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常因为惭愧,——对自己的念头生起气来。生活真是从四面八方鞭笞着你,你想要休息下,可是就是这种念头它不让你休息。”
尼古拉边听着母亲说,边静静地擦他的眼镜。
索菲亚忘记去吸那根即将吸完的烟卷了,只顾圆睁了大眼,凝视着母亲的脸庞。她侧身坐在钢琴前,时不时地用她右手那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按着琴键。这种轻美的谐音,小心地跟母亲那由衷而发的真诚言语汇合在起。
“我现在对有关自己和人们的事,好歹都能够说些了,因为——因为我现在渐渐明白了,能够做比较了。从前啊,虽说是生活着,可是点比较都没有。我们的生活,家家户户都是样的。现在,我看到别人的生活,想起自己过去的生活,觉得十分伤心难受!”
她压低了声音,继续说:
“也许,铁话有些说得不对,有些不必说,因为这些话是你们都知道的”
她的声音里仿佛浸着泪水,而她的眼睛里却含着微笑。她望着他俩,接着说:
“我想把我心里的话都对你们说出来,好让你们知道,我是多么地希望你们好啊!”
“我们知道!”尼古拉低声表白。
母亲仍然觉得没有尽兴,她又对她们讲起了她认为的非常新鲜非常重要的事情。当她讲到自己的充满了屈辱的生活和她甘心忍受的痛苦的时候,她嘴边挂着惋惜的微笑,丝毫也没有抱怨和疾恨。尤其是讲到过去灰色悲惨的日子,列举被丈夫殴打的情形时,她竟然是心平气和的。只是屡遭打骂的原因之小,叫她吃惊,自己每每不能避免遭这种打骂,又使她感到奇怪
他俩默默地听她讲述着,被这个平凡人的平凡故事深深感动了,因为故事虽然平凡,但其中所包涵的意味却是深长的。大家都把这个人看作牲畜,而这个人自己也是沉默不响,长久地把自己看作牲畜。好像千千万万个人的生活都借她的嘴说了出来;她全部的生活是平凡而又简单,因此她的故事有着象征意义。
尼古拉把臂肘支撑在桌上,用手托住了头,身体头不动,紧张地眯着眼睛,透过镜片盯着母亲的脸。
索菲亚靠在椅背上,偶尔颤动下,同情地摇摇头。她的脸仿佛变得更清瘦更苍白了,整个过程中,她没有吸烟。
“有次,我觉得我是个不幸的女人,好像我的生是在害着热病。”索菲亚垂着头低声说。“那时是在流放中,住在个小小的县城里,整天没有事情可做,思想也老是琢磨关于自己的事情。我将自己的切不幸堆积起来,由于无事可做,便想着要权衡下它的重量。这些不幸是:和亲爱的父亲争执,因为被学校开除而感到受辱,监牢,亲密的同志的叛变,丈夫的被捕,重新入狱,流刑,丈夫的死。那时候,我以为我是个最不幸的女人。可是,将我的不幸再加上十倍,——彼拉盖雅·尼洛夫娜呀,还是抵不上您个月的生活中的痛苦那是长年的持续的折磨啊!人们到底是从哪儿得到的力量,来忍受这无边的痛苦呢?”
“他们习惯了!”符拉索娃叹了口气回答她。
“我从前以为,我是懂得这种生活的。”尼古拉若有所思地说。“可是,现在听到的这些,和书里写的或是跟自己支离片断的印象都不相同,这是从身受迫害的人的经历中亲耳听到的——这真是可怕的事情!琐碎零乱的事情是可怕的,微不足道的事情是可怕的,堆积了成年成月的每瞬间也是”
三个人的谈话不住地进行下去,面面俱到地介绍并理解着悲惨的生活。
母亲深深潜入回忆之中,从朦胧模糊的过去里,取出每天每日所受到的屈辱与痛苦,构成了幅沉重的充满了无法言表的恐怖的画面,——她的青春就是在那无言的恐惧中度过的。最后她说:
“啊,说得太多了,你们该休息了。这些话是永远也讲不完的”
姐弟俩听了她的话后,便默默地站起来跟她道晚安。
母亲能感觉出来,尼古拉鞠躬的时候比以前更恭敬了,握手也比以前更热情了,索菲亚将她送到卧房门口,站在门口低声说:
“请休息吧,祝您晚安!”
