罪。他爱我,那是绝对的!您看,他是在挂念着我。他是在挂念着我。他不是写着——请您安慰她,对她说明,不是吗?”

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大脑因为兴奋而眩晕起来。

“您的儿子真是个好人!”尼古拉用异乎寻常的高声夸赞着。“我十分尊敬他!”

“那么,我们想想雷宾的事儿吧!”母亲提醒。

她想马上应做些事情,或走到什么地方去,直走到疲乏为止。

“对,好的!”尼古拉边踱边答。“应该通知东馨卡”

“她会来的,我去看巴沙的日子,她总要来的”

尼古拉满脸沉思地垂下了头,咬着嘴唇,捻着胡子,坐在母亲身旁。

“可惜姐姐不在这里”

“趁巴沙没有出来之前干吧,——定会使他很高兴!”

母亲建议。

两个人都沉默了

突然母亲慢慢地低声问: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愿意呢?”

尼古拉猛地站了起来,可这时门铃正好响了。

他俩立时警觉地互相对望了下。

“是莎夏,唔!”尼古拉低声说。

“该怎么对她说尼?”母亲悄悄地问。

“是啊,要知道”

“她太可怜了”

门铃又响了次,这次比上次声音好像低了,仿佛门外的人也在犹豫。

尼古拉和母亲不由自主地同时往外走,可是当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他却后退了步,对母亲说:

“最好您去”

“他不同意?”母亲替她开门的时候,姑娘断然而又直接地问。

“嗯。”

“我早知道了!”莎夏很随便地说,可说话的时候脸色变得苍白了许多。

她很快地解开了外套的钮扣,然后又重新扣上两个,想把外套从肩上脱下来,可是脱不下来。于是,她说:

“又是风,又是雨,——真讨厌!他身体好吗?”

“好。”

“身体很好,很快活。”莎夏望着自己手,低声发话。“她写了个字条,要我们设法让雷宾脱狱呢!”母亲说着,但目光并不注意她,仿佛在躲着什么。

“是吗?我想,我们应该利用这个计划。”姑娘慢慢地说。

“我也这样想!”尼古拉出现在门口。“您好?莎夏!”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个计划大家都赞成?”

“可是谁去组织呢?大家都在忙”

“让我去吧!”莎夏站起身,很干脆地说。“我有时间。”

“您去干吧!可是要问问其他同志”

“好,我去问!我这就去!”

她用纤细的手指很有把握地重新扣上外套的钮扣。

“您最好休息下!”母亲劝道。

莎夏轻轻地笑了声,语气柔和地对母亲说:

“不要紧,我不累”

她接着便默默地和他们握了手,又像平常那样冰冷而凛然地走了出去。

母亲和尼古拉走到窗子前,目送了姑娘走过院子,在大门外消失了。

尼古拉轻轻地吹起口哨,在桌子旁坐下,动笔写起来。

“她干着这样的工作,心里或许可以舒服些!”母亲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当然!”尼古拉扭过脸来望着母亲,善良的脸上带着微笑,关心地问:“尼洛夫娜,这种痛苦您大概没有体验过吧,——想念爱人的烦恼,您恐怕是不知道的吧?

“嗨!”母亲把手摆,高声回答。“那里有这样的烦恼呢?

从前我们只是害怕,——最好不要嫁人!“

“真没有过您喜欢的人?”

她回想了下,说:

“记不起来了。哪会没有喜欢的人呢?定有过的,可是,现在是点也记不得了!老喽!”

母亲瞥了他眼,简单地,带着几分惆怅地总结说:

“被丈夫打得太厉害了,所以在嫁他以前的切人和事,好像都忘得干二净了,多少年的事了”

他听着又转过脸去。

母亲出去了会儿,等她再回来的时候,尼古拉亲热地望着她,轻声说起来,仿佛用言语爱抚自己的回忆。

“我从前也像莎夏样,有过段故事。我爱了个姑娘,她是个少有的好人!我在二十岁的时候认识了她,从那时就爱她,老实说,现在还是爱她!跟从前样地爱她——用整个的心,充满了感谢,永远地爱”

母亲站在他身边,望着他那双闪着温暖而明亮的光芒的眼睛。

他将双臂放在椅背上面,头搁在手上,眼睛眺望着远方。他的整个瘦长然而强壮的身体,好像要冲到前面去,就像植物的茎伸向阳光样。

“您就应该结婚呀!”母亲惋惜地劝告着他。

“啊!她在五年之前已经结婚了”

“那么以前是为了什么?”