好怕声音里充满着温情,灰色的双眼柔美动人。亲切异常地观看着母亲的脸
母亲把索菲亚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掌里,无限感激地说:
“多谢您了!”
4
几天之后。
母亲和索菲亚穿上了穷市民的家常衣服,来到尼古拉面前。
尼古拉看到:她们两人都穿了破旧的印花布长衣,外面加了件短袄,肩上背了口袋,手里拿着拐杖。这种打扮使过索菲亚显得矮了些,她那些苍白的脸显得格外严峻起来。
尼古拉和姐姐道别的时候,紧紧地和她握了手。
在这个时候,母亲又次地发现了他们之间的那种镇静而单纯的关系。这些人不接吻,也不说爱抚的话,可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十分真挚的和关切的。她从前所接触和熟悉的那些人们,虽然常常接吻,常说爱抚的,可是他们经常像饿狗般打架撕咬。
她俩默默地穿过城里的大街小巷,来到了郊外。两人肩并肩地,沿着那条两旁长着老白桦树的大路直朝前走去。
“您不累?”母亲问索菲亚。
索菲亚高兴地好像夸耀小时候淘气的事情似的,开始向母亲讲述她的革命工作。
她常常拿了假护照,借用别人的名字,有时候化了装逃避暗探的注意,有时候将好几普特的禁书送到各个城市,帮助流放的同志逃走,将他们送到国外。
她家里曾经设立过秘密的印刷所。当宪兵发觉了要来搜查的时候,好居他们到来以前的刹那间化装成女仆,在门口迎接客人,然后就溜走了。她外套也不穿,头上包着薄薄的头巾,手里提着盛煤油的洋铁壶,冒着严寒酷冷从城市的端走到另端。
有次,她到个陌生的城市去看朋友,当她已经踏上他们所在的寓所的楼梯时,她发觉朋友家正被搜查。这当口儿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她放大胆儿,机智地按响了住在她朋友下面的那家人的电铃,然后提着皮包走进了毫不认识的人家,老实而从容地向他们说明了自己的处境。
“假使你们愿意,那么不妨将我交给宪兵,可是我想,可是我想,你们定不会干这样的事情。”她用种信任的口气确切地说。
那家人吓得要命,夜都不敢入睡,时时刻刻提防有人敲门。可是,他们非但没有把她交出来,第二天早上还和她起嘲笑了那些宪兵。
还有次,她打扮成修女,和追踪她的暗探坐在同节车厢里的同条凳子上。暗探不知好歹地夸说着自己的机敏,自己被蒙在鼓里,点都不知道。她还对她讲了探捕犯人的方法。他以为他所注意的女人定是坐在这班车的二等车厢里,所以,每当到站停车的时候,他总是出,回来的时候,总是说:
“没有看见,——定是睡了。他们也要疲倦的,——他们的生活也和我们样的辛苦呢!”
母亲听了她的故事,禁不住笑了起来,双眼含着爱抚望着她。
修长清瘦的索菲亚迈动着她那匀称的双腿,轻快而稳健地走在路上。在她的步伐之中,在她虽是低哑却很有精神的话语和声调之中,在她整个挺直的身形里都包含着种精明健康快活勇敢的神气。她的眼睛闪烁着青春的光芒,和周身上下所有的地方样,充满了朝气蓬勃的欢乐。
“您看,这棵松树多好!”索菲亚指着棵松树,兴高采烈地对母亲说。
母亲停下脚步看了下,觉得这棵树并不比别的高大或茂盛,其实只是棵很平常的树。
“是很好的树!”母亲嘴角挂着微笑应道。说话间,她看见微风吹拂着索菲亚耳朵上的那几根白发。
“云雀!”索菲亚的灰色眼睛里立刻发出了柔美的亮光,她的身体好像要离开地面似的,迎着种晴空中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的音乐飞去。她不时俯下柔软的身体采摘地上的野花,用她纤细灵活的手指轻轻地抚弄着摇曳不已的花朵。有时,她还情不自禁地轻声唱起耶动听的歌。
这切都使得母亲的心更加贴近这位长着浅色眼睛的女人。母亲不由自主地紧靠着她,努力地要跟她走得步调致。
可是,索菲亚说的话有时非常激烈,让母亲觉得,这是多余的,并且引起了她内心的不安:
“米哈依洛恐怕不喜欢她。”
但是,不大会儿之后,索菲亚说的话又是很单纯很真挚的了,母亲亲切地端详着她的那眼睛。
“您还是这么年轻!”母亲感慨地说。
“啊,我已经三十二岁了!”索菲亚朝她喊道。
符拉索娃笑了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看了您的面相模样,或许可以说,您不是特别年轻了,可是看到您的眼睛,听到您的声音,那真叫人惊奇呢,——好像您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呢!您的生活虽然这么不安定,这么苦,这么危险,可是您的心总是带着笑”
“我并不觉得苦,同时我也不能想象,还有比这个更好和更有趣的生活我以后要叫您尼洛夫娜,彼拉盖雅对您好像是不相称的”
“随您叫吧!”母亲沉思般地说。“您喜欢叫我什么就叫什么吧。我直在看着您,听着您说话,心里也直在想着您。我觉得,您知道怎样接近人的心灵,这让我很快活。在您面前,个人可以把心里所有的切都毫不羞怯毫不担忧地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心房自然而然地会向您打开。在我看来,你们大家都是棕产,你们能够征服世界上的切罪恶,定能征服!”
“我们相信定能够征服,因为我们是和工人大众站在起的。”索菲亚充满自信地高声应和。“在工人大众里,包含着切的可能,和他们在起,所有的目的都能达到!只是,他们的意识现在还没有能够自由地成长,非去唤醒他们的意识不可”
她的席话在母亲心里唤起了复杂的感情——不知什么缘故,母亲对索菲亚产生了种不会使人感到屈辱的友爱的怜悯,并且想从她嘴里听到些别的更普通的话。
“你们这样劳苦,有谁来酬报你们?”她悲伤地低声问。
索菲亚带着母亲听来似乎是自豪的口气回答说:
“我们已经得到报酬了。我们已经找到了使我们称心满意的生活,我们可以拿出我们全部的精神和力量,——此外还有什么奢望呢?”
母亲向她瞥视了下,又低下头来不安地寻思:“米哈依洛恐怕不会喜欢她”
呼吸着芬芳的空气令人心情爽朗,尽管她们不是在疾步向前,却走得非常轻快。
母亲觉得,她好像真的是去朝拜圣地。她回想起了幼年时代过节的时候,她常跑到离村子很远的修道院去参拜施行奇迹的圣像时的那种欢欣的心情。
索菲亚有时用动听悦耳的低音唱出些关于天空和恋爱的新歌,或者突然念出些歌颂田野森林和伏尔加河的诗歌。
母亲带着微笑听着,她受到了诗歌和音乐的节奏的影响,不由自主地随着诗的韵律和音乐的拍子点着头。
她心里,好像夏天傍晚时分的古老而美丽的小花园样,充满了温和静穆的沉思。
5
第二天,她们终于到达了预计的村子。
母亲向个正在种田的农夫打听到了柏油工地的地点。不多刻,她们顺着条陡峭的布满像楼梯似的个个树桩的林中小道走去了,而后,到了块小小的圆形的林中空地,地上乱堆着木炭和沾满柏油的木片子。
“总算到了!”母亲边朝四周打量,边不安地自言自语。
在那用木杆和树枝搭起来的小屋旁边,雷宾浑身墨黑,敞着衬衫,露出胸膊,正在跟叶菲姆等几个小伙子坐在桌子旁吃饭。他们的饭桌,就是在打进地里的木桩上搁了三块没有刨平的木板。
雷宾第个看见她们,随即把手搭起眼篷,默默地等着。
“米哈依洛兄弟!近来好吗?”母亲老远地喊着打招呼。
他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迎上去。当他认出了是她时,就站住了,脸上带着笑容,用黑手摸了摸胡子。
“我们去朝拜圣地。”母亲边走边说。“我想,正好顺便来看看您!啊,这位是我的朋友安娜”
母亲似乎是想满意自己的巧计,于是便斜过眼来对索菲亚严肃而端庄的脸瞅了下。
“你好!”雷宾带着阴郁的微笑跟母亲握了握手,然后对索菲亚行了礼,又说,“不会说什么假话,这儿不是城里,没有说假话的必要!这儿都是自己人”
叶菲姆坐在桌旁,目光炯炯地打量着眼前这两个巡礼的女人,然后对同伴们嘀嘀咕咕地讲了几句。等她们走到桌前,他站起来默默地朝她们行了个礼,可是他的同伴依然坐着动不动,就好像不知道有客人来了似的。
“我们这里过的日子就跟和尚样。”雷宾边说边轻轻地拍了拍符拉索娃的肩膀。“谁都不来,东家不在村里,主妇进了医院,所以,我好像在做经理。请在桌子旁边坐下吧。想喝点茶吗?叶菲姆!拿点牛奶来!”