他琢磨了下,回答说:

“您想啊,我俩之间不知怎么搞得总是这样的:她在监狱里的时候,我在外面,我从监狱里出来时,她则又在监狱里或是被流放了!这种情景和莎夏很像,点也不错!后来,她被判流放去到西伯利亚十年,远得要命!我甚至想跟着她去。可是,她和我都觉得有点害羞。后来,她在那里遇上了另外个人,是我的同志,是个非常好的青年!后来他们起逃走,现在住在国外,这样就”

尼古拉讲完之后,摘下眼镜擦了擦,又对着亮光照了照,接着重新擦。

“啊,我亲爱的!”母亲内心充满爱怜,她边摇头,边说。她觉得尼古拉很可怜。同时,他又要使她发出了温暖的慈母的微笑。可是他换了姿势,又把笔拿在手中,挥着手,好像打拍子般地开始说:

“家庭生活是要牵扯革命家的精力的,永远不会不牵挂!孩子,生活没有保障,为了面包必须多工作。可是呢,方面革命家非要不断地更深刻更广泛地发展他的力量不可,时代要求这样做,也必须这样做——我们应该永远走在人们的前面,因为,我们工人阶级是肩负着历史使命的——破坏旧世界,创造新生活!假使我们战胜不了小小的疲劳,或者是被手头的小小的胜利所迷惑,落后起来——这是很不应该很不好的,这就意味着对事业的叛变!凡是和我们并肩战斗的人,没有个会歪曲我们的信仰,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不应忘记,我们的任务是要获得全面的胜利彻底的胜利,而不是小小的点成绩。”

他的声音变得镇定而坚强,脸色有点发白,眼睛里像是燃起了平时那种平静而又有节制的力量。

这时候,门铃又大声响起来了,打断了他的话。

这次来的是柳德密拉。

她穿了件不合时令的薄外套,两颊冻得通红。她边脱下破套鞋,边似乎生气地对他们说:

“审判的日子已经定了,——在个星期之后!”

“当真?”尼古拉在房间里喊着问。

母亲很快地走到她的身边,心里很激动,自己也不知道是怕叫还是欢增。

柳德密拉和母亲并排走着,带着嘲讽的口吻低声说:

“是真的!法院里已经公开宣布了,判决也已经定了。可是,这算什么呢?难道政府还怕它的官吏会宽待它的敌人吗?这样长期而热心地放纵自己的仆人难道还不能相信他们定会变成卑鄙无耻的东西吗?”

柳德密拉在沙发上坐下来,用手掌搓着瘦削的双颊,没有光亮的双眼里燃烧着轻蔑,声音里渐渐充满了愤怒。

“柳德密拉,不要这样白白地消耗火药!”尼古拉安慰着她。“他们又听不见您的这些话”

母亲紧张地听着她的话,可是点也听不懂,在她头脑中,只是不由自主地反复想着句话:

“审判,再过个星期就要审判!”她突然感到,有种不可捉摸的严厉得叫人难以忍受的东西渐渐地逼近了

23

母亲就在这种疑惑和忧虑的乌云里,在烦闷难捱的期待的重压下,声不响地度过了第天第二天。

第三天,莎夏来了。

她告诉尼古拉:

“切都准备好了!今天点钟”

“已经准备好了?”他吃惊地问。

“这算得了什么呢?我只要替雷宾准备个地方和身衣服,别的都由郭本去办。雷空呢他总共只要走过街就行了。维索夫希诃夫在街上接他——当然是化了装,——替他披上外套,给他顶帽子,指给他要走的路。我就等着他,给他换了衣服,然后把他带走就算成了。”

“不错!可是郭本是谁呢?”尼古拉问询着。

“您看见过的。您在他家里给钳工们上过课。”

“啊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个样子有点古怪的老头。

“他是个老退伍兵,现在做洋铁匠。没有学问,可是他对切暴力都怀有无限的仇恨。有几分哲学家的味道”莎夏望着窗子,沉思着评价。

母亲默默地听着她的话,有种模糊的思想在她心里慢慢地成熟起来。

“郭本想让他的外甥越狱,——您刻吗,就是您喜欢的那个叶甫钦珂!他最爱干净,爱漂亮。”

尼古拉点了点头。

“他切都预备得很周到,”莎夏继续说,“可是对于成功,我却开始有点怀疑了。因为散步的时候,大家都在散步;我想,犯人若是看见了梯子,很多的都想逃走”