叶菲姆不慌不忙地走到小屋里去。
两个巡礼的女人从肩上取下口袋。
有个瘦高的小伙子站起身来,过去给她们帮忙。另外个矮胖的头发蓬乱的小伙子,好像寻思什么似的,把胳膊撑在桌上,望着她们,会儿搔搔头,会儿低声哼唱。
柏油那股怪味儿和腐烂了的树叶子的臭味儿混在起,熏得人头都发晕。
“他叫雅柯夫。”雷宾指着瘦高个儿的小伙子介绍说。“这边的叫伊格纳季。唔,你的儿子怎样?”
“在牢里!”母亲伤感地回答。
“又在坐牢?”雷宾惊讶地喊道。“大概他很喜欢”
伊格纳季停止了唱歌,雅柯夫从母亲手里接过了手杖,说:
“请坐!”
“您怎么啦?请坐呀!”雷宾对索菲亚说。她于是便默默地坐在木板子上。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雷宾。
“什么时候抓去的?”雷宾关心地问,他也在母亲的对面坐下,摇了摇头,高声感叹道:“尼洛夫娜,您真是不幸!”
“没什么!”她说。
“怎么?习惯了?”
“也不是什么习惯不习惯,只不过是知道了不这样是不行的。”
“对!”雷宾说。“好,你讲吧”
叶菲姆拿来了壶牛奶。他从桌上取了茶碗,又用水洗了洗,然后倒了牛奶,送到索菲亚面前,并且用心地听着母亲的话。他的这些动作都做得十分小心,点声响也没有。
母亲简单地讲完了之后,——大家彼此谁也不看谁,都沉默起来了。
过了会儿,伊格纳季坐在桌旁,开始用指甲在桌板上划着花纹。叶菲姆站在雷宾后面,将臂肘放在雷宾的肩上。雅柯夫靠在树上,两手交叉着放在胸前,低着头。
索菲亚在这个时候悄悄地用两眼的余光打量着这些农民
“对啦!”雷宾沉闷地拖长了话音。“就应该这样公开地干!
“
“我们如果这样干上辈子,”叶菲姆接过话茬苦笑着说,“非得让乡下人打个半死不可”
“肯定打个半死!”伊格纳季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哼,我要到厂里去做工去,那边要好些”
“你说,巴威尔要受审判吗?”雷宾问。“那么,判决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呢?哎,打听过没有?”
“做苦役,或者是终身流放到西伯利亚”母亲有些沉痛地低声作答。
三个小伙子同望了望母亲,谁也没说什么。
雷宾低下头去,缓缓地追问。
“那么,他在计划这次游行之前,总是知道他要遇到什么危险的吧?”
“当然知道的!”索菲亚高声回答。
在场的人都沉默起来,谁也不再动弹,好像有个冰冷的念头把大家都给冻住了。
“原来是这样!”雷宾满脸郑重的表情,他严峻地接着说。
“我也想,他肯定是知道的。没有考虑之前,他决不会轻举妄动的,他是个严肃而又有头脑的人。喂,大家听见没有?人家?人家呀,明明知道了要吃刺刀,要被判苦役,还要去干!即使他的妈妈倒在路上,他也顾不上管她,而是从她身上跨过去!尼洛夫娜,他定会跨过你的身子勇往直前的吧?”
“定会的!定会的!”母亲哆嗦了下回答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向周围看了看。
索菲亚静静地摸了摸母亲的手,她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瞅着雷宾。
“这才是个了不起的人呢!”雷宾低声夸赞了句,然后用他那深色的眼睛朝在场的人望了望。
六个人都肃然不语。
道又道细细的阳光宛如金色的丝带挂在空中。乌鸦们在树林里大胆而自信地喧噪着。
母亲回忆起五那天的情形,便有些伤感,再加上怀念和子和安德烈,心里就更难受了。她手足无措,茫然四顾着。
窄窄的林中空地上,乱糟糟地堆着柏油木桶,还有些连根挖出来的树桩。橡树和白桦密密挤挤地长在空地的四周,自然而然地把这块空地裹在里面。树木们被寂静束缚着,凝然不动,只把它们暖和宜人的深色影子洒在地上。
忽然,雅柯夫离开树木,走到旁,然后站在那儿把头甩,用枯燥的嗓子高声地问道:
“这是要我们和叶菲姆去反对这些人吗?”
“你以为是去反对谁?”雷宾阴郁地反问他。“他们要用我们自己的手来绞杀我们的自己人,这就是他们玩的把戏!”
“我还是要去当兵!”叶菲姆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很坚定。
“谁强留你啦?”伊格纳季高声说道。“去吧!”
他盯着叶菲姆,不无带嘲笑地说:
“可是对我开枪的时候,要瞄准脑袋,不要弄得人家半死不活的,要下子结果了才行。”
“知道了!”叶菲姆刺耳地喊了声。
“大家先慢点争论!”雷宾说话的同时也严厉地望着他们,慢慢地举起了手。“这个女人真了不起!”他指着母亲说。“她儿子的问题现在大概很糟”
“你何必提这个?”母亲忧郁地低声发问。
“应该提!”他阴沉地回答。“应该让人知道,你的头发不是无缘无故地变白了的。可是,这样就能把她吓倒了吗?尼洛夫娜,你拿书来了?”
母亲对他望了望,沉吟了下,回答道:
“拿来了”
“好!”雷宾的手掌在桌子上拍了下,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我看见你,立刻就明白了,——要不是为了这件事,你何必到这儿来呢?大家看见你心里就明白了,儿子被抓去了,母亲就起来代替他!”
他用手威严而有力地点点划划,嘴里带着牢马蚤的骂声。
母亲被他的叫骂声吓了跳,她焦急地望着他,她看出来哈依洛的脸下子变得厉害了——他消瘦了,胡子变得长长短短参差不齐,可以明显地感到胡子下面的颊骨。淡青色的眼白上布满了红丝,好像很久没有睡觉似的。他的鼻子变得更软了,阴险地弯着,原本是红色的衬衣已让柏油浸透了,领口敞着,露出干枯的锁骨和浓黑的胸毛,整个形象看上去,好像比以前更阴郁更悲惨了,就仿佛经历了许多事。那双充血过多的干涩的眼睛,闪动着不可遏制的愤怒的火焰,火焰映照着他阴暗的脸颊和鼻棱。
索菲亚的脸色苍白起来,她声不响,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些农民。伊格纳季眯起了眼睛,摇着头。雅柯夫又站在小屋旁边,用黑黑的手指生气似地剥下木杆的树皮。叶菲姆在母亲背后沿着桌子慢慢地踱着。
“前几天,”雷宾继续说,“地方自治局的议长叫我去,对我发问:‘你这坏蛋跟教士讲了些什么鬼话?’‘我为什么是坏蛋?我拿自己的力气挣饭吃,从来没有干过坏事。就是这样!’我不卑不亢。那家伙气得大喝了声,挥起拳头直朝我的牙齿砸过来后来,将我监禁了三天三夜。好,你就这样对待老百姓,是吗?你这个恶鬼!我不会饶了你的!如果不是我,别人也会替我报仇!你死了,也要找你的孩子报复,父债子还!——你记清楚!你用凶狠的铁爪抓开了人民的胸口,给你自己种下了恶果!恶鬼呀,不会饶你的!就是这样。”
他心中的仇恨似乎了般,他的话语里掺杂种抖动的声音,使母亲听了很害怕很担心。
“我对那教士说了些什么呢?”他的声调稍微有些平缓了。
“有天,村会开过之后,他和农民同坐在街上,对他们说,人和家畜样,所以——向来缺不了敌人!于是,我开玩笑说:‘要是派狐狸做了林中的官,那么树林里只会剩些羽毛,鸟儿都没有了!’那教士瞅了我眼,讲起了人们定要忍受,并且要祷告上帝,赐给他忍受的力量之类的话。我听了之后说,祷告的人太多了,大概上帝已经没有工夫听祷告,所以不听了!他盯住我,问我念哪些祷文?我回答他,我像所有老百姓样,辈子只念个祷文:‘上帝呀,请你教我们替那些贵族搬砖头吃石子!’他没有让我讲完。啊,您是贵族吗?”雷宾的叙述夏然而止,突然转了话锋询问索菲亚。
“为什么我是贵族呢?”索菲亚突然吃了惊,立刻向他反问。
“为什么?”雷宾感到好笑。“那是你生就了的命运呀!就是这样。您以为花布头巾就能遮住贵族的罪恶,让人们无法看见了吗?教士哪怕是披着席子,我也能看出他来。方才您的臂肘碰到桌子上的水渍时,您就颤动了下,又皱起了眉头。——您的脊背也很直,不像个工人”
母亲生怕他的这种令人难堪的嘲弄,会使索苦亚生气,连忙严厉地说:
“她是我的朋友,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她是个好人,——因为干这种工作连头发都白了,你说话不要这么过分”
雷宾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难道我说了什么让她生气的话了吗?”