说到这儿,她闭上了眼睛,沉默着。

母亲关切地走到她的身边。

“这样,大家伙就会互相妨碍”

他们三个人都站在窗口处

母亲站在他们俩的身后,听到他俩的谈话之后,心中不由得萌发种混乱的感情

“我也去!”母亲忽然开口说。

“为什么?”莎夏问。

“亲爱的,我也去!也许会出乱子!您不要去!”尼古拉劝说道。

母亲望了望他,把声音放低了些,但是语气却更固执更坚定了:

“不,我要去”

他们飞快地互相望了眼,莎夏耸耸肩膀释放然地说:

“我明白”

她转过身来对着母亲,挽起她的手臂,身子靠着她,用率直的让母亲听起来觉得很亲切的声调说:

“不过我还是要对您说”

“亲爱的!”母亲伸出发抖的手搂住了莎夏,嘴里请求般地。“带我去吧,我不会妨碍您的!我需要去。我不相信能够那么样逃走!”

“她也去!”莎夏对尼古拉说。

“这是您的事!”他低着头并不多说什么别的话。

“我们不能起走。您从空地上走,到菜园那边去。在那儿可以看见监狱的围墙。可是,若是有人盘问你在那干什么的话,你怎么应付呢?”

母亲当下就高兴起来,她用确信的口气回答说:

“总能找出话来敷衍的!你放心!”

“您可别忘了,监狱里的看守是认识您的呀!”莎夏提醒着母亲。“假使他们看见您在那边,那么”

“我不会让他们看见!”母亲欢喜地说着,显得非常有把握。

在她心里,向都不怎么热烈地微微燃放着的希望,突然就病态般地,十分明亮地燃烧起来了,使她非常兴奋

“或许,他也会”她麻利地换着衣服,心里这样想。

小时之后。

母亲到了在监狱后面的空地上。

大风围着她飞舞,鼓起了她的衣服,不停地撞在了上冻的土地上,凶狠地摇撼着母亲走过的菜园的破栅栏,又反复冲击着监狱那不很高的围墙,然后滚进墙里去,卷起了院子里的喊声,把这些喊声吹得四散开去,再抛到天空之中。

天空上的白云很快地飞了过去,露出了不大的青天。

母亲身后是菜园,前面是块墓地,在她右面十俄丈的地方,就是监狱。

墓地旁边,有个兵士正在拉着长索训练马。还有个兵士和他并排站着,脚跺得很响,边叫嚷,边吹着口哨,还不时地大笑除了他俩,监狱附近再没有别人了。

母亲慢悠悠地走过他们身边,朝墓地的围墙走过去,同时,用余光瞥着右面和后面。忽然,她觉得自己的两条腿猛的抖了下,接着脚就像冻在地上般不能向前移动了,——从监狱的转角后面,有个驼背的男子背了梯子,好像路灯清洁夫平时那样匆匆地走了出来。

母亲害怕地眨了下眼睛,迅捷地朝那两个兵士望了眼,——他们正在个地方踏着步,马也正围着他们跑着;她急忙又朝背梯子的人看了眼。这时,他已经把梯子靠在了墙上,正不慌不忙地往上爬去。

他朝院子里招招手,就很快地走了下来,躲到墙角后面。

这刻,母亲的心脏跳得异常快,自己都能听到扑通扑通的声响。但她只感到每秒都过得特别慢。

梯子靠在暗色的墙上,墙上全是泥斑,石灰已经脱落,露出了里面的砖,所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有梯子。

忽的,墙头上露出了个黑头,渐渐地又露出了身体,跨过墙头,便顺着墙爬了下来。紧跟着,又露出了个戴着大皮帽子的头,团黑黑的东西滚到了地上,很快地在墙角后面消失了。

米哈依洛挺直了身子,回头看了看,猛地摇了摇头

“逃吧!逃吧!”母亲用只脚在地上跺着,话又不敢嚷出来。

她的耳朵里嗡嗡地响了起来,传来了很响的叫喊声,——现在墙头之上露出了第三个脑袋。

母亲两手抓住胸口,茫然无觉地望着。个长亚麻色头发没有胡子的人头,好像要和自己的身体脱离关系似的,猛地冒了出来,接着,又在墙后消失了。

喊叫声越来越高了,越来出越猛烈了。警笛的尖细的声音随风飘过来。

米哈依洛沿着墙根走去,已经走过母亲身边,走过监狱和住房之间的那块空地了。

母亲只觉得雷宾走得太慢,头抬得太高了,——无论什么人只要朝他的脸上看眼,就会永远记住这个脸。

母亲耳语般地说:

“快快”

监狱的围墙里面,有什么东西啪地声响,——可以听见打碎了玻璃的声音。

那个叉开腿站在地上的兵士,将马牵到了自己的身边;另个兵士把手拢放在嘴上,向着监狱喊着什么。喊完之后,他把脸转过来,侧耳静听那边的话。

母亲紧张地向四周看了遍。

她的眼睛虽然看到了切,可是却不相信这是真的,——她想象得非常可怕非常复杂的事,完成得竟是这么容易这么快!说实在的,这种迅速的行动使她茫然若失,不知所措,仿佛在梦中。

街上已经没有雷宾的踪影了。个穿大衣的男子在走着,个女孩子在奔跑。

从监狱里面跑出了三个看守,他们紧排在起跑过来,另个兵士围着马跑着,拚命想要上马,可是那马偏就乱蹦乱跳,不让他骑上身,周围的切好像也随着颠动着,不能平稳下来。

警笛不断地吹着,好像吹得透不过气来。

这种令人警觉而惊慌的不顾性命似的喊叫声在母亲心里唤起了危险的感觉;她颤抖了下,眼睛盯着看守们,双脚不由自主地沿墓地的围墙走去,只见看守们和兵士们都朝监狱转角的另外面跑,转了个弯,就消失了。

母亲认识的那个副监狱长,连外套钮扣都没有扣好,也跟在他们后面朝那边跑去。

这会儿,不知从哪跑来了几个警察,还跑来了许多看热闹的老百姓。

冷风好像有什么高兴的事情般,旋转不停,猛烈地刮着。

母亲的耳朵里隐隐约约地充满混杂的警笛声和叫喊声。这种纷乱这种马蚤动使她欢喜不已,于是,她加快了脚步,心里想:

“照这样子,他也能逃出来!”

从墙角后面,突然冲出了两个警察。

“站住!”个警察边喘着边吆喝道。“个汉子——

有胡子的——你看见了吗?“

“往那边跑去了,——怎么啦?”母亲指着菜园的方向,镇静地回答。

“叶戈洛夫!吹警笛!”

母亲走回家去了。

她觉得有点遗憾。在她胸口好像压着种叫人懊恼的东西。当她穿过空地,走到大街上的时候,驾马车挡住了她的去路。她下意识抬起头来,看见车子里坐着个生着淡色口髭,脸色十分苍白神态十分疲惫的年轻人。年轻人也对母亲看了眼。他是侧着身坐着,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他的右肩看上去要比左肩高些。

尼古拉很高兴地迎接母亲。

“那边怎么样?”

“好像成功了”

她开始给他讲述她所看到的情形,边讲,边努力地追想着切的细节。她讲的时候就好像是在转述别人的话,所以对于它的真实性还抱着怀疑的态度。

“我们的运气特别好!”尼古拉搓着双手说。“可是,我真的特别为您担心!鬼知道会出什么事!尼洛夫娜,请您接受我的劝告——不要害怕审判!审判越早,巴威尔就能越早地得到自由!请您相信我的话,说不定他在路上就能逃走!所谓审判,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而已”

他给母亲描述了开庭的大概情况,母亲听他说着,知道尼古拉在担心什么事,所以也想鼓起自己的勇气。

“是不是您以为我会对法官说什么?”她突然问。“怕我会哀求他什么?”

他跑起身来,对她摆着手,生气似地说:

“这算什么话!”

“我心里害怕,这倒是真的!可是怕什么——我却不知道!

“她沉默下来,目光在屋内漫不经心地挪着。

“我有时觉得,巴沙或许会受侮辱,会被嘲弄。他们会说,你是个乡下佬,你是个乡下佬的儿子!你想干什么呢?可是,巴沙的自尊心很强,他会特别激烈地回答他们!说不定安德烈也要嘲笑他们。他们都是很容易激动的。所以我这么想,——也许他时不能忍受他们会判得叫我们永远不能见面!这辈子也不能见”

尼古拉皱着眉头,默默地捻着胡子。

“我不能把这种想法从脑子里赶出去!”母亲低声接着说:“审判是可怕的!他们对切都要挑剔较量个没完!可怕得很呀!可怕的倒不是刑罚,而是审判审问。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她觉得,尼古拉不能了解她的心情。这便叫她感到——

要讲清自己的恐惧是格外困难的事情。

24

然而,这种恐惧好像是种?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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