索菲亚望了望他,冷冷地问:
“您有话要对我讲吗?”
“我吗?有的!最近这儿来了个新的伙伴,是雅柯夫的堂兄弟,他生了肺病,可以叫他来吗?”
“有什么不可以呢?去叫吧!”索菲亚回答。
雷宾眯起了双眼,朝她觑视着,然后压低了声音说:
“叶菲姆,你去走趟,叫他晚上来,——就是这样。”
叶菲姆戴了帽子,声不响,对谁也不看眼,慢悠悠地走进森林里去了。
雷宾望着他的背影点了点头,小声对大家说:
“他正苦闷呢,轮到了他的兵役,——他,还有雅柯夫。雅柯夫干脆地说:‘我不能去。’其实他也不能去,可是又想去他想去鼓动兵士,我劝他说,别用脑袋撞墙壁去可是他们预备拿起枪来就走。是啊,他在烦恼着呢,伊格纳季方才讥讽他,——那是没有用的!”
“决不是没有用的!”伊格纳季忧郁地说着,但眼睛并不看着雷宾,“到了那边,他们会逼着他服从,他就能够和其他兵士样地开枪”
“不会这样容易吧!”雷宾沉思地说。“可是,假使能够逃避兵役,那当然更好。俄罗斯这样大,到哪儿去找他?弄到张护照,乡下什么地方都可以去”
“我就这样办!”伊格纳季用块木片在自己脚上敲着,说。“已经决定了反抗,就坚决地反抗吧!”
谈话到此中断了。
蜜蜂和黄蜂忙忙碌碌地飞来飞去,嗡嗡地响着,使那寂静的空间显得格外寂静。小鸟啁啾不已;远远地传来了阵歌声,歌声在广袤的田野上荡漾着。
雷宾沉默了片刻,恍悟般地说:
“好,我们该去上工了你们要休息下吧?小屋里有床。雅柯夫!你去给她们拿些枯叶子来好,老太太把书给我吧”
母亲和索菲亚解开了口袋。
雷宾弯下身子看看口袋,满意地说:
“哦,真不少!这件事干了许久了吗?您叫什么名字?”他问索菲亚。
“安娜·伊凡诺夫娜!”她回答,“干了十二年了怎么样?”
“不,没有什么。那么,会过牢?”
“坐过。”
“懂了吗?”母亲用责备的口吻低声说。“你方才还对她说那样不客气的话”
他没有回话,手里接近叠书,露出了满嘴的牙,执拗地说:
“请您不要生气!老百姓和贵族,如同油和水,怎么着也溶和不了”
“我又不是贵族,我只是个人!”索菲亚带着温柔的微笑反驳他说。
伊格纳季和雅柯夫走到他面前,伸出了手。
“给我们吧!”伊格纳季说。
“都是样的?”雷宾向索菲亚问道。
“各种的都有。里面还有报纸”
“喔!”
他们很快地走进了小屋。
“农民们热心起来了!”母亲用沉思的眼光望着他们的背影,轻轻地评判。
“可不是吗?”索菲亚小声附和着。“我从来没有看到像他这样的脸,——简直像个殉道者。到里面去吧,我想看看他们
“他说话不客气,您不要跟他生气”母亲低声请求般地劝慰她。
索菲亚笑了出来。
“您真是好人,尼洛夫娜”
她们走到门口的时候,伊格纳季抬起头来,对她们是瞥了眼,他把手指插入鬈曲的头发里,低头看着放在膝上的报纸。雷宾站着,把报纸放在从屋顶缝隙里洒下来的阳光底下,翕动着嘴唇念着。雅柯夫跪在地上,脑部抵着床铺,也要百万\小!说。
母亲走到小屋的角落里,弯腰坐了下来。索菲亚搂着母亲的肩膀,默默不语地看着屋里的情景。
“米哈依洛伯伯!这儿在骂我们农民呢!”雅柯夫头也不回地说。
雷宾扭过头来,看了他眼,然后笑盈盈地说:
“那是善意的责骂!”
伊格纳季咽了口唾液,抬起头来,闭着眼睛说。
“这儿写着:‘农民已经不是人类。’当然,已经不是了!”
在他那张单纯坦率的脸上,掠过了愤懑的阴影。
“哼,你倒换了我的地位,来活动活动看。让我看看,你会变成个什么样子,——自以为聪明得了不得似的!”
“我得躺下。”母亲悄悄地对索苦亚说。“到底有些累了,那些气味熏得我头晕。您怎么样?”
“我不想睡。”
母亲在床板上伸展了身体,说话间就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来。
索菲亚坐在她旁边关切地照顾着她,时不时地看看他们几个读书的情形。偶尔有黄蜂或者野蜂在母亲脸上打转转,索菲亚就及时地把它们轰走。母亲迷离的双眼看到这种情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高兴——索菲亚的这份热诚令她深感欢欢。
雷宾走到跟前来,用粗浊的声音轻轻地问道:
“她睡了?”
“嗯。”
他凝视着母亲的脸,沉默了会儿,然后叹了口气,轻声说:
“跟着儿子,走儿子走的道路,她大概是第个吧,是第个!”
“不要吵醒她,我们到那边去吧!”索菲亚说。
“唔,我们得去做工了。还想谈谈,只好等晚上再谈了!
喂,我们走吧“
他们三个齐走了,剩下索菲亚待在小屋旁边。
母亲心里想着:
“啊,好了,谢天谢地!他们已经相处得很好了”
她呼吸着森林和柏油的香气,静静地睡着了。
6
柏油工人们干完了活,十分满意地回来了。
母亲被他们的声响吵醒了,她边打着呵欠,边微笑着从小屋里走出来。
“你们都在干活,我倒像贵妇人样,在这儿睡觉!”她用温柔慈爱的目光望着大家伙,嘴里客气地解说着。
“人家会原谅你的!”雷宾说。他的态度和神情都比先前镇静了,好像疲劳吞下了他的过度的兴奋。
“伊格纳季!弄点茶吧!”他说。“我们这儿是每天轮流着弄饭吃,今天轮到伊格纳季给我们弄吃喝了!”
“今天我可以让别人来做!”伊格纳季说。他动手搜集了生火的木片和枝条,面留神听大家说话。
“有客人,是谁都喜欢的。”叶菲姆在索菲亚身旁坐下来说。
“我来帮你,伊格纳季!”雅柯夫低声说着,面走进小屋。从里面拿出面包,将它片片地切开,按座分放。
“哟嘿!”叶菲姆低声说,“有咳嗽声儿。”
雷宾侧耳细听了下,点了点头,确信地说:
“不错,是他来了”
他扭过脸来对索菲亚解释道:
“证人马上就来了。我真想带他到各个城市去,让他站在广场上,让老百姓都听听他说的话。他讲的虽然老是那套,可是大家都应该听听”
暮色渐渐浓重起来,森林更加寂静,于是,人们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柔和多了。
索菲亚和母亲老是望着他们——他们的动作都很缓慢笨重,好像格外地小心。同样,他们几个也在观察着这两个女人。
这时,从森林里走出个瘦高个儿而驼背的男子。他拄着拐杖,走得很慢。远远的,都能听见他那呵嘎呵嘎的咳喘声。
“我来了!”他说了三个字就咳嗽起来了。
只见他身穿件很长很长的直拖到脚跟的旧外套。长着略带黄|色的直头发,头发从他揉得皱巴巴的圆形帽下面,稀稀拉拉地搭下几绺来。瘦骨嶙刚的黄脸上长着浅色的胡子,嘴巴半开着,眼睛深陷进去,从黑眼窝儿里发出点点热病患者常有的那种光亮。
当雷宾替他和索菲亚介绍的时候,他向她问道:
“我听说,您给我们送来书了?”
“是的。”
“我代表大家伙谢谢您!群众本身还不能懂得真理,所以懂得真理的我代表他们前来致谢。”
他的呼吸很急促,说话时,总是忙不迭地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他的每句话常常中止,双手看上去无力而瘦削,手指缓慢地在胸前移动着,努力要解开大衣的扣子。
“这么晚了在树林里对您是有害的。树林里树叶很多,又潮又闷人。”索菲亚好心地劝说着。
“对我,已经没有什么有益的东西了!”他边喘边说。“对我,只有死是有益的”
他的话和那种声音叫人听了很难受,他整个的身形让人看了顿生怜悯,谁都会感到受莫能助,觉得世间有阴郁和烦恼。
他坐下来的时候,非常小心地弯曲了膝盖,好像生怕把腿折断似的,然后擦了额上的冷汗。她的头发是那么干枯,如同死人的般。
篝火燃烧起来了,周围的切都开始颤动,开始摇晃。被火烧着了的眼睛,好像害怕似的逃进森林里去了。
伊格纳季那张圆鼓鼓的脸,在火光上方掠动了下。于是,火光熄了,发出了煤烟的气味。寂静和黑暗又密集在林中空地上,仿佛凝神来细听病人沙哑的声音。
“可是对于群众,我还是有点用的,我可以做这种罪行的证人啊,你们看看我我只有二十八岁,可是差不多就要死了!十年之前,我可以毫不吃力地背十二普特的东西,——点都不在乎!我想,像我这样棒的身体可以直活到七十岁都不生病可是才过了十年,十年——已经全完了。老板夺去了我的寿命,夺去了我四十年的寿命,四十年啊!”
“你听,他说的就老是这套!”雷宾低声说。
篝火重新炽烈起来,比以前的更旺了也更亮了。影子往树林乱窜,又猛退到火边,围着火焰无言而又充满敌意的跳着舞,抖动个不停。火堆里的湿树枝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表达着怨怒。阵阵的热空气摇动着树叶,使它发出私语般的音响。愉快活泼的火焰,仿佛是在游戏,互相拥抱着,红色的火舌向上卷起,散出个个的火星,燃着的树叶在飞翔,天上的星儿好像在对那些火花微笑着频频招手。
“这不是我的话!千千万万的人,虽然不知道这对于生活在苦难中的人民有什么有益的教训,都在说同样的话。不知有多少做工做成残废的人,声不响地被饿死了”他佝偻着身子,全身抖动地咳嗽起来。
雅柯夫将桶克瓦斯放在桌上,丢下把青葱,对病人说:
“来,萨威里,我替你弄了些牛奶来了”
萨威里推辞着摇摇头,可是雅柯夫把抓住他的胳肘,将他扶了起来,搀到了桌子前面。
“嗳,”索菲亚带着责备的口吻低声向雷宾说,“为什么叫他到这儿来?他随时都可能死掉。”
“对,可能!”雷宾附和着说。“不过,让他说说吧。为着点儿意思都没有的事情,把命都送了——那么为着大家,就让他再忍耐下吧——不要紧的!就是这样。”
“你好像是在欣赏什么似的。”索菲亚高声评说。
雷宾对她瞅了瞅,阴冷地回嘴道:
“贵族才欣赏基督在十字架上受苦的情形呢。我们是向人学习,我们希望,您也得学点才好”
母亲担心地抬起了眉毛,对他说:
“你呀,别说了吧?”
吃饭的时候,病人又讲了起来:
“他们用工作把人们累死这是为着什么?我们的老板,——我们的性命是在工厂里送掉的,——我们的老板送了套金的洗脸用具给歌剧院的个女演员,连尿壶都是金的。这个金尿壶里有我的气力我的生命。你看,我的寿命就是为这种东西而浪费掉的。这个人用工作夺掉我的性命,他用我的血汗来讨他姘头的欢心,——用我的血汗替她买金尿壶!”
“听说人类是这按着神着的样子造的,”叶菲姆苦笑着说,“可是却把他们胡乱糟蹋”
“不能再沉默了!”雷宾拍着桌子说。
“不能再忍受了!”雅柯夫低声补充了句。
伊格纳季听了只是苦笑了声。
母亲觉得,三个小伙子都在如饥似渴地听着,每逢雷宾开口的时候,他们都是非常专注地凝视着他的脸。萨威里的话在他们脸上引起了异样的怀着恨意的苦笑。好像他们对于病人没有点怜悯的感情。
母亲将身体稍稍挪向索菲亚,悄声问道:
“难道他说的是真话?”
索菲亚高声回答说:
“不错,是真的!送金器的事报上也登上,那是莫斯科的事”
“可是,那家伙什么惩罚也没有!”雷宾低声说。“应该把他判处死刑——把他带到老百姓面前,把他切成块块的,把他肮脏的肉喂狗吃。人民起来的时候,定要大大地惩罚他们。为了洗刷自己的侮辱,群众是要叫他们大流血的。这些血,是群众的血,是从群众的血管里面吸出去的。群众才是这些血的真正主人!”
“冷得很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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